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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汴日志 〔明〕李光壂

2022-10-14 21:18 作者:Steven小郝  | 我要投稿

《守汴日志》序

戊辰冬,余再过杞,友人侯敬韦持大梁李君熙亮《守汴日志》一编示余曰:“此李君避乱金陵时病且革,口授其子銮,且戒之曰:‘吾三度围城中,万死一生所亲历,今虽死不忍忘。然信口追述,复语俚言所不暇计,他日有为删定者,汝其图之!’銮泣而志之,今四十余年矣。子盖校之以成李君之志。”读数过,乃删去繁复二千余言,稍加窜定。

嗟乎!明季当辛巳壬午间,中原寇讧已极,然贼素无他志,惟务残掠,攻陷城邑不能自守,虽乌合实繁而扑灭犹易。乃秉钧者专讲门户而置封疆,司阃者复养寇氛以邀爵赏,号令不一痛痒不关,任贼出入两年攻围三次而无有发一矢以相救者,势穷力竭,举汴而委之波臣。然后起旧督于累囚,付以讨贼之任。资既刚愎,趣战复急,师摧粮绝一败涂地。贼于是入关入晋,势同拉朽,不二年而神京遂陷。然则汴之存亡固天下存亡所系也,使当轴者早为汴计、膺城者尽如汴之坚守,贼焉能得志至此!痛定思痛,可为恸哭矣。

然汴以孤立危城当方张巨寇,军无锐士庾无见粮,百计环攻人皆死奋,斩首俘馘往往而有。至于困甚罹雀惨同析骸,犹莫不北望哀愤思为厉鬼以杀贼,此亦可见众志之成城而去兵去食者之果可与立也。且夫王有根、周世忠之勇决,张坚、张尔猷之谋略,而李君更以精悍之才奋其忠智,不惜赀产不恤妻子,周旋于锋镝之间之数君者,或为诸生,或为市侩,或生或死,要皆立志较然,之死靡贰,岂不皎皎与日月争光而足以愧当世之操国柄拥重兵者哉!

嗟乎!使李君车营之计得行,通饷馈以活饥军,引援兵挫贼势,内外夹击,纵不尽歼,必且溃去。而乃有谋不用,坐待死亡,徒使五百壮士冒险持粮断手愤泣自投隍下,而城亦随之以尽,不亦重可哀乎?庞勋之乱,围刺史杜慆于泗州者凡十月,食尽,慆为薄饘以给,赖处士辛谠冒围出入引辑援师,卒完一州。汴之危急何减于泗?君之智略不啻如谠,谋之用与不用而有功与无功异焉。盖幸则为辛谠,不幸则为李君,古今来仁人志士奋区区之忠,以扶倾救陷为己任,而卒于无成,赍志以殁者何可胜道!凡此皆李君之类也。读是编者可以知其人而伤其志矣。

康熙己巳秋八月七日周斯盛敬序



守汴日志 补编卷第十四

大梁李光壂熙亮口授

鄞县周斯盛𡵆公重编

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月二十二日戊戌,贼攻河南府,叛兵共起,洛阳失陷。

时巡抚李仙风出剿河北土寇,城守副总陈永福往洛阳收辑残破未回。二月初九日甲寅,贼乘汴兵尽出,疾走三昼夜,十三日丁巳直抵汴梁,辰巳时马贼三百伪称官军到西关,居民纷纷入城。午未时,步贼及大营随至。巡按下令筑门固守,贼攻西城,祥符县知县王燮领卫兵登城堵御,巡按高名衡守西门,守道苏壮、开封府推官黄澍协守西门,左布政使梁炳守东门,右布政使蔡懋德守曹门(东门之在北者),开封府知府吴士讲守南门,开封府管河同知桑开第守北门,周藩承奉曹坤、左长史李映春率周府勇士八百人登西城守御,下令民间有能出城斩贼一级者赏银五十两,能射杀一贼者赏三十两,射伤一贼或砖石击伤者赏十两,百姓挈弓矢刀槊登城者纷纷恐后。


十三日戊午,生员张坚献悬楼式。

先是,城垛口用桌面门板蔽礟矢,仍打透,我兵手足不能施。至是张坚献悬楼式,用大柏木三,上排横木十余,其广可跨五垛或三垛,出垛外四五尺,每楼容十人。贼临城下,我兵从上用火罐炮石击之,楼坚厚,礟矢不能入,又高出能蔽身,我兵得展手足。推官黄澍命快手朱光祖督造,一夜成五十余座,分置城上。


十四日己未,击杀贼甚多,贼忿射终日。

先是,贼穿城六孔,伏其下,我兵城上击之不及。今从悬楼视而击之,无不中者。贼怒甚,射终日,箭插城垣如猬。


十五日庚申,贼舁云梯将攻城,朱之沧追杀之。

云梯百余座,有高至城之半者,置濠边,将来攻城。我兵击死舁大云梯贼四十八人,朱之沧缒城杀贼,得首级一颗。贼以四十八人舁一大云梯,将抵城下,我兵放大炮击之俱死。随发万人敌、火罐悉烧之,并烧死红甲贼首一人。之沧宗生员也,缒城诱贼与言,斩首一级,赏银五十两。


十六日辛酉,总兵陈永福夜砍贼营,直抵城下。贼掘城,见石磙。

陈总兵在洛阳,闻贼攻汴,兼程赴援,二昼夜至西关,三鼓由孤魂壇穿贼营进小西关,砍死贼无数,遂统骑兵至城下。巡按令永福子德看真,开水门放入。于是人心镇定。步兵贪贼遗骡马,次早尚在小西关接战,被伤颇多。一兵登屋,手刃七人,贼不敢近,乱箭射之,乃毙。西城有石磙十八层,贼见而惧,遂不敢攻。


十七日壬戌,守备陈德射伤闯贼李自成左目,陈兵时出击贼。

闯贼杂众贼中至城下窥视,陈守备射之,中左目下,深入二寸许,抱头惊拥而去,始知为闯贼。闯瞎子之名自此始。贼时出挑战,陈总兵发卒迎之,至濠各退。贼意诱我兵深入以击之,我兵亦以贼众我寡不中贼计也。著蓝甲贼首忿恨蹑追,为陈兵所斩。


