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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六)| 长篇科幻连载

2021-06-17 02:36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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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尽管我一开始还有点儿担心,本地人会不会拒绝卖东西给我们这两个“非我族类”。但或许是因为已经将我视为奥德修斯那家伙的“新娘”的缘故,我在街上基本没遇到什么麻烦——当然,在镇上唯一的武器铺里,看店的油腻大叔倒是先试图用他的第三只手摸秋的脑袋、然后又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询问我昨晚“那方面的感觉如何”……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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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五章 遗迹与米诺陶

全文约11500字,预计阅读时间23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2日,东地中海战区,当地时间1500时。

(秋的视角)

虽然当我和姐姐还生活在地下避难城市里的孤儿院中时,我们都非常向往能离开逼仄的地下建筑、像终末之年前的孩子们那样到野外远足,但直到真的来到了野外,我才终于意识到,这地方和故事里描述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由于姐姐藏在奥德修斯先生身上的追踪器功能有限、只能进行简单的定向和测距,为了不“弄丢”目标,我们只能沿着最短的直线前进。而在没有路的丛林里只跋涉了一个小时,我就觉得自己快要累瘫了——无穷无尽的藤蔓就像绊索一样拖延着我们的脚步,四处伸展的灌木枝杈随时可能将我们划伤、或者逼迫我们大费周章地将它们砍断。而除了警惕可能的变异野兽袭击之外,我们还得时刻注意脚下,以免一脚踏中松脱的石块、或者踩进树根缝隙形成的危险坑洼里,而四处乱窜的飞虫和林地中蒸腾的水汽更是让行程变得困难重重。

当然,我没有对这种疲惫和困苦发出半点儿抱怨——这么做不仅没用,而且还会让姐姐不必要地担心我。但是,身上的伤痛和体力的消耗不是我想瞒就能瞒的。因此,当我突然发现附近有一段怎么看都相当适合坐上去的倒木时,我的双腿就说什么也挤不出力气来了。

“喂,现在可不是休息的时候!”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不得不用一截临时砍断的树枝作为拐棍支撑自己的身体,但姐姐在这时倒是表现出了惊人的毅力,“我们可不能在这儿停下来,要是跟丢了——”

“你是说,奥德修斯先生现在离我们更远了吗?”

“这个……好像不是,”在看了一眼迷你通讯器的屏幕后,姐姐摇了摇头,“他现在离我们只有不到两公里的直线距离了。”

“也就是说,我们之间的距离明明一直在拉近嘛。”我一边将半袋子水倒进了嘴里,一边抱怨道,“那我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问题啊。”

“没问题?”姐姐皱起了眉头,显然不太能接受我的说法,“拜托,我们和他还隔着整整两公里耶!而且这可是直线距离!谁知道在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什么障碍?万一奥德修斯那家伙现在已经到了海边,正准备乘船离开该怎么办?!我们到时候可就没法追上他了!”

欸,就像往常一样,如果姐姐想向我证明做某件事是对的,她就肯定能把这事儿说得很有道理、让我完全无法反驳。但是,无论再多的道理,也改变不了我双腿酸麻、浑身乏力的事实,更没法子让我凭空变出前进的动力来——毕竟,强行穿过没有路的丛林到底有多麻烦,我今天可是头一回亲身体验到了。

“总之我就是走不动了嘛,”我抱怨道,“根据手册上写的,感到重度疲惫时应该尽可能就地休息,以免造成身体损伤、影响之后的执行任务效率。姐姐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啊。”

“可是……”

“我们已经在有浓密植被的崎岖地形上跋涉了超过一小时了,而且我背着至少二十公斤以上的装备,这算是重负载,”我继续援引《进阶战术手册》里的内容——论起对手册的熟悉,我可是完全有信心的,“而且现在的气温很高,地表温度说不定有三十,不对,至少有三十五摄氏度以上!湿度也不低。在这种情况下,至少应该一次性休息十分钟。”

