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期迷途同人】辛迪加的自赎
写在前面:本文灵感来源于手游《无期迷途》主线剧情第二—第六章(即“混沌彼岸 ”至“奇兰广场”)和卓娅的档案和彼岸诊所护理长安的个人审查。原标题用英文写就,拼作“The Self-redemption of Syndicate”。本文在结构上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六个章节,每个主要部分下安排3个章节。
本篇与笔者的上一篇文字《希波克拉底的微笑》(The Smile of Hippocrates)密切相关,为了读者诸君的阅读感受考虑,建议先行阅读前篇以后再继续您的旅程,文章的链接我会放在这一部分的最后。
注意,“我”=女性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出场并在行文中起重要作用的禁闭者有:卓娅,彼岸医师组(艾恩和安)以及黛伦。在本作中,“我”已经和大部分禁闭者在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结成了良好的关系。
当然,我要对文中可能存在的一切OOC之处负全部责任,而可爱,帅气,温柔与优雅则归于所有的角色们。最后,我想这篇文章应该不会那么刀了。毕竟,我对兰利和卓娅的感情尽管复杂,但并无恶意。(特别注明:有造谣文学成分,不喜勿喷。)
上篇指路:

正片开始:
第一部分:军团(The Legion)
“可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有宁静之邦!”——米哈伊尔·莱蒙托夫《帆》
“А он, мятежный, просит бури,Как будто в бурях есть покой!”

01.火焰(The Flames)
与夜莺副官所设想的情况有些不同,在那名蒙面匪徒将刀锋刺入我身体的那一刻,我并未感受到太过剧烈的疼痛。或许是因为,身为新城商场枪击案的唯一受害者,我早已经有过了类似的体验,所以在倒地前的那一瞬间,我只是惊讶于自己的运气之差:除了那名袭击伊始就在爆炸中丧生的司机以外,我和禁闭者卓娅从枪林弹雨中成功地保护了每一位管理局车队的随行人员。然而就是在战斗结束前的最后一刻,我却如同雷马克小说中所写的那名志愿上前线的战士一样倒下了(指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德军战士卡钦斯基在小说几乎结尾处死于流弹——作者注)。
说来可能也有些好笑,我在受伤以后的第一个想法,并非是像大多数人所想的那样,关注自己的伤势如何,比起理性的思考,它更像是一种抱怨:入夜时代以来,有那么多从残酷的战斗中全身而退的人,那么为什么这个人,就不能是我呢?不论是从统计学意义上说,还是纵观人类过往的历史,幸运之人的存在不可否认。但是很明显,我并不在此列。
温热的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染红了白衬衫,灰色风衣以及我的视线。这种感受倒是与一年前的那个傍晚,从兰利枪里发射出的子弹击穿我肩膀时的感受有几分相似。所幸权能总是比我的肉身要来的更可靠些,容许我在失能前的最后时刻抬手将黯响迎面甩到袭击者的面部。闪着暗紫色光芒的环状能量束狠狠地击中了那个家伙的头颅。说来倒也奇怪,周围当时仍然在激烈交火,然而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他的颈椎在被外力强行折断时所发出的骇人声响。
看着他在我正慢慢变暗、变窄的视野中抽搐着倒下,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在这场针对管理局车队的突袭中,已经做完了我身为局长所能做的一切。不论最终是获救幸存,还是不幸死去,这场战斗于我而言,已经彻底结束了。
如此想着,一种陌生中又稍显熟悉的平和笼罩了这副正大量失血的躯壳,或许让我苍白的唇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随着右边的脸颊接触到已经完全冷却的混凝土地面,我才在受伤以后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侧卧在燃烧的车辆残骸旁,看着自己的血液在辛迪加的土地上蜿蜒着缓缓流淌,映出不远处正散发着灼人热量的橙红色火焰。
这种异样的清醒并没有持续多久,黑暗很快如潮水一般涌来。在介乎于扭曲的虚幻和熟悉的现实之间,意识正沉入黑暗的我在失去思维能力以前想到的竟是一本书的书名——“眩晕”。不过在来得及以这一最小的造句单位为基础,继续让思想的触角向下延伸以前,我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时间。方才尚还波澜不惊的黑暗突然汹涌起来,周围的布景扭曲着缓缓向下流淌,有如受热熔化的蜡。而在布景与现实脱离之处,出露的是任何光芒都难以穿透的黑。所有嘈杂的声音早已经远去,静寂的世界在我空洞的眼中恍若一副在火焰中渐渐化作灰烬的画。在这具肉身被抛向深渊,意识行将被撕碎的最后时刻,我惊恐地发现,那些只属于“局长”的黑暗过往正以极快的速度被撕裂和重组。这便意味着,即使我能够活下来,将要面对的也是更加无以名之的噩梦。
“喂!那边的治安官!你在干什么?继续向前,快点移动到指定位置!”,一个严厉的男声从似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或许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被称作是“治安官”,同时也对所谓“治安官”的职责一无所知,所以肢体并没有根据这一道相当明了的命令做出任何反应。直到身边另一个戴着墨镜,穿着制服的男人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愣在原地的新任“治安官”这才回过神来。
“老伙计,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发什么呆?来谈判的‘军团’的代表已经进入谈判大厅了,好像据说只有一个人——这是个好机会,所以现在赶紧到你该去的地方啊!”,我定了定神,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和我“扮演”(原谅我词语匮乏,毕竟即使到现在我也只是一个苏醒了不到五年的‘幼童’——某橘悄悄留下的纸条)的“治安官”是老相识。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听闻“军团代表已经入场”的消息,我的心猛地一沉。
“老兄......今天,几号?”,心怀着一丝侥幸,我小心翼翼地将问题抛出。
“喂,我说你是不是真的没睡醒啊?今天是8月20号,顺便一提,是入夜112年。”,眼前的男人如我所料,一脸无奈地告诉我了答案,然而就是这若无其事的回答摧毁了我最后的希望。无需再确认什么,很明显,我回到了辛迪加的奇兰广场。眼前的一切究竟是极度真实的幻象还是令人晕眩的真实都已经不再重要,无论虚实,我都将重新经历那场惨烈的噩梦。于是我怀揣这最后一丝乐观的情绪试着感应自己体内的“枷锁”是否仍然存在,结果不出所料:现在这副躯壳当中,没有半点枷锁的痕迹。
如此一来,我便已然失去了阻止灾难的所有手段:完成了许多看似几乎不可能达成的任务的枷锁,嘴硬心软的海拉和可靠的赫卡蒂,狄斯灾变应对框架N7作战小队的成员们,乃至于是那个终日阴沉着脸的“军团”参谋厄尔希此刻都全然无处可寻。只剩下了一段人尽皆知的记忆与我为伍,如同我苏醒时管理局内持续不断的警铃一般,提醒着我将要发生的灾难。
入夜112年8月20日上午10点42分,以狂厄级禁闭者MBCC-S-028为原爆点,前奇兰展馆为爆发中心形成的第004号黑环突现辛迪加,造成严重灾害。狄斯灾变应对框架部队紧急介入,对污染区域进行封锁,奇兰广场狂厄危机爆发。
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分针已经越过了数字“7”,这说明距离BR-004爆发,还有至多七分钟。然而现在,我要怎么做?——或者不如说,我能怎么做?难道说我要朝着这些警卫大喊“所有人快点离开这里!黑环最多还有不到十分钟就要爆发了!”这种至少当下看来完全是“耸人听闻”的妄语吗?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我也能猜到这样行事的最终结局:被当成是一个疯子拖出谈判现场。然后一切再“照常”运行七分钟,接着整个奇兰广场内95%的生命体将会被BR-004爆发带来的冲击彻底抹除。而被当成疯子的我,以及那些押送我的人也绝对不可能完全脱离污染的冲击范围。
失去了枷锁的我,就和身边这些普通的治安官没有什么区别。哦,我忘了——现在我和他们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在超量污染爆发的瞬间,血肉之躯被能量极大的冲击波瞬间化作齑粉,是在这场复现的灾难当中,作为一个极端接近原爆点的普通人类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恐怕也是唯一的归宿。毕竟无论如何,谁也不想成为怪物。虽然堕化成死役即意味着作为人类的意识彻底消散,不过此刻我显然仍身为人类,因而对这种结局多少都带着些本能的抵触。
“彭斯先生已经进入会场了,请确认收到。”,正这么胡思乱想着,无线电对讲机当中传来一个稍显疲惫的女声:“同时我们还有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要如实告知,目前已经确认‘军团’重要成员厄尔希正率领大量该帮派成员进入会场。动机不明,目的不明,但明显来者不善,请内侧防线治安官提高警惕,做好随时进行战斗的准备。”
我看到不远处站着的那名“老熟人”在话音未落之际迅速做出了回应,全然没有刚才揶揄我迟缓反应时的漫不经心。于是我也从善如流地模仿着他的语气回复道:“已确认彭斯先生进入谈判会场,执行A级安保规程。”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一股极亮的光在几毫秒内猛烈地迸发出来,吞没了整个前奇兰展馆。并且以这座高大的建筑为中心,向四下里蔓延开去。不用再多看第二眼,我就知道,那根本不是光,而是一个邪恶的,可怕的,且正在成形的超量污染体所释放出的初始能量。而由于我距离原爆点距离极近,以冲击波形式释放的第二股能量几乎是接踵而至。在我身边的所有治安官此刻已经全部遇难,或者更准确地来说,直接化为了气体。就在冲击波开始摧折我肢体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又开始扭曲,一股尖锐的疼痛从肋间传出,冰凉的空气重新流进了气管。
似乎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女声从远处传来:“好险......体温终于降下来了......”
入夜116年6月10日凌晨,在为昏迷不醒的局长测了数不清多少次体温以后,安终于看到了一丝转机:“局长的体温终于回落到38.5度以下了,各项生化指标也表明她的伤口感染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我们......从死神手中把局长夺下来了。”
“嗯,GCS评分(即格拉斯哥昏迷评分法的英文缩写——作者注)也终于回升到9了,这可是用了整整一周啊。我说实话,这家伙究竟是脑袋受了什么刺激?难道她真的以为军团长轮得到这么一个体弱多病,连自己的机械臂都还没适应完全的女人来保护吗?”
“艾恩,别那么刻薄。”,安替意识尚未完全恢复的灰发女人辩解道:“我想局长也是情急之下做出的选择,这种下意识的选择恰恰说明,她其实真正关心管理局内的每一个人。那样规模的袭击,能将伤亡人数控制在几乎为零,已经称得上是奇迹了。”
“唉,我只是希望这样一个善良的人,能得善终。”,艾恩无奈地摇摇头:“就按照目前这个状况发展下去,别哪天我们都还来不及救她,这家伙就直接被装进木头匣子里了。”
“时间也不早了,医师先去休息吧,今晚的值班医护是我。”,听到安的话,医师微微颔首,然后拖着疲惫的步子离开了加护病房。自6月3日局长重伤以来,艾恩已经整整一周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息了。她感觉自己这最后几个小时的所有动作,都是靠着一口气完成的。
推开重症病区的隔离门,映入眼帘的是坐在长凳上的卓娅。面对着军团长一周以来几乎完全相同的问题,医师很高兴自己今晚能给出不同的答案:“局长的情况,目前已经大为好转。但是如果军团长以及其他禁闭者不能在今后的派遣任务中保护好局长,那么我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次次都那么幸运。我只能说,局长已经为你冒了太多险了。”
“什么时候我可以进去探视?”,卓娅低声问。
“看情况吧,现在她的伤势还不是很稳定。”,艾恩说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提醒道:“我不反对你待在医疗部,只是不要让你的小粉丝随随便便地闯进来,这里可不是游乐场。”
卓娅知道,医师是在间接地下逐客令,而她也无意给医疗部的工作人员留下个“没有眼力见”的坏印象。于是军团长无言地站起身来,轻声道:“什么时候局长的伤势恢复到允许我进入病房探视的程度,还望医师能够及时告诉我。”,艾恩轻哼一声,算是表达了自己已经明白卓娅的意思。
“我也希望不会让你等太久。”,当卓娅准备推门而出时,身后传来艾恩无奈的正式回答。
而对于躺在病床上的我来说,最先完全恢复的是听觉,耳朵敏锐地捕捉到距离病床大约一米处传来的均匀的呼吸声。于是怀着“究竟是哪个冒失鬼会直接在别人的病房里睡着”的想法,我睁开了双眼。一团柔和的暖黄色光晕投射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然而大概是眼睛已经在长时间的昏迷中适应了完全的黑暗,所以屋内的景象在我看来仍然是一片模糊。
烦躁地胡乱挥了挥手,却不曾想碰到了一绺略微有些扎手的毛糙。随着病床的轻轻摇晃,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哟,你醒了,不顾自身情况就想着救人的小局长?”