十八日癸亥黎明,贼前锋西向,逡巡终日,至夕遁去。

时传左兵将至,又传保兵渡河,贼解围遁,破密县,又走登封。


此第一次闯贼寇汴,无曹贼,精兵不过三千,协从之众不过三万,乘汴空虚,攻我不备(贼罗汝才混名曹操)。



三月初一日丙子,各官募兵选将添设营伍。

巡按高名衡添设清真营,选将陈济、中军李文华领之。守道苏壮设道标营,中军赵世忠、哨官苏祯领之。祥符县知县王燮亦于是日创立社兵,社长、副,选五总社,按省城八十四地方立八十四社,择民有一二千金产者出兵一名,或两家合出一名;万金产者出兵二三名,巨商亦然。每社社兵五十名,择殷实有素行生员二人为长、副领之外,选总社五人,按五所五门各置一人统之:北门后所总社颍川郡王在<左金右籍>,南门前所总社原武郡王第四子镇国将军肃湘,西门右所总社生员曹鼎,东门中所总社宗贡生朱在𨥕,曹门左所总社举人常惺,凡四千二百不饷之兵。诸上台时加劝赏,长、副各银一两、纱一端,总社银五两、缎一端,各送匾奖励。无事则团练习艺,有事则登陴守御,且得资其物力以济城守之用也。


十二月二十日辛酉,城中喧传贼将至,左所总社阙,各官令各社另择。

时前后中右四社俱有总社,修饬器械练习兵士各有纪律,独左所总社常惺谢病,督理无人,因命各社公议另报。


二十三日甲子,贼遣其党贴伪示于曹门,祥符县夜召壂为左所总社。

是日未时,贼七骑飞奔曹门,贴伪告示二张于栅上,守关兵追之莫及。是夜贼大营至,闯贼屯土堤外应城郡王花园内,堤去城十里;曹贼屯繁塔寺。知贼必攻东门。王知县夜半遣人召壂为左所总社,使者误召壂父,父适病,辞,王知县大怒,乡绅张文光谓壂曰:“召壂,非召壂父。”壂次早回见知县,遂领兵符,统左所社兵各照汛地防守(曹门至北门为汛地)。    

巡按任浚守曹门,开封府知府吴士讲、推官黄澍协守曹门。祥符县知县王燮守北门,管河同知桑开第、周府承奉曹坤、乡绅张文光协守北门。左布政使梁炳守东门,都司谭国祯协守东门。守道苏壮守西门,巡按高名衡守南门(赴援曹门东北门角),副总兵陈永福守南门(赴援曹门)。


二十四日乙丑,贼攻东北一面曹门至北门,丁兵失利降贼。未时,北门失月城。

初,督师丁启睿领兵三千自南阳赴汴,就濠边筑垒防守。贼至,一战辄败,兵悉降贼,北门月城为贼所据,有上至瓮城者。守北门回营加衔都司李耀率数十回兵各持大柳椽跃过瓮城,尽击贼落城下,王知县急掷火尽焚之。曹承奉率周府勇士用土筑门至其半,门上凿二孔。时有贼来拆门者,从孔中钩住斩其首,贼遂不敢近。


二十五日丙寅,下令民间有男子一人不上城者斩。

贼驱民负门千余掘城,城上用砖石击死甚众,照贼掘处掷柴烧之,火昼夜不绝,自曹门至北门环亘十余里。贼至城下,砖石火药并击之。有贼入其中者,砖石不能击,系柴加烘药下烧之,贼自出。令社中出苇柴(一作“周府出苇柴”),官府买薥柴无几,强半出之社中。


二十六日丁卯,贼攻东北愈急,社兵有杀贼者即报开封府及总社记功。

东北角贼掘一大孔,开大炮攻城,伤兵颇众。巡抚来赴援,城上用一大炮击杀贼数百人。


二十七日戊辰,贼率众数十(一作“数千”)于曹门北濠外对城札营,掘城一大孔。陈总兵赴援,与贼昼夜力战。

贼拆城开二丈余,大炮十余并放,步贼先登,马贼继之。我兵亦放大炮十余,步贼至半途者一拥而下,死者无数。每夜对攻数十次,至晓稍歇。


二十八日己巳夜,城中失火。黄推官诣失火家立逮其人枭示。

齐承差家牛人王才醉后向火延烧草屋三间,一城惊惑。黄推官恐奸人乘机,斩之以徇(汴人谓佃户为牛人)


二十九日庚午,下令为众设食。巡抚三鼓发朱帖,令黄推官速拨牛兵三百赴援东北角,随发总社(牛兵即牛人)。

曹门牛兵仅二百七名,壂每社拨社兵十名,又发令箭向东门贼所不攻处于中所总社拨社兵二百名即刻赴援东北角。壂思牛兵数少不足用,遂设钱千缗置城上,临时雇壮丁,每次人给钱百文、饼四个,百姓蜂拥愿雇,虽日用数万人不缺。巡按闻之,喜曰:“此化少为多之计!”每一处告急,或用百人二三百人以应之(一作“悉争先愿往”)。壂日制厚饼三千个送城上,至二月初二日凡十万个有奇,巨商巨族各送饼千百不等。


崇祯十五年壬午正月初一日辛未,贼用阴门阵,城上以阳门阵破之。多备锹橛,每日就贼掘处,城上分中掘透。

贼驱妇人赤身濠边,望城叫骂,城上点大炮悉倒泄。城上令僧人裸立女墙叫骂,贼炮亦倒泄。每社预出锹橛五百件,铁索水桶百余件,照城剜处,计某时起约一日半十八时方至城墙中,城上分中掘透其孔,以砖石长枪击刺,贼不能存。后贼不剜直穴,更旁剜小穴以避之。


初二日壬申,贼垫柏台,城上筑方台。堡督送蜡书。

贼伐柏垫数台,长十余丈,广五丈余,高可三丈,二昼夜而毕,上容百余人,放大炮攻城。城上用方木长丈余、广厚二三尺者筑一方台,高出柏台三丈,置大炮击之。柏台之贼悉死。生员张尔猷献悬炮式,立长柏木三如鼎足,悬大炮其上,望柏台击之,连毙数贼。保定总督遣兵扮乞丐送蜡书云:大兵即至。巡按任浚传示城头,群情愈定。


初三日癸酉,闯贼诱杀丁兵三千,杖贼首李狗皮四十。

丁督师兵三千既降贼,闯贼恐为内应,诱至老营点名,俱缚手斩掷莲池内。贼头目李狗皮攻北门,闯贼怒其弗克,责之。


初四日甲戌,雪,取民间毡被二万件为兵御雪,屡夺贼洞三十余处。

巡按召壂曰:“大雪湿(一作“𤀟”)衣,兵寒难忍,须各给棉被或毡条御之,非立办二万件不可。”壂曰:“若逐户求之,缓无济事。但严敕总社即社长、副,可立办也。”巡按即出朱牌:“仰李总社即刻取棉被毡条二万件为兵御寒,如迟,定以军法从事”。壂持立雪中,众环视,每社兵一名出十件,一当店五十件,巨商三十件,牛兵亦归告主人出十余件不等,未及晚,城头山积。次日雪霁,巡按仍召壂领给原主。贼剜城成洞,我兵连日在城上分中掘透,直入逐贼出,据之。因洞之大小容兵多寡,贼有复来者,击之不能入。


