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喜良2045相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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汾城的天空灰白,下班后,我蹲坐在一座废楼的台阶上,看远处汾河水默默流淌。
天擦黑儿就回家,一个人实在没劲,回家后我用相亲打发。相亲有很多种场子,虚拟现实的多,我爱参加这种。
虚拟红娘会记录申请人的资料,聊天数据,样貌特征和成长经历。如果对方自我介绍一大半都是工作,表示她很认同工作身份;如果工作通篇不提,讲的都是花草、猫狗,就属于生活型;如果一天干一百件事,又有工作、又有生活,就是精力充沛型,不适合我。
“范喜良”——破天荒地,我的脑linker收到了林可儿阿姨的消息。她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从linker模拟的微醺中清醒。
林可儿阿姨按血缘关系讲,我应叫她“母亲”。只是她和父亲很早离婚,多年没怎么打交道。我快四十的人了,嘴又笨,实在叫不出口。
linker的消息不是语音,也不是文字,直接到我脑部就能知道什么意思。
林可儿阿姨问,你结婚了吗。
我心想我都离过一次了她都不知道。说,我最近在相亲,正愁这事呢,怎么了。
林阿姨说,我才犯愁,有个事挺慌的,想想也只能找你。
我问,什么事。
林阿姨说,墓婚。
我说,啥婚。
林阿姨说,墓婚。你不是有linker么查查。
linker很快调出整合后的检索信息。说墓婚在我国北方有的地方也叫冥婚,比如我们汾城,未娶妻就去世的光棍需要娶“鬼妻”来补。“鬼妻”就是为死亡的单身男子配的女尸,双方以夫妻名义合葬,自古就有,但以前远不如现在讲究。以前“鬼妻”不容易找,老百姓抓一把黄土放进棺材就应付了,后来才演化成真正的人尸。而现在人们越来越不满足,随着linker这类脑机产品的普及,墓婚的人还要求性格合适,精神上能处得来。墓婚时除了两人骨灰盒放一起,还会在共用的墓穴中放置两人的联机linker,两人的电子模拟体就会在联机linker里交流。父母觉得这样安心,像小夫妻俩继续在过日子。
linker输入的信息量很大,但用时也就那么几秒。了解后我想,尽管和林阿姨不熟,但毕竟有血缘关系,她在愁自己的身后大事,只能托付给我。我至少多问问。
之前听父亲一次酒后说过,林阿姨温婉优雅,是大学文学院老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可惜太高雅,不食人间烟火。问起父亲他们离婚的原因,父亲只说林阿姨想把日子过成诗,却不持家,业余就喜欢约上闺蜜出去玩,潇洒快活。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一次换牙,林阿姨把我叫到跟前,说漫画书上有种方法咱们也试试好不好呀。我说好呀。林阿姨找来一根细红线,一头系我的牙,一头系卧室门。林阿姨说门一关我的牙就掉了,一点也不疼,不怕啊乖。我说嗯嗯,不怕、我乖。还没说完,林阿姨猛地一推门,“哐当”一声,我觉得生疼,大张着嘴哭起来。林阿姨趁机往里看,哎呀,牙还没掉,漫画书骗人呀……最后,就只好乖乖把我送去医院了。
少得可怜的记忆里,林阿姨没给我多少母亲的感觉,反而更多是这样一个“爱玩”的人,怎么老了会和墓婚这种事沾上边?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问,林阿姨怎么突然想起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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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阿姨解释说,这都和她一个闺蜜的突发病危有关。
林阿姨有个老闺蜜,叫段玉苓,早年是高校同事,两人都独立、崇尚自由,聊得来。而且都是年纪轻轻就离了婚,一到假期就一起游山玩水,在学校嬉笑打闹也不避同事、同学,学校里甚至开始风传她们的闲言碎语,校领导都关注到了。
段玉苓阿姨一向敢怒敢言,校内校外,无论何时出现关于她个人生活的不良言论,从来不隐忍逃避,直接正面斗争。林阿姨相对软弱,学校里的那些风声让她郁郁寡欢起来。毕竟汾城还是个传统守旧的小地方,林阿姨主动和段阿姨保持了距离。后来,学校因为没发现她俩之间再有什么,流言蜚语慢慢消失了。
如今,段阿姨突发脑卒中,病发时在家孤身一人,没能及时送医,错过治疗时机,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医院已经通知处理后事了。