“你在这里守了多久了,卓娅?”,我用右臂撑着床板缓缓地坐起来,坐在床边的女人贴心地在我背后垫了两个枕头,好让我靠得舒服些。
“大概五六个小时吧。”,帮我将毯子重新裹好,卓娅重新坐回了病床边的折叠椅上:“但要说你昏迷的时间,可就不止五六个小时了。今天已经6月15号了,你大概在医疗部的重症监护室待了......我想想......至少有10天。”
“抱歉,让你担心了,卓娅。”,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病号服。
军团长冷哼一声,揶揄道:“你还知道在我面前受伤会让我担心,小局长?”
自知理亏的我垂着头,不想也不能为自己当时的鲁莽做出任何辩解,可卓娅对我的态度并不满意,下一秒我就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按住了肩头。坐到了病床上,强迫着我与她对视。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闪着恼怒的火焰:“我绝不会允许那个闯入黑环也要把我拉回来的人这样作践自己,你明白吗?”
“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卓娅,我已经习惯独自面对枪口了。”,我嗫嚅着:“不过,你的建议我会听的。”
“算了。”,军团长叹息一声:“作为禁闭者,让局长在战斗中负伤,无论怎么说也有我的过失。说吧,小局长,你想要什么补偿?”
我撑着头思索了一阵,然后答道:“不如过两天,等你征得医师同意以后,为我唱首歌吧,自从认识你以来,还没见过你开嗓。”
对于这个要求,卓娅似乎感到有些吃惊,于是我解释道:“是赫罗告诉我的,说你在之前得闲的时候,会抱着一把吉他自弹自唱。我一直都想当然地以为,作为那个被人推崇的对象,你应该最清楚军团长头号迷妹的威力。”
听完我的话,卓娅也忍不住笑了:“行,下次来探病的时候,我会带着那把老古董。不过仔细想想的确是时过境迁啊,我都已经完全记不起来上一次给那吉他调音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希望弦还没断。”,我说了句不那么好笑的俏皮话。
“要是弦断了,我第一个来找你赔,小局长。”,卓娅轻轻捏了捏我的脸,半开玩笑地威胁道。
“对了,艾恩有说过我这机械臂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恢复功能吗?”,话题至此,我和卓娅的笑容都凝固在了脸上。问题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开始后悔自己亲手毁掉了好不容易才稍稍轻松下来的气氛。
其实入夜115年12月我出院以前,当时新城那家医院负责救治我的主治医师就发出过警告,认为我的左臂预后状况可能极差。我还记得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先生离开病房之际,仍染不住地自言自语:“唉,这么年轻的姑娘,就要面对这种事。还是希望......能有奇迹啊。”
但奇迹终究没有发生。回到管理局正式恢复工作近两个月之后,我左肩的伤口不仅没有愈合,反而进一步地恶化了。虽然这种恶化并没有造成严重的伤口感染,但是在2月14日情人节当天,我的整条左臂还是彻底坏死了。如此一来,最后可行的治疗方案只剩下了一个:彻底截去原有的左臂,然后换上机械臂以代替坏死的肢体。
真正折磨人的,倒并非手术本身。而是在成功安装机械臂以后,那些看似永无结束之日的康复训练。我用了整整三个月,才基本适应了这条新手臂的存在。结果刚刚离开医疗部还没有两周的时间,就遇上了管理局车队遭袭。
“经过检查,机械臂与神经系统的连接没有受到什么破坏,在未来两三天内完全恢复没有什么大问题。”,艾恩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病房。
听到这样的回答,不宁的心绪多少平静了一些:“不论如何,这都算是个好消息,对吧?”
“呵,当然是好消息。不过对我来说,你什么时候彻底改掉隔三差五带着一身伤来医疗部找我们的坏毛病,才算是真正的好消息。”,医师撇了撇嘴角,然后转向卓娅:“探病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军团长可以先回去了,局长这段时间仍然需要以静养为主。”
“好好休息,等我回来,小局长。”,在离开之前,卓娅还不忘将垫在我背后的枕头抽出,好让我能够舒舒服服地躺下去。
再度见到军团长,是五天以后的事了。具体来说,应该是6月20日下午时分。不过究竟是什么时候也并不重要:医疗部在地下,除了挂在病床对面墙上的那台电子钟以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可用手段来辨别外界的所谓“时间”。
推开病房的门,卓娅就对着自己肩上背着的吉他琴包努了努嘴:“昨天在自己的储物间里翻箱倒柜找了一整天,想不到你提的要求还真是挺折腾人的,小局长。”
“那就麻烦军团长了。”,我笑了笑。
“我检查了一下,所有的琴弦都没有断。来之前刚刚校了音,应该没什么音准的问题......”,小心地将吉他从琴包中取出,卓娅既像是在向我展示,也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这把琴,是莱格特的?”,我试探性地问。
“没错,我还因为这东西和他吵过几次架。”卓娅抱着那把吉他,脸上带着憧憬的笑:“那老家伙当时除了开着车搞什么‘治安巡逻’以外,最大的爱好,就是唱歌。歌词是用入夜前的语言写的,当时我还小,一句也听不懂。只记得他总是跑调,唱得难听死了。”
我能想象到,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用长着老茧的粗糙双手笨拙地拨弄琴弦的样子,于是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可是那天下午出门前,他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唱的那首歌,唱得特别好听。我一开始甚至以为是他在用那台老掉牙的磁带播放器,可惜啊,没唱完,电话就来了。”,卓娅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然后我就看着他急匆匆地出门,连再见都没得及跟我说......那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莱格特。”
说着,卓娅似乎是半下意识地拨动琴弦,音乐从女人的指尖流泻而出,让人想起冬日傍晚时分的夕阳。还未及多想,军团长那低沉而悠扬的歌声就萦绕在了我的耳畔:“轻轻地呼唤我的名字吧,为我捧来甘露般的泉水吧,在你那空空如也的心中,是否仍有温存在回荡?我再次陷入了无眠之夜,索性再一次凭窗向远方眺望,远处的丁香和醋栗在随风摇曳......轻唤吾名罢,我那静静的故乡......”(此处选取的歌曲是俄罗斯民谣乐队Любэ的作品,俄文原名拼写为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中文可译作“轻声的呼唤我的名字”。由于笔者本人不懂俄语,所以以下行文间的歌词均是在现有翻译的基础上,以英文转译而来,如有不准确之处,还望读者多多包涵——作者注)
“轻唤吾名罢,于金乌西坠之际......轻唤吾名罢,心怀难平的忧伤......轻唤吾名罢......”,音符到了副歌第一段便戛然而止。然而我还浸淫在沉郁忧伤的曲调,和卓娅声线里静静燃烧着的思念之中。不过要说“燃烧”可能并不那么准确,因为比起火焰本身,这种情感更像是在猛烈的燃烧结束后慢慢落幕后的平静。不过显然,歌者本人的体会,则与我这个听众的感受大相径庭。
“其实赫罗一直都不知道的一点是,我只有在被有关于那些该死的回忆折磨得快要发狂的时候,才会选择拿起吉他。”,卓娅闭上了眼睛:“不论发生什么,我都必须保持冷静。即使面临着生离死别,我也只能被迫着选择坚强。在外人看来,我可能就像是一团无时无刻不在燃烧着的烈火,但实际上......呵呵......”
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卓娅却轻轻摆了摆手:“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其实我今天来探视的目的,不仅仅是兑现自己的承诺——夜莺副官让我转告你,局里的情报科和第九机关已经基本认定,6月3日发生的袭击,是由原辛迪加治安局的成员发动的。而袭击的真正目标,其实不是你这个局长,而是我这个长年和他们作对的‘军团’头目。”
“目前夜莺已经以你的名义,与第九机关联合向上庭提交了议案,要求在今年年底前,彻底铲除治安局的残余势力。”
军团长的语气平静,但眼眸中却分明闪着愤怒的火焰。

02.孤立(The Isolation)
虽然说眼见为实,但是当看到黛伦导演将自己的私人用车开到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眼前这台车简直和当年我作为“小场记”和“大导演”嗷呜一起拍电影时作为临时基地的大型面包车一模一样。虽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辆车已经有些年头了,不过大概是因为车主经常对它进行保养,所以从外观上看起来倒也算不上多么陈旧。
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车内的陈设就呈现在了我的眼前。不得不说,和那辆作为“面包车车”剧组秘密基地的大型面包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温馨的总体氛围当中多少带着些奢侈的气息——这完全能够理解。毕竟这可是名声响彻整个狄莱坞的大导演,黛伦的车啊。
“谢谢你,黛伦,愿意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带我这么一个病号出门。”,虽然盛夏时节已经过去,而且又是个多云的傍晚,但狄斯城的气温却似乎一点儿也没受太阳直射点移动和云层遮蔽的影响,依然可谓是暑热蒸人。导演向来比较怕热,所以车内的空调温度打得很低。或许换作局内任何一个禁闭者今天与黛伦同行,都会在上车的瞬间对车内的凉爽表示满意,然而对我这么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子而言,这种温差就不那么友好了。因而话还没说完,这个坐在副驾驶位上的病号就打了一个寒噤。
“是空调温度设置的太低了吗?”,黛伦敏锐地捕捉到了我身体对冷气的反应,于是开口道:“调节温度的旋钮就在面板中间,你要是嫌冷随时可以调。”
“没关系,我随身带了衣服。”,我将手中的布袋子打开,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灰色风衣,同时打趣道:“没想到大导演还有如此关心别人的一面......这和当初那只一听城市搜索队说‘MBCC包吃包住’就直接冲上收容载具的大懒猫完全不像啊。”,虽然现在想起来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把黛伦比作是“大懒猫”,也不知是不是我一语成谶,这个绰号后来没少给我带来惊喜,为MBCC欠款数额的膨胀和账单长度的进一步增长做出了卓有成效的“贡献”。
“今天既然决定载着局长你一同出行,那我总要展现出些职业精神吧?”,在门禁处提交了外出报告以后,黛伦轻踩油门,车稳稳当当地起了步。穿过几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了通往新城的快速公路上。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晴朗天气与那日多少有些相似,我的思绪又重新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冬日。义体与肉体的连接处再度开始隐隐作痛,我闭上眼睛,本想以思维阻断的方式将这不合时宜的回忆从脑中驱逐出去。然而思维的触角却不受控制地延伸到了036在牺牲前将合照递给我的那一幕。
“思维阻断?怎么可能呢?”,我喃喃自语道。那张逝者的合照,本就证明了“思维阻断”起到的效用只能是临时的。面对着残酷的现实对心灵的震撼,要想做到持续的,并且是实质上的波澜不惊是几乎不可能的。否则036也就完全没有把那张拼凑起来的相片放在心口处的必要了。
“局长?局长?你没事吧?”,可能是我的眉头已经下意识地拧成了一团,即使是在驾驶中的黛伦也注意到了不对劲:“需要我联系夜莺副官或者是艾恩医师吗?......啊,我是不是又要回去盯着办公室的盒子(Box Office, 意即票房——作者注)发呆了?......”
黛伦最后的小声抱怨把我从阴暗的回忆当中拉了回来,于是捂嘴轻笑道:“比起大导演办公室的盒子,我觉得还是盒子一样的办公室更让人讨厌。总之,我没事。只是这条路碰巧也是通向一些痛苦往事的必经之路。可能是我在医疗部的病房里被关的太久了,一下子重游故地,心理上不太适应。”
“说实话,我觉得局长您大可不必再继续掩饰下去了。”,黛伦这句突如其来的回应让我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其实局内多数的禁闭者都已经知道你和那位‘银蜘蛛’之间的事了,之前在娱乐室碰到你的时候,每当话题涉及那起案子,你总是会落荒而逃。现在,我把你从医疗部的病房里排除万难才带了出来,而且局长又坐在我的车上,于情于理,这么着都该和我聊聊你和那位冷血残忍,甚至舍得对自己恋人开枪的‘黑鳄’的故事了吧?”
