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二部分-第十二章
译者：Lunar Dial
统稿：斯派尔
乐园
卡利班之子
尤根特·赛伊
东腓尼基荒原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克兰克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欧尔每次都给出了他最满意的答复，但他不确定有没有听进去。
“我们在找约翰。”欧尔又一次说道，“没有他，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而且他现在还遇到麻烦了。”
“大麻烦？”雷恩问道。
欧尔点了点头。他一直在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或是前方人群的背影。随着他们愈发接近，很难不抬头去看巢都。每当他在绵延的狭窄道路上走神时，他都发现自己在盯着它。它比应有的亮度更加耀眼，一系列螺旋攀升的尖塔和桥梁，阳光洒在抛光的金属和水晶圆顶上，迸碎成彩虹和光斑。
其他人没有试图别过眼睛。他们全都在向上凝视。一些人在哭泣。其中一些的泪水被鲜血染成分红。人群中弥漫着一股汗水，焦糖和烤肉的味道。一些人跌跌不休，仿佛他们正行走在别处，而非焦灼的荒原上。笑容轰然爆发，时而歌唱，时而尖叫。有些人已经倒下，一个男人脚步蹒跚，跌倒在地，脚踝被后面的人踩断，正在痛苦地尖叫着要去乐园，在地上攀爬，抽泣，另外一些人明显已经死去多日，他们的躯体被衣服裹挟，不知不觉间勾在了别人身上。
他们也许曾是难民，但现在人群已经成了某种别的东西。欧尔觉得更像是一群朝圣者，认为自己正走向乐园，而且很可能是对的。
大麻烦……欧尔确信他们已经遇到了大麻烦，而且只会越来越糟。堕入冥府，与野兽一起陷入迷宫，这就是将要发生的事……无可规避，只有一条道走到黑，向前，进入，然后希望能从另一头出来。
继续前行一直很艰难，让其他人继续前行同样很艰难，很难不让他们开始试图对人潮伸出援手，或是大喊大叫，或是开枪射击。雷恩是最糟糕的，雷恩，也许还有格拉福特。雷恩一直挣扎着不去看巢都。欧尔听到他又一次呢喃着奈芙，雷恩已经多年没提起过这个名字了。格拉福特也有问题。装载机仆开始不断抽搐，仿佛接到命令一样突然来回扭动。而那个嘴边挂着骨头的蒙面女人和她的大个子同伴也和他们在一起。靠在身边，不时投来一瞥。众人似乎在本能般地避开这一对。有好处，同时也令人担忧。
“这条路有鬼。”行走时，卡特对欧尔小声说道，“你知道的，对吧？我的意思是……我能感觉到它。我能听到它，而它……它就像一首歌，欧尔，就像以前我们离开考斯的时候，就像海妖的歌声。”
“没错。”他说道，“确实很像。”
“等我们进去了，”卡特问道，“我们要怎么找到你的朋友？假设他在这里的话？”
“约翰呼唤了我们。”欧尔说道，“他会留下标志，或者信息。”
“你确定？”
“不。”他看着卡特。对她撒谎毫无意义。如果他撒谎，她会知道的，他很确信。
“好吧。”她回答道。
“看……”他们绕过一道干燥的土石坡，蒙面女人就在他们面前，转身看着他们，指向上方。
欧尔情不自禁地望去。巢都就在那里，在沙尘中巍巍耸立，闪闪发光，耀眼夺目，如同气焰一般在热浪中摇曳。他感觉他的感官正从皮肤上流失，感觉呼吸在肺部发出嘶声……
一切都会没事的。
他们不用……他不用再跋涉了。这就是他的归宿。他唯一的归宿。
“正如你所愿。”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低沉，洪亮，老朋友的声音，“你只想停下，放过这个世界，也希望它能暂时放过你。”
“大……海……”他感觉自己结结巴巴，“那艘船和空旷的大海。”
“所有的流浪和冒险都是后来的。”声音说道，“缘于你发现这个世界不会让你安息。即便如此，你也一直想要回家，真的。而现在……现在你到家了，你现在可以安息了，欧兰涅斯。”
有东西从背后撞上他。他的脚步趔趄了一下，声音消失了，巢都的景象也消失了。
人群从他身边匆匆跑过。当他们看到头顶的巢都时，长条状的人流化为狂乱的奔涌。众人在奔跑，争先恐后，互相撕扯。他听见枪声，哭声。欧尔试图移动，又被撞了一下。他头痛欲裂，涕泪横流。一阵尖细的铃声充塞耳中，如同指甲敲打玻璃。
一只强壮的手抓住他，把他扶起来。他抬头望去，以为会看到格拉福特或是宰比斯。
裹在五彩布料中的壮硕身形站在他旁边，人潮如同撞上岩石般向两边流动。蒙面女人站在他身旁。她没有看着巢都，而是望向欧尔。
