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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雪焚城》(1)

2021-07-30 10:12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作者:帕帕安/原鸢


       『乱世中命如飞蓬,连爱情也被诸神诅咒

       但天罗的骄傲,便是从不低头

       辰月之乱,槿花焚城』


【Episode 1 槿花乱】

       『圣王十一年。

       敖谨,顾小闲,原映雪,顾西园。

       从没有人知道,你将去往何方。』


       暗夜如盲。

  他在荒野中疾驰,长发披散,甲胄凌乱。

  夜鸟从头顶掠过,足爪上闪烁着腐物的磷光,此外便只剩下黑夜,渺无边际的黑夜。

  马蹄敲着久旱的土地闷闷作响,仿佛敲在太阳穴上。

  向南,一直向南。

  不知跑了多久,在仿佛永无止尽的马蹄声中,光照乍现于地平线。

  远方吹来的风变得潮湿清甜,他在辰光中低头,看见马蹄踏到一朵帝槿花。

  帝都城外独有的花。

  泼出性命日行千里,终于在第四个清晨抵达王域。

  血气如涌,一骑绝尘。他将长戟狠狠拍上紧闭的城门,忽见尘风之上,一支白羽黄箭破空而来。

  他猝不及防,应声落马。


       1.

  敖谨又做了那个梦。

  事隔多年,一切都像雨打的湖面,在记忆的倒影中慢慢模糊。他以为自己终于学会忘记,但只消一个梦,那些早已沉底的情绪就被统统激上岸来。鲜活而锐利,如同开春还暖的毒蛇,无论怎么僵硬,凭本就能找到咬噬的对象。

  他空睁着眼,听见心跳慢慢恢复平静。

  战马。长戟。千里荒原。梦中的感觉再真切,也只是做梦罢了,他仍是个阶下囚。看守的鼾声,石床的寒气,微弱的火光……一切都跟昨天、上月、去年没什么不同。

  月光从狭窄的气窗漏进来,照着他颊上一道深浓黥痕。

  “夜深人静的时候,月亮移进屋里。这时候,你被冷风吹醒,在墙上看见一张美人脸。她一个劲冲你笑,连声喊你名字,若是不小心答应了……那人面蛇身的蝰妖就会穿墙进来,把你一股脑吞下去!”

  敖谨看着墙上朦胧的月影,想起哥哥讲的故事。

  伏击敌人需要十足的耐心,他们常常在草海里彻夜守候,除了看星星无事可做。夏季的夜晚极其漫长,也许是怕他瞌睡,哥哥总会搜肠刮肚地讲些俏皮故事,完全不似他日常的严肃。

  他一直把他当成小孩子。

  敖谨唇边浮现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短暂得如同八月霜花。

  哥哥肯定是死了,却死不见尸。这么多年,也不知找回来没有,也不知有没有人去找……

  心里的毒蛇又在蠢蠢欲动,他不能再想,否则会疯。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现在还不能疯。

  敖谨抱着脑袋,蜷成一团虾米,强迫自己入睡。

  窗外风声呜咽,不眠的夜总是显得格外漫长。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重新进入睡乡。这一次的梦境荒凉而破碎,他在石床上辗转,耳朵里时而千军交战,时而万马齐喑,时而夹杂着古怪的响动,像是炉灶里哔剥燃烧的干柴,或者谨慎的脚步踩在落叶上。

  一丝奇异的危险感袭来,敖谨睁开眼。

  月光淡淡照着囚室。他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醒着,因为眼前的景象比梦境更为诡异。

  墙壁上,那片月影在轻轻蠕动,如同一块活物。

  他猛地弹起来。

  何止月光所照!整幅墙壁都在此起彼伏,墙皮如豆渣般剥落,底下白花花一片,密密伸展,团团蠕动,竟是……数不清的虫脑袋!