说到这里,黛伦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用余光扫了一眼副驾驶位侧的后视镜。不过我当然知道她是在有意揶揄我,毕竟那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匝道尽管已经被我们的车抛在了身后,却也尚未从后视镜当中完全消失。一年以前,我驾驶的那辆银灰色涂装的小轿车正是从那个匝道拐下高架公路的。之后发生的事,按照黛伦的说法,就是人尽皆知的了。兰利的M值在商场内骤然失控,差点将当时还身为她女友的我当场射杀。所幸第九机关的特工们在察觉到异常之后及时赶到,我才得以保全性命。
这场枪击案在我住院抢救期间已经被狄斯城议会提前下了“调查结论”。我被指为是“情绪失控后选择冲撞自己长官”的不靠谱新人,而兰利的伤害行为则仅仅是被描述为是“防卫过当”。这与事实当然不相符,因此才有了那份该死的“保密协议”。那份文件,本来应该是一式三份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最终变成了一式两份——一份存放于FAC总部,而另一份存放于第九机关。于是就这样,议会,FAC和第九机关在我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以前就断绝了我做一切辩驳的可能。
既然话题已经由黛伦挑明,那么再继续装作视若无睹就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我只是笑笑,若无其事的回答道:“她很明显还是爱狄斯城更多一些。”,我伸出左侧的机械臂,从包中取出水杯轻轻抿了一口,然后继续尽量用轻松些的口气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你知道吗?就为了这起案件,从我出院到你正式被管理局收容,这中间大概隔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上庭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家伙们全都至少来过管理局一次。说实话,自打从那跟棺材一样的低温冷冻舱苏醒以后,我还从未像那时一样觉得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第十三任局长原来是个这么受欢迎的人物。”
最后我还不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小报复了一下黛伦的揶揄:“也就是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理解你当时化名为‘导演D’躲到面包车车剧组来的动机。”
“诶嘿嘿......”,黛伦笑了笑,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回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一些有关于你和兰利之前发生的故事。毕竟艺术来源于生活嘛。说不定听完局长你的故事以后,我突然灵感迸发,速速拍出一部电影来......先不论能不能拿什么狄斯卡,至少票房总能给管理局支付些账单嘛。”
“啊?不是吧黛导?你竟然还知道管理局欠债啊?”,我阴阳怪气地白了她一眼:“上个月那只电影级镜头谁要的?上上个月嫌管理局原有的三脚架太烂,宁可发动嗷呜在我办公室撒泼打滚也要换掉的是谁啊?您老怎么不让我把狄斯卡包下来送给您呢?还有啊,要想在别人——尤其是你管理者的私事上指指点点,可是要先付钱的。”,不经意间,我用黛伦自己的话把她给堵了回去。而这正是兰利先前与我聊天时所采取的风格。仔细想来,这或许是那段业已被当事双方所尘封的罗曼史所给我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了吧。虽说兰利作为恋人,在我生命中停留的时间相当短暂,但是她在我言谈举止方面留下的痕迹却相当深刻。想到这里,我干笑两声,无奈的摇了摇头。
“我当然没指望着局长会直截了当的把那天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如果你不愿意多说,那么作为你管理下的禁闭者,我也不会强迫你开口——同时,作为导演的我,也不愿意强迫别人,以那种方式根本就收集不到任何好的故事。”,黛伦轻叹一声,耸了耸肩又补充道:“......毕竟,我不是拷问人的特工。”
“的确,有的时候我很想找个人聊聊。”,导演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能总是对她的要求置若罔闻。于是我决定以自己为切入点,尽量避开那天枪击案的具体细节,在不违背保密协议的前提下,回应黛伦的要求:“自己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这些记忆的冲击与灼烧,我想黛伦导演也明白,是件极其痛苦的事。只是在枪击案之后,我开始怀疑,是否应该将自己的信任托付给别人——即使这个人是你的友人,乃至于是爱人。当然,我也想过刻意将这个迷思抛诸脑后,继续麻木地把自己伪装成先前的样子,不过......”,我抬了抬自己的机械臂:“它总在无时无刻地提醒我选择的代价。”
“的确,对于苏醒还没有满五年的局长你而言,产生这种怀疑是完全正常的。但我想,你必须要学会这件事。无论早晚,这是你当下的身份对你提出的要求。”,黛伦脸上的笑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消失:“对于我们——我指的是在被管理局收容,被你套上枷锁以前就已经事业有成的那些禁闭者们——MBCC可能是监狱,是对自由的可憎约束。然而对于那些经历了无数痛苦,仍然毫不妥协,顽强反抗命运的禁闭者而言,管理局是他们目前最好的归宿。”
黛伦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自己的语言,又像是在脑海中进行着无声但相当激烈的自辩。于是我轻轻咳嗽一声,温声道:“请继续,导演,我在听。”
“我的确是说过,‘现实远没有电影那般美好’。我在新城,在狄莱坞也看到了许多普通人在入夜时代所遭遇的悲剧命运。”,黛伦边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观点,一边伸手去够车辆通行证——三言两语的对话之间,我们已经行将抵达新城:“我也告诉过你,我想用镜头记录下他们一切的不认命。但是在镜头之外,我并不希望那些受尽磨难,没被狂厄扭曲却走入绝境的孩子们在历经所有挣扎以后最终仍然落入深渊。诚然,生活从未保证过他们的反抗一定会取得胜利。但作为一个心怀良善的人,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够找到归宿。”
“我也希望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庇护,而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笼。”,我附和道:“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个体身上,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现在,或许只是轮到我了。”
“你是为他们带来现在这一切的人,不论你自己是否意识到了,但是你已经成为了隔在局内大多数禁闭者和死亡与绝望之间的帘子。你闯入了他们孤独的生活之中,就不可能再轻易抽身而出。”,黛伦仿佛没有听到我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因此,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说;哪些人值得信任,什么人需要疏远——这些都是局长不得不学会的本领。作为一个常年身处狄斯城娱乐圈和艺术圈的所谓‘名流’,我见过太多的恭维奉承,也习惯于各种场合下的虚与委蛇。我所谓的‘避世’,也恰恰出于对以上种种尘事的厌倦。然而此刻我却在劝自己的朋友跳入尘网,如此命运也真是荒唐。”,一番话说到最后,已经成了黛伦梦呓般的自言自语。
话音落下,车便已经到了新城与辛迪加交界处的检查点。黛伦摇下车窗,准备随时将车辆通行证递出去交给检查点的工作人员。一股堪称是灼人的热浪霎时间涌入车内,让我本就郁结的心绪变得更加错综难解。一种难以言表的恼怒驱使着我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自动挡挂档杆后方的暗格,那里放着一盒已经被拆开的女士香烟。尽管平常工作时,熬起夜来常常会被冷面的艾恩医师严厉批评,但这并不代表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清晰的认知。求助于这种有毒且有成瘾性的生物碱于我而言其实只意味着一种情况:我正面临着两难的抉择,而且在短时间内绝无解决的希望。
一方面想要开口讲述和倾诉的强烈意愿,另一方面则是我在新城那家医院的病床上签署的保密协议对我的限制。一种强烈的孤立感油然而生,但当我的手指刚刚触碰到烟盒的一瞬间,却又想起了艾恩提出的再三警告:“绝对不允许吸烟。”,于是便又心烦意乱地将手抽了回去:“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是不知道当初那个家伙把我从休眠仓里面唤醒究竟有何贵干!”,还未及说完,就听到一旁的黛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这才意识到这位大导演一字未落地听到了我的抱怨,于是便尴尬地干咳了几声。
“想来一根?那就请便吧。反正,我也没少在自己的这台车里抽烟。”,黛伦重新将车窗关上,把车辆通行证收好,接着轻轻踩下油门。抬头看向窗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的车已经进入新城地界了。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有动那盒女士香烟。在车辆低速通过减速隔离带的颠簸中,我想要倾诉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我的所谓“理智”,于是我低声开始了讲述:“现在想来,我最早对兰利产生超越上下级关系的情感,大约是因为当时的我极度缺乏安全感。一方面是我在奇兰广场的环中承受了过大的精神压力,而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所有在那场灾难中帮助过我的人,全部永远留在了那里。”,036在逝去前的最后时刻递给我的照片,还有厄尔希颓然倒下,化作尘土的一幕幕,重又浮现在我的眼前:“那种感觉用孤独来形容我想可能并不合适,严格来说,应该是一种孤立。”
黛伦没有出声打断我,只是轻轻点点头,任由我继续说下去:“我说实话,你是不会想知道污染爆发以后的惨状的。那些在污染中心附近的治安官和FAC士兵,就那么彻底消失了,连尸体都找不到。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整个奇兰广场除了我,海拉还有赫卡蒂之外,看不到一个活人。后来我们遇到了FAC的作战小队,然后又看着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士一个接一个地牺牲。但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在那里,你看见的只有十足的黑暗,纯粹的绝望以及随处可见的死亡......这就是我在那里所目睹和经历的一切。直到现在,我都还会做有关于奇兰广场黑环危机的噩梦.......一个人在燃着紫色火焰,空无一人的广场上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一条鲜活的生命却闯入了全无生机,支离破碎的荒原。渴望着救助,但最终却孤立无援。而兰利的出现,则让你感到,这样的救助已经降临到了你的身边。”,黛伦语气平静,解读着我先前的叙述。而我只是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表示我认可她的理解。
“那我想,你们之间的恋情从一开始就并不纯粹。她最早在表面上接受你,或许是因为这位‘银蜘蛛’在与你相处的时日里,感受到了你身上的某些优秀的品质。然而这优秀品质的指向绝非是一个完美的恋人。”,黛伦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她完全有可能只是把你当成一件趁手的工具,和她那把不离手的枪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她当然很爱惜你,但是这种爱护是针对珍贵的工具的爱护,而非你所期望的对恋人的爱护。工具再贵重,终究不过是工具而已,于是之后兰利的一切看似‘出格’的行为,按照这个逻辑分析下去,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我觉得,是你一厢情愿地误解了兰利的意思。而她自己可能也没有意识到,她对你的关心与呵护并不是你希望的。”,黛伦总结道,同时将车慢慢地停稳:“最终,你所感受到的‘孤立’并没有在这段短暂的恋情中被消解,反而给你带来了新的创伤。虽然我这一长串分析,并不能解释为什么兰利最后会在商场里突然失控,但是如果局长能够意识到这段恋情注定没有结果的话,我想你的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
说着,她拔出了车钥匙:“我们到地方了,一起走走吧。”
“你不是说今天来新城是有事情要忙的吗?”,我感到有些奇怪。
“其实今天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做。”,黛伦笑了笑:“是艾恩医师和安护理长拜托我带你出来散散心。我怕你嫌耽误我休息不愿意跟我一起来,就骗你说我是来新城办事的,我很抱歉。不过局长你也是个小傻瓜——我有那么大一个工作室,其实很多事都并不需要我亲力亲为——虽然我拍电影的时候很乐意亲自参与工作就是了。”
“那好吧,来都来了,总不能一直窝在车里。”,我耸耸肩,开门下车。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新城似乎总是这样一番光景。在重重阴霾之下,闪着璀璨夺目的光。任何来自新城以外的访客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大约是:“在乌托邦的梦幻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游走”。这种强烈对比细想之下当然让人不悦——它很有可能代表了许多问题,矛盾乃至于冲突——但是却出人意料地令人上瘾。新城的繁华意味着极高的视觉密度,因为没有任何建筑称得上是“朴素的”。所有的事物似乎都在跳跃,尖叫,呐喊,极具侵略性地把新访客彻底包裹起来。无需走得太远,亦不必过于深入,只是身处边缘地带就能感受到一种近乎狂热的享乐主义情绪,在十足的塑料梦幻之中,我想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一个并不美好的基本事实:狄斯城的确是已然自地狱中崛起,但是眼前的一切繁华都不能否定那“地狱”事实的存在。
“黛伦,你觉得......”,我靠在车上,抿了一口手中还带着些许凉意的苏打水:“居住在这种边缘地带的新城人,知道辛迪加的状况吗?”