“这里，”她说道，“只要再多走一会儿，旅行者，但你必须前行。门口不能逗留太久。”
他盯着她，视线模糊，她的身影闪烁出五彩斑斓的颜色。人潮汹涌，而他们恍若一座孤岛。
“你？”他口干舌燥地说道，“你是谁？”
她在微笑，挂在线上的骨头在她的颏下咯咯作响。
“我是个朝圣者。”她说道。
“欧尔！”卡特的叫声让他回过神来。她正挤过人群向他赶来。宰比斯和格拉福特跟在她身旁，克兰克和雷恩紧随其后。他们全都低垂视线，避免看到巢都。卡特的眼中流下血泪，下巴染成红色，脸色苍白。她在颤抖。其他人也是。他看到他们开始奔跑。“走开！跑！”
一声尖细的哭喊响彻空气，不断脉动、升腾，清晰地盖过奔跑人群的叫喊和欢呼。欧尔感受到了噪音，而非听见它，从骨头到皮肤都在为之震颤。
“呕……”他感觉一阵反胃，舌根尝到了呕吐物的味道。他在余光中看到那个身形。巨大，大得无法忽视，站在砂岩峭壁上，身披盔甲，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酸绿、深红、火橙与青绿、铬白和古铜色。它拥有四肢与形体……神明在上，它成真了，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真实，仿佛尖啸被赋予了形体。它正俯视奔跑的人潮，低吼出欢迎，抑或愉悦，抑或威胁的声音。人群在狂奔，一些人跑向那个身影，另一些人跑开，或是匍匐在地上。鲜血流淌。鲜血从七窍，以及手指在肉体上划开的伤口处流出。蒙面女人和她的巨人同伴不见踪影，如同狂风面前的烟尘一般消失。
一只手抓住他。
“欧尔，停！”是卡特的声音，似乎很遥远，正在喊叫，“不是那个方向，离远点！”
他低下头，他的脚在挪动，带着他走向前，走向那个身影。身披盔甲的绚丽身影蚀刻在欧尔的目光中。
天啊，他一直在走向它……他还在。
他扭转身体，闭上双眼，用意志拖动肌肉，然后开始奔跑。咆哮声席卷他头顶的空气。至少还有其他人在他身边。他正向巢都跑去，耳中只能听见尖叫，口中只能尝到呕吐物和腥甜。
他的下一步在他面前踏出。他的脚踩到了……
抛光的石头。他停下，站住，眨眼，呼吸，口中的猩红消褪。没有人群。没有沙尘。他正站在一条沿着苍白的条带延伸，用打磨光亮的绿色石头铺就的小路上。小路蜿蜒地消失在远处，吸引视线向前，向上。巢都就在那里，依旧在阳光中闪耀，但如今却带来一种温暖，水渠和一簇簇圆顶划出完美无瑕的弧线。楼梯从地面拾级而上，螺旋攀升数百米，与精巧的桥梁相连。绿植的嫩叶在扶手上摇曳。花朵被花蕊和浓烈的芬芳压弯了头，向层层露台的外侧垂下。和煦的暖风从欧尔背后拂过，将树叶吹得微微颤动。成群的飞鸟，又或者是蝴蝶抑或飞蛾，展开五彩斑斓的翅膀乘风飞起，又降落在一丛丛琼枝上。灰色和黄色的花粉飘入空中，盘旋、萦绕，复又散落。
他吸了一口气。空气是清甜的味道，带有盐和柠檬花的馨香，以及旭日下大地的暖意。
举目不见其他人。没有人群，没有身穿盔甲的邪物。宁静被远处的水花和鸟儿扑腾的欢闹声打破。
他意识到自己的手中拿着枪，手指从扳机上挪开，关闭保险。他想把它锁住，然后挂起来。这里不需要它。这里不需要任何东西……
他没有松开手里的枪。一种熟悉的古老感觉正爬上心头，仿佛一个需求不曾听闻的声音正在诉说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欧尔？”他转过身。卡特站在格拉福特身旁，手中紧握手枪瞄准，枪管稳稳指向他。他能透过瞄准镜看到她的眼睛。
“是我，卡特。”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种感觉，也许你需要进一步确认，但没事的。”
最后一个词的声音落下，她放下了枪。没事的。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词，这个词对与他一同经历了过去几年的船员们来说意味深长。
“你走丢了。”她说道，“过了好几个小时，但……对你来说不是，对吗？”
“没错。”他环顾四周，“其他人也走丢了？”
她点点头。“就在当时。”欧尔望向格拉福特。机仆站定不动，头埋在活塞肩膀中间。欧尔向陈旧的半人机器伸出手。它抬起头，望着他。一层液体从它的扬声器隔栅淌下脖颈。
“士兵……”它发出嗡嗡声，“士兵佩松。”
“我找过他们。”卡特说道，“但我不想走太远，也不想到处喊。这里有东西，欧尔。”
欧尔看着格拉福特，放下手。又来了，和以前一样，当你试图到达某个神明不希望你接触的地方，就会发生这种事。迷失。
“必须找到他们。”欧尔半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又摇了摇头。没用……如果他对是什么抓住了约翰，对他们在哪里搁浅的猜想是对的，那么其他人和死了没两样。