“乖,只要再往前面走一点儿,我们就可以发现好走的平坦大道了哦。”见实在是没法子反驳我,姐姐只得更换了劝诱的策略——但我可不是三岁小孩了,用这种招数可骗不了我。

“真的,我不骗你哦!”见我还是坐在树干上一动不动,姐姐有些急了,“你看——诶?!”在拨开前方的一丛灌木之后,惊讶的神情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前面果然有一条路。

而且和我们要去的方向正好一致。

好吧,其实这条路也并不算非常平坦,虽然铺着一层厚厚的混凝土和沥青,但由于整整两个多世纪的无人保养,常年热胀冷缩和风化作用制造出的密密麻麻的裂痕早已把它的表面变得活像是象棋棋盘一样,一丛丛半人高的草本植物和灌木则如同棋子般散布其中。但即便如此,有这么一条路还是比在丛林中艰苦跋涉要好多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这里不是一个岛吗?居然会有公路呢。”在脚底感受到路面坚实的触感后,我说道。

“这很正常,在以前,就连很小的岛屿上,只要有人定居,都会修路,”姐姐说道,“在终末之年以前,汽车呀摩托车呀之类的个人交通工具并不很罕见。当时大多数人都能拥有一辆交通工具。”

“真的吗?”我咂了咂嘴。在避难所城市里,轨道电车是存在的,也有使用电池供电的车辆,但这些车只是用于公共交通,或者是叉车铲车之类的工程车辆,从没有私人拥有车辆的例子。

“除此之外,这座岛以前说不定也是大陆的一部分,所以才有公路,”姐姐一边走着,一边继续推测道,“在终末之年之前,全球变暖就已经开始失控了,而‘太岁’制造出的众多‘超级带原者’又一直在排放大量温室气体、加剧了这一过程。现在的海平面听说比以前要高出好几米,很多过去最繁华的沿海城市都已经被整个淹没了。”

“唔……”我耸了耸肩。说实话,我真的是出生在了一个很糟糕的时代呢。但话说回来,如果不是生在这个时代,我也不可能遇到姐姐了,所以事情似乎也……没那么坏?

也许是担心自己之前的糟糕预言变成事实,每前进一段距离,姐姐就会看一眼藏在人工义肢内的屏幕上的数值——值得庆幸的是,如果那些数字没错的话,我们和奥德修斯先生之间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很快就从两公里变成了一公里,然后变成了五百米、三百米、两百米……他现在正在露营休息吗?但持续近一个小时不动,这休息时间也未免长了点儿。难道有别的什么状况?

“看那儿!”就在我傻傻地转着这些念头时,姐姐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伸手指向了前方——在这条古老的公路尽头,是一座高度大约百米上下的小山,就像小亚细亚和黎凡特沿海地区的丘陵一样,这座小山覆盖着各种常绿树木,看上去没有什么奇特之处……除了它面向这条古老道路的一侧山体被非常整齐地削去、形成了一道人造悬崖之外。

在抵达这道人造悬崖之后,古老的道路直接消失在了一处被厚重的金属门封住的隧道之中。奇怪的是,虽然这条路本身已经破破烂烂了,但那道大门看上去虽然不太新,但却还是基本完好的,而且没有任何开启过的痕迹。

“还有一百二十米,”姐姐在又一次确认了屏幕上的数字后对我说道,“他应该就在那里面。”

“可这扇门好像不太容易打开耶。”我快步走到大门之前,四处摸索了一阵——虽然不太清楚里面的构造,但从制造门所使用的材料估计,它的强度很可能与地下避难所城市通往外界的重型气密闸门相去无几,显然不是我们能打得开的,“封得死死的。”

“但重要设施的入口通常不会只有一处。”姐姐说道,“附近肯定还有别的入口。”

唔,就像过去一样,姐姐这次也猜对了:在绕着这座小山走了大半圈之后,我找到了一条通往半山腰的小径,并在小径的尽头发现了一处小门。和堂堂正正地摆在道路尽头、足有十来米宽的正方形大门不同,这扇小门只能一次让两个人勉强并肩进入。而且还被砖块堵住了一小半——从砖头被拆卸的痕迹来看,它最初应该是完全被封住的,直到最近才刚刚被人打开。

难道奥德修斯先生就是从这里进去的吗?