听到这些后林阿姨一时难以适应。
最主要的是,林阿姨还经历了段阿姨葬礼安排的糟心事。身后事她以前还从未考虑过,突然摆在眼前,让她不知所措,甚至打破了她大半生坚持的东西。
林阿姨那天近乎自言自语,老段婚后没打算生育,现在突然昏迷,前夫只象征性地来过一次,就不声不响地走了。要是老段死了,像以前一了百了也好,但要是上传linker后还能听见、看见,老段怎么可能瞑目啊!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我们汾城,多年来本地人都因循着一个旧俗,去世后,愿意被埋进老家的祖坟地。未婚女子只能在祖坟地周围草草安葬。已婚女子,已经嫁出去就不能再进娘家的坟地。段阿姨现在只剩前夫家的祖坟能去,娘家堂姐打算向段阿姨前夫询问,看他能否接纳段阿姨。但想一想两人离婚那么多年,段阿姨前夫已组建新的家庭。即使前夫愿意,他后来的老婆也不愿意啊。
林阿姨继续说,老段单了一辈子,总是爱出去玩,但她知道那是老段心里没着没落的。她说她了解老段,她们俩爱追求时髦的东西,可一提到时兴的树葬、卫星葬什么的,两人就都沉默,没有一次应和过。
linker的信息静默了会,期间有几条相亲的推送我没理。
我一直在等林阿姨再说些什么,但那端好一会没有神经发放的消息进入。
我突然明白,从这空白中我感觉到了林阿姨的担忧。这担忧不仅关于段阿姨,林阿姨自己又何尝不是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呢?
老段娘家至少还有个操心的堂姐,林阿姨说,堂姐到处询问,也没问出个先例,但她发话不管怎样都不能让老段当孤魂野鬼,大不了她低三下四去求老段前夫,实在不行在他们那儿立个偏冢。老段要知道自己最后是这么个收场,真是咽不下那口气。林阿姨从linker里传来的神经冲动有些紊乱了。
顿了会儿林阿姨说,我也不指望你爸了,我知道当年决意离婚,你爸一直恨我。说来我也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没管你……但现在我只能靠你帮我这个忙了,哎,后悔也没用,现在这都是我的报应啊,该来的总会来,像我们这样太阁僚的人,到头来还是得向命运低头。这日子人家都能过,咱怎么就不能呢?跟谁不是一样过?现在我也不挑不捡,最后躺下时有个安稳归宿就行。
林阿姨这番话,像吐露出憋闷已久的心事。毕竟她是母亲,我想,我即使找不到对象,也要帮她找到合适的墓婚伴侣。
我看了眼天边黯淡下去的夕阳,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下台阶,应承了下来。
这么快应承,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前几天相亲遇到了离婚大半年的前妻——甄馥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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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亲对外貌没特别的要求。虚境系统录入我的身体样貌数据,自动设置上万个标签,仅头发标签就有100多个,发型、发量、发际线、发色、鬓角等等,我没功夫细看。还有深度记录用户生活后生成的习惯标签,我的有:习惯午睡,linker静默,不吃辣,爱喝热水,不叠被子等等,我觉得还行。
给我免费分配的虚拟红娘Lisa就根据这些进行每日推荐。
甄馥敏就是前几天刚推给我的,这之后我没再接触别的人。不是因为我们之前的关系,主要她是第一个没骗我的人。
之前和一位长得漂亮的女孩在虚境里见面后,对方主动交换了联系方式。晚上躺下,刚要摘掉linker,女孩联系我,睡了没?
我心枝荡漾,没顾得上纳闷女孩的主动,回了句,还没。
女孩说,范喜良我有点心慌,睡不着。
我说,怎么心慌。
女孩没接话,停顿了会儿说,我去买注区块链彩票压压惊。
我不知道说什么。1分钟后,女孩发来消息,哈哈哈,我中奖啦!
我问,真的假的,多少。
她说,5万。
我说,我操。
女孩又说,你也可以买呀,这就算咱俩共同的兴趣爱好,而且这个稳赚不赔,而且而且,这有助于我们两之间相互了解呢!
我又说,我操。说完摘下linker扔到了床头柜上……
认识的另一个姑娘说自己在汾城当会计,28岁,想找个大叔型的。她说一看我就是,系统匹配得真准。
我由于上一次经历,本想在linker上查几个专业财务知识问问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我说,我二婚,你介意吗?