“我觉得我能找到他们。”卡特说道。他看向她，目光犀利。她点头回应，举起吊坠和罗盘。吊坠末端的黑色水晶碎片在晃动。他看到她还拿着他的海图，在指间折叠。她一定是在他再次坠落时拿走的，以防万一他回不来。聪明的卡特……“我能感觉到他们，好像他们在外面，非常遥远，但同时也在我的脑海里，像是一道声音，或是一段清晰的记忆……”
“就像一根线。”欧尔说道。
她点点头。
“还有这个。”她举起钟摆、罗盘和海图。“这些会指引你去到某处，或者某人。”
欧尔展露微笑。他想知道是不是他们去过的地方，那些在时间中翻滚，凝视宇宙漩涡的经历教会她这些。恐惧已经燃烧殆尽，已经成为一种意志，去凝视那些足以让其他人崩溃的东西，而她却还能继续行动。她的灵能天赋，嗯……他仍然感觉不出到底是什么形态，唯独眼下他很高兴他们把这个近乎歇斯底里的女孩从考斯的废墟中一起带上了。
“你完全没有迷失，对吗？”他说道，“甚至不在这里。”
她也笑了。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以为我们不知为何又回到了裂界，但并不是。感觉不一样，更糟糕。就像……”
“就像它在试图用温柔乡扼杀你。”欧尔接上话头，“是的，恐怕我把大家带到了一个糟糕的地方。实际上，是个非常糟糕的地方。”
“什么地方？”
他看着周围的绿叶、鲜花和瀑布，以及朦胧了光线，逐渐落下的花粉，想起所有的名字以及想法随时间推移而改变的方式，险恶、诱人，它的真相只会在旧日的怪谈中浮现。
“乐园。”他说道。
壮丽区
“咱们必须停一下，起码休息一会儿。”
昔班转头望向科尔。男人大汗淋漓，摇摇晃晃。他怀里的婴儿正在睡觉，一只小手伸出来，搭在折叠当作襁褓的粗麻布被单上。他身上有粪便的气味。那个男人身上也有。昔班认为这是好现象。如果他在排便，就意味着消化系统和肾脏在正常运作，没有抗拒喂食的非标准食物。
“那儿。”昔班伸手指向从灰霾中突出的弯曲大梁和坑坑洼洼的金属，“在那里可以躲起来，地表下还有管子延伸到那里。”
“水管？”科尔问道。
“我们会知道的。”
他向前走去，扫视目力所及之处。浓郁潮湿的雾气在他们周围弥漫，白昼化为氤氲，远处的物体变为转瞬即逝的幻影，一去不复返。吸入雾气令人胸闷气短，而行走其中则仿佛在汪洋的海床上跋涉。味觉、嗅觉、振动和声音已经取代视觉成为关键的感官。有时会有枪声，远处间或传来足以终结文明的武器发出的隆隆声响。有两次，昔班听到附近有东西在移动，距离不足二十步，以猎人般的谨慎和缓慢徘徊。他站定不动，示意科尔停下脚步。婴儿在这种时候总是很安静，仿佛它明白安静意味着生存。两次，雾中的声音都在一段时间后离去，而后他们继续前进。科尔开始说话，主要是问问题。昔班很想告诉这个男人安静，但这是无用功，话语是这个人与他能够理解的世界之间的联系。
“诗兴于言。”也速该曾说过，“而言乃灵台之影。”
所以，他让科尔边走边说。那些问题最为考验他的耐心。
“您见过禁卫官吗？”科尔问道。
“是。”昔班说着，继续前行。
“您一直在他身边？”
“几次。”
“他和您说过话？”
“是。”
“真的？”
“是。我和多恩大人，还有圣吉列斯，还有我的大汗，还有基里曼大人，还有……”他正要说出赤红的马格努斯、福格瑞姆和荷鲁斯·卢佩卡尔的名字。
“喔？还有……谁？”
“其他人。”
“噢……”
他们在沉默中又走了几步。昔班不禁想起也速该欢快的笑脸。
“我想我更喜欢和秃鹰在一起……”他喃喃道。痛楚已经弱化成为身体每个部分的持续隐痛。
“什么？”科尔问道。
“秃鹰，流浪者的旅伴。在巧高里斯，当任何心灵陷入孤独时，我们就会这么说，它们总是会带来陪伴。有时骑手会和同伴分开，或是选择独自驰骋，远走他乡。无论为何，无论他们走了多远，旅伴都会加入他们，与他们一同旅行，直到他们或是找到回返的路，或是离开那个世界的平原。它们会讲述智慧和真理，让流浪者谨守初心。”昔班瞥了科尔一眼。“它们通常像鸟一样。”
科尔皱起眉头。
“您是说我……我们就像那些追逐即将死去的迷途者的食腐鸟一样？”
昔班扬起眉毛，面部的耸动带来如同向颅骨刺入滚烫的针一样的痛苦。
“我是说你话很多。”
科尔张开嘴，仍然皱着眉头。昔班等待又一个问题，但男人抬头张望，警惕四周。
“风向变了。”科尔说道。
昔班随即感觉到了。一丝寒气正拂过他的脸颊。他怎么会疏忽了，反而是这个男人发现了？
他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科尔看的方向。随着他的动作，风力越来越强。科尔的大衣在厉风中鼓荡。尘土飞扬，沙沙作响。他在颤抖，不安席卷全身，取代了凉风本应带来的轻快。他深吸一口，尝到潮湿腐朽的气息，如同闭塞的坟土气味。