黛伦则下意识地摇着手中的可乐瓶,笑着摇摇头:“我想,未必见得。住在新城的普通人,大多数对西边儿的状况,一点都不关心。就算是现在哪个帮派或者治安局的那些家伙抽风,搬出自己看家底的轻重武器一齐射击,这些行人......”,她顿了顿,然后对着斑马线上西装革履,步伐匆匆的上班族努努嘴:“也可能都懒得抬头看一眼。”
“那孩子们呢?”,未及多想,问题便脱口而出。
“具体的情况,很难说——虽然没少在新城待着,但我不是很了解。”,黛伦将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可乐汽水一饮而尽,接着或许是起了玩心,把手里的空瓶准确无误地投进了不远处的垃圾桶,看起来毫不费力:“但有一次嗷呜和我聊天的时候,她突然问我说,西区是不是有很多人在放鞭......花?”(黛伦这里将“Firecrackers”误记为“Fireworks”,设定中局长与禁闭者交流的主要语言为英语。此处为了表现黛伦的口误,故生造出了“鞭花”一词——作者注)
“是鞭炮。”,我纠正道:“两者还是有些区别的。”
“诶嘿嘿......”,黛伦笑着,习惯性地用手挠了挠头:“过了一阵子,我才意识到,嗷呜口中的所谓‘鞭炮’,其实是辛迪加黑帮交火时,轻武器射击的声音。”
我注意到,笑意继续在导演的脸上流转,只不过染上了几分难言的苦涩:“我希望嗷呜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误打误撞进入西区的。”
“可是,新城的这些人,看到一个小姑娘孤身一人朝辛迪加的方向走,不会感到奇怪吗?”
黛伦摇摇头:“新城人最不具备的就是同情心。而且,任何有关于辛迪加的人或事,都会被他们自动过滤。仿佛枪战,黑帮以及整个辛迪加都不存在。西区对他们而言,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宇宙——当然四年前爆发BR-004时除外......我一直都认为,不管治安条例的执行是否被终止,西区,其实都早已经被披着‘自由’外衣的暴力吞噬了。”
我没有作答。只是抬起头,同黛伦一道默契地远眺河对岸的辛迪加,那些矗立在地平线上的厂房建筑和烟囱都已经成为漆黑的轮廓。新城的灯火再炫目,也无法穿透弥漫的夜雾,点亮西区的土地。《西区治安管理条例》的签订标志着这座陆上孤岛的成型,而这种孤立和隔绝并未因为《条例》的停止执行而消失。在原辛迪加治安局的主导下,治安官,黑帮,狂厄武器一次次给这片已经浸满血泪的土地带去灾难和死亡。而其自身的孤立程度,也随着深入膏肓的堕落而不断加深。
如此这般,“伟大城邦”和“疯狂都市”并驾齐驱,繁荣有序和破败混乱隔河相望。君只见霓虹之下金迷纸醉,夜夜笙歌,只见残垣其间帮派林立,斗争无息;却不见聚光灯外垂首长叹,踽踽独行的失意者,不见修罗场边奋起反抗,心怀希望的荒诞人。自恋,割裂,冷漠之下,求变者,进取者竟成了异类,罪人甚至是怪物。按此逻辑,推而广之,真正孤立的,又何止是辛迪加和辛迪加人!
“相较于这里,我反而觉得,被那些人视作为满目绝望的辛迪加,更有可能做出改变。”,黛伦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毕竟在那里,苦难有它现实的基础和具体的外在形式。不像这里......在涕泪纵横,兜兜转转,直至彻底筋疲力竭之后,却发现是妙梦泡影一场。归去时还只会落得他人的一句‘在伟大的狄斯城,没有人不快乐’的指责。”
言毕,黛伦抿嘴苦笑,我刚想说些什么,然而终端却不合时宜地响起。
点亮屏幕,发现是第九机关发来的信息:“狄斯灾变应对框架已经同意第九机关和米诺斯危机管理局联合提出的关于肃清原‘辛迪加治安局’残余势力的议案,就我所知,目前FAC方面已经开始着手制订相关的作战计划。请局长于入夜116年8月15日-17日,亲自前往第九机关总部参加特别会议,如无不可抗力,请勿迟到,特此告知。”
然而在公事公办的正文后又接了一句:“早点到,等第一天的会议结束,我请你吃饭。——某个一直很担心你状况的第九机关员工”
“有工作任务?那我们就一起回管理局吧?”,黛伦善解人意地征询道。
“嗯。”,我点点头。
“嗨,我刚刚就只是随口说说,局长你别往心里去。”,可能是因为觉得我的情绪不那么高涨,黛伦又换回了那副稍显吊儿郎当的状态。
“不,我要谢谢你,大导演。”,河边风比较大,于是身为一个轻微强迫症患者,我伸出手去为黛伦理了理被风吹歪了的帽子:“至少你让我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尽管我自己是否孤立不能断定,但是身为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局长,我至少并不孤独。”

03.宁静(The Tranquility)
在我驱车返回辛迪加的路上,连日来的阴沉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还未及穿越辛迪加的边界,大雨便倾盆而下。挡风玻璃几乎在一瞬间内就被雨水覆盖,从车顶留下的水在支撑柱与风挡的连接处汇成了涓涓细流。考虑到辛迪加-新城边界地区的污染水平相对较高,所以管理局的这台车八成是白洗了。
在离开第九机关以前,兰利告诉我,为了我这个不起眼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再次遭遇治安局残党的袭击,会有两辆由第九机关特工驾驶黑色防弹轿车以合适的速度跟在我车后:“无论是第九机关,还是管理局,我们都承受不起失去你的代价。”,在陈述理由时,我还记得她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虽然已经明白这是长官的暗中保护和前恋人的特别关照,但我仍然觉得有些多余:经过两个多月的调查和对袭击参与者的几轮直接审讯,最终基本已经查明,当日那些家伙针对管理局车队发动武装袭击,目标其实根本不是我这个因“新城商场枪击案”而“出名”的不靠谱局长,而是坐在我一旁的军团长卓娅。
由于管理局的抵抗出人意料地强烈,袭击很快便宣告彻底破产。然而在参与行动的治安局残党成员中,有一个家伙本着“干掉一个是一个”的精神,直接冲进了敌阵,持刀刺进了第一个他所遇到的管理局工作人员的身体。而至于伤者的身份,我想已经毋需多言。如此看来,我竟有意无意地扮演了“保镖”的角色。在地窟行动之前,我倒是见过几个保卫卓娅的“军团”成员,那可没有一个不是实打实的肌肉壮汉。如若他们知道,在关键时刻替自己老大挡下一刀的竟然是一个病弱女子,实在不知会作何感想。只可恨,在奇兰广场黑环爆发的瞬间,绝大多数军团成员均命丧当场——不然到了他们嘴里大约又是一番“丰功伟绩”。
如此想着,不禁哑然失笑。余光下意识地扫到了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入夜116年8月18日”——距离奇兰广场黑环事件爆发的那个时间点,马上就要过去四年了。
然而个人终端的来电铃声中断了我的回忆,要与我通话的是夜莺副官:“局长,MBCC-S-028,狂厄级禁闭者卓娅外出执行派遣任务,逾期未归。根据定位,目前卓娅正在奇兰广场附近活动。目前您是距离她最近的管理局工作人员,请立即前往指定坐标,将卓娅带回。”
我笑了笑,示意自己的副官完全可以放宽心:“局长收到,不过夜莺也不必太过担心,既然是在奇兰广场,我就知道卓娅是想做什么了。”
挂断通讯后,我直接调转方向,在漫天的大雨中,驶向奇兰广场。
卓娅似乎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后面有车在跟着她,看到管理局的牌照和开车的人以后,紧绷的她才放松下来。我并不确定军团长究竟是没想到会突降暴雨,还是单纯地想在雨中咀嚼自己的孤独,总之她没有撑伞。
两人相视片刻,卓娅走上前拉开了副驾驶位的车门,浑身湿淋淋地坐进了车里。我将车内的空调关掉,将随身携带着的手帕递给军团长。后者用手帕胡乱地擦着已经被雨水浸透的白色短发和湿漉漉的脸庞,或许是自觉擦得差不多了,她又小心地按原样将手帕叠好,送回了我的手上。
“任务做完,想来看看他们,对吗?”,我将手帕塞进风衣的口袋中,轻声问道。
“其实,我一直都不敢问你。”,卓娅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斜靠在副驾驶位上,目光越过了滂沱的雨幕,似乎想要努力看到置身无限远处的某些正渐渐消失着的身影:“厄尔希......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在我被白逸带走后,你看到他了吗?”