初七日丁丑,悬二千金赏夺一巨洞。

贼在曹门北心字楼下(城头原依二十八宿设楼)掘一巨洞,我兵城上掘透,贼在(一作“立”)内死拒,兵莫能入。巡按初悬千金赏,未有应者;复朱书“有能夺此洞者,赏银二千两”,并银置洞口上。朱呈祥领百余人,先用柴悬入洞中之半,加烘药,随以多柴填烧极热,贼不能存,乃灌水百余斛,带短刀跳入,容兵五十余人,前后凡三十六洞俱以兵守之。贼竭十五昼夜力,尽为我用,于是人心愈奋。


初八日戊寅,雪夜出师袭贼营,斩获甚多。

是夜三更,大雪,巡按任浚令选奇兵五百,由水门衔枚出,传令总社,约以暗号。奇兵过濠外,分数处砍入贼营,贼惊起,奇兵退走濠内,贼蹑追,各洞兵齐出断贼归路,奇兵复回,合杀一处,斩贼兵七百八十三级。推官黄澍同壂立城头,浑身雪厚寸余,竟不自觉。


初九日己卯,柴将不敷,社长、副下地方搜柴。

周府苇柴令宫人运出园外,骡车数辆,昼夜载运。壂每日五鼓唤乡约拨地方四轮车十五辆载周府及社兵柴,每一社兵出柴五束十束,后至二三十束,共得十二万束有奇。至此将不继。社长、副持令箭各搜本地方,或一家三五十束及百五十束者,惟曹门最多,又得十余万束。


初十日庚辰,闯贼杀掘城贼。

数十贼持刀驱贼负门持短橛入原掘洞口,我兵在内奋击,莫敢近。欲另掘,又为悬楼砖石击走,回至濠边,持刀贼乃尽杀之。屡驱屡杀,如是终日,死者万余。


十一日辛巳,添筑城墙。七生诳卖牌坊。拆上方、观音二寺砖。

东北一面城墙,薄者添厚二丈,命廪生卢可传监修。生员宋体仁、李昶等七人呈理刑厅:有隆庆癸卯科联名坊一座,系生等祖坊,今愿卖,但受半价。黄推官赏银二两,令总社拆来估价。壂即役两地方夫二百人拆之,上有题识,乃布政司官钱所建,七生姓氏亦不同,因白刑厅以“公家物今日为公家用,七生不得卖,亦不得输也”。于是各上台俱遣人拆旧坊,壂祖坊二座系敕建者亦不免。先是,周府委闵书堂买砖,百姓运至城上一二片者给钱三五文,每日运者不竭,至是附近砖尽矣,乃令尽拆上方、观音二寺砖击贼,惟殿宇拆外半壁而已。


十二日壬午,贼并力急攻。添筑城墙七层,陈总兵胯下放炮,击死贼万余。

陈总兵守大洞口,连日与贼战。贼齐放大炮百余,步贼随炮声而上(城被炮打颓圮如坂),城上炮连倒泄三五尊,总兵置一大炮于胯下,命速点,曰:“忠臣不怕死!”炮竟不倒泄。百炮万弩齐发,打死贼成一血胡同,贼炮中伤我兵亦多。我兵愈厉,拥奋而前,对阵处无一线之隙。急取王府及各寺庙门千余添筑城墙,添一层打透一层,筑七层乃止。


十三日癸未,贼放地雷,自毙万余。

贼于东北角之南、陈总兵之北贴城墙外壁剜一穴,约广丈余,长十丈余,每日以布囊运火药其内,无虑数十石。置药线二,长四五丈,大如斗。是日马贼千余俱勒马濠边,步贼无数,巳时点放,药烟一起,迷眯如深夜,天崩地裂声中,大磨百余及砖石皆迅起空中,碎落城外可二里,马步贼俱为齑粉,间有人死马惊逸者。城上城内未伤一人,里半壁城墙仅厚尺许,卓然兀立,此真天意,非人力也。贼于是有退志。


十四日甲申,贼徘徊往来,攻打稍缓。稽察社兵射死、砖石击死并斩获贼兵共七百四十有八,东门马将图杀范文举。

是日贼意懈,攻打俱缓,惟炮声未绝,有远入城中十里者,铅子重可二三斤。范文举者,壂御车人,有勇力,被贼虏去,夺大黄马一匹、龙鳞甲一副、银八十二两,斩贼二级奔回东城下,守东门马将遇获。壂至东门,与谭都司认(一作“验”)明,回曹门申明巡按,巡按批许缒入。至东门,见梁布政使,梁不允,曰:“不曾有‘梁布政’三字。”复回白巡按,日已暮,马将利其有夜杀之,竟不可得而问也。


十五日乙酉,贼解围南遁。

老营贼五鼓拔营,攻城之贼未动。午时,贼马飞奔,呼众贼速走,自西北往东南,扬尘蔽日。


十六日丙戌,任巡按令总社启门,壂发锹橛启之,随黄推官、王知县单骑视贼营,日暮入城。

壂令往来军民并力齐发,片刻即开。壂骑马戎服前导,黄推官、王知县各骑马行,周府方、邱二小内使亦同往。周视贼营,牛驴马头皮肠肺狼籍,间以人尸秽,满营内外约广八里,长二十里,以繁塔寺为聚粮之所。


十七日丁亥,收难妇,点牛只。

是日午时,贼所遗妇女二千三百余人悉归城下,因收月城内,禁兵民掠夺,俟其亲属认领。陈总兵驱贼及民间遗牛三万余头,任巡按欲半价买给民耕,黄推官坐城门下,人给小票,令壂门内验票收牛。壂告巡按曰:“此牛贼与兵皆不暇喂,唯食草根泥水,腹有宿泥,不出十日必死。”巡按召兽医问之,亦云然,事遂寝。壂夜送米二石、面五百斤,令难妇用十锅作食,苦无柴。吴知府有柴千余束未用,壂往取给之。次日,除亲属领去外尚存三百余口,悉送尼庵,每日人给麦一升。