雾气旋转、收缩，如同烟气被吸入一般后退。远方的天际隐约浮现，阳光染成破布般的颜色。一座高塔刺破雾霾，向上攀升再攀升，它的轮廓参差不齐，恍若一把锯齿状的匕首。昔班感觉自己的目光紧锁住它。一瞬间，它似乎失去了尺寸与细节，看起来不过是天际的一道黑色伤疤。光芒从中逸散，而他知道驱散迷雾的风就来自它。雄狮之门太空港，这就是他看到的，但他的脑海中唯一能想到的却是垂死的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而在内心深处，除了伤口的痛楚，他感到一阵寒意凝结，沿着他的脊柱缓缓向上抚摸。裂风扑面，耳语、呼吸、嘲弄……
“不……”科尔发出呻吟，“求你，不要……”
昔班回首望去。男人在地上缩成一团，裹住婴儿的襁褓，正在摇晃。昔班走到他身旁，把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科尔抬起头。泪水滚落男人的脸庞，滴在裹住孩子的襁褓织物上。孩子正在……睡觉，双眼紧闭，胸膛随着生而为人的第一次梦境所见而缓缓鼓动。
“科尔，”昔班说道，“你为什么哭？婴儿还活着。”
“总有一天他不会。”科尔轻声说道，“总有一天我会死。总有一天他会一个人在这里，尖叫着寻求帮助。”
“尚在未定之天。”
“不，一定是这样。看看周围，星际战士。”科尔脱口而出，在颤抖中倾吐话语，“一起都在泪水和痛苦中结束。一切。我只是……我只是想帮帮他。我只想帮忙……我只想让一些东西完完整整，好好活到最后。一个……就一个。为什么就是不行？为什么这个宇宙的法则这么残酷？一切都没了。一切……我能看到……不应该是这样。全都不应该是这样。但它不会停下来，你还不明白吗？只会永远继续下去，直到什么都不剩下。什么都没了。”
昔班的手从男人的肩上垂下。他能感觉到背后雄狮之门的阴影，潮湿的风搅动他的头发。他能听到遥远的塔楼在呼唤他陷入与科尔同样的绝望，仿佛一道声音在大地上蔓延，触碰到他们。
“也许吧。”他说道。
科尔抬头望向他，眼中闪着苦涩的光芒。
“也许？这就是你要说的？”
“希望不是确定性。它是远方的光芒。向着它驰骋，可能会到达，也可能在看到它以前就死在马鞍上，但如果停止不动，它就永远这么遥远。”
科尔笑了笑，发出苦涩的尖利声音。“巧高里斯人只会这么安慰吗？”
“是的。”昔班站起身，“我们只会这样。”
科尔低头望向熟睡的婴儿。孩子的脸抽搐了一下，但双眼依旧紧闭。
他摇了摇头。昔班望着他。风声渐息，雾气重又笼罩住能够看见雄狮之门太空港的缝隙。最后科尔又摇了摇头，抬头望向昔班。“再走一步。”他说道。
昔班点点头，伸出手。科尔握住它，把自己拉起来。
“不远了。”昔班说道，“但我担心从这里开始就没那么容易了。”
科尔摇了摇头，他已经在行走。
“您真应该好好提升一下鼓劲的技巧。”
昔班正要回答，他瞥了一眼身后，望向逐渐模糊的太空港方向，停下脚步。雾气越来越浓，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一个阴影身处朦胧的光芒和氤氲中，臃肿，带刺，站在一堆废墟上，一动不动，遥望着他。
内行星系宙域，狂怒降临
考斯韦恩睁开双眼。垂死的野兽仍在，流淌着鲜血，在记忆中睡眠边缘的蛮荒之地看着他。珍珠般的泰拉从观察窗外回望着他。狂怒降临的舰桥十分安静，各司其职的船员或是窃窃私语，或是用按键和控制杆的敲击声交谈。瓦沙克和阿多斐尔站在距离观察窗稍远处，正在交流一些考斯韦恩没有试图聆听的话语。
“我们即将抵达出发点。”阿多斐尔说道。考斯韦恩点点头，但默不作声。他的目光转向悬挂在头顶虚空中的船体。远方太阳的光芒遍撒在它金色的侧面，映照出星星点点的撞击坑。在如此近的距离，感觉仿佛他在仰望一轮鎏金明月的表面。它的船体和侧翼在末端逐渐收缩，形容矛尖。它的发动机簇喷薄出冷峻的蓝光，推动它向前和向下，滑向远方地球的光亮。它比山阵稍小，在单纯的质量和体积上与同样领导叛军和忠诚派舰队的荣光女王级形同姊妹。它令在它的阴影中游弋的黑暗天使战斗驳船和三艘大型巡洋舰相形见绌。不过，体积绝非它的全部。它是独特的存在，考斯韦恩遐想自己甚至能跨越舰船间的宙域感受到。在它还需要参战的年代，操纵其火炮的设备和半机器并非由火星制造，而是来自泰拉上的统一要塞。皇宫栖息在它的船体中，它的武器是由过往逝去的荣耀中提取和制造的奇观。它被称为帝皇幻梦，帝国之梦，美好而光辉。它是大远征期间承载帝皇穿越星辰的三艘舰船之一。如今它将最后一次踏上归途。
“我们准备好了吗？”考斯韦恩仍然没有转身。