“唔……里面好黑。”在朝着门内张望一眼后,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位于这扇小门内部的似乎是一道不断向下延伸的阶梯,由于没有任何光源,阶梯的尽头完全埋没在了比墨水还浓的黑暗之中,看上去仿佛可以直接通往另一个世界……当然,作为一名合格的同盟公民,我可是个完全的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但就算不相信鬼怪和地狱之类的东西存在,我也还是会怕啊。

“唉。那我走前面好了。”由于知道我怕黑的老毛病,姐姐只好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只在镇上买来的提灯,从被扒开的砖墙上跨了过去。

和光复军配发给前线战斗人员的战术手电相比,这种以植物油为燃料的提灯的照明效果实在是很差,而且还散发着一股让我很不安心的味道。昏黄的光线透过怎么都擦不干净的玻璃罩,只能勉强照亮我们身边几尺的范围,让我们不至于因为阶梯表面的坑洼和裂缝被绊倒……老实说,要是在这种地方摔下去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自己到底会掉到哪里。毕竟到处都好黑好可怕的说。

让我略微感到庆幸的是,虽然这下面又黑又窄、还吹着冷飕飕的阴风,但却出奇地安静而干净。周围既没有天然洞穴中常见的小虫飞舞,也没有蝙蝠、老鼠或者别的什么更吓人的东西在黑暗中出没。当然,从阶梯两旁修整过的混凝土墙壁的保存状态来看,这地方应该在过去的漫长时光一直保持着密封状态、直到不算太久之前才被打开。否则的话,风化和剥蚀肯定要严重得多才对……

在不安之中,我紧握着姐姐买来的双管猎枪,戒备着四周的黑暗。有不止一次,我都差点儿以为自己看到了闪闪发光的眼睛、甚至已经用枪管前方的准星对准那些“可疑目标”了。但当凑近之后,我却发现那不过是提灯的光芒在已经失效的嵌入式灯具上映射出的反光。

“说起来,这里应该是一座旧纪元的设施吧?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或许是为了缓解心中不断积累的紧张与不安,在往下走了一段路后,姐姐开口道,“当然,也可能是终末之年之后建造的呢——在‘太岁’的感染变得无法控制之后,一些人开始考虑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保留文明的产物。”

“这我知道!”虽然还有些害怕,而且也明知在陌生的环境中进行非必要的闲谈是违反《光复军进阶战术手册》里的相关规定的。但既然姐姐已经打开了话匣子,我可就没法继续保持沉默了,“我也听说过那些关于旧纪元财宝的故事哦,特别是那些关于过去的艺术品和技术——”

“但这里也有可能并不是用来藏财宝的哦,”姐姐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浅浅的坏笑,“我听说呢,也有一些地下掩体是用来让人们躲藏的……那些身体被‘太岁’严重侵蚀,因此被‘圣父’拒绝、因而无法进入极地的地下避难所城市的人们藏进了这些相对简陋的掩体,希望能够躲过灾难。但很不幸,当他们封住掩体大门、藏进这里面之后,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姐姐有时候会故意对我讲一些有鼻子有眼的可怕故事,然后观察我的反应。按照她的解释,这是为了让我在“学习必要的知识”的同时锻炼我的胆量、让我成为“符合一位烈士遗孤身份的勇敢战士”。但就我看来,胆量这东西应该不是像这样锻炼的说……

“……没错,那些掩体的门再也没有打开过,里面的人,也再也没有和外界进行过联系!”姐姐继续发挥着她作为新闻官的本领,绘声绘色地说道,“很长时间以来,都没有人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而随着文明的衰落和崩解,人们甚至忘了有这些掩体的存在。”

“诶?难道里面的人都死了吗?”