  意识彻底醒透之前,敖谨久经沙场的身体已抢先做出反应。随着他撤身翻滚的动作,一大群细长柔韧的怪虫也穿透砖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围捕而来,哔剥声变成土石碎裂的崩响,空气中顿时充满浓郁的土腥气。

  门外火光摇曳。敖谨奋力擂门,高声呼喊守卫,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在黑暗中摸索,想找个防身的利器,却只摸到了笔墨书籍——这是对他曾经尊贵身份的优待,此时则显得毫无用处。

  油灯摔在地上,一路叮叮当当滚着,然后突然没了声音。

  敖谨转过头。

  微朦月光中,那群怪虫仿佛白浪决堤,争先恐后涌入囚室。苍凉如尸骨。森冷如死亡。他在过去十七年中从未畏惧过死亡,无数次身陷敌阵都能享受生死一线的快意,然而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机会搏斗就被汹涌的虫浪吞没,冰冷的虫丝层层缠绕,榨干他胸口最后一丝生息。

  意志如风吹沙砾慢慢涣散,他想他马上就要死了,带着反叛的污名,未尽的责任,积年的仇怨……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痛苦。

  敖谨闭着眼,如同随波逐流的溺水之人,渐渐停止了挣扎。

  远方突然传来一声清啸。

  仿佛听到号令,怪虫突然停止纠缠,松开了到手的猎物。冬夜寒冷的空气带着刺痛灌回肺腑,敖谨跌坐在地,一边激烈咳嗽,一边挣扎着爬起来。

  方才张牙舞爪的怪虫静静停在半空,仿佛突然陷入了冬眠。

  又一声清啸,怪虫震了数震,从囚室中轰然撤离。一阵摧枯拉朽声过后,月亮照了进来。

  夜风徐徐吹去浮尘,眼前新月如弓,苍原如海。这暌违多年的风光与他中间本该隔着一道墙壁,一道战车也轰不开的铜墙铁壁。现在,那墙没了。

  “倒得有点多。”

  墙外传来一声嘀咕。

  敖谨眯眼往外看,先看到那一大蓬怪虫,然后是连着怪虫的巨型植物,最后是叼着植物的巨大白虎。

  “七公子?”

  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他勉强移开眼睛,看见一个黑衣人手脚并用,从残破的墙壁爬进来。

  “公子半夜还在读书么?真是风雅……等等,你是淳国七公子吧?”

  那人就着月光看清囚室中的人,明显一愣。

  敖谨没有回答。

  他听到一个声音。

  平稳,绵长,只有彻底睡熟之人才能发出的鼾声——来自门口那个一贯警醒的守卫。

  “你来劫狱?”浮尘呛进鼻子,让他有些想笑。

  黑衣人点头。

  “那还等什么。”

  话音未毕,他便如猎豹般蹿了出去。

  夜很黑。在这样一个深浓的夜里,上弦月显得十分微薄。敖谨贴着墙根小心行进,以免撞上巡更的守卫。

  不巧的是,他很快就撞上,不,是绊到一个。那个倒霉的狱卒全然不知淳国最要紧的犯人正打算逃之夭夭,四仰八叉酣睡于路旁,腰上佩刀闪着幽暗的光。

  敖谨迅速弯下身。

  “真不安分!”

  黑衣人骑着白虎追上来,及时发现了他的企图。一团流光划过黑夜,将敖谨扑翻在地,一脚踏上胸口,一脚踩住面门。

  “讲过多少次要抓喉咙,笨不死你。”

  黑衣人兜头拍了白虎一记,拨开敖谨脸上的爪子,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粉丸。

  丸药入口即化,敖谨还没来得及挣扎,黑暗便蜂拥而至,将他团团吞噬。


  2.

  阳光落在脸上,酥暖如刚出炉的春饼。床铺轻轻颤抖,耳畔微喘阵阵,周围暗香浮动……

  这是哪儿?