“是，主上。”瓦沙克说道。
考斯韦恩点点头，仅此而已。他的一万名兄弟挤满四艘在帝皇幻梦阴影下移动的军团战舰。弹药和船员被撤离，而炮艇，登陆艇和突击艇装满每个机库和发射舱。其中一些带有圣血天使、帝国之拳和白色伤疤的涂装，由兄弟军团赠予考斯韦恩以支持他的事业。成排空投舱在发射管内静静等待。海妖【1】和恐惧爪【2】突击舱紧贴在战舰的腹部和背部，全都满载战士。
“事业……”考斯韦恩自言自语道。到底是事业还是愚蠢的虚荣，一名骑士纵马冲向敌人的长矛，呐喊出声，高举利剑，与同伴一同奔向命中注定的死亡。
“主上？”瓦沙克说道。
“兄弟，你不同意我们现在的做法，我知道。”
“主上？”
“你在讨论时沉默不语，智库，而沉默表明了一切。”
“我所在的环的角色不是领导，主上，而是辅助那些领导者。”
“那么现在就用分享你的疑虑的方式辅助我。”
停顿，转身。
考斯韦恩知道智库正望向阿多斐尔。
“阿多斐尔听过和看过很多，足以明白意见分歧并不意味着异议或分裂。”考斯韦恩的双眼依旧望着泰拉，“说。”
“如您所愿。”瓦沙克小心翼翼地说道，“主上，战斗已经结束。战帅的兵力更为强大。他们将会获胜。不会再有救赎，我们就是全部。泰拉上只有死亡在等待我们。”
“我们最好坐等结束？”考斯韦恩说道。
“我们最好保存有生力量。”瓦沙克说道，“战争不会结束。群星将在此后继续燃烧。我们仍有些许余力，如果与盟友结合，也许更多。这些力量足以捍卫我们已有的，足以重新开始。”
“没有帝国，没有帝皇。”
“还有剩下的。”
考斯韦恩绷紧下颚。
“你的言辞等同于宣称背叛。”
“您要求我说。”瓦沙克说道，“否则我不会这么做。”
“而如果我不问呢？”考斯韦恩问道，“你会依旧保持沉默？”
“我会与您并肩，主上。”
考斯韦恩点点头，瞥向阿多斐尔。
“下令吧。”他说道。
舰队司令点点头，走出视线之外。十秒钟后，考斯韦恩感到甲板的震动发生变化，随着发动机和反应堆点燃而愈发剧烈。星辰划过的速度越来越快。帝皇幻梦的宏大金色船身如影随形。那艘船上几乎没有活着的船员，只有反应堆和部分火炮所需的机仆，以及三名站在舰桥上的禁军。
“去发射舱。”考斯韦恩对瓦沙克说道，转身离开观察窗。他降下头盔，遮住视野。世界变为一片威胁标记的红光。眨眼间，他看到野兽的鲜血滴在雪地上，它的双目紧闭。身后的观察窗中，泰拉的光芒在分秒间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大，被珍珠般的舰船和战火萦绕。
舰船飞驰，还有几个小时环绕泰拉的舰队将会看到他们。随后将是雷火交加的时刻。在那之前，他们在引擎的轰鸣中颤抖，下降。
狂怒降临近乎寂静的甲板上，瓦沙克在走进他的武装室时停下脚步。思绪如丝线般在他的意识边缘游移，冷酷的意图蜷缩在欺骗的阴影中。三个人在那里等着他。他只需要用他们思绪的味道就能识别。他不需要目视以看清他们的黑色盔甲和兜帽下的头盔中闪烁的双眼。当他触碰他们的思绪时，卡利班的空气在他的感官中激荡。
“你们不应该在这里。”他头也不回地走向枪架，大声说道，“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必须现在就杀了他。”一个人说道。
“这么做，我们会反遭屠戮。”瓦沙克说道，“那些没有被我们杀掉的人会意识到我们的意图和骑士团对卡利班的想法。”
“这次攻击会让我们全都死于虚荣和堕落的理想。”
瓦沙克拿起等离子手枪，把等离子充电柱塞进电池舱，启动武器。充电线圈发出光亮，尖锐的呼啸声从枪身上响起。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拯救骑士团，消除对卡利班未来的威胁，将我们的兄弟中任何能够看清真相的人带进我们的事业。”
“考斯韦恩……”
“是个高贵的骑士。”瓦沙克说道，“他还有希望。如果我们现在行动，就失去了获取我们全部所图的机会。在即来之事中存有契机，能够指引骑士团道路的巨大契机。我们要做的就是抓住道路上出现的命运和机遇。”
“所以我们要冲向一场很可能在举剑之前就会死去的战斗？”
“考斯韦恩是个伟大的统帅，他的计划巧妙与危险并存。有可能成功。”
“你很仰慕他……”
“你们不是吗？他是个无与伦比的战士，专注、无情、精明。他同样很高尚。这样的卡利班之子有什么不能仰慕的呢？”没有回答。瓦沙克收起武器，摇了摇头。“做好准备，武装起来。还没到时候。”他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半黑暗中只剩他孑然一身。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欧尔和卡特首先找到了克兰克。老兵正躺在一处花园穹顶边缘的一条石板路上。无论巢都发生了什么，这处小角落都没有被触及。树木在黄铜和水晶质地的穹顶下伸展，张开一幅绿色的华盖。清水仍在灌溉渠中流淌，渠道在树根与开阔地之间阡陌纵横。周遭温暖如春，散发泥土与绿叶的清香。克兰克面朝下躺着，他的枪就在身边，一只手搭在上面，似乎正在沉睡。
