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是一棵树(二)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sorry……
嘟、嘟、嘟,清脆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室的宁静。男人站起身来,铃声消失了,他在窗边上来回踱步。
“喂,安益啊。刚才又在开什么会?打你电话也不接。”
“还不是那些股东,叽叽喳喳问了一大堆,明明报告上都写了。”
“你说我累不累,天天这个会那个会的。”
“哪像你,自己开个服装厂当老板,日子过得是真滋润。”
“哎呀,不敢当不敢当,我这是小生意,哪像您财大气粗呢?”
“哎,别客气了,找我什么事?”
“嗯,安益,你要的那批货明天是到不了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小县城,逢年过节总是要停工。你看,初九给你送过去怎么样?”
(看出来了,这人重情不重利,不然靠这关系,去大城市早就盆满金银了。你不喜欢吗?是有点,不过不影响我对作品的判断)
“行,反正夏装晚点到也不误事。”
“对了,春节的时候你可得来我这坐坐。”
“到时候再说,即使是春节我也还是忙不过来。哪里有空享受。”
“那行,你要是有空了跟我说一声,我去接您。”
“好,好,下次咋俩一聚必须喝一喝你的酒,好几年没到你那喝过了。”
“那是一定的,来我这不喝我的酒怎么行呢?”
“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王安益挂断电话,看着车窗外一栋接一栋飞过去的高楼大厦,就像是看着流水线上亳无二致的产品一个接一个掉进黄灰瓦愣纸箱一般。那是垃圾的颜色,是庸俗的象征。不过,经商多年的王安益早就了悟,越是庸俗的东西越不能小瞧了它,尤其是在服装界。对于林夏河的服装厂与服装设计上的问题,王安益早已有了想法,只是碍于情面才一直拖着没有下手。
根本不需要那位挑事的股东在大会上提醒,王安益也知道夏装的报表不好看。留它一寸短,不如长它一寸长。不是我淘汰他,就是市场淘汰我,何况那些股东早想把我换下去了。
“小李。”
“在!”简短而有力的答复。
“南市的时装展你给我安排下行程。”
“好。”王安益没有说为什么,但是李秘书知道多嘴不是好事。刚才的电话和如今的吩咐,早让他猜到,老板去展会是为了物色设计师——一个能顶替林夏河的设计师。往年凡宇公司的夏装都是王安益的老朋友林夏河设计,今年也不例外。
也许是轿车内部沉默的空气逼的人难受,又或许是做出背叛友情的行为让他心里不舒服。他必须说点什么遮掩一下。
“春节假期的行程还是一如往常吗?”
“嗯,基本上是。”这是明知故问,但他非得这么开头不可。
“那有那天可以抽出空来?”
“初四下午和初六晚上暂时还是空着的。”好一个暂时。
“初四晚上的是什么来着?”
“许老板的酒会。”李秘书知道王安益这是明知故问,但他不能拆穿他,做秘书的要讲究分寸,尤其是在私人事务上。
“许老板的意思……”
“没事,我会跟他说。”
“好久没喝过林夏河酿的酒了,可惜那天是小蔡值班,你没办法一块品尝咯。”
“那我可得提醒小蔡,不要喝酒,不然你就得在林老板那住一宿了,初五可还要去春城的见面会露面的。”
说话间的功夫,车子已经开到一家五星酒店门前。看着酒店大门明黄黄的门厅,李秘书猛地想到了许老板那镶着金门牙的大嘴在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张一合的咧开来又咧回去,仿佛要把人吃进去看他那肚子里的山珍海味一样。
今晚的主角不是许老板,但那豪华的排场却和许老板一模一样。小李看着门口蔟拥的人群,下意识的露出令人满意的笑容,跟着王安益一块被人群“抬”上去,像极了宫廷剧里的人字梯。

林夏河可以从玻璃窗外看到整个工业园的全貌,几个硕大的铁皮大棚和一旁三四层楼高的小平楼,对称似的分布在大道两侧。远处还有一座砖窑厂,烟囱上还有缕缕黑烟在飘向苍蓝的天空。极刺眼的背景。
(那个王安益后面还有戏份吧?有的)
搞定了王安益的事情,林夏河终于可以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叠厚厚的稿纸。上面画着各种男装的式样、条纹。还有一个瘦高的模特——林涧。林夏河打算给高考后的儿子一份礼物——他亲自设计的衣服。