“那倒不是。虽然不像我们居住的避难所城市那样有着一整套用过去的顶尖科技打造的内部生态循环系统,但这些掩体内的生活物资储备也非常充足。从理论上讲,只要不出意外,应该可以让躲进去的数千人支撑很长的时间。但它们却在几年之内就断绝了对外联络,”姐姐耸了耸肩,“整个谜团直到很久之后才被揭开——在半个世纪前,开始对热带地区进行初步勘探活动的光复军侦查部队在阿特拉斯山脉里发现了一座这种掩体,他们打开了掩体的大门,发现……”

“难……难道里面有……有……有……”我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才勉强阻止了自己把“鬼”这个单词说出来。欸,说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同盟公民,我其实是不应该相信诸如鬼魂或者幽灵这种形而上学的概念的。但不幸的是,无论我怎么向自己强调这点,只要听到、甚至联想到这些东西,我都还是会害怕的说……

“他们在掩体里发现了生命存在的迹象,”在说出这句话时,狭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的阶梯终于不再在我们脚下延伸了。与此同时,我们身边的空间也突然变得开阔了不少,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和姐姐还是尽可能贴着一侧墙壁前进——这样既能减少迷失方向的风险,也能让我们遭到袭击的可能性降低一些,“没错,里面的人还‘活着’,但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活着’了:在避难者中,有人因为‘太岁’诱发的失控突变出现了彻底的组织崩解和细胞重组,最后成为了‘超级带原者’。这些‘超级带原者’在密闭的掩体内扩张、捕食,最终吞噬了所有人——这些人被‘超级带原者’埋葬在它软泥般的不定型身躯之内,不算活着,也不会真的死亡。他们变异了的细胞仍在无限增殖着,构成了那团巨大怪物的一部分……还有传说声称,这些人的意识也在某种意义上被保留了,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与饥渴中徘徊下去……”

“唔……”虽然结局还是蛮吓人的,但至少对我而言还不算可怕——超级带原者,变异的怪物和变异人(呃,好吧,把变异人和另外两种东西相提并论,好像有点对不起镇上的那些还算友善的先生们)都是我熟悉的,比起陌生、虚无缥缈的鬼魂和妖怪,我倒更乐意面对它们。

“当然,这地方看上去并不像是为了人类避难而设计的掩体,”在继续前进几步之后,姐姐停下脚步,开始打量起混凝土地面上的一系列白色标志——它们看上去很像是用来引导交通工具前进和停靠的,我在避难所城市里也见过类似的地方,“也许是战备仓库?地下军事基地?不,看上去也不像。规模太小了,而且太显眼了些。难道会是某种研究所吗?”

“研究所!”我低呼了一声——在我所读过的各种冒险故事里,大劫难前留下的科研设施可是最常见的背景:为了寻回失落的古代技术,英勇无畏的主角们会潜入位于世界各个角落的古老科研设施、但他们通常都不会顺风顺水地获得成功。除了变异怪物、居心叵测的敌人和随时可能背叛的同伴外,藏在研究设施内的各种机关和杀人机器也是他们的重大威胁。这些古人留下来守护他们遗产的无生命守卫者会冷酷无情地攻击任何闯入者,不会妥协,绝无胆怯,没有怜悯,不知疲倦,简直可以说是最“理想”的敌人。

换言之,我可绝对不想碰上它们。

“别担心,秋。放轻松点,”在高举着提灯四下环视一圈后,姐姐对我露出了一丝带着安抚意味的微笑,“我觉得,这地方应该不是非常重要的设施。毕竟这下面似乎并没有什么精密仪器,而我们也很容易就进来了。我估计它可能是一座普通的地下仓库吧?只不过存放在这里的东西都已经不见了就是了。”

“仓库……啊,”我四下看了看——确实,这座广阔的地下空间很像是仓库。在提灯光芒的尽头,两台不知用什么能源启动的叉车残骸就像死去的动物一样被遗弃在那儿,附近还有几只巨大的金属集装箱和一辆锈迹斑斑的半履带式卡车,而在更高的地方,一只已经严重生锈、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的升降梯正停留在近十米高的墙壁上,上面还堆着不少已经看不出模样的重物。所有集装箱都打开着,也不知道里面曾经都装过些什么东西,但在一些较小的箱子上,我发现了被人用暴力凿穿和撬开的明显痕迹,看来,这里大概很早就被人洗劫过了,“那……应该没危险吧?”