他们第一眼看到他时停下了脚步，蜷缩起来静静等待，望向树木和穹顶边缘。他们沿着其中一条螺旋步道爬上圆顶，步道从入口一路引向此处。一路上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人，也没有任何暴力的痕迹。这反而让卡特和欧尔陷入紧张。
“之前在后面的那个东西，入口处的那个。”卡特近乎耳语地说道，“那是个阿斯塔特……”
这是他们俩第一次提及那个让难民队伍互相踩塌的巨人。
“看起来像是。”欧尔开口时，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即便在记忆中，它也能在他的眼中投下迷眩的光彩。“或者说，它曾经是其中一员。”
“但那意味着这里在打仗。”卡特说道，“那就应该会有痕迹。”
“也许这就是痕迹。”欧尔回答道，“这片寂静，我的意思是。”
他多等了一刻，然后站起身，走到克兰克身边。
没有叫喊。没有枪声。没有翻转的痛苦和快速坠向地面的感觉。
他走到老兵身旁，先用双眼，再用手指检查有没有手榴弹藏在他的身下。他的目光一直紧锁在树上。
一只身披淡紫色和橙色羽毛的鸟儿腾入空中。他身躯一抽，放松下来。克兰克的身上没有血迹，当他把他翻过来时，他发现老兵的嘴唇中传出低浅的呼吸声。他的双眼紧闭。
“他为什么倒在地上？”卡塔走近他身后，问道。
“疲惫。”
欧尔的眼睛和枪猛然抬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蹲在最近的树干旁。男人举起一只手表示安抚，而后钻到欧尔身旁。他对欧尔视若无睹，低头望向克兰克。
卡特退开一步，举起手枪，但男人却毫不在意。一个破烂的背包悬挂在单肩带上。他看起来憔悴不堪，脸上长满蓬乱的胡须，皮肤的毛孔和沟壑里沾满污垢。眼睑下的皮肤挂满疲惫的眼袋。不过，这是一张和善的面容，他向树木投去的眼神回应了欧尔的担忧。
“你的朋友需要水。”衣衫褴褛的男人说道。他的手指拂过克兰克的脸颊，“他比看起来更老。”他皱起眉头，站起身，用双手挽起老兵的胳膊。“帮我把他扶起来。”
欧尔一动不动。
“你是干什么的？”
“这是什么该死的蠢问题？”男人厉声说道，“我是……曾经是一名医生，我这是在做好事，还有，我在叫你把你朋友的脚抬起来，把他搬到树底下，这样我就能想办法让他比现在舒服一点儿。”
男人望着欧尔，欧尔顿了顿，向前走去。格拉福特上前帮忙，但欧尔举起一只手。
“如……如您所愿，士兵佩松。”格拉福特瓮声瓮气地说着，站定不动。
欧尔挂上步枪，弯下腰，抬起克兰克的腿。他们把他移到一棵树下，把头靠在树干上。男人没有出声，但他的手指开始在克兰克身上舞动，按压肉体，分开嘴唇，垂下耳朵倾听。欧尔静静看着。他在过去的岁月里看过很多医护人员工作，确定这个男人是专业的。卡特依然站在后面，望着吊坠在海图上盘旋。她不时抽搐，闭上双眼，面露痛苦。欧尔注意到，一滴血珠挂在她的左眼角。
“她的状况也不好。”男人抬眼看了看，又转回克兰克，“我一开始觉得是缺水，饥饿和睡眠不足，但我有种感觉，不止这些。”男人掏出一个锡瓶，拧开盖子，在盖子里倒出一指深的水。瓶子里的水清澈而干净。“身心俱疲，惊吓和一堆其他词，说明你们经历了任何人都不应该经历的事。”他顿了顿，放下锡瓶。“也许还不止，我猜。”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拉下克兰克的下嘴唇，把瓶盖里的水凑近嘴唇，倒了一点进去。
“一切正常吗，士兵佩松？”格拉福特发出嗡嗡声，突然抬起头，转过身，“您的命令是什么，士兵佩松？”
“没什么。”欧尔说道，“谢了，格拉福特。”
他盯着机仆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它正变得越来越古怪。他想知道他们步步惊心的旅程对它的人类大脑剩余部分造成了什么影响。
“佩松。”男人说道，“所以这就是你的名字，还有士兵，所以你是个军人。”
欧尔耸了耸肩。“曾经是。”他说道。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曾经是军人。”男人说道，“他们大部分都死了。我猜你属于另一类。”