姑娘说,不介意,二婚才懂得珍惜,知道疼人。我就喜欢二婚的。
我又问,不要孩子,你也能接受。
姑娘说,不要就不要,你成熟,你说了算。
我暗想,难道真是缘分,这么顺利。
姑娘突然问我,对了,你下班后都喜欢干嘛呀?
我想了想说,运动,看书。主要相亲的人都这样说。
姑娘说,我也喜欢看书,尤其是汪曾祺,有时候也在元宇宙炒地皮。
我楞了一下,感觉脑子突然被噎住,没再往下接话。
短短2星期,我遇到了8个女骗子。
所以后来相亲碰到甄馥敏时,我第一感觉并不是惊讶,而是终于有个知根知底的人了。
来了?那天在虚境的户外咖啡馆见了甄馥敏,我问。
嗯。甄馥敏答。
我看到甄馥敏面带倦容,问,最近怎样。
甄馥敏说,还好。
我说,找下愿意那个的人了吗。
甄馥敏有气无力地白了我一眼。
我说,看你精神状态不对啊,累着了。
甄馥敏说,不累,上一天班了,心累。
我说,找下工作了?
甄馥敏说,汾城安宁临终疗护院。
临终?我心中一顿,这个词对我俩来说足够锋利,但看到甄馥敏说这句话时面无波澜,我想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我对甄馥敏说,累就先别上班呀,说好几回了。
甄馥敏说,这工作我愿意干,主要也歇够了。
我问,在那里面做护理。
甄馥敏说,不是,记录临终病人最后的精神历程。
我问,linker不就能记录吗。
甄馥敏说,linker在这些临终病人身上不是很有效,还要交互、沟通,不管是神经信号强度,还是像人的灵活性上,机器都不行,临终这事人不能缺席。
甄馥敏说完,我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之前,也就是去年,总感觉甄馥敏言有所指、话里有话。去年我们还没离,甄馥敏怀着胎儿。我俩是那样期盼胎儿的降生,第5周,家用监护仪告诉我们胎儿关键的器官开始发育,鼻子、眼睛、耳朵开始长了出来,提醒我们注意宝妈的营养;第9周,告诉我们胎儿的心脏、大脑、肺、胳膊、腿都开始形成。但到第11周,甄馥敏私处突然见血,我带着她赶紧去医院,医生说孩子胎心已停。我们简直不敢相信,直到看见朝思暮想的胎儿被引流出来时,成为血肉模糊的一小滩肉泥。
我们就这样与心心念念的胎儿擦肩而过,这次意外后,我和甄馥敏的心里都留下了阴影。我们无法再有亲密行为。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有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大半年没有身体接触,连日常的拥抱都没心情。不知过了多久,就那么默默地不欢而散了。
只是我没想到,甄馥敏面对那段过去已经心平气和了,而在以前,和胎停、死亡、临终有关的词一个都不能提。我这时,理解了甄馥敏现在这份工作的特殊意义。临终,死亡,如今对她来说已司空见惯,她在这里能看到、参与到它们的全过程——心率监测仪不断降低的数字,患者的眼神、脸色,周围家属的情绪……也许作为一个整天都能看到死亡的人,就像她这样淡然了吧。
那一天,我和甄馥敏在虚境的户外咖啡馆坐了很久,十几个相亲桌上已无他人。甄馥敏从包里取出一个光球,光球自动跳浮在她手上,她用手指做出滚动的姿势,停止后轻按了3秒。微醺,她说,不介意吧。
我说,不介意。我在废弃大楼的台阶上坐着微醺,就和她用了同一种“酒”。
我等她的模拟微醺完成,问,这么说你走出来了。
甄馥敏没有直接回答我,她说,安宁临终疗护病房就是生命尽头的社会子宫,给病人临终时安静告别的勇气,同时又算是在精神上一次新的孕育。病人像是回到了婴儿状态,需要有人平和地接纳他们,了解他们,和他们互动,为他们留下完整的电子模拟意识,让他们重生。
那一天听她说完,我一时哑口,觉得接啥话都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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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我想了一路与甄馥敏上次相亲的情景。
到家打开门,智能管家系统激活,照明、试衣镜、空气净化器依次启动。
家里很安静,听到这些机器微弱转动的声音,我突然感到一个人起夜时的寂寥与孤独。
相亲吧范喜良,相亲。我迫不及待地通过linker进入虚境,迎面看到了虚拟红娘Lisa。
我向红娘Lisa反映,之前相亲碰到的大部分都是骗子。
