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归宿

自打三岁以后跟随父母离开老家去城里生活,我对老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
老家是个小小的城中村,一村的人都同一个姓,所以各家之间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亲缘关系。而因为我外婆是村中比较年长的老人,备份也比较大,沾老人家的光,我母亲和我的辈分也就比较大。
小时候不懂事,年幼无知却被一群比我大半个世纪的伯伯爷爷叫着与年龄不符的辈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舒服。后来因为我父亲希望我得到更好的教育,所以在到达年龄后就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去城中生活。
离开老家之后,每隔一个月我母亲总会带着我回家看望一下我的外婆。
每次回老家,总会有一些我根本没有任何印象的人和我打招呼,他们很热情,但小时候的我却觉得浑身不自在。明明幼儿园里老师说遇到年长的人要叫叔叔伯伯和爷爷,但到了老家就变成了他们喊我哥哥和叔叔。这种完全颠覆我认知的事实冲击了我年幼的心灵,以至于我一回老家就只愿窝在小小的屋子里不出门不见人。
但老家的人们都是很热心的,尤其是临街的那位伯伯。
虽然年龄已经可以当我的伯伯了,但他却是要叫我哥哥的,加上我年龄小,他就称呼我为小老哥。
“哈哈,小老哥又回来了啊。”
“哎嘿,不认识我啦?哈哈哈,没办法。”
“长大了嘛!小老哥都变成大小伙了,不认得了哈哈。”
“那行吧,这次回来多住两天啊!”
每次回家,总会在路上遇到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的他。他总会笑眯眯的从兜里掏出一块小小的、黑色的面疙瘩塞在我的手里。
他的指尖和手背满是龟裂的沟壑,脏脏的藏着一些黑色的土灰和黄色的泥沙,让人看到就感到心理不适的手掌心里躺着一块看起来比他的手还要肮脏的小馒头。对他的这种热心我实在接受不了,只能一脸嫌弃的摆摆手然后快步跑回家里。而他却不以为然,总会对着我跑开的背影大声的笑着,然后把那块小面团塞进嘴里,一边嘴中一边喷着馒头碎一边让我慢点跑别摔着。
他住在一个小小的、满是杂草的小院子里,院子里有一颗巨大的槐树和一个看起来就有许多年头的简陋屋子。屋子的墙和外婆家的水泥墙壁完全不同,是用黄泥砌起来的,而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屋梁是已经发黑的粗壮树干。
冬寒夏热的屋子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电器,照明靠的是煤油灯,打水靠的是水井,洗衣靠的是去河边用老式搓衣板和一根小棍子敲击衣物。
他总是形单影只的,屋中没有其他人,我一直以为他没有孩子,也没有老婆。因为无论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只会见到他一个人扛着锄头在他门前那个小小的土地上翻土种菜,他说他也没什么钱,自给自足就行了。
和他作伴的只有那个老屋,和老屋旁的老槐树,以及莫名其妙的堆在槐树旁边的小土堆。
虽然他说他没什么钱,但每当我和我妈要离开回家时,他总会拎着一两箱面包或者是牛奶,同样笑眯眯的让我妈带走。
我妈总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他,让他把那些吃食拿走,还会说一些他不容易的话,让他保重身体什么的,还说有什么困难记得告诉我外婆。
无论我妈怎么劝他,他只会趁着我们要离开时,把那些成箱的面包直接丢在公交车上,然后转头就跑。
小时候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觉得这些东西是有包装的,总比他从脏兮兮的、打满补丁的衣服兜里掏出来的黑面疙瘩要美味的多。所以有时候我妈推辞的时,我总会以一种既不理解又渴望期盼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我妈。而他也会趁机告诉我妈,说小老哥都这么想要,那你就拿着吧!不用和我客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这么好吃的东西,每次我妈把它们带走的时候,总会连着叹息几声,然后对着他跑开的背影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眼神。
时光流逝,我慢慢的长大,他慢慢的变老,是肉眼可见的衰老。
虽然他是一个铮亮的光头,但他眼角的皱纹和松弛的皮肤总会让我联想到我的外婆,明明听我舅舅说他年龄其实没那么大,但在我眼中他似乎比我外婆还要年老。