虽然他经常忙到没有时间关注儿子的成长变化,但他依旧会在难得的闲暇里教育他,要他奋发向上。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关系是那么微妙,无声的父爱总是以有形的钞票转到林涧手上。林夏河知道这样的关爱太虚伪,所以他要给他做一件衣服。
稿纸上有各种浮云条纹,黑白掩映。黑色,墨的细腻,笔的古朴。合二为一,含蓄典雅,甚好。墨字变幻无穷,可颜、可楷、可行、可草。洒脱不羁,甚好。白色,少年的颜色,像是山水写意般的留白,尚未涂抹上颜色的青春就是白色。真是好颜色。如果林涧是个女孩儿该多好。人到中年才知道女儿的好。过了年好像就18岁了,不过是虚岁。黑灰渐变的裙子和复杂神秘的条纹一定可以给下半身的腰肢展现的纤细、柔软。林涧自打升上高中就变叛逆了,在家里也不怎么说话。不让他出去历练历练是不行的。
很多年以后,当林夏河翻阅空间上上传的照片时,才会想起这件未完成的设计稿和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忽然明白,黑白的颜色也是丧服的颜色,青春的历练也可能是血色的红十字,多么嘲弄的辩证法。
冬日的傍晚像一个人的青春年华,还没来得品味就已经结束。服装厂内的灯火透过玻璃窗照到林夏河正在作画的手上。那不是艺术家的手,粗糙、坚韧,一如早年林夏河下海时一声不吭的苦闷生涯。(哎,我用量子算了下,既然他们有互联网,那么利用xx方法不是可以提升信息收集效率吗,你为什么没用?我试过,他们的互联网覆盖太小,目前只是刚起步,对我们的收集只有辅助作用。因为你说过在欣赏艺术时要断开数据同步,所以…… 我知道了)
“咚”的一声响,“怎么了,急冲冲……”
“林涧出车祸了!”办公室的空气沉默了一会,仿佛两个人都僵死在那。林夏河走到陈秋莉身边。“人在哪儿?”话语冰冷又僵硬。“现在还在医院的急救室,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这当妈的可怎么活啊!”“我问你儿子在哪?”急切的吼声惊醒了秋莉。“在人民医院。”妻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夏河听来是如此刺耳,远比除夕彻夜炸响的鞭炮声更烦人。夏河没有再多说什么,拉着秋莉就开车往医院赶。
一路只有北风的呼啸在车窗内外肆虐,也分不清是哭声还是风声,呜呜嗡嗡的灌入夏河的耳根。他真想把耳朵塞住,可他能塞住的只有自己的嘴巴。
夏河拉着秋莉的手——冰凉冰凉的。爬上二楼后,才看到走廊尽头红得不祥的急诊室三个大字。一旁的塑料椅上坐着一位头戴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皮肤腊黄,脸庞僵硬的中年男人。左边隔着一个巴掌宽的距离上坐着一位少年,一旁紧挨着少女。烫着蓬头的少年衣着潮流,头却深埋下去,像蔫了头的向日葵。少女纤细的右手搭在少年的脊背上,有些吊滞的上下抚摸着。眼珠子在泪花里打转,看来少女很紧张。
“您好,请问您是林涧的家属吗?”林夏河已经记不清自己跟等候多时的交警说了什么。他只记得那位中年男子在交警走后赶忙贴上来的神态。
“对不起!”扑通一声,中年男子跪在夏河面前。
“一句对不起就够了?我这么个宝贝儿子要是走了,你担得起?”
“啊?说话啊!”一直沉默的秋莉现在像被大坝堵截的洪水终于找到了泄洪口,一发不可收拾。夏河呆站在那,秋莉带着哭腔的质问让他早已心烦意乱的思绪变得更加浑浊,淤水的泥潭也不过如此。
“秋莉!”夏河赶忙拉住就要往那跪着的石膏像淬唾沫的秋莉。
“唉呀~,儿啊,当年生你的时候你外公就说你八字太弱,老天啊,你还让活不活了啊!”
“我三十几了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今要是走了,还叫我怎么活啊!”
“他就是你儿子吧,啊?”秋莉走到少年面前,那少年听了这话,头埋的更凶了,地板上全是眼泪,和在车轮下林涧流出的血液那样,带着温热与湿粘。
“就是你这杀千刀的撞了林涧是吧!” 夹杂着愤怒与恶意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旁的少女悄悄抽回了手,低着头啜泣,仿佛她也有罪。
“杀人偿命,我儿子走了你的儿子也别想好活!”“你们毁了我的儿子,我也要毁了你们!”