Lisa说,你可以升级VIP会员,我们会对VIP的推荐者做严格审核,也会给VIP安排更多高端场……
我没仔细听Lisa喋喋不休,只记得她最后一句举了个例子,推荐给VIP的人,我们为防学历造假连他们的毕业论文都要一字字地审查。
虚拟红娘Lisa说话时,我没办法打断她,这是虚境里的一种广告方式。等她说完,我才能进行下一步。
我绕过她去找甄馥敏。
我走进我们上次相遇的那个相亲场地,一家虚拟的户外咖啡馆。夜色和现实中的同步,坐在那里能看到汾城河岸的夜景,能感受到水面吹来的凉爽晚风。
但我却怎么也找不见甄馥敏。
我穿过相互耳语的人群,这里灯光幽暗,我看见和上次一样的签到桌牌,听到一样的主持人开场白,这里举行着一样的“6分钟约会”,一样的“曲水流觞”式交流。我心不在焉,东张西望,拿着自己的桌牌从没有她的一桌,移向全是陌生人的另一桌。
到了后半程,我决定回到虚拟红娘Lisa那里找甄馥敏。临走,我撇到同桌的姑娘在光球上给我备注:长相4分-学历6分-情商智商0分。
见到虚拟红娘Lisa后,我说,我要找一个人为什么怎么也找不到。
Lisa说,你可以升级VIP会员,我们会对VIP的推荐者做严格审核,也会给VIP安排更多高端场……
我等她说完,把憋了一会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行了行了行了,好好好。
缴费升级成功后,Lisa把我带到刚才的河岸,她指着河水中悠闲飘荡的一艘游轮说,就那个灯光璀璨的船,她就在那上面。
我这时才注意到,有虚无缥缈的乐音从那里飘来,那就是虚境中的相亲高端场。
I must be a ceiba tree beside you,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私は英雄的なトーチ。
我看到一间房里有个脚踩黑丝绒高跟鞋,身穿灯笼型白衬衣,手戴萧邦腕表的女士正在给大家朗诵舒婷的《致橡树》,声音高亢,在三国语言之间流利切换。那不是甄馥敏。
路过第二个房间时,我听到戴白色高帽的餐厅主厨介绍菜品,“第一道前菜,红色的是卡扎菲金枪鱼,选用金枪鱼中等级最高的日本蓝鳍金枪鱼……”。甄馥敏也不在这个房间。
我路过一个个装修华美的包间,直走到船尾的甲板都没发现她。
我想不应该呀,虚拟红娘Lisa明明说她就在这艘船上,付了费的。
我站在船尾甲板上,向河岸的方向望,那里依然灯火通明,人群熙攘。
我似乎看到Lisa在当初给我指这艘船的位置,又在和别人交谈。
忽然,我听清了甲板上的歌声: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这是上个世纪邓丽君的《在水一方》,甄馥敏以前经常在家里放。
我循着歌声望去,看到了船尾甲板楼的二层有一个黑胶唱机。而就在黑胶唱机的旁边,有一个头戴黑纱、妆容整齐、手托着腮空望河岸灯影的女人。
我看不清那女人的脸,但她出神远望的样子和上次见到的甄馥敏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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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原来在这儿。我走上甲板楼的二层问。
她把拄着的手从栏杆上取下,说,你也在这儿啊,范喜良。
你最近相亲怎么样?我没话找话。
不知为什么,最近遇到的奇葩特别多。
我会心一笑,给她说了我碰上的第一个女骗子的故事。
甄馥敏说,一次相亲会结束后,一个男生给我发信息,“你好,这是我的资料,很高兴认识你。”随后我收到一份信息包,转成文字后足足有四页的自我介绍,从家庭成员到交友要求,事无巨细,一条条罗列着。然后对方又说,“希望你也能整理一份自己的个人介绍发过来,谢谢!”于是,我开始犹豫是否给他发。我回想整场相亲活动,一直回忆不起这人是谁。最后我委婉地告诉他,不发了吧也许我们不合适。
然后呢?
然后没想到他立刻像变了一个人,对我一连串的谩骂加人身威胁!拉黑他后,他又换了个linker号轰炸我。
我安慰几句,给甄馥敏讲了我碰到的第二个女骗子的故事。
甄馥敏说,我相亲还认识个男的,老大不小了,总爱用游戏里的口吻说话,还带动作,莫名其妙啊……
我呵呵地笑,说我还算正常的吧。
甄馥敏扁嘴一笑,没有回答。
我接着感慨说,但凡有合适的,谁还来相亲呢?