“尘归尘,土归土......只是不知道......他的灵魂......”,我顿了顿,抬眼望向卓娅,她望向远处的眼神里已经满含落寞和哀伤。于是本来已经组织好的语言突然卡在了喉中——我作为破坏BR-004的当事者,当然目睹了“军团”参谋生命的终幕。只是那个勇敢的男人在受骸者从内部崩坏的瞬间化作尘土的结局对身旁本就已然浸淫在痛苦之中的军团长而言,实在是太过残酷。
或许是因为没有听到确定的答案,军团长将自己的目光从远处收回,转过头来注视着我。四目相接的一瞬,我看到的是满目苍凉。从那双蓝色眸子中散发出来的,是日夜煎熬过后的疲惫,也恍若无可打破的囚笼。指引着西区那些所有渴望战斗和改变的人踏上战场,迎接热情与死亡的胜利女神,终究遇到了自己的滑铁卢。鲜血和武力之路并不通往昔日繁华,而是指向阴霾笼罩的奇兰广场。千钧之力的彼端,是幽暗无光的牢。我想到的这些,或许便是入夜112年8月27日之后,盘踞在军团长心头的那些最顽固的噩梦当中的一部分。而如今,距离奇兰广场狂厄危机已经过去三年有余。我实在无法想象,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压在军团长心头上的,到底是怎样的重负。
兴许是通过枷锁的链接感觉到了我的踟蹰,卓娅无力地一笑:“没事,局长,我一直在听。我想......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你告诉我的任何结局了。”
“我不知道......他的灵魂,有没有人来救赎。”,再度开口时,我发觉自己的声音正在微微地颤抖:“我坦白,当初在奇兰展馆里,我想杀掉你,来尽快消除这场危机。在我能够想到的所有解决方案全部失效,不得不准备向你开枪的最后一刻,厄尔希扑了上来,阻止了我。环......将你和他,还有大量的死役聚合成了一只巨大的怪物。没有他最后时刻在受骸者体内的助力,不论是白逸还是我,都根本无法救你。”
“至于厄尔希最终的下落......我只能说......完全没办法把他带回来。”,我也多少陷入了情绪当中,不等卓娅做出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受骸者崩溃后,你彻底失去了意识,接着立即就被白逸接住。而他......他完全化作了尘土......卓娅你也知道,不论是黑环的爆发,还是受骸者与白逸的战斗都进一步破坏了奇兰雕像。当时那里的平台上全部都是被环爆发时喷薄而出的巨大能量击成粉末的混凝土和扭曲的金属。我根本不知道,由厄尔希身躯化作的尘埃究竟散落在了何处。”
待我吐出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车里便陷入了寂静。只剩下密集的雨滴打在车顶上时发出的单调响声,充斥着这个不大的空间。说实话,在某个瞬间,我对这种异样的安静发自内心地感到不安。自从认识卓娅以来,我从未见到过这位似乎时时刻刻都充满力量的“狼王”如此颓丧的一面。直到她的声音传来,才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回MBCC吧,局长。”,她说。
我无言地启动车辆,尽量给身旁的军团长留出消化痛楚的时间以及倾诉苦衷的机会。雨越下越大,远处的奇兰雕像的轮廓也消弭在一片厚实的雨幕之中。云层压得非常低,仿佛要把整座狄斯城完全笼罩起来。太阳早早地屈服于恶劣的天气,于是明亮的天光便早早地让位于让人窒息的阴沉。恍惚中我甚至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个早晨,又看到了那一道道戒备森严的防线,看到了率领着“军团”成员,面色不善的厄尔希,以及拼命想要将我救回来的036。不过恶劣的路况很快就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由于暴雨,能见度变得极差,连最近的路标都只是模糊难辨,更不要说更远些的指示物了。
最后还是卓娅先打破了沉默:“回到管理局以后,我经常做梦。噩梦也好,美梦也罢.......一个接着一个,简直让人喘不过气。哪怕是在我高烧不退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惹人厌烦的梦境也总是一天不落地缠着我。可是......你知道吗,厄尔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那天在幻象中与他的短暂对谈,是这么些年来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自从厄尔希离开后,赫罗的精神状态也一直不好。”,我轻声道:“最开始的那段日子里,我或者迪蒙需要整晚整晚的陪着她。你回管理局之后,她看起来似乎从痛苦中走了出来,不过只需要看看她做事经常走神的样子,任何人都能明白其实根本就不是表面上那么回事。这些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但是我想你应该也能看得出来。”
“我们......能不说这些了吗?”,卓娅以沉重的叹息压制一浪高过一浪的痛苦:“再聊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对了,在你养病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你唱歌......不过今天,我想听你唱。”
“就唱哈梅尔在新年派对上的表演曲目吧。我记得当时你忙着执行派遣任务,错过了好多节目。如此提议,军团长意下如何?”,言毕,我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军团长,她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请君宁神安卧,但听慢诵轻歌;柔声抚慰你心,软语伴君入眠;愿君前路迢迢,皆得爱意相伴。”,酝酿几秒钟后,我轻轻开口,温声吟唱道。哈梅尔后来说,这首曲子是特地为在新城商场枪击案中受重伤的我准备的。事实上,我也的确因缪斯的歌声而感受到了些许抚慰。现在,我想把这种安宁也传递给卓娅。(此处选取的歌曲是Secret Garden的Sleepsong,行文间所有关于歌词的引文均系笔者本人的翻译,下同——作者注)
“望君一帆风顺,寻得乐土遥遥;惟愿无价之宝,尽数环绕汝身;困厄悲苦尽消,毋需忧心烦扰;人生所遇之境,皆得良善慈悲。”,比起单纯唱给正凝神倾听的军团长,我更愿意将这段歌词理解为是我们两个人对所有倒在奇兰广场的军团成员的悼念和祝福。那个爱开玩笑的壮汉,看起来很吓人但却二话不说借钱给海拉的军团成员,还有在黑环消散之时化作尘埃的厄尔希。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虽然不一定能见证那些生命的开端,但我将他们生命的终局深深地刻进了记忆深处。脑海中的画面一帧帧闪回,独属于生者的孤独和苦闷攫住了车上的我们。
纵然声音哽咽,但在这种强烈情感的驱使下,我彻底放下了最初的羞赧,专注于吟唱本身。而恰巧此时这副歌词中感情色彩最强的祝愿也已来临:“愿得天使庇佑,引汝行走世间;毋忘慈悲怜恤,护君身心安然。”,吐出最后一个单词,喉头的哽咽甚至让我无法再唱出一个元音。
于是车里便又只剩下了沉默。卓娅以手撑头,看着窗外大雨中向后退去的废墟,一言不发。
管理局的装甲侦察车可不像澈开的那辆破烂皮卡,引擎运转的声音在传入车内时就已经被削减大半。再加之外面没有任何武器的射击声,也没有任何黑帮成员带来的聒噪,如此宁静一时间让我竟有些不太习惯。
颠簸良久,卓娅才又重新开口道:“局长,你觉得我——或者说——整个军团,我们一直以来的努力,有意义吗?”
军团长今天用的称呼,并不是那略显轻蔑和玩世不恭的“小局长”。狼王的语气是如此的郑重其事,以至于在“局长”二字传入我二中的瞬间,我恍惚了一下,甚至觉得坐在车上与我对话的不是成年的卓娅,而是那个眼睁睁看着老治安官在火焰中离去的无助的辛迪加少女。这让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我从未想过那个永不言败,令人望而生畏的她,也会愿意在“局长”这个束缚她的人面前表现出如此的犹疑不定。通过枷锁我能感受到,此刻她的心房正被极度的自我怀疑所咬啮,她需要一个答案。
于是我停下车,拉上手刹:“你是军团长,你的战斗,就是军团的战斗。在那些转动历史的时刻,人们并不总是能清晰地认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会对未来产生影响,就更别提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影响了。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入夜112年8月20日那天的你做得很好,你从未放弃,这就是意义所在。既然厄尔希拼上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把你救回来,那么,他一定希望你能将这种反抗和决然驶入风暴的决心坚持下去。”
“但同时,我想说,你不是一个人。”,我温柔地直视她那冰蓝色的眸子:“卓娅,我一直都站在你的身后。”
那天的我,最后得到的是一个浸满泪水的,绵长的吻。与她再度对视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四年前在辛迪加的公路上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当时她也面带笑意,不过那笑意背后燃烧着的,则是十足的暴戾。毕竟,卓娅当时只用了一拳就将澈驾驶着的那辆皮卡的车头砸了个稀巴烂,接着掀飞车辆残骸的动作似乎也没花费她什么力气,但这却让我吃足了苦头,昏迷了整整三个小时。
而现在,那双轻易就能夺走我性命的大手正将我揽入她的怀中,随之而来的拥抱的力度也恰到好处。呼吸之间,她的气息萦绕在我的鼻尖,一种不真实感突然席卷了我,仿佛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我一个人的幻梦。而那句从来就没有及时被说出口的“我爱你”,倒显得无关紧要起来。在引擎的柔和运转和雨滴击打顶棚的响声中,两个疲惫的人互相倒进对方的怀里,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各自的归宿。

第二部分:彼岸(The Salva)
“应当想象一下幸福的西西弗斯。”——阿尔贝·加缪《西西弗斯神话》
“Il faut imaginer Sisyphe heureux.”

04.夜晚的彼岸(Salva At Night)
直到今天,渡鸦在和我聊起《西区治安管理条例》废除后在原治安局控制区内发生的种种暴行时,仍然会感到一种极难克制的愤怒。入夜116年9月至10月间,原辛迪加治安总局残党与狄斯城议会以及FAC之前发生正面冲突的频率大大降低。布置在新城-辛迪加边界的许多检查点甚至一个月来都未曾遭到过任何形式的攻击。然而身处位于西区腹地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内的工作人员和禁闭者都知道,边界地区的平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毕竟,治安局控制区内的枪声和爆炸声根本没有因为FAC装甲输送车损失数量的降低而相应地稀疏下去。
对于这一异常现象,治安局残党的那名谈判代表对外宣称的原因是:之所以会不断传出密集的枪声,是由于原治安局成员在同其控制区内为非作歹的黑帮组织残余进行激烈交火。“我们在竭尽所能地保护治安局控制区内平民的生命安全,维护区域内的秩序。”,我一直有保留会议记录的习惯,因此这位代表的言论便以一张手写便笺的形式,留在了我的笔记本里。
其实根本不需要借助任何外部消息来源,我也能够断定这个“代表”嘴里根本就没一句真话。经无主地窟一役,辛迪加的各路黑帮势力都遭到了重创,其中万灵会更是遭到了毁灭性打击。而至于“军团”,只消看看奇兰广场的惨状,便可以预测到它目前的状况了。而根据管理局搜证科提供的信息,以及第九机关同我们共享的情报来看,尽管已逾四年,但辛迪加原先的几个重要帮派始终都没能完全将自己的势力恢复至战前水平。它们的活动形式因此也逐渐趋于隐秘,当街公开袭击普通西区居民显然不在此列。所以,残余帮派成员在光天化日之下攻击全副武装的原治安局成员,并在其控制区内制造大规模混乱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不过如果要说起我是何时触及到那令人作呕的真相的,可能还要从艾恩医师当面向我提出重建彼岸诊所时说起。
当终日似乎都冷着脸的医师敲响我办公室大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刚刚结束了一天之内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对管理局上下的巡查,正在用笔同该死的巡查日志“搏斗”,说实话,我对这种毫无意义的文书工作相当不喜。有“地下迷宫”之称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实在是名副其实的:其最深处位于地面以下55米,除了包括局长办公室在内的低矮建筑群在地表以上之外,管理局剩下95%的部分都掩藏在厚重的泥土和坚硬的岩石间。其建筑结构之复杂,设备种类之繁复,绝对超乎大多数人的想象。即使在每个空白栏位里只填上一句“未见异常”,要想填满一份完整的纸质巡查日志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在墨蓝色的字迹逐渐变得潦草难认之际,急促的敲门声驱散了我的困意。
“请进。”,我尝试着自己的肢体伸展开,准备以一个更饱满的精神姿态来面对访客。
医师倒也延续了自己一贯的开门见山的说话风格:“局长,我这次来,是代表管理局医疗部的全体成员向你提交书面申请。”
“艾恩可以先告诉我提交书面申请的目的是什么吗?”,听闻此言,我又将刚刚合上的钢笔笔帽旋开。既然是要如此正式地提交书面申请,那么我的签字确认大概是必不可少的。
“我们请求,重建彼岸诊所,从而更好地救治在辛迪加治安局控制区内的伤员。”,虽说是请求,但艾恩的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不过听到医师的话,我也并不十分惊讶——根据管理局情报科提供的信息,治安局控制区内的情况的确已经是一团糟了,每天都至少有数十名平民死伤。而大量担心受到冲突波及的居民正在不断尝试逃离他们的家,自9月中旬以来,外溢难民的数量每天都在上升。用FAC的话说,目前的状况“正在演变为一场人道主义灾难”。而彼岸诊所原址恰巧位于原治安局控制区和狄斯城议会控制区的边界上,位置不可谓不险要,如果重建,的确能一定程度上缓解目前议会控制区面临的燃眉之急。
“这个我完全可以同意,艾恩医师。其实就算你今天不来办公室,可能过不了两天我也得去主动找你们讨论重建彼岸诊所的事情。”,我指指旁边的椅子,示意艾恩可以坐下:“只是在签字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完全弄明白,如果医师知道答案,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
“说吧,局长。”,艾恩搬过椅子,重重地坐下,似乎心中郁结一种难以排解的怒气。
“根据我目前收到的消息来看,原辛迪加治安局的势力与FAC之间的冲突频率在这两个月可以说是大大降低,但是为什么治安局控制区内的安全状况会像现在这样急转直下呢?”,我也不打算耽误艾恩的时间,于是便直截了当地抛出了自己的疑问。
“呵,局长......你还是太善良了啊。”,艾恩冷笑一声:“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一个古老的成语叫,贼喊捉贼?之所以会出现目前的这种局面,原因不在其他任何人,真正的肇因就是治安局控制区的管理者们。”
“医师的意思是,我们听到的枪声,实际上是那些原治安官在自己的管辖区域内胡作非为的结果?”,我追问道。
“当然。虽然我们治好过不少白眼狼,走出诊所以后又回过头来拿起武器来攻打我们,但是我们的病人也并不都是穷凶极恶的家伙。”,艾恩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然后接着答道:“即使是在原先的彼岸诊所几乎被摧毁以后,我和安护理长还是和一部分患者保持了相当频率的联系。据他们提供的信息,绝大多数的抢劫,枪击还有火并事件都是那些口口声声要‘保护居民’的治安官们自导自演的,而我们,要去救治那些逃出治安局控制区的伤员。”
“真是渣滓!”,我暗骂一声:“那些治安官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让这片治安局控制区能够一直存在下去。但是面临着辛迪加居民的反对和狄斯城议会将整个西区置于管辖之下的决心,他们也自知这个目的难以实现。因此他们认为,只需要向FAC和议会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就可以避免被彻底肃清的结局。因此,没有情况他们也要想尽办法制造些什么情况出来。换句话说,整个治安局控制区内的人命和财产,都是他们拖延时间的筹码。一方面减少外部的存在,提升自己在新城,FAC以及议会眼中的形象;而另一方面,又残害无辜,草菅人命!好一群两面三刀的无耻恶棍!”