“我觉得应该没有。虽然不知道奥德修斯那家伙在这下面搞些什么,但这里应该没剩下太多的有价值的东西才对,”姐姐歪了歪脑袋,“真是不幸。要是能拿到什么已经失传的先进技术、并且成功带回去的话,我们可就中大奖了呢。没准同盟委员会的那些老家伙会亲自为我俩颁发勋章。”

我轻轻摇了摇头。比起勋章或者奖励什么的,我其实更希望能幸福而安全地守在姐姐身边——换言之,对我而言,这下面已经被其他人造访过其实是个好消息:这意味着,就算这里有什么机关,很可能也已经被先来到这地方的人给触发或者排除掉了。基于这种想法所带来的安心感,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靠着一侧墙壁坐了下来,准备稍稍休息片刻……

接着,我的脚下踩到了某种松脆的东西。

“呜噫噫噫噫噫噫!”

在看清被我踩到的那玩意儿的模样的瞬间,我的喉咙和声带就擅自发出了一阵尖叫——当然,我知道这是违反手册里的规定的,但这事儿确实情有可原:在我脚边,一堆已经基本干透的骷髅正朝我伸着一只胳膊,仿佛在做出某种奇特的邀请,空无一物的眼窝也直勾勾地“盯”着我。从骷髅身上残留的迷彩斗篷、以及丢在一旁的猎刀和步枪判断,这家伙显然是有备而来。可惜的是,他(或者是她?)所做的这些准备并没能让自己避免悲惨的命运——这具骷髅从肋骨以下的地方几乎被完全粉碎,就像被某种极重的物体直接砸过一样,而留在地面上的深色痕迹也间接证明了当时情况的惨烈。甚至就连他的步枪和刀也都被整个儿粉碎,只留下了两团由锈迹构成的轮廓。

“唔,看得出来,这家伙死前恐怕遭遇了挺惨的事儿。”在俯身查看了一阵后,姐姐得出了显而易见的结论。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塌方?还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我四下张望了一圈,最后让视线停在了那台摇摇欲坠的升降梯上——我们所在的这处地下空间有不止一个楼层,而楼层之间安设着用于运输重物的升降梯。不过,由于长年失修的缘故,这些巨大的金属笼子、以及用于提升它们的钢缆都已经出现了非常明显的锈蚀痕迹,其中一些甚至早已断裂掉落。要是被那么重的东西砸中的话……

“不,我不认为这是一场事故。”姐姐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填满子弹的左轮手枪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她没有握住提灯的那只手中,“这人的尸体还留在这里,这表明他要么没有同伴,要么同伴们都没能活下来。而无论是哪种情况,假如他真的只是被重物砸死,那么,干掉了他的东西就应该还留在这附近,”她指了指落在远处角落中的几座破损的升降梯,“但从这些玩意儿的位置来看,这个可怜的家伙显然不是被它们砸扁的。而且天花板好像也没有塌落的痕迹”

“那姐姐你觉得,这到底是……”

“暂时还不清楚,”姐姐说道,“但这看上去不像是什么好事。”

呜。我可不喜欢“不清楚”的东西,因为这比确凿无疑的危险还会让我感到害怕——事实上,和一具死状这么凄惨的尸体一起呆在黑暗的地下空间,本身就已经是糟糕透顶了。现在的我只觉得,在周围的黑暗之中,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觉正变得越来越强烈,总感觉随时可能压断我理智的最后一根线……

要是周围没这么黑就好了。

“诶,这是……”仿佛在回应我的想法一样,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我看到了位于墙壁上的一处开关。虽然上面的字迹因为灰尘而有些模糊,但我还是依稀看到了“紧急”这个词儿。是紧急照明的意思吗?算了,我先试试再说——

“秋,你要干——”见我打算按下开关,姐姐连忙过来试图阻止——不过已经慢了一步。就在她抓住我的手腕的瞬间,仿佛用钝刀子刮铁板般的刺耳报警声已经响彻了整个地下空间。

“这是紧急报警按钮啦!秋你这个大笨蛋!”在擦掉糊住说明文字的灰尘之后,姐姐恼火地一拳捶在了我的脑门上。不好!从这个力度来看,她好像真的生气了的说……

“人家也只是想要弄点照明而已嘛……毕竟手册上说了,在没有夜视器材、也不处于有利位置的情况下,应该设法保持照明以免遭到伏击……痛痛痛痛!好了,是我错了,我错了!”在姐姐又一次捶了我的脑袋之后,我只得赶紧认错,“不过话说回来,这就是个警报而已啦。反正这地方原来的主人肯定已经不在了两百年了,他们应该不会跑出来扁我们一顿……吧?”