知道吗范喜良?甄馥敏朝那些相亲包间的方向看,这里面知性温柔的美女、英俊多金的帅哥有些就是托儿。还有一小部分的职业就是猎头、金融顾问、客户经理、销售之类。好笑吧?
我叹了一口气,望着河岸边乌压压的男男女女们像用谈论菜价的语气谈论着爱情。说,爱情好奇怪。现在科技越发达,它反而越躲起来了。
爱情好奇怪。甄馥敏重复了一遍。
我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不知怎的,这一次见甄馥敏,反而像小年轻谈恋爱似的拘着,演电影一样,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甄馥敏环视了一下这艘船,又抬头看天上的月亮。一弯明月穿行在乌纱一样的云层间,她看着天上的月亮,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在她头上黑纱的遮罩下,她那双眼睛深邃又明亮,就像大学与我初恋时的一样。
我这时意识到,身边的黑胶唱片不知什么时候奏响了我们大学常一起听的《月光小夜曲》——
月亮在我窗前荡漾,
透进了爱的光芒。
我低头静静地想一想,
猜不透你心肠,
好像今晚月亮一样,
忽明忽暗又忽亮。
在蔡琴温柔缓慢的歌喉中,甄馥敏低下头时不小心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们的目光一碰就避开,像互斥的磁石。
甄馥敏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而我,则连忙给她讲起母亲和闺蜜段阿姨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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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阿姨后来被安排进了安宁临终疗护院,这还要感谢甄馥敏,她里里外外帮了不少忙。
我和林阿姨在中间也帮着张罗,为段阿姨做些事让林阿姨感到不那么空虚。但此外,林阿姨生活中的大部分不安,都来自她对墓婚伴侣的焦急寻找。
我也在给林阿姨寻摸,可是林阿姨一向清高孤傲,平时少与人来往,小县城里适合她的老人不多。大部分都是男方先打了退堂鼓,甚至有的还怀疑,“这么好的条件咋不早点找?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吧?”
林阿姨说那段时间她一个人在家里空,去虚境的相亲老年场也不如意,还不免遇到一些奇葩事。她听说这两年有一位年轻的婆婆,专挑身体不好或年龄大的老头儿结婚,现在都已经继承两百多万遗产了。
这样的事林阿姨做不出,只不过相亲见的人越多,她越失望。后来她实在没办法,去了虚境中的老年活动中心。这地方她以前从来都看不上。
常来老年活动中心的有一个退了休的于主任,以前在机关单位上班,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了一辈子交道,滑腻腻的。他经常跟活动中心的老头们斗嘴取乐,还动不动就挑逗老太太们,惹得老太太一个个又笑又骂。
林阿姨去了几次,从最初的冷眼旁观到偶尔掺和几句,没想到心情慢慢晴朗起来。
有一回不知谁提了一嘴,要不咱也组织组织,来个短途黄昏游怎么样。
老人们纷纷响应,有个老太太说,于主任,您见多识广,要不就有劳您给大家安排安排。
于主任满口笑着,行啊,到时候你们这帮老太太可得打扮漂亮点,这就要见真人了!
老人们都起哄起来,于主任在混乱的笑声中,眼神像扔出去的鱼钩一样盯住林阿姨,林阿姨察觉后迅速地低下了头。
我打断林阿姨,问林阿姨对于主任有意思吗?
林阿姨慢慢地摇头说,于主任是个热心的人,就是,哎呀其实我也不了解……林阿姨没有说下去,转而请求我说,要不你帮我问问吧?
我说,行。我想到了虚拟红娘,无非就是付点费,再升级个会员。
我从虚拟红娘Lisa那儿了解到,于主任自从大前年没了老伴,就前前后后一直让人给他张罗对象。他还出入各老年活动中心自己找。老头儿是想开了,找后老伴儿没指望一条心过下去,与其说找老伴儿不如说是在找老情人,你情我愿的,互不担责。不情愿了,一拍两散和平分手。省得处不来还老上火。
我给林阿姨说,于主任不是省油的灯,到处招蜂引蝶,和你不合适。
林阿姨还在犹豫。
我又说,再找个吧,别把你伤了。
林阿姨说,小范我知道你意思,于主任是个油瓶子我早就看出来了。但是没办法呀,老段的事儿在前头,我不能再走她的老路。于主任这人还算有能力……哎呀,其实我早就不管这么多了。
我打断林阿姨,但万一你俩走不到头儿呢?不白瞎了么。
林阿姨说,我也想好了,我都这年纪了,之前相亲也没有看下的。我这条件也不差,总比他拈花惹草的那些老太太强吧。再说,就算他在外面瞎胡闹我也忍着,咋也跟他过,只要能到最后,我就算赢了……
我说,犯不着吧,你之前的日子多让人羡慕,就忍心这样委屈自己?