或许是因为四年前在原彼岸诊所战斗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短暂的气血上涌之后,我的心绪又很快地平静下来,开始考虑这一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艾恩,我完全可以无条件地同意这份提案。但是作为局长,向手下管理的禁闭者指出挑战和潜在的危险也是我的义务。原先的彼岸诊所已经几乎完全被摧毁了,要想重建,目前只能借助管理局的力量。这样一来,除了会使医疗部的日常运作受到冲击以外,也意味着作为FAC下辖机构的米诺斯危机管理局正式介入了对抗治安局残党的冲突。而你们又身处在最前沿,其中的危险是不用我多强调的。”
“这些事情,我们都已经考虑过了。管理局医疗部的工作人员为数不少,我们的外派,也算是给了他们锻炼的机会。上次在新城商场救助你的那两位班彦学生,经过这一年的工作,不论是诊断水平还是临床治疗水平,都有了不小的提高,满足管理局的日常医疗需求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艾恩盯着我手中的钢笔,仿佛若有所思地继续道:“至于危险......在认识你很久之前,我们就已经与‘危险’相伴为伍了。冈萨雷斯,泰德,柳生组......他们就像排斥军团一样排斥彼岸。暴力深入脑髓,这就是辛迪加的病。之前在诊所的时候,我就喜欢这么说,后来大概是给一起工作的其他医师们听去了,他们又把这句话开发出了自己的版本。”
“是的,‘脓疮长进脑袋里去了’,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我低头去看书面申请上列出的一项项条款:“罗拉和布兰德的事......我很抱歉。”
“我知道。这种想法,已经通过你日常的举动体现出来了。”,艾恩的语调上扬了几分:“我能够理解你,那时管理局刚刚遭受袭击,FAC又被治安局的家伙们误导,给了你错误的情报。要你在抵达彼岸之前就揭穿并击败泰德,很明显并不现实。布兰德后来的突然异变,也算是突发事件。但原谅与否我说了不算,替逝者原谅是我所能想到的最虚伪的行为之一。”
“理解。”,我提笔郑重地在书面申请的正文下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它还给了艾恩:“申请程序还和平常一样。不过医师现在这里稍等一下,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叫到些支援。”
拿起工作电话的听筒,我拨通了兰利的号码。在简略地向自己的长官说明了情况以后,兰利同意派出几名第九机关特工为艾恩,安以及其他随行的医疗人员提供武装保护。不过她提醒道:“新人,一定要让外派的禁闭者低调行事,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犯错误的余地了。第九机关多少也同治安局的势力有所接触,像收养卓娅的那位老治安官一样的人,当下已经不会存在了。”
我叹息一声道:“收到,长官。”
挂上电话,我将兰利的话转述给了已经急于出发的艾恩,然后为她理了理白色的医师服:“答应我,医师,你今天从管理局带出去的每一个人,在任务结束以后,都要完完整整地给我再带回来。在拯救逃亡者的同时,也请一定要保护好我们的人,别让我后悔,好吗?”
艾恩只是以坚定的眼神和一句“收到”作了回答。
然而艾恩一行人取得了长期外派许可,刚刚乘着车离开管理局大门,身为局长的我就已经开始为他们的人身安全而感到担忧了。看着眼前刚刚填了一半的巡查日志,一股烦闷的郁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开始在我的胸膛中熊熊燃烧。烦躁地将厚厚的记录本扔到一边,起身又给自己泡了一杯加了奶的咖啡。我总是想起已经满身鲜血还要去保护灰发少女的安,总是想起那天矗立在恍如从天而降的硫磺被点燃一般迸发而出的火焰中,如同盐柱一般的艾恩的身影(该短句改写自索多玛城的故事,相关内容出自于《圣经·创世纪》,这里的比喻算是反语——作者注)。每当我想要说服自己所做出的决定符合规定,完全正确的时候,入夜112年8月12日至13日我所经历的一切总是会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中。
就这样一个人在烦闷中枯坐到夜幕完全落下,杯中的咖啡见底之际,桌上的无线电通讯器终于传来了蜂鸣声。我按下“接听”键,一阵嘈杂随即从另一端传来,接着像是有什么本就十分不稳定的建筑结构轰然垮塌下来,砖石纷纷落地所发出的密集撞击声紧随其后。闭上双眼,我已经能够想象出夜色中那一团腾空而起的灰色烟尘和从四处乱飞的碎砖烂瓦打在人身上的疼痛感了。“看来他们的确已经到了。”,我默默地想。
“局长,我们已经到达彼岸诊所了,或者我该说,到达诊所的原址了。”,几声咳嗽以后,那名领头的第九机关特工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中传了出来:“目前,还没有人受伤。”
特工的话倒是让我的心放下了几分,能够按照与兰利临时制定的计划,在到达彼岸诊所原址时进行无线电通讯,这算是为这次特殊外派行动开了一个好头。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先生,今晚就请开始行动吧。管理局人员的安全保障,就暂时交给您了。”,关掉通讯频道后,我拉开抽屉,从已经被压扁的烟盒中取出最后一支香烟。自那次新城之行后,黛伦后来又光顾过一次局长办公室,给我送来了一整盒女士香烟。不过那10支香烟中有9根都被我物归原主,只留下了一根藏在抽屉里。我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何时染上这吞云吐雾的恶习的,个中的细节我记得并不是很清楚——毕竟自入夜115年10月新城商场枪击案发生以来,我的日子便过得如梦似幻——我只记得自己最初的动机是需要一种更具有诱惑力的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艾恩和安当然会严格限制我对香烟的依赖,因而拜她们所赐,我的烟瘾并不大。
然而尼古丁今天却失去了作用。一支香烟很快燃尽,但我心中的疑虑并没有打消。望着空空如也的纸质烟盒,苦笑着摇摇头,将它揉作一团丢进办公桌旁放着的垃圾桶中。呆定地坐了一会儿,我最终还是决定披上风衣出门走走。
虽然名为“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在收容舞狮少女嗷呜时甚至还被冠以了“面包车车”的可爱名称,但在这里工作的每个人,在此地生活的每个禁闭者都对所谓“管理局”的实质心知肚明:它是一所监狱。而身怀枷锁的我,大约扮演了一个典狱长的角色。或许在这个夺人自由,遭人憎恨的角色之外,我的确还拥有多重身份,但唯独“典狱长”是触及本质的。在枪击案之后,面对着禁闭者们的笑脸,我时常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就仿佛我的生活是一出演的乱七八槽的戏。布景和我在这出戏当中的行为时常相脱离:明明扮演的角色是“局长”,但却爱上了自己管理的禁闭者——先是兰利,后是卓娅;而作为一个从培养舱中被强制唤醒,记忆崩坏,丢掉了所有过去的女人,我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扮演一个“手持炬火”的“拯救者”的形象......然而命运的吊诡,却让这一切都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
一个问题突然从杂乱的心绪中浮现出来:“这样渺小的你,真的能保护好他们吗?”,对于这样的问题,我倒也显出几分淡然。看向自己刚刚重新调试好的机械臂,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那表情想必是相当难看的,可能就像是嘴角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推门而出,迈步向门口走去,未曾想在走廊上就碰到了正和嗷呜聊得火热的黛伦。懂事的小孩子的美好之处就在于,不论任何时候看到他们,心情都会立刻有所好转。顺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小脑瓜,在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拳击以后,我和黛伦相视一笑。
“今晚别和嗷呜聊太晚,不然明天训练会起不来的,导演。”,在继续向前走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地提醒道。虽然我心里很清楚,即使起得来,黛伦也绝对不会乖乖出勤。
“你也一样,局长。”,黛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玻璃自动门缓缓打开,晚秋夜间的凉风便扑面而来。在同门口负责安保的工作人员点头致意以后,我便走入了夜幕之中。或许是在许久以后重新呼吸到了室外的空气,我一时间到还有些不太习惯这日渐增长的凉意。尽管位于辛迪加深处,但管理局的院子里并不很暗。瞭望塔上的大型强力探照灯几乎将整个MBCC的地上部分照得亮如白昼,这也难怪德雷雅博士在被收容以后一直对管理局的环境颇有微词——毕竟这里可与漫天星火无缘,那刺眼的白色强光几乎湮没了周围的一切自然光源。
不过尽管如此,身处室外至少能让我不那么憋闷。虽然局长办公室在地上,但是我的单人公寓是在地下的。每次长期在地下生活时,我都努力不让自己去想究竟有多少吨泥土和岩石压在这座地下城的上方。在被M值失控的兰利所重伤以后,我与失血、枪伤感染以及严重内伤搏斗了整整两个月。在昏迷期间,我看见过的最多的幻象便是自己被困在一个逐渐缩小的石质洞窟之中。空气逐渐耗尽,冰冷坚硬的岩石,先是挤压着我全身的血肉,接着仿佛要将灵魂也挤压出我那副残破的躯壳。等稍后由于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烧渐起,岩石又化作了滚烫灼热的岩浆,恐怕说是外地核中涌流着的液态铁镍也不为过。
在现实与幻象的边界,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被震得支离破碎,身体的各个部分在高温流体所汇聚而成的海洋中燃烧并且渐渐熔化。意识流徙于眩晕的风暴之中,我根本无从得知自己究竟是已经死去还是一息尚存,似乎整个天穹都成了埋葬我的坟墓。
坐在自动门前的台阶上,我抬头望向辛迪加寒冷的夜空。而刚刚还具象的疑窦又变成了模糊的焦虑,一种对自身苏醒以来所有生活,所有作为的质疑。那些曾经拥有的,现在面对的以及将要出现的复杂经历以及随之而来的感触,散落在以“入夜纪年”为参考系,以“365日”为基础单位的延伸着的轨迹里。或许是频繁的长时间静卧给我的精神状态带来了冲击,时间在现在的我看来已经不是一支被用尽全力射出的箭矢,而是一道落入深渊,短暂地穿透迷雾的微芒,而我们就是由这束微芒所承载着的光子。浊暗的雾气在我们上方重新聚集,湮没来路,蚕食记忆,把过去变成渺远的剪影。在这让人几近失语的空虚感中,我看到了艾恩,安还有卓娅一直以来对抗的东西——一种空虚,荒凉的心灵衰败。而这种衰败所导致的种种恶果与人作为一种存在对美好和幸福的天然诉求所形成的反差,或许就是所谓“荒诞”。
辛迪加的暴力横行和新城的麻木冷漠,都是这种衰败的具体表现形式——它根源于116年前那场已经成为遥远噩梦的殒星之灾,借助着人的迷惘,虚无以及丑恶发展壮大。而我的禁闭者们所做的,就是在这种衰败之下,去以反抗的形式来保卫我们仅存的生活。我终于明白,艾恩的愤怒其实并非朝向具体的个人,而是一种荒诞的社会模式和其所带来的痛苦与绝望,而卓娅亦是如此。愤怒与反抗,正是她们自行选择的生活方式,她们反抗,因而她们存在。而至于所谓“罪人”(“禁闭者”一词的游戏官方英文名称是“sinner”,直译即为汉语词语“罪人”——作者注)的污名,既来自于狄斯公众对狂厄的恐惧,同时也是她们反抗荒诞的代价。
而我,我只是一个半路加入的局外人。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己所能的给予支持,为作出不同选择的她们提供保障和庇护。入夜前的一位已经被世人遗忘的作家如此写道:“推石上山这场搏斗本身,就足以充实一颗人心。”(“这位作家”指阿尔贝·加缪,上述引文出自《西西弗斯神话》,同“彼岸”部分的题记出处相同——作者注),我的禁闭者们已经将心灵的幸福,全部寄托于反抗荒诞的搏斗。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不是“典狱长”,亦不是“拯救者”,甚至也可能不是所谓“爱人”。我的角色,是“战友”,是“伙伴”。
入夜112年8月13日夜,当我面临着“军团”的追杀,在一片火海之中仓皇逃离彼岸诊所之际,艾恩对我的劝告言犹在耳:“别再深入,别被它同化,别像我一样......你才是不该被弄脏的人。”,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没有听从医师的建议——虽然后来对她的健康控制措施我也因工作需要而多有忤逆——不过对于那一晚的选择,我并不后悔。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将和她们手挽着手站在一起,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

05.失去的自由(The Liberty Lost)
最后的行动日期,定在了入夜116年12月24日。对于西区的诸多普通居民而言,“平安夜要平安”已经成了一句美好但总是会化为泡影的祝愿,看来今年恐怕也无法例外了。而这天气似乎也想要彰显一下这“行动日”的特殊地位:自12月19日开始,一股强冷空气自北向南席卷了整座狄斯城邦。寒潮过程的头两日倒也只是下了中雨,而到了第三天,也就是12月21日,天空中竟纷纷扬扬地飘起了细碎密集的雪花。并且在降雪天气持续24小时以后依然没有任何要停止的迹象,甚至还有强度更进一步的趋势。
在社会秩序已然完全不存在的辛迪加,路面上越来越厚的积雪自是无人清扫的,更别提什么撒融雪剂了。这也就无怪乎负责同管理局对接的那名FAC士官不止一次地在通话中向我愤怒地抱怨道:“又是雪天作战,又是路面严重结冰,这估计到不了前线就得减员!给装甲输送车轮胎上安装的防滑链也不够用!后勤工作的质量烂到这种程度,完全就是不拿我们FAC的士兵当人看!”,听闻此言,我又想起了倒在奇兰广场的036,还有为了防止德雷雅博士给狄斯城带来破坏而牺牲在内海破碎防线的那一百余名FAC士兵。于是我转头将士官的话转述给了兰利,请求她出面对此稍作干预。