“另一类？”欧尔问道。
“聪明得知道当逃兵的人。”
陷入一阵安静。
“你叫什么名字？”欧尔问道。
轮到男人耸了耸肩。他把手放在克兰克的胸口，手指张开、放松，眯起眼睛，仿佛在聆听。
“尤根特。”
“你来自哪里？”欧尔问道。
“来自？我没有来自哪里。我就是这里的人，土生土长。”男人的目光从克兰克身上瞬间挪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当真觉得我来到这里的人之一？他们大多数都疯了。绝望吞噬了他们腐朽身体中的最后一丝希望。他们所知的一切都灰飞烟灭，重视的一切都化为乌有。战争是罪魁祸首，但你肯定知道，对吧？我敢说。”
欧尔点了点头。
“他们来了多久了？”
男人向欧尔投去犀利的目光，他正在给克兰克倒第二杯水。
“你是说这个地方改变了多久？”男人龇牙咧嘴地说道，“我不知道。有时候似乎过了很久，有时候也就几周。但当它改变之后，就开始有人来了，没停过。全都一样，崩溃、绝望，希望他们梦中的乐园真实存在……然后他们发现了真相。”他叹了口气，抿了抿嘴唇，望向克兰克。“他需要食物。”他说完，起身四处张望。
“敌人来了。”卡特放下手中的吊坠和海图。
“敌人？”尤根特仍然在东张西望，“你瞧，我甚至都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的确，有一场战争正在某处进行，焚毁和粉碎它波及的一切。如果站得够高，有时候就能看到火光。”
“是阿斯塔特，尤根特。”卡特说道，“我们来的时候看到了一个。”
尤根特呆立片刻，打了个寒颤，点点头。
“你看到了一个，是吗？”他又打了个寒颤，“是的，他们在这里。”
“这里没有战斗的痕迹。”卡特说道。
尤根特望着她，脸上挤出一丝皱纹。“没人对这个巢都有想法，觉得它值得防守。”他说道，“你觉得在这里打仗有什么好处？”
“还有那些难民。”欧尔说道。
“他们在追随呼唤。”尤根特说道，“你们肯定都听过，就算在睡觉也是，但它对那些失去最多的人最强烈，那些整个世界都变得黯淡绝望的人。他们会听到，然后除了来这里就没别的想法了。他们追随梦境，然后就发现自己在这里。”
“他们怎么了？”卡特问道。
“你觉得呢？”他回答道。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欧尔问道。
名叫尤根特的男人转过身，走向其中一棵硕果累累的树，伸手摘下一粒果实。
“活下来？”尤根特说道，“我只是在尽我所能帮助每一个人，士兵佩松。”果实在他的指间晃动。一瞬间，欧尔觉得他听到了什么，某种高亢而尖锐的声音，超出听力的范围。他望向克兰克，仍然躺在树下，双眼圆睁，睁得大大的，盯着欧尔，充满恐惧，发出无声的尖叫。他的脸庞松弛，嘴唇张开，还没喝下最后一口水。“而我帮得越多，”尤根特·赛伊转过头，托起果实，“我就活得越好。”
尤根特·赛伊笑了，把果实举到唇边，咬了一口。
随即，整片树林开始尖叫。
欧尔猛地向后一缩，紧闭双眼，双手捂住耳朵，头颅中爆发出一股炫目的痛楚。他感觉胆汁和呕吐物从唇间喷涌出来。他被噎住，气喘吁吁。
“没事的。”尤根特·赛伊的声音在尖叫中翻滚。欧尔强迫自己站起身，举枪抵住肩膀，手指搭上扳机。赛伊正向克兰克走去，脚步不紧不慢。他的嘴唇和下巴上沾着红色的液体。咬开的果实在他手中，外层金黄色的果肉正渗出汁液，红色的湿润核心正在颤抖。尤根特·赛伊绽放的笑容露出粉色的牙齿，双目熠熠生辉。褴褛的衣物在树叶缝隙间洒下的光芒中闪闪发光。他似乎变得明亮耀眼，向前迈步时仿佛一道光源在周遭的阴影中移动。
欧尔开枪射击。这是他生生世世作为士兵刻在骨子里的行为。在漫长的时光中，武器变了又变，从弓弦和投石索变为火药、等离子和激光，但动作却如出一辙：瞄准，瞬息间判断目标的角度，心念一动驱使手臂投掷，或是撒放弓弦，或是扣动扳机。他并非无与伦比的神射手，不像洛克斯利【3】那样射术精准，不像可怜愚蠢的帕里斯【4】那样天赋异禀，也不像道克那样疾如闪电，但在如此近的距离，面对如此清晰的目标，欧尔没有落空。
激光烧灼空气，越过赛伊，打中一棵树的树干。树皮飞散，鲜血和骨头从中喷涌而出。树林的尖叫更加响亮。
欧尔再次开火，向前迈步，枪口瞄准，毫不犹豫地切换为全自动射击，连串弹药犁过尤根特·赛伊。激光炸穿树林和叶片时，一蓬蓬血肉向空中纷飞。鲜血从枝桠上喷溅出来。没有一发命中。赛伊继续向前，靠近克兰克，跪下，将暴露出血肉核心的果实凑近男人的嘴唇。欧尔的枪直指男人平静的脸庞。目标明确。足以致命。无可规避……然而他确信这一枪会打偏。
“它不是真的！”卡特大喊道，“欧尔，它不是真的！”
