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12
随着人员的陆续到齐,让本就拥挤的餐馆显得更加逼仄,一会儿功夫他的身后已经站了七八个人。余世兴的额头上开始积出汗滴,也许是因为他顶用了身份,虽然只是顶替了自己的。这在法律上是允许的,也许也不被允许,只是没有一条法律会为这种超出常理又荒诞的事情定制规定。余世兴记得上小学时也曾因为讲义气给别人顶过过错,他的好友因为失手点燃了村民的草垛而痛哭时他站了出来。虽然挨了打,可后来村民还是认出了放火的人不是他,因为他小时候又矮又瘦,而据村民说那人体型胖而又高,与事实完全不符。 那时村里的小孩屈指可数,那个村民排单论个的就把他筛选了出来,再加上好友被盘问时的支支吾吾,结果大家都挨了打,受了罚。直到小学毕业,两人都没再说过话,算是有间隙了。所以余世兴从小就不太爱顶替这事儿,只是现在又被动的冒了名,心里一肚子不痛快没处撒。 “既然大家来了,想必知道今天是要来商量什么事儿吧。” 余世兴让刀发男和他身边的人都坐了下来,试探性地问一问,看能否套出些有用的信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刀发男刚刚还在嬉皮笑脸,这时又表情一脸严肃起来,这让余世兴根本就猜不透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大哥,这里恐怕不好谈论这件事儿。”刀发男招了招正要上菜的老板娘,然后站了起来,:“大哥您先吃了饭,我晚上安排个地方说事儿。” 余世兴看了眼周围的人,除了于三打扮正常点儿,其他的人个个奇装异服,其中不免有年龄看起来特别年轻的,看上去才刚成年,其实和他现在差不多。 余世兴觉得这样倒好了,免得自己露怯太多,也许回到了现在的住所会有些线索。余世兴找柜台拿了瓶白酒,没看价格,觉得包装瓶很好看,算是宴请一下这里的他的小弟们。老板娘笑着脸走过来,小弟们笑脸相迎,余世兴接过酒瓶,然后一个个举着杯子,这场景让他恍惚着想起钢材厂的食堂里打饭的场景,不过现在换作了他给别人斟酒。其实这种联想根本毫不相关,他也不喜欢那个食堂大妈,因为他总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而他是尊重别人的,即使他现在是做了黑社会,也是一个侠肝义胆的黑社会,这很符合他对自己未来的幻想,可是他只联想到那些。人总是很容易记住自己所厌恶讨厌的事物,然后就轻易地忘记了那些喜欢珍贵的事。 大家举杯的时候,只有于三没有接过杯子,余世兴只能故作笑容地和其他人一饮而尽,想来这还是他成年来的第一杯酒,有些辣。也许他和于三之间真的发生了些什么矛盾,但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他们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不像友谊,像是产生了隔阂的家人。有一种关系,你无法跟它隔断,因为你知道这个人将会是你永远的朋友,可是你们永远无法融合。 “总觉得你变化还挺大的。”于三突然冷不丁来了一句,余世兴正喝了口酒差点全喷出来,但好在他憋了口气又生硬地咽了下去,然后猛地咳嗽了起来。 “有吗?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吧。”余世兴回答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胆怯,只好假装镇定地夹了口菜塞进嘴里。 “四年了...你要说久的话确实也挺久的。”于三从刚开始就一直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既不喝酒也不吃菜,不过在余世兴仅存的记忆当中,于三就是这样安静的一个人。现在还是,所以他并没察觉到其间的变化。不过每次余世兴抬头的时候总能不经意地看到于三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哟,这不是鼎鼎有名的余老板嘛!什么风把您吹来了。”门口走进来的人的声音说道。大家循声看去,是一个光着头的中年大叔,上身穿着白色背心,脚上的竹编的拖鞋。 “这人谁啊!”余世兴戳了戳刀发男,刀发男迅速地俯身耳边,“这是码头的光头林啊!大哥你别吓我,我们的很多生意都是他帮忙的。”光头林在七几年就早已是鱼海镇码头海事当差,前两年因为一些事情退了下来,但在码头依然还是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兄弟们也得靠着这些人活啊。 “林哥好久不见啊,要不要一起再吃点儿?