  “最喜欢人们一觉醒来看见老虎的表情了!”平地里响起一声欢呼,炸得敖谨耳膜生痛。

  想起来了,那株奇特的巨型植物,那个骑白虎的黑衣人。

  “这东西……”他盯着趴在胸前的白皮猛兽,以及它头顶的兽角,“不是老虎吧?”

  “你不识字么?额头上明明有个‘王’!”那人将独角兽的胡须用力往下扯,戳住它的脑门叫嚷。

  手指秀长,指甲剔透,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喂!你不怕老虎嘛?”对方敲敲敖谨的脸,对他的平静颇为不满。“它每天要吃好几斤新鲜人肉哦!”

  声音清亮而雀跃,糖豆儿似地蹦着,像个淘气的孩童。敖谨想扭头,这才发现浑身麻痹无力,估计是那颗药的缘故。

  “长得像个女娃娃,细皮嫩肉,先吃哪儿好呢?”那人凑近了咭咭怪笑,鼻息吹进敖谨耳朵里,让他微微一颤,“哈!晓得害怕了?”

  “这车,出毕止城多久了?”敖谨答得文不对题。

  “……年轻人,通常这种时候应该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给我下了什么毒’,或者至少也是‘能不能让它别舔我的脸’吧?”

  那人终于出离了愤怒,一把揪住敖谨的领口。

  眼前出现一个全然陌生的少年,横眉怒目之下,依稀看得出如画眉目。衣饰锦绣之极,猜不出身份来历。

  “我不值几个钱,不管你想要什么,都打错了算盘。”敖谨被少年闪闪发亮的眼睛看得有些心烦。

  像是要把他待价而沽似的。

  “七公子谦虚,您可是我这些年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买卖?”

  “有人出钱买你的命!”华服少年凑上前来,一脸凶神恶煞。

  “但你迟迟不动手,想必那个人买的是活口。”敖谨无动于衷。

  少年愣住,瞪了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山药,咱们似乎抓到了不错的猎物啊。”

  他松开手,将敖谨还给那只独角兽。雪白的大猫扑上来,欢快地东闻西嗅,舌头上带钩带刺,舔在脸上火辣辣得疼。

  太阳直直照进眼睛,也是火辣辣得疼。

  他是醒着么?敖谨陷在软榻里,听着车轮轧过沙砾的声音。日照中天,从昨晚到现在,至少已经跑了五个对时,竟然没有被人发现?

  “追兵到了。”

  车行至傍晚时分,守在后窗的河络少女终于发出预警。

  同一时间,敖谨也倏然睁眼:“五里地,十三人,左六右七,小心弓箭上淬的毒。”

  “没事,他们射不中。”华服少年漫不经心啃着石榴。

  “不要小看淳军的骑射。”

  “这么个破落地方,哪来的正规军。”河络少女嘟囔了一声。

  没有正规军,千百年来谁为东陆藩篱,抵御蛮族劫掠?敖谨满心不快,冷冷道:

  “淳地自古富庶,哪里破?”

  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也不废话,直接将敖谨捉起来丢到窗前,纤指一戳:“你说哪里不破?”

  马车飞驰在宽阔的商道上,极目处一应是□的砂质荒原,像是被天火狠狠燎过。入春已多时,路旁的菸果林却不见一丝新绿。脚下的明澜大道更是荒草丛生,找不到半点当年繁华的影子。

  敖谨眯起双眼。

  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菸河平原。

  “小闲少爷,请问东陆最大的互市在哪?”

  “就在这里嘛,想来是破败了。不过《如海行纪》有云,登大明而东望,但见百里明澜,入夜不绝,跃然于清野,灯火煌然矫若游龙……”

  被称作小闲的华服少年飞快地背着书,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在少女的白眼中偃旗息鼓了。

  “鬼扯吧,从泉明能看见衍水?”

  “《如海行纪》有云……”

  “我不信,眼见为实。”

  “这样好了,等到了泉明,叫人沿着明澜大道点上灯火,咱们趁夜爬上大明山,亲自查证一番,怎么样?最好再带几个舞娘歌伎,摆桌茶酒,耍个通宵……”

  “就你会花销,回去就把银库钥匙归在我手里!”