因此在12月23日中午,当我面见那名士官时,他罕见地没有抱怨任何事:“局长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刚刚跟你通完话,还没到晚饭饭点,负责后勤的那些家伙就来主动联系我。说新调来的防滑链已经入库了,那态度客气得简直就跟换了个人一样。”,而我只是面带微笑,静静地听着。
心怀着这位士官能够在FAC士兵队伍中为管理局美言几句的想法,我转身步履匆匆地返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毕竟为这士官提供帮助的真正推手,第九机关领导者兰利,此刻就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抛却我们先前有过的纠葛不谈,让长官久等也绝非新人该做的事。
涉及管理局成员的相关行动计划,我已经做到将那份文件上的每一项条款都烂熟于心了。在整场针对治安局残党的行动中,管理局内的大多数精准特化的禁闭者都承担了远程支援的作战任务。而启迪特化的禁闭者则驻守位于前线地区的彼岸诊所,随时准备治疗任何在战斗中受伤的禁闭者或是FAC士兵。军团长卓娅则是唯一的例外,上前线一方面是狼王自己的主动要求,另一方面现场的指挥官也乐见有一位强有力的士兵供她调遣。
总体来说,管理局在肃清行动中所扮演的只是一个相对次要的角色。但我个人的忧虑并没有因此而减轻:谁都知道,战端既开,不论参战人员在战事中扮演何种角色,终究都会有伤亡的风险。在生命面前,玩概率的数学游戏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让我更为担忧的,则另有其事:说到底,这都是一次MBCC同FAC一道执行的联合作战任务。而就我所知,某些FAC士兵对待禁闭者的态度绝对称不上“友好”。诚然,我不能因此责怪他们什么,他们在抵御狂厄灾害这一漫长而无望的战斗中已经牺牲了太多。但如果仅从完成任务的角度考量,这种士兵与禁闭者之间潜在的摩擦风险,总还是算得上不稳定因素。
然而等我关上办公室的门,规规矩矩地坐到兰利对面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最后还是长官明察秋毫的本事替我解了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新人,在我面前,没必要支支吾吾的。”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禁闭者和FAC士兵起了冲突该怎么办。就我的了解,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对待禁闭者的态度真的非常差。”,我将工作证随手扔在茶几上,盯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浓咖啡:“这次派去的前线的诸位禁闭者,脾气可都不怎么好。一旦发生冲突,那简直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新人,你说的这些,我都同意。”,兰利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不过我想你可能忘掉了一点:治安局残党以及死亡,是这次行动中,你的禁闭者和FAC士兵共同的敌人。在共同的敌人消失之前,两者的切身利益之间并不存在根本的冲突。即使真的有一两个刺儿头想要找麻烦,也成不了什么太大气候,FAC士兵跟辛迪加的那些无脑黑帮可不是一回事。”
“可是长官,这种平衡也未免太......”,还不等我将话说完,兰利就打断了我。
“你是想说,太脆弱了?别忘了,新人,我也是你口中所说的禁闭者。”,第九机关的银蜘蛛狡黠地笑了笑:“而且,还有卓娅同最前线的作战队伍一同行动呢。就算FAC的士兵真的全都不要命了,在交火的最前沿搞起内斗,面对军团长那么一个强大的对手,这些人也得仔细掂量掂量。”
话音落下,兰利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尴尬,于是转移话题道:“新人,一会儿行动开始,你打算去哪里?”
“彼岸诊所。”,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里可算是真正的交战前沿啊。”,兰利挑了挑眉:“你确定吗,我多虑又勇敢的新人?”
虽然有些迟疑,但我还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这是我已经安排好的,长官。身为米诺斯危机管理局的局长,我不得不在行动圆满结束以前用事实封住所有好事者的嘴。毕竟您得知道,狄斯城公众应该还没有忘记去年发生的那件事。”
“新人,你这只机械臂,还适应吗?”,兰利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到她的反应,我的确有些后悔将真实原因和盘托出。但只要在嘉年华中我向她许诺的忠诚依然作数,我就没有办法向她撒谎——哪怕是所谓善意的谎言。
“只能说,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痛苦。”,我勉强笑了笑:“看起来,我的身体并不是很排斥机械臂的存在。但要说对日常生活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那也纯粹是在撒谎。安装机械臂后的前六个月算是磨合期,在那些日子里还是会感受到僵硬或是疼痛的。”
兰利刚想开口继续说些什么,计时器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这是距离行动正式开始还有半小时的标志。我起身走到办公桌前,随手重置了计时器:“恕我失陪,长官,但是我必须要出发了。”
就在我即将推门而出之际,兰利突然叫住了我。回过头去,对上了那双绿色的眸子:“我要你毫发无伤地回来,这是长官的命令。”
“确认命令已收到,也请你保重,长官。”,听到我的回答,兰利微微颔首。
一辆FAC的轮式装甲输送车已经等在了门口,刚刚顺着敞开的后门钻进装甲车里,我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那个先前向我抱怨后勤问题的士官:“局长,您也要上前线吗?”,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当真带着几分惊讶。
“我的禁闭者都在前线,作为管理者,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确认关紧了后门,我边回答边环顾周围坐姿端正的FAC士兵们,发现他们也都满脸惊异的神色,不禁失笑:“难道在诸君眼里,米诺斯危机管理局局长就那么四体不勤吗?我同各位的经历都差不多,工作的时候身陷险境基本算是家常便饭,身上也没少挂彩。此番前来,我也没什么不良居心,只是被安排蹭个车而已。”,此言一出,车内原本有些过于安静的空气终是活跃了几分。
由于道路结冰情况相当严重,且车轮全都装上了防滑链,所以装甲车只能大约以45千米的时速向前行驶。这样一来,到达彼岸诊所便需要大约25分钟的时间。
辛迪加的路面,已经在近三十年的帮派火并中被子弹,榴弹和炸弹破坏的坑坑洼洼。虽然我并不晕车,但在这样一个狭小的密闭空间中摇来晃去,还是让我感到有些不舒服。于是便开始尝试着考虑些别的问题,将注意力从这种不适感上引开。这时,本次担任车长的那名士官又发话了:“伙计们,我相信大家应该都听过简报了,这次行动的部分增援,是由米诺斯危机管理局提供的——不过先说清楚,我接下来强调的内容并非是为了让局长难堪——因此,我希望诸位能够克服先前作战时对禁闭者的排斥情绪,良好的合作是这次任务的基础。”
“最后,我知道,此时此刻在这辆车里,就有来自西区的战士。”,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像是在费力地斟酌着词句:“作战的时候不要忘记,你们是在为生活在原治安局控制下的西区居民夺回他们失去的自由。而如果说我个人有什么私心的话,那么身为这支作战小队的队长,我比谁都希望看到你们活着回来。”
“谢谢你,朋友。”,听着他的话,我默默地想。
25分钟的路程,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漫长,当装甲车的驾驶员提醒我“彼岸诊所已经到了”的时候,我花了几秒钟才真正回过神来。迈入彼岸诊所大门之后很久,全车乘员最后的那句“祝你平安”还在我的耳边和心底回荡。
抵达诊所五分钟后,行动准时开始。我特地留意了一下时间,正好是入夜116年12月24日正午刚过。虽然不论是管理局情报科的前期调查还是第九机关与我们共享的情报都显示,这些为祸一方的治安局残党大多是欺软怕硬,一触即溃的无耻之徒,但7个月前的那次针对管理局车队的袭击仍然让我不敢掉以轻心。因此我当时的状态,或许是紧张得过了头,不过艾恩对此表示非常理解:“毕竟这还是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不是在管理局模拟训练设施里进行的狂厄特训。在辛迪加,如何谨慎都不为过。”,她这样说。
高强度的战斗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太久。大多数为非作歹的前治安官在看到FAC装甲输送车的一刹那就已经明白抵抗是全无意义的,因为既然灾变应对框架直接介入了战斗,那么就说明治安局残党在议会眼里和狂厄污染,死役以及黑环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这股势力崩溃的速度之快,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到了入夜116年12月25日凌晨,行动就已经基本进入扫尾阶段了。而在持续了不到20个小时的战斗中,有126名FAC士兵伤亡,其中16人阵亡。至于帮助我抵达诊所的作战小队则全员生还,只有一名士兵被爆炸震破了耳膜。
然而,我一直都没能等到卓娅。直到凌晨4点,我才从一名撤离战场的伤兵那里得到了军团长负伤的消息:“在掩护我返回驻地的途中,我们两个人被一批手持冷兵器的治安局残党给埋伏了......那个高个子的禁闭者,为了保护我,受了伤......我已经告诉救我的医疗兵去找她了。”
“你们是在哪里遭遇袭击的?”,正给他换药的艾恩开口替我问道。
“离这里不算特别远......向西大约1500米左右。”,伤兵想了想,回答道。
此时正巧夜莺副官驾驶着管理局的装甲侦察车赶到了彼岸诊所,我几乎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侦察车旁,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位上:“夜莺,不要熄火,卓娅受伤了!倒在距离彼岸诊所以西1500米的战区,我们现在就得去救她!”
副官应声掉转车头,沿着街道向伤兵提供的方向疾驰而去。
接下来的五分钟,对我而言就如同一生那样漫长。夜莺顺着地上长长的血迹,找到了伤兵口中的伏击地点——那里躺着十来个治安官。绕过一堵坍塌的砖墙,我们就看到了那两个正在拖行卓娅的恶徒。副官的枪弹还未及出膛,带着我怒火的权能就已经将两人的颈部折成两截。接下来我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夜莺和我合力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卓娅抱到了车后座上,此刻她的嘴唇和面色都已经因为大量失血而变成了惨白色。
“我来负责绑止血带!快开车!”,看着眼前双眼紧闭的女人,我恍若回到了6个半月前的入夜116年6月3日,当时或许卓娅也是抱着昏迷的我,催促着司机尽快往管理局赶。
“你别想现在就死!你这样让我怎么回去跟赫罗交代?!”,我手忙脚乱地绑着止血带,泪水不住地落下:“保持呼吸!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永远都别想死在我怀里!......快开呀!”
“局长,我已经尽力了。路面实在太滑,能见度又这么差......我不能同时拿三个人的生命去冒险!”,雪越下越大,侦察车的雨刷已经调到了最快的一档,但是雪花仍然几乎完全覆盖了挡风玻璃。
“求你了......别离开我们......别离开我......”,止血带已经绑到最紧,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是此刻除了抱紧怀里的军团长,我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
“局长准备交接伤员,我们马上就要到诊所了!”,夜莺的声音此刻在我听来,已经如同梦呓。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从我和夜莺驾车离开诊所去寻找受伤的卓娅,到把休克的军团长带回诊所,前后只用了不到十分钟时间。
所幸最后彼岸诊所成功地将卓娅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是入夜116年的圣诞节对我而言在各种意义上都成了“最长的一天”。

06.终幕之序章(The Continuing Finale)
入夜117年1月1日,持续了一周的大雪终于有所止息。
当我迈步走出管理局大门时,天空仍然阴沉。自从广场黑环危机以后,前往FAC荣誉军人墓地去祭奠那个两度拼尽全力将我从死亡阴影中托举而出的男人就成了我每年元旦的固定日程安排。然而由于连日的大雪,通往新城的公路已经封闭多时,这样一来,抵达那里就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幸,那名在特别行动中与禁闭者和我并肩作战的FAC指挥官在凌晨时分发来了消息,说她会代我去为036扫墓:“我刚刚才看到新城-辛迪加快速通道因暴雪被封闭的消息,不过您大可以放心,在FAC这里,没有人会忘记036前辈的付出。今年,我们会替您完成祭扫。等到快速通道重新开启之时,您随时都可以亲自前来吊唁。不知局长女士意下如何?”