叫老板娘再去整点好菜!”余世兴一时也不知道叫谁,只好对着刀发男一群人说道。 “余老板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几天前不刚见过吗?” “你看我,真对不住对不住,忙忘了,不是不记得,林哥多包涵!” 余世兴哪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啊,脑袋里一团乱麻地应付着。 “行了,我就是刚看到野唤儿在门口,兴许是兄弟你在这儿,没想到还真逮到你了。” 刀发男憨笑一声,“我也是跟大哥来这儿吃点儿饭。”随即递了烟上去。 “那你余老板吃饭排场可够大的,吃饭十几号人。”光头林在身上摸了半天也没找着火柴,野唤儿赶紧上前点上。 “那你吃饭吧,我还有事。”光头林抽了口烟,瞄了眼于三,在桌上拿了把蒲扇,一边扇着一边大摇大摆地出了大门。 余世兴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生意,但多半是倒腾着这些海里的玩意儿,他少年时就幻想着长大要去海边闯一闯,没想到自己倒是真做成了。他现在就很想去验证一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他问于三:“还记得当年我问你的问题吗?” “什么问题?” “我们有去一起求证过大海的颜色吗?” “我早就不记得了。”于三回答的依然很平静。 “你是一直这样还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没了记忆的人。” “也许这倒是真的。”余世兴在心里默念着。 “不过要是真的能忘记一些事情还挺好的,人的痛苦不就来源于此吗?”于三相比之前刚进来时明显话多了一些。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看书,你说的话挺有道理的,我爱听。”余世兴瞬间又觉得一切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这次之后,我就打算离开这座小镇了。”于三说着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盒子。 “没事儿,老家我也要回去,咱们不是住的挺近,到时候一起回去。” 于三没有回答,把盒子递给余世兴,“帮我带给小镜子!算是你们的新婚礼物,虽然有些晚了。”于三见余世兴没回应,只好放在了余世兴的碗边。 “为什么不自己拿给她?我们是朋友吧!”余世兴这么随便问了一句,倒让于三的表情产生了起伏的变化,由激动到悲伤的情绪转变只持续了一秒钟。有时候,越会隐藏情绪的人,一旦触及到自己最隐秘的触点时也会露出毫不自知的下意识波动。 “曾经或许是……”于三说出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开心的,余世兴注意到了他的眉毛不自觉的往上提了一下。 “所以到底是谁的错?”余世兴显然问的有些心虚,但觉得应该问的这问题无足轻重。 “...这次之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了。”余世兴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他现在其实就应该少说多看,不然迟早会把自己的未来弄的越来越糟。不仅是他的人际关系还有自己的人生,好在他现在已经渐渐接受了自己已经来到未来的事实。看着从玻璃上反射的自己有些皱纹的脸有了一丝惆怅。这不是游戏,也不是恶作剧,而是自己真实的人生。 “大家都吃好了,就先散了,还有...那个野唤儿,你待会儿送我回去。”余世兴自从接受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开始变得有些从容不迫了,对身边的关系有了大致的了解,“三儿,你要不跟我一路回去,顺便把你的东西交给你要给的人。” 见他没有搭话,余世兴只好也不再说话,把东西揣进了兜里。 出了餐馆后野唤带着余世兴穿过了三条街道,路边的建筑大多呈现了独居独户的风格,最高的楼房也不过四五层高,地上大多是青石板铺成的石子路,因为临近海边,空气里弥漫着海腥味,余世兴闭上眼睛冥想了一小会儿,就能感觉到海浪的声音从后脑勺传到耳膜来。一开始他还以为是幻觉,直到野唤儿说:“大家伙要回来了!大哥!”他才睁开眼回头,是风声夹带着灯塔的声音如涟漪般回荡在鱼海镇的上空。 走过很远之后他才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怎么跟于三联系,一时又急的抓耳挠腮。