  二人轻快地斗着嘴,完全没有逃亡的自觉,只剩敖谨一人在窗前遥望。数十个蚂蚁大的黑点出现在地平线,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风虎十三卫,淳军的精锐之师。一旦进入射程,平原上最狡猾的灰狐也难以逃脱厄运。

  “往左,进林子!”

  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喊叫,那两个无知无畏的人终于停止争辩,却仍不紧不慢,竟又对追兵评头论足起来。

  “势如追风,目如流电,果然名不虚传。”

  “再厉害也射不中。”

  “骑兵快捷灵便,不受制于地形天气,比步兵战车优势明显,必将成为主要战力。相应的,官马、骑具、兵甲,都会销路大开。”

  “你又在动什么脑筋?”

  “马掌与马镫,可以先从消耗品与必需品着手……哟,真是好身法!”

  训练有素的射手齐齐钦身开弓,个个英姿豪迈,小闲不禁拍手叫了声好。

  只听铮铮一串轻响,箭雨如蝗而至。远看箭尖乌沉,必是淬了蝰蛇剧毒无疑,那二人却不移不躲,兀自立于窗前。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敖谨已无从回想,只记得耳中锵然一声,天地霎时漆黑。未几,视野里幽幽亮了起来,光源却来自车顶的夜明珠。

  车外箭声依旧,噼里啪啦如雨打芭蕉,却没有一根扎入这顶软篷车中。

  敖谨惊魂未定,模模糊糊听见后厢的交谈。

  “可以了吧?”

  “等再近点儿。”

  “够近了,放!”

  随着一声清亮的吆喝,车底响起连串的金属相击之声,环环相扣,珠落金盘,霎是动听。紧接着一道余韵绵长的弦音,仿佛仙人拨动巨琴,铮然震动山谷,不远处即刻传来激烈的马嘶人嗥。

  窗口重新变得豁亮。马车仍然飞驰在荒凉的明澜古道上,身后风虎十三卫箭犹在弦,却是一地的人仰马翻,很快就被甩在夕照里。

  “瞧,很容易解决。”小闲啃着石榴,冲敖谨眨眨眼。

  很容易解决?十三匹马,腿统统被利刃所伤,干净利落媲美蛮族的斩马阵。

  他定定看着小闲。

  这个人是谁?究竟为何劫了淳国大牢,又想带他去哪里?

  “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谁,要带你去哪里?”小闲憋了两天,终于忍不住主动发问。

  敖谨纹丝不动,给他一个笔挺的后背作为回答。

  “你坐在这里一下午了,有美女看?”小闲也凑到窗前。

  他们所在的院落地处高势,能将整个泉明尽收眼底。日正西斜,阴影逐渐吞没街市生息,却没有几户人家点灯。风是冷的,城是空的,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无人相信这是当年的“万船之都”泉明。

  “听说这里曾经酒肆林立,天天演出魅影戏?”

  “泉明夜市有什么好东西吃?”

  “你小时候真的单挑过大教宗?”

  小闲围着敖谨问东问西,基本等同于自说自话。他想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敖谨眼前晃晃,悄声道:

  “那你今晚是想跟山药睡,还是想试试我新配的药?”

  那只酷似老虎的独角兽正蜷在墙角打盹,听见叫它名字,一骨碌立起来,摆出“山药在这里”的姿态,等看清主人手里的药瓶子,以为又要喂它吃那些效用不明的粉丸,赶紧又缩了回去。

  “跟山药睡。”

  敖谨终于开了金口,令小闲很是激动。

  “是吧!它笨是笨了点,但是很可爱吧!”

  敖谨再度沉默以对,他只是不想吃那种“据说无毒”但会使人力气尽失的粉丸。

  今晚务必要保持清醒,因为——他瞄了一眼街尾——另一拨追兵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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