就像是有某个充满恶趣味的命运之神蓄意打算戏弄我们似的。就在我说出这句话时,一阵“噔噔噔”的急促奔跑声立即从警报声的间隙中传了过来,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道有些暗淡、不断抖动着的鹅黄色光束。以圣父的名义!难道这地方的主人其实还活着,而且真的因为听到警报跑出来抓小偷了?!如果是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是直接对他们开枪还是说明我们只是为了找人的缘故而误闯进了这里?

“天!居然是你们这两个蠢蛋?!我这是到底是作了什么孽,才会在这种时候被你们给拖累啊?!”就在我用发抖的手握着双管猎枪,脑子里乱成一团时,那人终于跑进了姐姐提灯的照明范围——并证明了我刚才的想法纯粹是妄想。来者当然不是肯定已经作古两个世纪之久的这里的主人,也不是经常出现在冒险故事里的僵尸啊幽灵啊之类的怪物(好吧,如果是幽灵的话,肯定也不会像这样发出响亮的脚步声的),而是一个披着斗篷,皮肤苍白,留着长长黑发,并有着一张我非常熟悉的扑克脸的男人。

呃,我刚才居然都忘了,奥德修斯先生也在这座遗迹里嘛!

“你们都干了什么啊?!”虽然姐姐和我都抬手要向他打招呼,但奥德修斯在第一时间投来了冰冷得简直能直接冻住我们血液的目光,让我俩尚未出口的话直接被噎在了喉咙里,“刚才到底是哪个无可救药、愚不可及的蠢蛋……算了,这不重要,那东西已经被激活了!”

“那东西?!你说啥?”

“自己看吧!”奥德修斯举起了手中拿着的筒状物,扯下了蒙在上面的黑纱——那原来是一支强光手电。之前由于刻意用黑纱捂住的缘故,它发出的光并不算强,只能勉强给奥德修斯一个人照亮道路,但现在,雪亮到刺眼的光柱却轻而易举地驱走了大片黑暗,照亮了正从地下建筑一角出现的那个大玩意儿。

好吧,看来我们真的闯大祸了。

正在追击着奥德修斯的东西足有三米多高,厚重而低矮的底盘两侧各装有两段轮式履带,而底盘上方则安装着粗笨的灰色圆筒状“躯干”。两对仿佛蜘蛛腿般的分节机械臂从躯干的背部张牙舞爪地朝四周伸出,而“躯干”的上方则是一对会让人联想起螯虾或者螃蟹眼睛的、位于杆状结构顶端的光学传感器。

在同盟的科技史档案资料里,我曾经见过关于这种玩意的记载——这台看上去有些粗笨、甚至滑稽的机械设备在大劫难前有着“米诺陶”这么个奇怪的绰号,是一类用于在平时无人造访的封闭式设施中进行例行巡逻、警卫与基础维护工作的自动化机器人。根据残留的说明书和设计图,这类机器人的多功能机械臂上似乎也可以安装非致命性武器、甚至真正的枪械,不过眼前的这台的“胳膊”上则只装着钳状机械爪,看上去应该不是用于和人战斗的。

……但就算这样,这东西仍然非常危险啊!虽然那些机械爪看样子应该是基于搬运货物的功能而设计的,但如果要撕碎一个人,想必也不必我弄坏一个布娃娃难上多少。更何况,这东西自身的质量本身就足以成为可怕的凶器……这也可以解释之前那个家伙浑身粉碎性骨折的原因了。

“可恶,你们知不知道,我之前到底费了多少工夫,才确保这些东西不会在我工作的时候打搅我?!”之前一直面无表情板着脸的奥德修斯这次罕见地对我们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幸好他并不知道按下了开关的人就是我,因此没有直接把全部怒火都倾泻到我的头上,“我不是说了吗?你们和我待在一起毫无意义,也帮不上我的忙!为什么你们还要跟到这里来?!等等……莫非你们也想得到圣血会的情报不成?!”