十八日戊子,阅视城垣,分任修葺。

黄推官召壂骑马同出门外,王知县、张伴读俱往,自曹门至北门十余里,凡剜三十六处,几为平地,尸横遍野,断发满地,死伤者无虑十万,令地方夫掩埋,十日未毕。各分任修城堡,黄推官命壂修曹门以北第七堡,给官银二百两,壂辞,出私钱每日雇匠役百人,社兵助工百人,夜亦如之。大洞广三丈(一作“二丈”),小洞七各丈余,令家仆人数十监视填实。城垛口五十七,凡五日夜,用钱三万八千,二十三日癸巳告竣。


十九日己丑,四将领兵赴汴。

马、丁、张、贺共领兵三千,自汝宁府赴汴,悉令沿濠结营,看守修城,修完仍遣之去。


此第二次闯曹合攻汴,精贼不过三万,协从之众约四十余万,攻城死者几半。二贼到朱仙镇点阅精兵,除死亡外,重伤者二千八百七十三人,俱以方桌仰舁而去。左镇驻杞县,二日追至郾城白沙河,与二贼连战十有八日,屡胜之。已而左镇回襄阳,二贼走项城,杀西兵三千。总兵左良玉兵号十万,贼畏其名。前之解围,盖闻左兵自东来也。惜其遽回襄阳,不能扑灭,致有第三次围城之祸。



二十七日丁酉,王知县召壂议灰。

先是,贼甫去,壂即告黄推官曰:“修城不患无砖,患无灰。可取所拆牌坊下及寺庙中石烧之。”王知县令立五十余窑,而汴人俱小窑,每窑不过百斤,日不足用,因召壂再议。壂家有灰三千余斤,灰贩魏德欠壂灰一百二十包,约一万五千斤,壂尽出助,可供三日之用。黄推官、王知县竭四十昼夜力躬视版筑,城垣一新。贼侦者见金城如故,疑有神助。贼去之夕,壂至北门,见王知县嘿然不语。诘朝,王知县至曹门谒两院,出,召壂劳之曰:“我在北门,不知曹门事。适见两院,俱言守曹门全得总社力,昼夜策应,甚为劳苦。”

巡抚高名衡奖语:罄私囊以济公,率众社以成城。功在社稷,允宜首题。巡按任浚合巡抚高名衡上疏曰:总社李光壂统领社兵,戢和众志,日有斩获,更为众设食,始终不懈。

五月初一日奉圣旨:特赐拔贡。

王知县行取赴京,壂辞总社,王知县许焉。既而曰:“此曹门黄年兄地,宜往商之。”及见黄推官,黄曰:“李总社有豪杰之作为,有圣贤之心肠,守城视为左右臂,岂容辞去?”

闯曹二贼连陷十七州县,三月二十二日寇睢州,徐吏目开旧门策马先逃,城遂陷。贼入城搜掠财物,未杀一人。


三月二十七日,贼攻陷归德府,夷其城,杀戮甚惨。


四月十二日,合土贼袁时中抵杞县,夷其城。闯贼欲袁贼先攻汴,袁贼惧,夜半拔营东去。闯贼追至亳州,连战败之,复归围汴。


四月二十八日丁卯,喧传贼将至,悉登城守御。

巡抚高名衡守西门,守道苏壮协守西门。左布政使梁炳守东门,都司谭国祯协守东门。总兵陈永福守南门,开封府知府吴士讲协守南门。管河同知桑开第守北门,署军捕同知苏茂灼协守北门。推官黄澍守曹门,兼守北门。


五月初二日庚午,贼至城外。

贼头哨先到,马贼徘徊土堤上,步贼于堤外曳枝扬尘作疑兵状。

初三日辛未,贼老营至城西,屯阎李寨。

阎李寨距城二十里,闯贼屯其中,众贼头目环营其外,纵广约十五里。曹贼屯横地铺,相去不远。


初四日壬申,贼后队俱到,堤上贼马往来不断,时有游骑下堤,将至城而旋。步贼下堤刈麦,我兵亦出城刈麦。

濠外堤内俱有麦将熟,贼数十百人为群,分头刈麦,兵亦出城争刈,贼东兵西,两不相值。偶遇时,兵多贼即走,贼多兵亦趋避,自此至十三日辛巳,附城麦俱尽,仅存土堤边麦矣。


十三日辛巳,左总兵及丁、杨二督师领大军援汴,前锋至朱仙镇,贼遣三千骑往侦。


十四日壬午,贼焚毁余麦。

近土堤未刈之麦也。


十五日癸未,左总兵屯营朱仙镇。

总兵率大军收土寇刘扁子等,连营四十里,号四十万,贼骑三千俱被擒斩。


十六日甲申夜,闯贼踉跄移营驰拒左兵。

闯贼知侦探贼被杀,惧甚,尽弃营中器物而走。


十七日乙酉,陈总兵遣卒侦探贼营。

难民自西来,咸云贼已夜遁。陈总兵选健卒往探,果空营,满载遗物归。


十八日丙戌,悉放民出运贼营物。

贼遗麦豆甚多,鱼鸡鹅鸭猪羊之属及金银器物床帐车辆衣服无不备,其精好者尽为兵有。民日担粮二回,自此至二十三日兵民约得麦豆二万余石。


十九日丁亥,齐士相自贼营归。

世相上舍也,负才学。从商丘梁县令游,二月间为贼所掠,凡贼营动静悉知之。自朱仙镇扮乞丐至城下,吴知府雅识之,开门放入。


二十日戊子,巡按严云京遣牌过河,推官黄澍往迎。

是日午时,二承差持巡按渡河牌自柳园渡河到城下,黄推官随过河往迎。壂选社长、副八人领社兵一百二十人从之。壂送至河上。


二十一日己丑,黄推官见巡按于封丘,言贼状甚悉。巡按渡河不果。

推官欲巡按过河弹压,巡按意不决而止。


二十二日庚寅,日将暮,黄推官引兵过河,壂同都司陈笃忠迎之河上。


二十三日辛卯,丁营将官杨维城自朱仙镇逃回至西城下,言丁兵失利,左兵南去,贼将复至。

维城至城下叫门,内丁营中军吴国玺识之,白巡抚;缒上,言朱仙镇失利甚详。赏酒食及钱,与公文,令投丁督师处,后仍有回文至。


二十四日壬辰,贼塘马先回营。

营中诸物已尽,惟麦豆犹有存者。兵民往取之,见贼马奔回。


二十五日癸巳,闯贼老营复回阎李寨。

贼马往来堤上,步贼驱民刈堤外麦。打粮贼三二百为群,走五六十里外,惟曹门外止二十里,惧土兵党一龙截杀不敢近。


二十六日甲午,五门俱放兵民出城打草采菜。

五门俱用砖土掩其半,留其半,仍备砖土于旁。时启闭严出入,兵刈草饲马,民刈草一担卖钱二百,后至三四百;野菜堪食者每斤卖钱五十文,后至五百。自甲午至庚子,凡七日俱如是。