在城中念书的我踏入了市小学的大门,从此回家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每一次回家总是能见到他在忙碌,也总能见到他那个脏兮兮的黑面疙瘩。
他的笑容总是那样的,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热情,但我也不讨厌他,因为每次我和母亲要离开时,他总会带上他买的零食和饮料然后想尽办法塞进我妈手里。
那年夏天,外婆生日,作为村中最年老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之一,全村的人都会来参加外婆的宴席,当然也包括我的大老弟。
我外婆见到他也会很开心的向他招招手,紧紧的握着他粗糙的手掌,和他唠一唠家常,让他不要去种地了,平时就来找她吃饭。他会很高兴的用力点点头,然后向外婆答应等他真的干不动了,一定会来麻烦她的。
他端着搪瓷碗,蹲在院门口,一群老人们和壮年们有说有笑的呼噜着碗中的炸酱面,他也是满脸笑容,但却很少接话茬,就那样笑眯眯的听着他们说些有的没的,然后站起来把碗丢进那个大盆里,回家抗上锄头继续去翻土种田。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总会有些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和我们家有这么亲密的关系,为什么我外婆这么照顾他,而他又为什么要趁我妈和我回家给我们送吃的。
问妈妈时,她总会说我还小,什么都不懂,所以会等我长大再告诉我,她只会嘱咐我遇到他一定要多笑笑,没事可以去他的小屋里喊他去外婆家吃饭。
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要这样说,但我的心里还是非常抗拒这位浑身汗味,一身土灰的大老弟的,无论如何我就是对他提不起好感来。
那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加寒冷,冷的让人感到风会隔着厚厚的衣服深深挖进肉中,刺进骨里。
我突然注意到这次回家没有见到他,于是就问了我的舅舅,他是我老家村子的村长,是受人尊敬的村委会主任。而舅舅没有告诉我答案,只是说让我和妈妈抽空带着一些吃的去他的屋里看看他。
我只看到舅舅和我妈说了些什么,然后我妈就和我表哥一起开车去镇上买了一些好吃的和好喝的,还买了厚厚的被子和崭新的冬季衣物。
他们回来后就开车接着我,直奔他的小屋而去。
院子里的杂草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水井已经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屋子里很黑,又黑又冷,和屋外的气温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听到有人进来的动静,他在屋里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沙哑,完全不同于往常时他高声喊我小老哥的洪亮铿锵。
他躺在床上,盖着两个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头来。见到是我和母亲,他挣扎着想要翻身下床,却被我母亲制止了。
他见到我之后精神明显有些改善,对着我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他身边的木椅,示意我坐下。
“哈...哈哈...小老哥来看我啦?”
“嗨,人老了呀,不能下来接你们了。”
“看小老哥都多大了,都比我高了吧...可要好好学习啊。”
“你看看小老哥长得多俊,以后肯定能找个好姑娘。”
他话说一半,突然用力的咳嗽起来,那种力度几乎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声嘶力竭的就好像他的喉头扎了一根细长的银针一样,一直咳到苍白的脸发红才停下。
我妈把他的灯点燃,然后把他的被子再掖了一下,却意外的看到他的腿,左小腿的骨头明显有一些歪斜,这就是他下不来床的原因。
“小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姑,没什么事,这点小事情,没事的。”
“你都不会走路了,怎么能说没事。”
“嗨,等一打春,我也就好了。”
“我都听我哥说了,你放心,他已经报警了,等抓到他们人之后,我们帮你做主,打官司,让他们赔钱给你医好。”
“算了姑,我也老了,没事的。如果有赔偿,你看能不能联系上我家志升,把钱给他吧。”
我很少见到我妈落泪,她紧紧的拉着他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掌,泣不成声。