心中本有着千言万语在汹涌,然而到了最后输入信息时,却只剩下了一句:“辛苦了,多谢。”
不过事情总是有其两面性,快速通道的封闭,给了我留在辛迪加的机会。而在这里,要纪念的人,则有太多太多。卓娅还在养伤,这也就意味着我一个人要同时去两个地方。
就管理局所处的地理位置而言,前往彼岸诊所的直线距离,肯定比前往奇兰广场的距离的要近得多。不过由于辛迪加公共交通系统的彻底缺位和连日来降雪所导致的恶劣路况,导致行走其间的我完全没有感受到较短的路程应该带来的那种轻松的感觉。由于常年的帮派火并,辛迪加的街道基本与战区无异。“荒凉”和“破败”基本上可以说是我能够想到的程度最轻的两个形容词。
铅灰的云层再一次压得极低,街头的形状同入夜116年8月18日那天出奇的一致——除了没在下雨和地上有着厚厚的积雪而非积水以外。白色的积雪同街道两旁被火焰熏黑的砖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给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加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四下里全都没有什么动静,仿佛生命已经抛弃了这片土地。在这条狭长的街上,只有我一个活物在移动,除此以外,连一个普通居民或者是一个黑帮成员的影子都见不到。裹紧了冲锋衣外套,深一脚浅一脚,自顾自地在这无人之境中穿行,于身后留下一串落寞的脚印。
难怪渡鸦在诗中会这么写:“冬天呵,是这西区最可怖的季节!”,任何一个没读过《狄斯城邦史》的人都知道,辛迪加实际上是工业化急速扩张的产物。而在这种扩张进程中所构筑起来的城区则往往具有共同的特点:其建设规划往往会抹杀所有自然的存在,而这一工业文明成果的废墟也继承了这片城区原有的特征。如果在春夏这种万物生长的时节,则生命还会寻到办法存在于这荒芜的废土;而如若处于当下,便难以寻觅到一丝生命的痕迹。没有草木,没有犬吠,没有鸟鸣,什么都没有。除了踩踏积雪所发出的“沙沙”声,整个世界都噤若寒蝉。被雪覆盖的街道似乎永无尽头,以非线性的方式向前延伸......简直如同一条趋于虚无的末路(加粗的短句在草稿上以英文写就,原句为It's simply a Path To Nowhere. ——作者注)。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彼岸诊所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短暂的突击修复最多让这座建筑物勉强能够使用。而对于入夜112年那场战斗对它的破坏,以及这四年多来任由其遭受风吹雨打所带来的侵蚀,则全然无能为力。临时搭建的脚手架,已经被厚重的积雪压垮了一部分。拿起门边放着的铁铲,将堆在入口处的积雪尽数移走,我推开大门,朝着地下室走去。
正在大厅里打包医疗器械的艾恩朝我点了点头,但没有做声,已经在管理局医疗部度过了四年时间的她,当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来到灰发少女倒下的地方,我靠着身后那堵冰冷的混凝土墙,坐在了地上。正想要开口问候那已经逝去的生命时,却突然发现自己连那少女的名字都不知道。心酸和痛苦之余,我感到一阵眩晕。组织好的语句却因为一个名字的缺失而再度变得支离破碎,所有告慰的说辞都难掩其苍白无力,以至于诉说的欲望在被确切地把握住以前就已经被现实消解。在空虚的失语中,我呼吸着曾经堆满杂物的地下室里的冰冷空气,突然想起曾经被渡鸦抄在稿纸边缘的一句话:“全世界的幸福都抵不过一个无辜孩子面颊上的泪水。”,而事实是,倒在我眼前的那个孩子,甚至都全然失去了哭泣的权利。
于是我能留给少女的,只有这沉默了。我一直认为,对于逝者而言,幸存者所拥有的生命本就已经是一种无价的奢侈。身为生者,我绝不想以一种傲慢的姿态来面对死去的魂灵。于是,便只剩下尊重死亡的追忆和保持悲哀的沉默这两种选择。那日,在少女生命的最后时刻,我选择忤逆安的想法,将真相告诉了她。自此之后,我和少女之间便再无任何可用语言所表达的东西了。我近乎冷酷无情地戳破了护理长那善意的谎言,看似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让少女得以在终焉来临之际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尖锐的针!扎在我良心上的针!
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从怀中掏出那本带着我体温的《辛迪加睡前故事》,放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然后以手撑地,缓缓站起,不顾脚步的些许踉跄,逃也似的离开了彼岸诊所。
合上诊所的大门,我又回到了那个灰色世界。
从彼岸诊所到奇兰广场的步行没有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还是在一条覆盖着白雪的巷陌中穿行。周边的景物无非还是工厂厂房和住宅的简单排列组合,除了那几张已经破旧不堪的促销海报以外,再没有什么能继续存在于我的印象里。
直到我看见那座头部几乎被完全炸掉的奇兰雕像。这座雕像,或者说这座广场本身是什么时候落成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入夜33年,而到今日,恰巧是84年整。思维在触及到“八十四”这个数字以后,又毫无道理地向下延伸——毕竟,摧毁内海异方晶矿区的大爆炸就发生于入夜84年,这也是西区逐步堕落为今日的“辛迪加”的开端。
由于广场黑环带来的影响,奇兰广场自从入夜112年8月27日起就被列为管控区域。直到入夜116年初春时节,才算是基本取消了广场入口附近的所有管制措施。而至于奇兰展馆和建于其上的奇兰雕像的管控期限则更久,在广场本身长达三年半的管控期的基础上,又延长了大约三个月时间。入夜116年6月1日,狄斯城议会才正式宣布奇兰广场恢复其原有的全部基本功能。
说到厄尔希,我至今仍然怀着一种矛盾的情感。我并不是一个勇敢到任何时候都不畏惧失去生命的人。虽然一次次看似义无反顾地踏入死区,但压制本能反感时的痛苦,承受精神冲击时的折磨,面对死亡时的挣扎与彷徨,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因此,尽管那位终日阴沉着脸的军团参谋已经化作风中的尘埃,我仍然难以完全原谅他。
我终究不是《叶隐闻书》(亦简称《叶隐》,作者是日本江户时期佐贺藩的武士山本常朝。其中多提倡“人当日日盼死”的观念,颇有“死亡崇拜”的意味——作者注)的信众。
本来根据FAC的说法,即使已经解除了管控措施,但是奇兰展馆的门口应该还是会有一个小队规模的士兵在值守。不过至少在我走进展馆,沿着4年前走过的楼梯拾级而上时,没看到那些士兵的影子。
奇兰雕像最顶部的观景平台,与地面的垂直高度大约在百米上下。呼啸了数日的寒风此刻似乎终于找到了归处,争先恐后地灌入“奇兰博士”的头部,将形单影只的我裹挟其中。
“厄尔希,我迟到了。”,我越过在风中飘动着的警戒线,盘腿坐在了橙色的路障标志筒边。
“四年了......”,恍惚中,我似乎听到寒风当中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模糊,但还没到不可辨认的地步。有如那天在卓娅的幻境之中,正同污染搏斗的我旁听到的那场两人之间的对话。
我知道是错觉,但仍然选择与之交谈:“是啊......四年了。你放心,赫罗还有卓娅,她们现在......过得不错。”
“好......昨天......我已经亲自找过她了,你......也多保重。”,虽然是冬季,但这次的错觉就如同夏末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嗯,我尽量。”,如此回答之后,便又只剩下了风声。将包中那支夜莺代为采购的白花轻轻取出,放在当时厄尔希倒下,现在堆满了施工器械的硬质地面上。
“外面又开始下大雪了,你现在跑到这儿来做什么?”,一个女声打破了宁静,我知道,是卓娅来了。或许是猜到了我心中的疑问,身后的女人又解释道:“不用担心,是夜莺开车载着我来的。”
我只是指了指手边的白色花朵,没有作声。
军团长一下就明白了我此行的目的,于是便把随后的话都咽了回去,默然地走到我身旁,与我坐在一起。之后沉吟良久,才终于挤出一句:“昨天晚上,我终于梦到他了。”
“那看来厄尔希的确是信守承诺的人。”,我笑了笑,往卓娅的身边靠了靠。
“这话是什么意思?”,身旁的女人有些奇怪。
“刚刚,在这里,我在风中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透过混凝土被炸开的缺口,我将视线投向远方:“......我相信那就是厄尔希的声音,他说,昨天他已经亲自找过你了。”
“一如既往地,像个老妈子。跟我念叨了一堆——我一点也没夸张——有关于赫罗的事,好像我对他妹妹多不好一样。”,卓娅对梦中的内容记得很清楚,看来整晚都睡得很浅:“至于军团的情况......我没敢告诉他。只是不停数落他,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他只是在笑,就是不回答。这要是放在以前,少说也得给这妹控两个爆栗。”
听着卓娅绘声绘色的描述,我不禁哑然失笑。
“最后,他说,我要去看看赫罗。没过多久,我就醒了。”,军团长垂眸看着地上的白花:“一看电子钟,已经早上九点多了。就想着到办公室找你聊聊,结果半路碰到夜莺副官,她说你一早就出去了。”
“先去了彼岸诊所,又来了这儿。”,我回应道:“毕竟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想起一些已经离开的人。与其坐在办公室里受那些回忆的折磨,不如自己来看看他们。”
“是啊,那天我本来以为,我自己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结果没想到最后留在这人世间的,只有我和赫罗。莱格特曾经跟我说,我是他见过的命最硬的人......唉,这老家伙所有关于我的好的预言几乎一个都没成。”,卓娅苦笑着调侃自己:“在辛迪加的至暗时刻孕育而出,只知道破坏和毁灭的暴徒,怎么会比那些渴望亲眼看见未来的人们活得更长啊。”
她慢慢地站起来,环视着整个观景平台,眼里尽是落寞。
“苏醒以后的这些年,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事就在于:如若你想要引领别人,那就要先学会拯救自己。事到如今,辛迪加的自我救赎早已经和你我息息相关了。”,我也起身,轻轻地拉住卓娅的手:“我们都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找寻着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断地追忆过去,复述曾经的遭遇,到最后只会彻底无话可说。问题在于,卓娅,如何才能顶着往事所带来的重负与命运继续向前,在反抗和战斗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我爱你,在未来也毫无疑问会陪伴你直至最后一息。肃清治安局残党并不是终幕,而只是序章......我们所有人的路都还很长......我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变成莱格特口中那些‘值得托付的人’当中的一员......”
“谢谢你,小局长。”,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再一次被眼前高大的女人紧紧拥住。她的怀抱很温暖,甚至完全驱散了厚重的冬衣都难以阻挡的寒意。
一股强劲的阵风裹挟着雪花席卷了整个奇兰广场,同时也卷走了那支白色的花。单薄的植株在空中的航迹飘移不定,白色的花瓣纷纷在肆虐的风雪中脱落,落入下方令所有生灵都头晕目眩的深渊,直至与灰白色的景物彻底融为一体。治安局残党的终幕同辛迪加自赎的序章正缓缓交汇,从卓娅的怀抱中抬起头,于漫天的雪雾之中,我仿佛又看到了厄尔希在幻境崩塌,生命终结之际,脸上那温柔而平静的微笑。
-Fin.
(注:由于本篇内容篇幅较长,“致谢”部分内容将会在正文发布后以长动态的形式发出,这篇文字的写作可谓异常艰难,因而这一过程中笔者所受到的帮助就更显得弥足珍贵。)
封面如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