六月初四日壬寅,巡抚捕奸细霍卖婆,搜金银六锭,寸斩于市。

霍卖婆引一少妇假采菜出城,送至闯贼老营。霍能言王府事,闯贼喜,给金四锭,重四十两;银二锭,重一百两,且嘱送王府宫女一人到营中,给银千两。霍进城,有惴恐状,内丁营都司张锐(一作“张吾锐”)搜箧(一作“筐”)中,得金银,呈巡抚正法,遂禁妇女出城。


初五日癸卯,斩经纪李瞎虎于南隅。

瞎虎名遇春,开囤户,能领御诸经纪。自四月二十八日闭门至今,银一两买麦四斗,遇春暗令腾其价,每两二斗。黄推官亲诣南坊擒遇春,斩于市。遇春临刑云:“有麦八百石,愿以赎命。”黄曰:”不要汝麦,只要汝头。“遂斩之。于是麦价如故。


初六日甲辰至十六日甲寅,兵民籴粮者五鼓至晚拥挤不散。


十四日壬子,贼掘河口上流。

贼用千余人掘河,使逆流而上。水势缓,高不过五寸,三日流满海濠,更胜十万甲兵。


十七日乙卯,五隅俱闭户绝粮(一作“籴”)。

客粮已尽,民粮不卖,从此乏粮矣。


二十日戊午,巡抚发银,差役张四教、杨三乐买粮,定价麦四两一石,杂粮三两一石。

二役访有粮家辄往与银,或一百石或二百石三二十石,令送西南二坊。时虽苦累,尚可支吾。


二十一日己未,黄推官发银,委总社买粮。

壂具申文:粮从民便,不可定价,惟取其足以养民,若干买若干卖,无损于兵无损于民无损于官。黄推官深然之,批准照行。


二十二日庚申,买粮二百余石。

壂访有粮家,踵门劝谕,麦一石给银五两,或五两三四钱;杂粮一石四两,或四两五六钱。仍雇役夫运至曹门坊,付经纪卖。


二十三日辛酉,兵民争赴曹门坊籴粮。

兵民及妇女如蚁,有竟日不得籴者,有踩伤者。


二十四日壬戌,分定散粮期。

三六九日散曹、北、东三门兵粮,余日散民粮,兵下城者即斩。郡王、青衿各从厚给。于是兵民不相拥,日午粮即散尽。


二十五日癸亥,委刘社长总管卖粮钱,总社专力买粮。

市侩以卖粮钱付社长刘光祖,仍易银付总社买粮,城头积钱二日,无易者。时民间银一两换钱一千八百,壂因嘱光祖每银一两多给百文,于是换者遂众,有预交银者,光祖会计甚当。


二十六日甲子,推官黄澍结义勇大社。

竖大白旗于曹门上,大书”汴梁豪杰愿从吾游者立此旗下“。


二十七日乙丑,郡王乡绅士民商贾无不愿入社。

四方豪杰及土著智勇之士悉至,约得万人。


二十八日丙寅,刑牲祭关壮缪侯,与众饮血酒盟

黄推官发银十两,命总社设祭。壂令生员张尔猷市羊豕鸡酒等物。是日拜告关祠,以大铜磬盛酒,壂手割鸡血其中,徧饮之。


二十九日丁卯,制旗帜、备器械、编队伍、给信票。

黄推官发银二百两,令总社制旗五百余面,限二日成。令举人朱恕、杨铨,乡绅张志瑄籍记,人给社票一纸。凡腰间系无忧绦者皆大社中人也。


三十日戊辰,旗帜器械备。

器械逐名领给,旗帜号按五方色整齐鲜明。


七月初一日己巳,扬兵城头,谒见巡抚。

巡抚悦甚,备盒酒银牌;郡王乡绅总社及各头目俱下马饮三爵,给银牌一面。曹门展营,前茅已至西门见巡抚,中权尚未尽起。周城四十里,人马络绎,旌旗蔽空,陈总兵称赏不已。


初二日庚午,朱举人造册分职掌定五营头目。

中权举人朱恕、杨铨,乡绅张志瑄统领;后劲生员许如琯、员致雨统领;前茅浦江郡王(阙名)、原武郡王第四子肃湘统领;右翼遂平郡王(阙名)、保宁郡王长子(阙名)统领;左翼南人守备程丹统领,皆徽杭商人。


初三日辛未,闯贼怒杀主谋掘河贼。

贼恨水不能淹城,反将海濠注满,广处四五丈,深三丈余,虽欲攻城,不能飞渡。又拨万人取土填故道,因杀主谋贼。


初四日壬申,造册成,职掌悉定。

左参谋宗室朱了了,右参谋山人朱洞;左中军官郑云鸿,右中军官张时雍;纪官吴之琮,纪正张尔猷、耿元(一作“玄”);总社兼管总巡事李光壂;客将谢廷玺。


初五日癸酉,合营大操。

在北盐坡内操,终日始毕。


初六日甲戌,请巡抚上方寺阅操。

寺外高处置巡抚坐,中军白下操合营,巡抚曰:“三日新兵,焉能合营?过堂阅视可矣。”中军又白:“昨日已下过营,请先阅操后过堂。”巡抚见练习颇熟,喜曰:“此劲旅也!”赏银二百两。


初七日乙亥,出师击贼大胜之。

寅时发兵,黄推官领总巡督阵门外,逐贼至土堤外,斩首四十一级,生擒十二人,夺马九匹,布帐器械百余件,射杀三百余人,未暇割级,此围城来第一大捷。土堤贼败走大营,贼喊声将近,收兵进城,献巡抚验功,赏银三百两。自此每日出城,往往有小捷。