后来的后来,听我妈和我舅打电话时说,他已经做完手术了,康复的不错,已经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而这段时间他的一日三餐都是由我舅舅亲自去送的。
听我妈说,似乎是他儿子在外面打拼时欠了钱,而对方一直找不到他儿子的人影,所以找了一群小混混四处打听,找到了他父亲。
一向为人和善的锁伯伯笑着接待了他们,却被那几个年轻小伙以为是瞧不起他们,被他们抄起院子一角的锄头打断了腿。后来我舅舅帮他处理了所有的事务,拿到了医药费和赔偿,最后让那几个自以为无事不敢做的小混混吃上了国家饭。
来年再回去,他已经可以再下地,虽然脚还是有些跛,但已经不影响正常生活了。
他还是笑眯眯的和我打招呼,但到现在我却再也不讨厌他的笑容了,也不再抗拒他手中的黑面疙瘩,那是一种酸涩又粗糙、难以下咽的奇怪味道,但他却能做到把那个小面团吃的津津有味。
他还是扛着那个小小的锄头一遍又一遍的翻着那块不大的地,但从他出事时开始,记忆就慢慢的清晰的多了。我很清楚的记得从他康复以后他再要趁着我和我母亲离开时给我们买一些吃食,我也会和我母亲一起坚决的拒绝他,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做这样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经常趁我回来时来我老家院里找我玩。
他总会看着我的样子,然后说我家志升要是也这么爱学习就好了,他会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我的手背,意味深长的说一些我听不懂的道理,然后用力的拍一拍我的肩膀,说一声我还不够高,再多吃点再长高点。
他总是那样的喜欢和我打招呼开玩笑,偶尔也会给我带一两个他亲手制作的小木雕让我带回家玩。木雕仅仅经过简单的雕刻,只能从外形大概判断出这是什么动物,那是什么物品。我记得他给我雕刻过小猫小狗和一只公鸡,但很遗憾的是后来再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日子总是那样忙忙碌碌的过着,后来我上了初中,一年只有寒暑假和小长假才能回去,久别重逢的见到我后他总会跛着左脚别扭的快步走来向我打招呼,还是那个令人看到就会心情愉悦的笑容,还是那个一见到就能让我感到咽喉发酸的小黑馒头。
但后来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不见了。
再怎么都找不到他的身影,无论是我回去一次、两次、三次,再怎么样都找不到他了。
我也没有问母亲他去了哪里,毕竟那时回家少,我更倾向于在家里陪着侄子一起玩电脑,或是陪外婆在她的屋子里听我听不懂的戏曲。
偶然有一次经过他家门前的那条小路,却看到崩坏瓦解的断壁残垣,小院子已经变成了废墟,只能看到剩下的半面墙壁和墙壁断面的一些泥瓦秸秆。
院子不在了,屋子也没了。
那个小屋坍塌了一半,房梁的木头变成了一块又一块的黑炭,那个水井也落满了叶子和灰尘,发出死亡的腐臭气息。
院子里的杂草更加肆无忌惮的生长,那个小小的土丘上都慢慢的长起了绿色的草皮,后来我才发现,无论是何时来到这这个小院子,无论院中有多少杂草,小土丘上永远都是那样的整洁干净。
破败崩解的屋子对我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冲击。
站在这片废墟中,往左看,是他的小屋,往右看,是那颗从来没有任何绿叶的老槐树。再往树后看,是那个小小的土丘。土丘和老树还是那样,但屋子和院子却没了,人也不见踪影。
我跑回家里问我的外婆和舅舅,他们告诉了我真相。
小时候我淘气贪玩,和一群小孩子们在小树林和田野间跑着玩,但却不小心失足跌进了河中,同行的孩子们都没有发现跑在队尾的我已经消失不见,他们也没有听到水里的我放声大哭的呼救声。
后来是锁伯伯把我救了出来,他没有任何犹豫的跳进河里把我拉了出来。
而我母亲为了报答他,托关系帮他儿子在城中找了一份可靠且稳定的工作。
至于为什么叫他小锁,据说是他小时候他的父亲没有钱买长命锁,用他家里锁柜子的小锁挂在了他的脖子上,虽然旁人听起来都很可笑,但这也是对他心爱的儿子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祝福和祈愿,这个名字也由此而来。
锁伯伯相当感谢我母亲的恩情,他家里条件不好,无法供他儿子念书,而对于帮他儿子找到一份位于城中的体面工作的母亲他是感恩有加,所以对我也十分关心。
听我妈说,他儿子后来因为在工作中认识了一些人,干了没几年就辞职离开去了外地另谋生路,此后再也没有音讯。再到后来那群人以他儿子欠了钱不还为由殴打了他,自从他康复后又过了几年,深夜中他的小屋中燃起了一场熊熊大火,而已经跛脚的他肯定也没办法快速的离开火场吧。
有人说,是因为他经常用煤油灯照明,夜晚风太大吹到了灯台引起了火。
但又有人说,晚上他一般不舍得用灯油照明,更不会在睡前不熄灯。
还有人说,恐怕是那几个小混混出狱后出于报复半夜防火。
又有其他人说...
