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滤镜』呜咽
1
晚霞被凝重的云给掩去了，循着那片微弱的紫红望去，却只能窥见那轮羸弱的残阳，在灰色中挣扎，隐约可见。雨丝中带着寒意，垂帘似的，挂满了一扇窗。灰蒙的天穹压下来，像是要将世界挤碎，石阶上是凹陷的划痕，水滴顺着轨迹流淌，没入潮湿的泥土。
冰冷的触觉从手肘传遍全身，鼻腔边萦绕着塑胶和书页的气味。课桌上倒映着灯影，惨白的一片，被桌前垒起的书堆切分开来。走廊和过道都是副熙熙攘攘的景色，耳畔听不见细密的脆响，只有未曾停歇的交谈，讲述的题材也事无巨细，上到国家政策，下到街坊异闻。
『唉，烦啊，家长管的太严了。』
邻座的同学突然哀嚎起来，音量提高了些许，似乎是被触痛了糟心的回忆。他高举起双手想要做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轻轻地排在了课桌上，摇了摇头。
『唉，谁又不是呢？』
相差无几的遭遇引起了周围几位的共鸣，不断有人靠过来，相互分享着自己的故事，也不管这段经历是否难堪，都一视同仁地拿出来作为谈资，大方地供别人咀嚼。丑事说到精彩时，就连主角也跟着笑起来，仿佛那个在故事中出丑的另有其人。
记忆随着众人的笑声浮现出来，脑海中突然有了想法，故事逐渐成型，躁动着想从喉咙中跳出去，窜进他们的耳朵，在期待中博取更多的笑声。缓缓张开嘴，喉咙里却像是被刺穿了似的，疼痛感搅动着神经，什么也说不出来。
『诶，你们看，那个家伙被抓了。』
中间依靠在课桌上的同学忽然跳起来，脸色涨红。他使劲挥动着手机，屏幕上是赤红色的一片，在灰暗的教室里勾列出几道殷红的弧度，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啊？什么玩意？让我看看......』
『别挤别挤，小心点啊你。』
短暂的沉寂后便是洪流，所有人都一拥而上，重心远去了，构想的东西在顷刻间变得毫无意义，像是一团对自己的嘲弄。我盯着那耀眼的弧度，鲜艳的颜色仿佛要将我的眼球刺穿。闭上嘴，我将那些坚硬的东西咽了下去，疼痛感愈发强烈。
『叮......』
铃声穿过这垂帘般的雨幕，在校园中回响起来，厚重有力。熙熙攘攘的景色散了，变成了整齐的序列。
2
深灰色的背景板，云像是被扣在上面的碎炭块，墨黑的一大片。抬眼望去看不到光线，只能看老天爷那副毫无生机的模样，病患似的，吊着气，将死未死。
冷风倒是有活力，也不管这细小雨丝的意愿，拎着它就在街道上来回冲撞。两侧的树木被卷起了枝丫，叶片被撕扯下来扔到地上，浑浊的积水爬上了碧绿，将其溺死在这冰冷之中。
眼前是坐高大的楼房，金属和木料包裹着混凝土拔地而起，倒像是直指云霄的利剑。设计建造细致入微，塑形绘画间透出厚重的古韵，与周围死寂的街景毫不相符。几人高的牌匾在顶端高高悬起，贵重的梨木上雕着行书大字，用于书写的鎏金在雨水中则显得更为饱满晶莹。大门上绘着五彩斑斓的图案，金属把手被擦得锃亮，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我站在门外，高望着那块金色的牌匾，匠心独运，巧夺天工，耀眼地似乎能和太阳争辉，但上面所镌刻的东西，像是文字，笔画却又复杂至极，让人难以理解。
『文昭，该进来了，你也算半个主人家，这个时候不到场，不合规矩。』
母亲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带着几分埋怨的意思。透过门缝，我甚至能隐约看见那张带着怒意的脸庞。
我张开嘴想反驳些什么，轻轻推门，见到的却是那些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远亲，或是祖父那辈的亲朋。他们亲切的脸上带着笑容，可眼神中又带着几许审视和警惕。
反驳的词句被卡在了喉中，像是凭空长出了尖刺，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客套话。脸上做出百般关切的样子，挂着自己都觉得难看的笑容，即使我根本记不得他们是谁。