初八日丙子,陈总兵置酒宴劳将领,以牛酒饭饼大飨士卒,夜出南门劫贼营,斩二百余级。

是日五鼓劫贼营,于土堤上尽杀窝铺中贼,割其首,收其布帐食物。从此各营或交战或劫营,无日无之。


初九日丁丑,东岳庙施粥三日。

城中妇女数十万昼坐衢路,夜即卧地,死者不可胜数。黄推官见之恻然,选乡约五人,社长十人,椽史三人施粥于东岳庙。三日用米四十五石。


十一日己卯,义勇营击贼,生员王有根殒焉。

王有根,乡绅之玺之子,背坐纛奋勇直前,过土堤,被贼砍倒,社兵夺尸舁回。黄推官备报(一作“棺”)葬城下,为文以祭之。玺止一子,家亦贫薄,巡抚推官各赠赙五十两


十二日庚辰,巡抚手书富人姓名凡十八家,共借银二(一作“三”)万两,立完一万。


十三日辛巳,尽以前银犒军。

得河北檄云:十四日援兵渡河,城中悉发兵接应。故用此赏。


十四日壬午,东北角烽火连起,未见船只人马。总兵刘泽清过河击贼,两日皆捷,营中忽自惊扰,仍退还河北。


十五日癸未,壂创车营式,欲夜出北门直抵黄河接济河北兵马开运粮道。

用四轮车一辆,车厢上一面從横钉栏木六根,高八尺,长与车齐。以榆柳板厚三寸者钉栏木上,板中作五六小孔,看外放铳。每车一辆用大麻搭二,大坛六,以四盛水、二盛火药;载大炮一,临放安车辆(一作“轮”)下,铳四杆。用十二人,四人推车,八人放火器。备水与麻搭者,此系木城,防贼用火箭也。自北门至朱家寨仅七里,每里三百六十步,每车长两步不等,左右分列两行,在左者钉左厢,在右者钉右厢,各一千二百辆,共用二千四百辆。先于城中演熟推车之法,乘夜令识路人为导,开北门一拥便到朱家寨,贼即闻之,且惊疑不知何物;贼来攻时,营盘已定,有大炮鸟铳,贼不敢近。城上设左右两翼援兵,每翼用大炮手二百人,安大炮百位。贼攻车营之左,右翼放大炮击之;攻右,右亦如之。大炮可及十里,七里车营尽可防护。此车借之民间,一呼可集,且不损其车,事毕还之。壂家制成车一辆,十五日晚呈黄推官验看,并言推法用法,黄甚喜,赏壂造车家人各银牌一。


十六日甲申,推车式上西城同黄推官见巡抚。巡抚详视,大喜,赏大银牌一,命五门速如式分造。

曹门造八百辆,南北东西四门各造百辆。


十七日乙酉,贼铲土城周围俱尽(土城旧外城也,去城五里,在土城内)。

贼铲平土城如壁立,前此犹间留一段,至此尽矣。下掘深沟以防出入,间留一二小路,昼则下土城哨探,夜即用草塞之,周围俱步贼,每夜发喊鸣更,火光不断,马贼俱在大堤上。


十八日丙戌,曹门将官高禄领兵夜劫贼营,被贼断双手,众兵夺回,舁至城上。黄推官一见,放声痛哭,给麦一石米五斗,银五十两。

回家一月全愈。河水冲城后犹能渡河北。


二十二日庚寅,道标营中军周世忠骂贼而死,经纶社社副井大汉为贼擒去。

世忠本西关市肆人,有胆气,勇力绝人。出城击贼,以马蹶被擒。贼逼之降,世忠骂贼不屈,贼怒磔之。武生井澄状貌雄伟,人称为”大汉“,善弓马,是日同出亦被擒,不知所终。


二十三日辛卯,曹门东北角城坍一段,斩管工衙役徐文科及作头张二。

先是,此处本一郡王监工所修,洞内未用砖土填实,仅以柏木门板塞其中。连日大雨,遂坏。杀二役,连夜修完,贼不知其故,讶曰:“又开一小门何为?”于是城上安一小门以疑之。


二十四日壬辰,贼放毒烟烧苇草。

曹门外南隅有苇坡数十顷,兵民日出刈苇,贼亦刈苇饲马。是日贼用毒烟烧三日夜,城上见烟直起,闻气臭知有毒,各含槟榔甘草,置大缸百余于城头,满注水及甘草解毒之药,毒烟不能为害。


二十五日癸巳,贼移三营于曹门外。

正东土城外,三千贼札一营,名“新营”;东北土城外石牛角地方札二营,伪副将罗贼、伪都司张贼。


二十六日甲午,总社缴回推官原发买粮银一千六百两。

前此犹曰少粮,至此日将绝粮矣,无处可买,遂将银缴回。计三十五日,凡买粮一万二千四百七十余石,止银一千六百两循环运转。


二十七日乙未,贼断送麦壮丁五百人手悉至门外。

壮丁五百人各负麦三四斗自城西首(一作“青”)孤堆过河,夜走大堤外,经贼老营被擒,尽去双手驱至西门,望城跪拜,投濠死者半,进城者半。闯贼断手必至尺部,曹贼止断手指一半,间有断中三指尖者,犹不至为废人。


二十八日丙申,请巡抚给义勇大社总巡札付。

照得义勇已成,营头各官俱有职掌,军事浩繁,必有分理。察得贡生李光壂心细于发,才大于渊,急公敏能,多谋善算,合行委用,为此仰本生管总巡事务,一切军容之不整、器械之不精、人材之不堪、事机之不便者,本生不时巡察,务使人皆超距之雄,营成细柳之垒。事平叙功,本生其首也。勉之。


八月初一日戊戌,演车营。

于东盐坡列车营成阵,愿为前驱者三千余人。


初二日己亥,请高巡抚、陈总兵、苏守道、吴知府、曹承奉同看车营,择初三日庚子出师。

车营内安大账房,巡抚上坐,总兵佥坐,余以次列坐,细阅车营,皆曰好。适有卒于城外生擒一贼至,极肥大,即磔车营前。黄推官白巡抚曰:“今民间十两银易麦一升不得。乘此时人尚有力,犹可驱使,推官愿以车营出城取粮,不用官军一人,只义勇大社兵足矣。城以外,推官与李总社任之,但祈总镇发火器手四百城上左右救援。”总镇微笑不应,巡抚问壂曰:“道路岂无崎岖乎?汝能熟识乎?”壂曰:“自北门至河上大道如砥,路旁草荘前已被贼毁尽,有大树百株,令健儿上树远瞭,贼来某处,即大呼某处有贼。”巡抚曰:“炮扬起放无力七里远,能击死贼乎?”壂曰:“扬头大炮十里外恐不能命中,车营甫抵河上,每车取一人,得二千四百人倚河为背水阵,信炮到城上,城上放炮,以四里为的;河边放炮击三里,遣善泅者踰河请援,河北兵有不飞渡来乎?河北兵直抵濠外札营,连放两日夜大炮,贼不能近车营,河北兵有不尽渡乎?河北粮有不多运乎?不战功成(一作”成功“),贼惟喘喙遄遁。贼未至时,壂曾诣河上,阅视此路,并无坑穴(一作”穴坑“)。兵法云:‘知彼知己’,又曰:‘得地利者必胜’,此之谓也。”巡抚曰:“西兵前有信来:八月出关,中秋前后可到。吾儿前月初四日进京面圣请援,料(一作“计”)今已到河北,且再俟半月何如?”众皆默然。黄推官拂袖出帐外,抗声曰:“事不可为!莫若澍尽焚其车,跳入火中,作厉鬼以杀贼!”吴知府出慰曰:“半月亦不为久,姑待中秋未迟。”黄曰:“此时人有日食半飱者犹可用力。若半月后尽成饿殍,能驱饿鬼而用之乎?无论中秋,即重阳亦无援兵也!”巡抚闻而不语,乘马上西城,各官俱回汛地。竭二十昼夜之力,竟成画饼矣。