林阿姨说,就算赌一把吧,也不一定是委屈,剩下的就是维护好和他们一家人的关系,我就不信暖心换不来热豆腐。
我说,你这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林阿姨说完又沉默起来。
我懂这种隐痛与无奈,我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林阿姨找到心仪的墓婚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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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5年12月19日早上6:14分,甄馥敏通知我带上林阿姨迅速来临终疗护院。
我载着林阿姨疾驰在滨河东路,汾城已入冬,河面结了粗糙的冰。冰很厚,太阳底下看着也无光泽。
我和林阿姨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林阿姨坐在车子后排,戴了墨镜,眉头紧蹙。
到了临终疗护院,甄馥敏在门口迎我们。
甄馥敏带我们穿过前厅,我看到大厅墙壁上用时钟贴画绘制了人的生命历程图。凌晨零点是呱呱坠地,上午九点是初入学堂,下午三点是成家立业,晚上十点是子孙满堂,午夜十二点是安详离世。
大厅安静肃穆,墙壁上的贴画仿佛在暗示我们,人的生命总要走向终结。
身旁的林阿姨走得呼吸急促,想必她的内心此时异常复杂,除了老闺蜜将要离世,更糟糕的是她从中也看到了自己吧。
前一段日子,我终于介绍了个看着不错的老张头儿给她,为人温柔敦厚,无不良嗜好,有两套房,退休金也没问题。那时他们两人已经走得很近了,可惜老张头儿子、女儿万般阻碍,最终还是没成。
林阿姨感慨,人活到了一定岁数,就变成了“失去”的符号。怎么还想着获得呢?
听到林阿姨这样哀叹,我又不知怎样劝她,只是重复说,我再找我再找,完了也让馥敏帮忙找。
甄馥敏把我们带到段阿姨的病房。段阿姨安静地躺在床上,亲戚都在,前夫没来。
房间里安宁、静谧,有细碎的抽噎声。
人都来齐后,甄馥敏把我们带到护士站西侧的SPA间。临终病人们生前最后一次洗澡就在这里,他们都希望可以干干净净地离开。甄馥敏说。
林阿姨和家属进去,一起帮护士给段阿姨洗澡,我回避出来。
站在临终疗护院的走廊,我看到墙面的颜色和之前引流胎儿的医院不同——这里是淡蓝色的,每走几步就挂着一幅暖色调的画。引流胎儿的医院墙壁是单调的白,如果不故意去想,由临终疗护院的走廊是怎么也联系不到普通看病的医院。我一时置身其中,仔细观察起甄馥敏的工作环境来。
路过护士站,我发现护士站挂着两串印着金色“福”字的红灯笼。台面上摆放着一盆红色腊梅,一盆紫色瓜叶菊,一盆桃色蝴蝶兰。它们都永不枯败,上面还落了几只“蝴蝶”。蝴蝶由蛹化成“会飞的花朵”,会经历四个发育阶段。而我那当时的孩子,在孕育的第11周,便离开了我们,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性别。他或她,就像那大厅的表,只不过它坏了,零点还没出生,就倒着走向了死亡,它走得太仓猝。而当时的我和甄馥敏,第一次经历,也许也太过匆忙,以致狼狈了吧。
我看到护士站旁还装饰了一颗许愿树。许愿树下面有个木质储物盒,放着精致的玻璃许愿瓶,供病人和家属写好愿望后将其挂到许愿树上。
我在想写些什么,只觉得脑中混沌,想起段阿姨,林阿姨,甄馥敏,还有那未曾谋面的孩子,他们搅在一起喷薄欲出,可我拿着笔却什么也写不下来。不一会儿,他们给段阿姨洗好后就开门了。
临终疗护院算好了时间,接下来就是段阿姨的“告别时刻”。
她被推入一间纯白的房间。房间有两张床位,没有多余的装饰,墙壁上只有一幅金黄色稻田的风景画。
想到这就是段阿姨的最后一站,明天的空气、明天的食物她都不能再获得,我的心也充满悲怆,就像汾河上刻满沟痕的厚厚冰面。
甄馥敏走到风景画前,将风景画挪下,墙面露出了一个银色小箱子。
甄馥敏从中取出了两个医学专用级脑机连接器。
护士帮忙将带着白色晶体线的连接器从墙壁拉出,一头连着处于它左下方的段阿姨头上,另一头连接刚躺在右下方床位的甄馥敏。