“那个……我们可……可不知道什么圣血会的说!”在进行了几次艰难的尝试之后,几乎被奥德修斯的愤怒吓得没法开口的我总算勉强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我的直觉告诉我,奥德修斯现在真的非常、非常不高兴。要是搞不好,没准他会直接朝我俩脑门上来一枪,“我……我们只是……呃……因为关心你……”

“你们居然会关心我这个只和你们认识了一天的人,甚至愿意冒险追到这里来?这可真是有趣啊,”奥德修斯的声音仍旧冰冷,但不知为何,包含在其中的怒火似乎减弱了不少。在四下环顾一圈后,他将手电固定在了缠在额头上的绑带内侧,然后动作麻利地伏在了一只金属集装箱后面,“算了,不废话了!不想死的话就找掩护,快!”

“诶……好的。”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找掩护(毕竟那台“米诺陶”似乎没有装备射击武器),但我和姐姐还是立即照着他的话做了。紧接着,就在我俩以最快的速度卧倒在一堆“工”字型钢材后的瞬间,正隆隆作响地朝我们冲来的“米诺陶”便撞上了某些透明的东西——那是一张由极细的金属丝线编成的网,被极为巧妙地固定在一台报废的铲车和一堆锈成一团没形没状的残骸的金属锭之间、正好位于那台古董机器的前进路线上。当然,我对这种陷阱相当熟悉:虽然看上去简单而无害,但足够细、也足够坚韧的金属丝的杀伤力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与刀刃相媲美。在对付那些高速移动、而且缺乏防护能力的“软”目标尤其有效。事实上,在之前那次因为意外而搞砸的现场拍摄中,我就曾在隐蔽地点附近布设了类似的陷阱以防万一……虽然最后还是没成功就是了。

可惜的是,虽然正朝我们逼近的这台机器的速度并不算太慢,但它显然一点儿也不软:在机器人的底盘撞上金属丝后不到一秒钟,这张网便被整个儿从原先固定的位置扯了下来、并随后被绞进了“米诺陶”的履带之中,而后者就连前进速度也没有因此而减缓分毫。说实话,作为预防万一的手段,这么一张金属网实在是有点不够看。但或许这只是因为奥德修斯先生之前没有考虑到要对付这么可怕的东西……

……呃,不对,他应该是考虑到了。

随着整张金属网被不断前进的机器绞入底盘之下,两截系在网子末端、冒着灰色浓烟的筒状物也被拽向了“米诺陶”,而在看到它们的瞬间,我立即意识到了为什么奥德修斯会让我们寻找掩护,并立即条件反射地缩起身子、捂住了耳朵——但即便如此,简易爆破筒起爆的巨响还是让我的鼓膜感到了一阵针扎似的疼痛……看来,那里面的内容物的“劲头”委实不小。

“哇哦!我们成功了……欸?!”当爆炸的热风和巨响都过去后,我立即从掩蔽物后一跃而起,准备先发出胜利的欢呼(虽然并不是我打倒了那东西),然后再和姐姐来个拥抱、以庆祝我们成功逃过一劫。但让我傻眼的是,就在我高举双手的瞬间,“米诺陶”庞大的影子便已经从爆炸产生的浓密烟雾中冒了出来——当然,在遭受刚才那种级别的痛击后,就算是像这样的大家伙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它的底盘外壳上因为爆炸冲击而留下了凹陷与焦痕,而一段履带更是被完全炸坏了,前方的诱导轮整个儿变形飞了出去,脱落的金属履带像死蛇蜕下的皮一样在地板上卷成一团……要是一般的履带式车辆,这时肯定已经失去移动能力,只能在原地无助地打转了,但不幸的是,由于“米诺陶”的底盘两侧各安装有两段、而不是一段履带,这种损伤并不能彻底阻止它的前进。

“可恶!整整两公斤的硝化棉炸药居然都还不够吗?!”奥德修斯啧了一声,随即从斗篷下掏出了新东西——整整六枚绑在一起、一端用细金属链系住的爆破筒。在拽下拉火索后,他用双手抓住细金属链的一头,像扔铅球一样迅速地转动着这件危险玩意儿,并在一小段助跑后利用离心力将它狠狠地甩向了对方,“尝尝这个!”