但欧尔已经抓住腰间的匕首。让他们得以从考斯辟开道路的黑石碎片从鞘中脱出。光线触碰到刀刃，随即溃散。刀锋所至，颜色、距离和空间如皮肤一般被剥开。接着他们看到了周围的一切。
卡特错了，当真相映入眼帘时，他注意到脑后的微小声音。它是真的。非常真实。真实得不堪承受。
树木依然存在，光芒依然从叶片缝隙间洒落，巢都高耸尖塔的阴影依然笼罩在水晶穹顶之上。但这里并非丰饶的花园。地面覆满黑色，湿滑而粘稠，参杂着皮肤碎片、指甲和头发。每棵树的根部都是纠缠在一起的肢体，树干则是伸展的血肉盘旋交织，每个木结都是一张嘴或是一只眼睛。臂膀和腿脚伸展为树杈，手指和脚趾拉伸为枝桠。伤口翕张如同花瓣。树叶不是树叶，而是生命的遗物，仍然攥在拳头里或是悬挂在指尖。人们怀抱希望把它们带来这里，照片的碎片、戒指和珠宝、衣服残片、一块手表、一条绶带、一支羽毛笔、几张羊皮纸，在这个燃烧的世界上必定曾意味着一切。悬挂在枝桠上的果实是柔软的脂肪和皮肤裹成的液滴，挂在搏动的茎秆上。在更远处，他能看见尸体蜷缩在泥土中，堆叠如山，骨头和血肉已经向上发芽。而他还能看见他们双眼圆睁。活着。
“我想帮忙。”赛伊说道，随即欧尔看到了他。他很高，比之前的样子高得多，四肢修长，头顶光秃，年轻力壮，身上披挂的并非褴褛的衣装，而是银白色的长袍，如同海中闪耀的阳光。“我想帮你，欧兰涅斯，你和你关心的一切。”他正从克兰克身边站起，向前走来，缓慢、无情。“你累了，很累……”
欧尔眨眨眼，单手拉起枪口，用枪带撑起武器，随即开火。激光束命中。白色的织物、鲜血和肉块从赛伊身上炸开，喷向空中，开始焚烧。他继续向前，鲜血沿着四肢和躯体流淌，正如他手中咬过的水果流淌出汁液。树林在尖啸。空气中充斥着花粉和生肉的臭味。
“太累了。”他继续说道，“你只想安息，这是你应得的。过来。放下你的负担。结束了，欧兰涅斯和卡特琳娜，你们不用再做任何事了。”
欧尔再次开枪。激光打中赛伊的脸，炸开头骨。他还在向他走来。
“这里就是丰饶的花园。”赛伊的声音现在从树上的嘴里发出，“这里不再有饥饿，不再有恐惧，只有安息。所有来这里的人都在寻求和平，期盼和平，如今他们如愿以偿，而且会永远如愿……” 欧尔不断后退，赛伊向他走来，残留的下巴和舌头依旧在炸毁的头颅中蠕动。“他们找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欲求，你也会。”
欧尔再次开枪。他没有看卡特或是格拉福特。他希望他们正在做他要做的事。
赛伊的残躯几乎触手可及，正举起手臂，如同礼物一般向欧尔奉上流血的果实。
欧尔移开视线，瞥向卡特和格拉福特正把克兰克从地上抬起来。
他望向红白相间的赛伊，手中握住匕首，挥刀一砍。一声高亢的尖叫，如同玻璃粉碎一般的破音。赛伊向后倒下，胸口裂开，溢出滚滚黑烟，内脏在皮肤中摊开，化为余烬。
他转身寻找卡特和格拉福特，发现他们已经在他身边。
“那边！”卡特指向一个方向，大喊一声，他们开始沿着小路奔跑。路上不再布满光滑的石头，而是一条填满黑色恶臭液体的沟渠。在他们周围，穹顶的画面如同撕破的画布一般分崩离析。血肉与骸骨组成的树木倒塌，土壤开始沸腾。昆虫和鸟儿从空中落下，撞上他们，溅入灌溉渠中的污秽淤积。前方有一扇虹膜门敞开，锈迹与腐蚀已经爬满门上。
“他们了解你，欧兰涅斯。”倒塌的枝桠间响起一道虚弱的声音，“他们知道你想要什么。他们想把它给你。他们会等你……”
【1】Kharybdis：海妖突击爪是一种空投舱的变体，拥有强大的运载能力和火力。Kharybdis（又译卡律布狄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海妖，与另一只海妖Scylla（斯库拉）分居墨西拿海峡两侧，奥德修斯曾通过此地，受到一些损失。英语俗语有所谓“Between Scylla And Charybdis”的说法，与中文的“前有狼后有虎”类似。
【2】 Dreadclaw：恐惧爪，是一种大型空投舱，能够搭载星际战士和无畏，并且在投放后还能再次起飞。在叛乱期间，它的先进机魂产生危险的倾向，引发诸多导致乘客死亡的事故，因此忠诚派的大部分恐惧爪都被弃置。40K年代仅有叛军还在使用。
【3】 Locksley：洛克斯利，是英国诺丁汉的一座村庄，也是传说中侠盗罗宾汉的故乡。罗宾汉也被称为洛克斯利的罗宾汉。
【4】 Paris：帕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王子，诱拐了海伦引发特洛伊战争。他以卓绝箭术闻名，曾在阿波罗的帮助下射杀了阿喀琉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