初三日庚子,五门夜巡拨儿兵俱割首级献周王报功,每一级要赏钱三千文。

一门有七八级或二三十级者,五门巳时齐至端礼门要赏。赏讫,卖民间食,一颗犹值银三四两,数日如是。王与巡抚传令擒活贼,于是无献功者。前此皆割负麦民或出城民首也。


初四日辛丑,巡抚买粮不得,尽委富民巨商宦裔买,追不出者发镇标抚标各营将校自追,各有折数。

坐名某人买粮若干石,每石初折八十两,后折一百三十两,追完万金者,生员张养蒙、崔应星也。应星完万金,犹不免一死。贡生崔应朝完七十五石,其人竟无下落。有完三五千两、一二千两者,亦有都不完者(一作“亦多不完者”),营官百方煆炼,死而后已,每至欠粮家先捉幼男女,以大针数百刺其肤,号叫冤惨。至九月十五日,各营押追者仍纷纷未已。闻巡抚至九月心乱,亦不知其详,任群小十余辈内外作祟杀死富民殆尽。


初五日壬寅,推官出示令民间报粮,亲至一二验视。

管粮通判彭士奇往搜之,获粮一石,赏报者三升,取其十之七八随予值,胥役兵士随去敢有取一文钱者立死。如是者旬日,至十五日后搜亦无也。


初六日癸卯,周王令宋、张二伴读搜王府及民间粮,搜出照巡抚例一斗给银四钱,搜不出亦无苛求。


初七日甲辰,巡抚发令箭搜民间粮

一将弁领数十饿兵持令箭直入人卧内,囊箧尽开,至掘地折屋破柱以求。有一搜竟日不了者,有一日搜六七次者。若粮尽取去,揭一帖于门:某日搜某粮若干。惟郡王府第仅免一搜,然犹闭门以避,虽管理府事镇国将军无不搜。至八九月之交,则糠秕盐酱油醋无不搜矣。兵士或假令箭沿门搜夺,搜获随予银几分,满城纷纷往来,俱搜粮者,巡抚莫克禁,亦不自知令箭几枝,命黄推官核数而已。


初八日乙巳,人相食。

有诱而杀之者,有群捉一人杀而分食者,每擒获一辈,辄折胫掷城下,兵民兢取食之。至八月终九月初,父食子,妻食夫,兄食弟,姻亲相食,不可问矣。


十五日壬子,巡抚以中秋大赏各营。

总兵令各营鼓吹终夜,兵士皆坐垛口上饮酒高歌。镇标营赏银一千两,抚标营六百两,大小各营二三百两有差,共赏一万一千三百两有奇。


十六日癸丑,令乡约报民间牛骡马充饷。

乡约开数目报理刑厅,即遣人召其人送城上,给价每给兵肉一斤,准粮一升,五日俱尽矣。


十七日甲寅,开五门放妇女。

先闻闯贼有令,窝铺内藏匿妇女者斩,放出三万余口,任其所之。有持数升粮复进城者。


十九日丙辰,壂申文理刑厅:

连年河工未修,今贼人又掘开堤防,每九月十七日俗传河神(金龙四大王)生日,必发水。若微流渐至,犹可无患;万一怒浪滔天,为之奈何?壂备木料人工,愿造小船一只以防不测,伏候裁夺。

理刑厅批:造船为今日第一亟务,木料人工本厅自备,借重门下督造可也。一只之外,不妨多造。

黄推官发榆皮四十斤、麸面二十斤为匠作食。壂复措杂粮四斗,南瓜一(一作“十”)个。木匠八人、铁匠一人,六日造船一只,广一丈二尺,长三丈,可容百人,极坚緻,篙橹皆具,然力已竭,不能多造。拨兵三百人,舁至曹门。九月初二日出城击贼,欲渡濠,复舁置濠中,作桥以通往来。兵收尽,日已暮,黄推官命乐把总看守,椓二杙,以铁索系之。十五日夜水至,乐把总乘船走,黎明闻往繁塔寺,莫能追也。


二十日丁巳,食牛皮皮袄。


二十一日戊午取市肆药材。

山药茯苓莲肉为上,巡抚尽舁上西城;次则何首乌、川芎、当归、广桂、芍药、白术、地黄、黄精门冬、苁蓉、兔丝子、车前子;又其次橡子皮、杜仲、川乌、草乌、柴胡、白芷、桔梗、蒺藜,无不食之。


二十二日己未,民间食水草水虫粪蛆胶泥新马粪。

城四隅有盐坡,水深三四尺,忽生璎珞草,鲜嫩可食,男、妇入水中随取随食;水绵本不堪食,亦强吞之。水中小红虫,他时取以饲金鱼者,皆缝纱布为囊取之,名曰“金鱼子”,入葱油炒食,味似鱼米,每斤卖八百钱,后至三千钱绝无矣。食屋上瓦松,每斤卖二百钱,后至一千二百无有矣。粪堆中子𧒮肥白寸长,积一二年者愈多,悉掘食之。食尽,食胶泥。有骑马者过,群随之,拾其新下粪,炒淡黄色用水吞之。


二十四日辛酉,妇女街头卖药酒。

人食药材,面目浮肿,用甘草广桂煮汤,饮之立愈。色如黄酒,一文钱一杯。


二十五日壬戌,安留报粳米起获四十包。

安留,杨举人家仆,报通许刘生员避难曹门内书院前,蓄有粳米。黄推官亲至其家,搜屋后厕间四壁寔垒,果获四十包,每包八斗。送巡抚二包,余舁至城上,将校人给三升,兵三合,煮汤以延残喘。