虽说单从装药量来看,没准这玩意儿真能彻底干掉对面那台上古破烂。但不幸的是,“米诺陶”显然可不打算就这么退出历史舞台——当爆破筒快要命中它时,这家伙的一只机械臂准确地挥出,击中了这些滋滋作响的简易爆炸物。绑住爆破筒的绳索在这沉重的一击之下立即断裂,而那些爆破筒则如同天女散花般朝着我们的方向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呜噫噫噫噫噫噫——”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姐姐同时发出凄惨的尖叫,并在第一时间从临时掩体后跳了出去、滚进了一只空板条箱,堪堪避开了被一枚恰好朝着我们头顶落下的爆破筒炸得粉碎的可怕下场……呃,不对,那枚“爆破筒”在落地后发生的爆炸规模似乎没我预料中的那么大?那些散发出刺鼻气味的火焰和深色烟雾又是怎么回事?

不,那东西根本就不是用来爆破目标的。在傻乎乎地看着火焰和浓烟开始蔓延、并开始闻到呛人的刺激性气味后,我终于得出了这个姗姗来迟的结论——这些东西根本就是自制燃烧弹!虽然在过去的战争中,也有用燃烧瓶之类的武器摧毁载具的做法,但我觉得,奥德修斯这么做似乎……另有打算。

随着一枚又一枚燃烧弹开始冒出气味刺鼻的火焰与烟雾,这座巨大的地下建筑内部迅速变成了传说中地狱的样子:散落在杂物堆里的纺织品、橡胶制品、塑料,残留的燃料,以及其它各式各样的可燃物都被引燃,随之产生的火焰和浓密烟雾则以惊人的速度填满了附近的每一寸空间、让这周围的可见度迅速下降。

这下可麻烦了。

“秋,当心!”随着一阵履带运转的隆隆声朝我们逼近,姐姐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拽着我冲出了板条箱——并且逃过了和它一起被压扁的悲惨命运,接着,她又拉着我沿着“之”字型快速跑动、两次避开了像真正的蛮牛一样四处乱冲的巨大机器人的凶猛撞击。看起来,“米诺陶”似乎主要是依靠光学传感器来捕捉目标的,而四处蔓延的烟雾让它的观测能力遭到了严重的削弱;除此之外,就算它的传感器有热成像功能,也多半因为火焰散发的热量而变得完全没用了。

很显然,奥德修斯正是明知这点,才故意制造了这场火灾,以便干扰对方的观测能力、为自己制造出逃跑的机会……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跑哪儿去了?从刚才开始,我们好像就没有再见到他……

“他在那边,五点钟方向!”在瞥了一眼嵌入人造义肢内的迷你通讯器屏幕后,姐姐迅速指明了奥德修斯的位置——虽然由于弥漫的烟雾,我无法看清楚具体细节,但很显然,在那个方向的墙壁上,一个人影正以敏捷的动作攀上一道固定在墙上的金属安全梯,朝着位于二十来米高处的一座混凝土平台爬去……好吧,虽然明知他完全有理由这么做,但我仍然对奥德修斯丢下我们不管的行为感到了一阵恼怒:就算情况再怎么紧急,他刚才起码也应该告诉我们要怎么办才对!

不过,现在反正也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了。无论怎么说,至少我可以确信,那台该死的机器肯定没本事拖着成吨重的履带式底盘爬上梯子继续追击我们。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只需要从这里爬出去,就能逃离这个满是火焰与浓烟的鬼地方。而这看上去应该不难……

但是,就在我这么想着时,姐姐在我身边倒了下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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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寰球卫士》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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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六)| 长篇科幻连载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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