一个护士看了看计时器,按下银色箱子的启动按钮。
房间里此时安静极了,隐约有机器微弱的运转声。我想起了甄馥敏给我说的她的工作——
在段阿姨离去的短暂时间里,她的大脑不自觉地会回顾自己的一生。甄馥敏借助医学专用级大脑连接器和她的意识做快速交互,并进行最终记录、上载。这样银色箱子就保存了段阿姨的完整电子模拟意识,只不过这意识不是她本人。
一声“哔哔”停止音响后,甄馥敏缓慢睁开眼,身体还一动不动,她的意识还在度过缓冲期。
这时已是晌午,窗外温吞吞的阳光打在病房里,打到她俩身上。
和先前不同的是,段阿姨的胸腔不再起伏。
我们知道,她走了。我看到,她眼角挂着一行泪完完整整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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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阿姨的家属聚在临终疗护院的谈心室,这是供家人们商量患者身后事的地方。谈心室的书架上放了《遗愿清单》《温暖消逝》《此生未完成》《练习告别》等和死亡有关的书……但我们都没心情看。
段阿姨的堂姐突然狠下心说,玉苓的墓就干脆跟我吧。
林阿姨坐在沙发一角,身体陷进去大半,显得瘦小羸弱,用手不住地擦拭红了的眼睛。
甄馥敏走进来,目光寻找一圈,先是看了看林阿姨,又看了看我,最后看着段阿姨的堂姐说,不用了。
甄馥敏走到我和林阿姨面前,轻声说,也不用给林阿姨找墓婚伴侣了。
我还在疑惑,她拉起林阿姨的手说,段阿姨想以后和您在一块儿。
林阿姨瞪着发呆的眼,怔了好久,终于用撕心裂肺的哭腔说,我也不想再流浪了啊——
说完林阿姨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带着伤痛,带着解脱,裂帛式的清脆、锐利与痛快。
这里人们的哭泣太常见,像呼吸。我和甄馥敏轻拍林阿姨的背,帮忙安抚她的情绪,却只能等她自己好。
林阿姨终于止住抽噎,我不自觉地将目光落向甄馥敏。她也无声地看向了我。我们这一次的目光稳稳地接住,丝毫没有躲。
我发觉此时在她的眼神里,我深深的不安被托起。记得那一天我再次升级会员帮林阿姨询问于主任时,也问了甄馥敏。原来她当初去游船也是为了找我。我们恰巧都向虚拟红娘提交了寻找对方的问题,而且发起提问时在虚境系统里是同一个时间戳,虚拟红娘为了经济回报最大化,让我们同时升级,同时去了游船。现在没功夫批判这些资本主义式的AI行为,我想说的是,和甄馥敏抚着林阿姨背的这一刻,我突然感到好似有一种空空洞洞的东西从体内逃窜,兜兜转转,现在觉得能稳稳地陪伴、一起对抗生命的衰老与虚无的人就是眼前人……久久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的鼻头开始发酸。
一直看下去的话,我怕会哭出声。我不禁伸开手臂,甄馥敏闭上眼深呼吸,又睁开,也伸出手,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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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境相亲恋爱确认书
本人(姓名)范喜良,性别男,在虚境相亲高级场开启服务后,经过虚拟红娘Lisa老师的介绍,与目前的女朋友(对方姓名)甄馥敏交往,感觉彼此都适合对方,在此确立恋爱关系。我愿对她承诺,不论是现在、将来、还是永远,无论顺境或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她、尊重她、珍惜她、保护她。为此我愿意签署这份恋爱确认书。
上述信息均属事实,本人愿承担一切与之相关的法律后果和责任。
签订人签字:范喜良
红娘老师签字:虚拟红娘Lisa
签订时间戳:2045年12月19日16:45:09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