野唤儿似乎听到了大哥的心声,递上来一张皱黄的小纸条,“这是三哥给你的地址,刚才忘了给你说了。”不得不说,这个野唤儿做事确实挺全面,看来自己在看人方面还是挺不错的。不过这样的人也聪明,所以也不能在他面前袒露太多,不然自己这点儿小九九迟早被这群资深的社会大叔们看穿。 “大哥!到了。嫂子应该在家,我就先去找地方了,帮我向嫂子问好。” “好,晚点我联系你。”余世兴看着眼前的房子,第一眼觉得有些陌生,然后就有了些遥远的熟悉感,因为这房子,就跟他少年时脑海里幻想的住所是一样的,双层小楼,靠海,有自己的小院子种点花草或是蔬菜,只是幻想中的居所里只有他一个人。 “你回来啦,怎么叫你出门买个酱油买了这么久?东西呢?你不会是又跟你那些好兄弟喝酒去了吧!”王静说这话时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愤怒挂在脸上,像在说一句经常会说的话,她走上前熟练地脱下了西服,挂在门后的黑亮的木质衣架上,嘴里嘀咕着:“你中午出去是穿的这身吗?”又抓住领口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满脸嫌弃地丢到旁边的衣篓里,“你果然是去喝酒了!” 余世兴没有说话,只是径直走了进去。以至于没有听清王静说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自己”的家里,眼前的家具摆饰是鲜艳的红木,余世兴从少年时期就喜欢红色的东西,客厅里最显著的就是沙发对面的一个四方高台,他早年看他爸手里拿过一块雕刻的水纹木牌。说是黄梨花木做的,还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老余特宝贝这东西,总是牌不离身,偶尔又拿出来捏在手里看一看,然后心满意足的放进怀里的夹层口袋里。老余就爱这些木头做的玩意儿,但他自己又不懂,因为他连家里的坏掉的木门都修不好。 那个时候余世兴每天下午吃完晚饭后到处溜达时,总能看到老余跟村头的木匠闲聊或是送些殷勤。老头不抽烟,每次去木匠那儿总要带上一包,后来有一天木匠就从里屋里端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拿出那块雕了一片海的木头出来,老余看到后眼睛就发起了光。余世兴有次趁着老余睡着时摸过来看了看,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现在看到当初那么珍贵的木头只不过是当作一个放置物品的台子,不免有些唏嘘,虽然他不想认为这种行为是出于对抗和抵制。 房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也许是买的谁家的二手房子,不过从内到外都与他的喜好相同。他走到窗边,从窗台看出去,除了看到前院的花园,还看到一条蜿蜒的水河,水流四通八达,似乎蜿蜒地通往所有小镇的居所,他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窗台被擦洗的干净泛出油光,因为老旧的房屋装上了撑条,可以看到腐蚀后又重新刷上的桐油,这里所有的一切不属于此刻的他,眼前的人是陌生又亲切。 “世兴!世兴!你发什么呆呢!”女人走过来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他,余世兴下意识地接过茶杯,像重复一件平常的事,但被灼烫的杯身突然刺激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对着眼前的自己未来的妻子说:“你幸福吗?” “干嘛说这个,怪难为情的。”又过了一会儿女人才红着脸说回答:“还行吧。” 余世兴不自觉的笑了起来,虽然只是嘴角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以至于根本没人看到。其实有些话,长大后就越是说不出口了,就像刚才的那句话像是掩藏在余世兴内心深处潜意识里想对王静说的,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很难很难说出口了。 他环顾了家里的一些东西,窗台下的角落里有很多的瓶罐,被整齐码放在那儿。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花瓶里面养着各种各样的花,大多都是依靠着水就可以存活下来的吊兰、绿萝之类的,然后除了客厅里本身的一些老家具之外,就没什么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