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在也见不到那个灿烂的笑容和铿锵的吆喝声了。
那块苦涩的黑面疙瘩,明明那样难以下咽,他却吃了半辈子。
明明生活那样艰苦,但他却报以笑容应对所有的苦难。
当我见到太平间内焦黑到无法辨别的面容时,五味杂陈的心情终于让我落下了那滴悔恨的泪水。
我痛恨自己年幼无知时那样刻薄的对待我的救命恩人,我怨恨自己没有能力报答我命中的贵人无法带他脱离艰苦的生活。
后来舅舅以村委会的名义将他的尸首认领,帮他办了一场不算风光的葬礼,而我却因为期末考试而缺席了送别他的最后仪式。
而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终于了解到,那颗老槐树后面的小小土丘里,埋葬的正是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在生下他儿子后不久就患上了严重的疾病,在她儿子三岁时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我很难想象他是以何种心情埋葬了他的妻子,更难想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每天都可以看着他妻子那一方小小的土丘还能振作下来继续生活的。
我第一次认识到了死亡,第一次认识到人生短暂,陪伴一个人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认识到不是所有人的生命都是那样的美好,不是所有的苦涩之后都会有一抹甘甜。
同为三岁,我和父母一起前往城中生活,享受到了比其他人好得多的资源。
同为三岁,志升却永远的失去了他的母亲,恐怕他连她的长相都没有记住吧。
同为一生,有的人们可以白头偕老,但锁伯伯却要亲手埋葬他最爱的妻子,亲手挖出那个小小的土坑,亲手把浑身冰冷的爱人放入那个象征死亡的、简陋的墓中。
远远的望着那颗高高的老槐树,那是他妻子离世后他亲手栽下的,从一颗小树苗变成了高高的大树,但它却从来没有长过一片绿叶,更别说开出喷香的小槐花了。
舅舅把他埋葬在了他妻子的身边,让两人可以重新团聚。
说来惭愧,从小就认识他的我却要经他人之口才了解到拯救过我性命的他。
而我对他的大多数了解,确是在他死后才得知的。
生命是很短暂的,应当珍惜眼前之人。
因为他,我对于故乡的记忆越来越深刻,也越发热爱。
望着这片干净又和谐的乡间美景,不由感叹确是年少无知,把那嘈杂又冷漠的都市生活的当作炫耀的资本与其他人的差距,曾经的我甚至可笑的认为,落后又贫穷的老家根本就配不上我的生活。
但如今,我深刻的认识到,生我养我的土地永远是我的故乡,永远是我的归宿。
说来奇怪,那颗常年不生叶不开花的老树,经过那场大火的焚烧之后本该更加死气沉沉,但在锁伯也在它的身下安息之后,那年夏天却奇迹般的开了花。
幽幽的槐花香气慢慢的扩散开来,就像锁伯生前的笑声一样。
闻之,心旷神怡。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回家,我特地去他的小院子看望他。
我看到,一朵小小的槐花伴随着一片绿叶一起被风吹下,分别悄悄的落在那两个小小的土丘上。
就好像我会定期回到老家看望亲人一样。
落叶终会归根,人也终有归宿。
筱羽是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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