“别闹了!”雷鸣响起。“秋莉,住手。”“林涧还有希望,别吵了,好吗?”陈秋莉那乌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又下起了雨。汩汩的,汇聚在地板上形成一条河流,就像当年难产时流到床檐的血一样鲜红。

后来,在警局做笔录的时候,夏河才了解了事件的大致情况。
肇事者李途远,男,16岁,在林涧的那所学校读高一。其父李民生,45岁,在工地做水泥工人,原先在农村务农,5年前搬到县城租住。其母已于13年前离世。随行乘员柳月为其同班同学。
据李某远所说,他们从另一朋友许某茂家中借来肇事车辆,打算在县城到处转悠闲逛,在去找李某宇途中撞到受害者林某。
卷宗上的字句只有这些他还有印象。后来警察让他签字,告诉他何日再来,何时移交法院审理,林涧也只是像批准员工的假条那样,既不多问,也不说什么。
“小邓啊。”话语中带着倦怠。“林老板!”
“您可算打电话过来了,昨晚你半夜叫我处理厂里的业务我还以为……”电话那头沉默着。“啊,抱歉抱歉,不该提这事的。”
“您放心,有我邓通在,没有摆不平的。” “放假和开工的事情安排好了吗?”“安排了,今天下午做完就放工,初六开工。”
“好,好。” 困倦的语气仿佛是在道晚安。得赶紧回医院,秋莉一晚没睡。眼睛哭肿了不说,人也都哭肿了。林涧活着就好,至少还有希望。哈——夏河伸手打了个呵欠;走到警局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师傅,去人民医院。我先脒会,到了你再叫我。”
“途远!还不跪下给人家父母道歉。”李民生依旧跪在林夏河面前。黄土色的脸上,焦急、沮丧、内疚的表情扭做一团,像一块农村孩子肆意揉搓的烂泥巴。
“对不起!”途远卟的跪到秋莉面前,低着炸毛的蓬头,像个棉花球一样等着人去撕扯他。秋莉红壤般的脸早已被泪水冲刷出一条条红色的河流。她骂够了,可却没有哭够。人是哭不完的,自然也就哭不够。
走廊刚才还一幅家庭伦理剧气氛的演员们,如今都坐在过道的椅子上默不作声。夏河隐约可以听到一旁的啜泣声,可他想不到可以安慰妻子的话语。深夜的医院并不平静。在这座生死鬼门关里,每天都有婴儿的初啼与人走之后无声的沉默。
(直到现在我还不了解死,也没法体验死。可是,数据上记载着你四苂日前杀死肉身,转移意识的事情。那不能算死亡,算了,别提这些了,继续看下去吧)
记不得是怎么回事,李民生塞给我们一袋白胖胖冒着热气的大馒头。幽冷的半夜里看着那热乎的馒头就觉心安。
“我去楼下买的,别嫌弃。”“嗯。”白面馒头和着泪水吃下去,究竟是填饱了肚子,还是填饱了不安的内心?“秋莉,好歹吃点东西,要是你先倒了怎么行呢。”秋莉的哭声缓和了一会,不情愿的接过夏河递过来的馒头。秋莉凉冰冰的手上握着这暖烘烘的馒头,内心的臻冰好像也要消融了。
沉默的时间总是悄悄地加速,等人们反应过来时才急踩刹车,猝不及防的乘客这时必会跌个神情恍惚。
打破沉默的人是率先从急救室走出来的医生。夏河往后不会想起医生安稳镇定的步伐,但却一直记着他那介于沉重与平静之间的语气所说的话。
“命是保住了,但是人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难道是植物人?”秋莉急忙插话道。
“病人的大脑皮层受伤严重,送来的时候心脏已经停跳,能救回来已经是尽力了。剩下的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喂,人民医院到了,快起来吧。”植物人,就是像我这样一直睡下去吗?希望这个梦不会再梦到。604病房。希望他能醒来,不然他怎么对得起哭了一宿的母亲呢?
拉开门,护士正在给躺在床上的林涧打针。另一张床上睡着秋莉,眼睛红肿得像擀面的面皮,让人想要上去擀平。
护士走了,偌大的病房躺着两个人,一个人累了,另一个人也累了。睡觉,真是生者的天堂,死者的地狱。夏河挪了把椅子坐到林涧床前,看着这五花大绑的活木乃伊,他竞觉得自己是个僵尸,绝望与苦痛一齐涌向了喉咙。他真想摔点什么、砸点什么、骂点什么,那怕是骂自己也好,可他没有,他还怕吵醒秋莉。
他终于还是放肆的哭了,哭的那么大声,哭的没有任何顾忌。那年没赶上父亲的最后一面,他放声大哭,秋莉事后说他不够坚强。现在,没有人会要他坚强。因为,坚强地活下去,这是只能对后辈说的。
(这怎么看都像是烂俗伦理剧啊!你该不会就让我看这个吧?怎么可能呢,它就像穆齐尔一样是一部未完之作。行,那我就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但是,再过一章它还是不能让我满意的话,那就只好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