二十六日癸亥,陈总兵雨豆数夜。


二十七日甲子,仍雨豆

总兵潜令人以黄黑豆撒街衢及空闲处,次晨饿民见而拾之,群相讶曰:“上雨豆救我残黎!”有拾至半升者。


二十八日乙丑,获张贾客茶八百包,每包七十斤。

一车夫报理刑厅张贾藏茶甚多,往视之,获八百包。每将弁先给十斤,兵一斤,以滚水渍去汁,曝干为末,入面少许,作饼食之。或食叶及煮食亦可。


九月初一日戊辰,城中白骨山积,断发满地,路绝行人,神号鬼哭,天日为昏。

间有一二人枯形垢面如鬼魅栖墙下,敲人骨吸髓。自曹门至北门,兵饿死者三四百人,夜则城头寥寥,处处鬼叫。官府与诸郡王将校旦夕北面而哭,黄推官制绝命词三十首。


初二日己巳,客将谢廷玺领大社残兵出城探贼。

巳时点兵,未时收兵,并未见贼。惟右翼程丹领南人尚近千人,日夜登城北望号泣。枵腹之众,焉能负戈。


初九日丙子,生员张尔猷掘麦一窖,计卅余石。城头奄奄残喘、不能动履者闻之色起,谓性命可以再延须臾也。

一老农住曹门下,藏麦一窖。张生员访知之而不识其处,乃至其家谓曰:“汝有麦,不敢卖不敢食,埋之何为?汝起送城头,活官府郡王,功甚大,更为汝留少许自食。”老农点首曰:“埋在竃前。”张生员开窖,先以六斗报黄推官,请委官验起。一郡王误听六斗为菉豆,曰:“菉豆磨粉最佳!”推官令壂取数升作粉公用。尽发之,得三十二石,送巡抚一石,守道五斗,诸郡王将弁分食五日。


此第三次闯曹二贼合围汴,步贼十万,马贼三万,每一贼有马三匹,胁从之众近百万。



十四日辛巳夜,河伯震怒,水声远闻。


十五日壬午黎明,水至城下,西南贼俱远遁,东北贼溺死无算。


十六日癸未,水大至。

黄推官坐城下,壂与张尔猷抱土率两营兵塞门,水从隙入,势不可扼。推官登城,壂领家丁数人于甬道上扎筏。甫完,水声如雷,冲开曹门。水高丈余,进门辄南下。壂距门未五十步,幸免。遂乘筏至辘轴湾,复从间道涉水登城,请黄推官速移居。因新署在城门上,为甕川门已冲去,倘甕川一陷,衙舍俱陷。曹门北有旧署三间,在城墙实地,可速移之。壂复归家扎筏,黄推官夜半方移,移未毕,已陷矣。仅携其孥出,衣物食用及二婢俱沉。是日南门先坏,北门冲开,至夜曹门东门相继沦没,一夜水声如万钟齐鸣。


十七日甲申黎明,满城俱成河洪(一作“汉”)。

止存钟鼓两楼及各王府屋脊、相国寺寺顶、周府紫金城。惟壂所居土街乃夷山顶,水及门基,门内皆干地,避水者满集。壂乘筏上曹门,中途被风阻回。


十八日乙酉,壂复乘筏上曹门,中途落水几死。

黄推官遣善泅家丁李用、柳体直过河请救,泛一木,水上三昼夜始达土堤。监军道王燮得推官手书,连夜督二十余船,自乘小船从北门扬帆直入。高巡抚、黄推官各乘舟到紫金城上见周王,抱头痛哭。遂请王北渡,宫眷五六百人同行,百姓有在城头屋角树梢者,俱渐次渡过河北。柳园煮粥食难民。壂二十五日始得携妻子乘筏至河北。噫!此古今未有之苦,古今未有之厄也!


闯曹发难,逆恶滔天,屠名城杀豪杰,所至风鹤;或弃城先逃,或一二日而失守,或三五日而旋陷,惟汴梁七昼夜狠攻安如磐石,二十昼夜对垒斩馘不少,五月围困万死一生,犹能一心镇定,百折不回,万苦备尝,铮铮自信者,济济有人焉。今汴梁已成泽国,夫复何言!

崇祯癸未九月初二日大梁李光壂述于金陵旅次。



附题叙邸报

崇祯十五年十月日,江西道监察御史黄澍题,为守汴古今奇苦,叙功为鼓舞微权,乞速覃皇仁,广励忠义,以作后来榜样,以收未散人心事云云。

内云:贡生李光壂、生员张尔猷或提兵城下,或巡缉城头,要皆万死一生,与臣相依为命者,可无分别优叙,以示劝乎。


本年十一月初七日奉圣旨:

汴城坚守不屈,文武军民忠义可嘉,前谕作速旌叙,何以至今未行?这本内有名各员并黄澍、任浚通行议叙,奏夺朝廷,褒忠酬勚,典宜优速,以示风劝。该部即与覆核,不得再稽。兵部覆请。


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十九日奉圣旨:

叙功必由巡按取其详察确知。今汴城事局变换,追核殊难。黄澍事内身经,其言可据,著即照本议覆,俟苏京疏至再行参稽核叙。


兵部一本,守汴为古今奇苦等事。

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奉圣旨:

守城文武各官及乡绅举贡人等劳辛备至,忠义可嘉,宜予叙赍特典,以昭激劝。

高名衡加兵部左侍郎,病痊起用,仍赏银四十两。任浚实授京堂起用,不必加级。黄澍、王燮已经考选,候俸满日优升京堂,各赏银三十两。梁炳授三品卿衔致仕,赏银三十两。苏壮加二级,吴士讲于新任加一级,各赏银二十两。苏茂灼、彭士奇加赠二级,荫一子入监读书。陈永福加职二级,陈德加职一级,各赏银二十两(一作陈永福“赏银三十两”,陈德“赏银三十两”)。谭国祯十八员各加实职一级,无实职者从小把总加授。杨铨、朱恕俱授七品京职,李光壂选授知县,张尔猷加贡优选,吴之琮加级改授,车登科、谢廷玺复原官,承奉曹坤加级优叙(一作“司礼监优叙”)。



《守汴日志》跋

洛阳居天下之中,而以汴梁为东南门户。汴梁亡,则洛阳之形势孤而天下危矣,此闯贼所由攻汴也。李君豪杰士也。城既被围,家于何有?不惜倾才以充军费,而又日夜随守臣巡城御侮,求所以克贼者。迨至抉渠夜灌,城破不能守,不得已逃奔白下。其卒也,举守汴之事口授其子识之。康熙间,周君从而编次之,至今一为展卷,令人忠义勃兴。李君诚豪杰士哉!

辛丑冬日吴江沈楙惪识


据《昭代丛书壬集》录、中州古籍出版社本校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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