雨似乎大了些，水珠轰击着楼房，像是个刚刚逃出医院的疯子。精心雕琢过的木窗颤抖着哀嚎起来，嘶哑的呻吟着，却盖不过愈演愈烈的交谈声，只能淹没在嘈杂中。
『小建啊，你还记得你六岁时候的事吗？』
觥筹交错间，老妇人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语气中颇有几分打趣的意思。父亲并没有回答，只是举起酒杯向老妇人敬了敬，接着一饮而尽。
『我跟你们讲啊，当时他可喜欢到我那里玩了。』
老妇人又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随后看向餐桌上的其他人，嬉笑间回忆起那些近四十年前，早已泛黄风化的故事。所有人都笑起来，欢快的氛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她接着又望向我，眼神中先是充斥着打量，接着又变成了欣慰。
『加油学习啊。』
老妇人对着我点点头，慈祥的面容上是快溢出来的笑容。我想保持沉默，但还是站起来，将手中的杯子敬过去，挤压着喉咙，从中使劲拽出那寥寥几个表示感谢的词汇。
『诶，你们听说最近那事没？据说啊......』
另一位老人趁着热度，聊起了最近的新闻。出口的却尽是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话，与真相背道而驰。但周围的其他人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示意，仿佛这才是事情原本的样子。
我试图将自己脑中那些论据用于反驳，可当我猛地站起来时，那些语句又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不知所踪，到嘴边的便只剩下了借口，配合着僵硬的动作，用以掩盖自己出格的行为。
『今天家父大寿，我先来敬大家一杯。』
父亲缓缓起身，手上是杯盛满的烈酒。他双手举着向四周虚敬，之后便将烈酒一饮而尽，豪迈得像是哪里的英雄好汉。周围瞬间热闹起来，掌声不绝于耳，话语在空间中飘散开来，往昔岁月，史诗似的，歌颂着他们的功绩。
不知怎的，强烈的反胃感冲上心头。在众人几个健步冲到大门外，扶着把手干呕起来。吐出的却不是菜品，反而是些棱角坚硬，长有尖刺的东西。喘息着走回餐桌坐下，四面八方都是审判般的目光。
3
『好，那么接下来......杨文昭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思绪被老师略微带着些许怒意的声音拉回来，我向着讲台望去，看到的却是对方紧皱的眉头，以及那略微有些得意的神情。而他仿佛是怕我没看见似的，话落后还用指节使劲敲了敲黑板。前排坐着的同学转过头来，所有人的视线都围拢到我身上，大多脸上都是副看戏的神情。
『不会就承认吧，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紧接着班级便沸腾起来，附和声此起彼伏。老师再次用指节敲了敲黑板，清脆的敲击声将他们压了下去。接着目光向我投过来，像是个法官，在等待对犯人最后的判决。扭动着有些发酸的脖子，我摇了摇头，刻意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尽管我知道这道题的答案。
『坐下，上课别开小差，好好看着。』
愤怒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着，恍惚间能听到细微的嘲笑声。
4
教室外是副孤寂的景象，昏黄的灯光交揉着月光，支撑起街道的明亮。光晕在夜空中扩散开来，洒满一地，穿透过杂乱无章的枝条，在树下形成细小的光斑。
母亲从前座转过身来，随手将水瓶扔到我腿上，关切的声音中带着一点质询的味道。嘴唇微张，无孔不入的寒气便鱼贯而入。拧开杯盖，将热水和喉中那棱角坚硬的东西一起咽了下去。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嗯，还好。』
『明天星期天，要来客人，是你的二姨，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