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滴答”
“滴答”
“滴答”
王一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
王一的头有些晕，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睁眼的时候，也是这般头晕。那时他看见Doctor Xu，看见她眼中无比期待的光。
王一奉命搜索可以用于青龙号燃料的能源，在“巨岩”星系里前行时为躲避小行星群，飞行器被一颗“巨岩”捕获，因降落时操作不当导致飞行器遭受强烈撞击。随行的二哈0009也因撞击进入了休眠模式，将王一唤醒的“滴答”声便是它发出的。
理清了当下的状况后，王一简易的调节了自己身体的运行功率，打开小型无工质飞行器的舱门，并爬出来。
“巨岩”，在漫长的星际旅行中发现的一类新的天体。他们的体积和质量与地球相比都十分庞大，但却并不自转，磁场也十分紊乱。理所当然的，面朝恒星的那一面永远是白天，而背对恒星的那一面永远是黑夜。而出乎人们意料的，在光明与黑夜的交界处，常常会有一些较为低级的生物聚落。
“哔啪——”王一重新启动了二哈0009。
“下午好，王一先生。”二哈0009的环形半透明显示屏上出现一张由像素点模拟成的简易人脸。“希望一切非常顺利。”
“哦…我想，或许有些糟糕。你能帮忙检测一下飞行器的损坏程度吗？”王一躺在地上，一面看着星星一面对二哈0009说道。
“没有问题，王一先生，自动检测已启动，用时目标7分钟——”
王一躺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现在已经十分清醒，但他需要恢复身体机能。他望着天上浪漫且叫人窒息的玫瑰星云，想到青龙号已经在太空中行进了284个地球年，便不由得感叹。人类花了近百年的时间才实现了以增殖聚变堆为核心的无工质引擎技术，达到了空间折叠所要求的最低速度。在此基础上，人类又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星际穿越。一时间人类的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然后，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人类根本无法适应漫长的太空旅行。漫长而宏大的孤独感怪异的笼罩在进行旅行的人类身上，无法承受的人们选择了各种各样荒诞且愚蠢的方式走向了毁灭。活下来的人要么选择将自己冰封直到到达虚无缥缈的目的地，要么回到地球毕生都不敢再抬头看一眼深邃的可怕的星空。于是，人造人的技术获得了许可，王一也正是在那之后诞生的。其实王一已经很久没有想起Doctor Xu了。
“王一先生，”二哈0009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王一漫无目的的思绪。“王一先生，经检测，损坏程度低于30%，仍可以正常飞行，着陆系统不能正常使用，底部涂装几乎全部脱落，飞行过程中可能产生高温。”
“明白了，辛苦你啦。”王一起身，现在他恢复的差不多了。方舟核心这一微型核聚变堆的成功应用，使得人造人可以长时间稳定工作而只需要休息很短的时间。
王一向远处望去，弥散的红色夜空下一望无垠的岩地和冰川。
“二哈0009，昼夜交界处怎么走呢？”王一其实有些小癖好。他喜欢在陌生的星体上花一些时间寻找也许会存在的小生命。
“稍等，王一先生。”二哈0009转动起它的有些蠢的脑袋。王一跟二哈0009并不熟，那天队长说以后人手一台二哈，至今还不到半个地球年。跟真正的狗很不一样，王一想起在Doctor Xu 的实验室里曾和一只名叫小白的狗一起嬉耍。机器是冰冷的。
那么，人造人呢？
“王一先生，请跟我往这边走。”王一的思绪再次被打断。许是自己出了些问题，最近一直在乱想。
“贝多芬第九交响乐。”王一现在想听这首歌。它曾被赋予诸多意义，不过那些都和王一无关。王一只是喜欢听音乐罢了。
王一跟着音乐的旋律跳起来，跳起来又落下，这在青龙号上是不被允许的。队长数次警告过王一，并扬言要是再发现一次就取消王一听一切音乐的权利。
天边逐渐亮起来。
二哈0009关了音乐，世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不过，那边有光。他们仍旧继续走着，继续走着，好似不曾期待过光明。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确是向着光明前行，最终走入了光明。生命实在是过于奇妙的，王一并不能理解其中奥妙，甚至自己算不算生命也没有准确的答案，却仍旧被生命所吸引。王一看着二哈0009，想着若它是一条真正的狗……随即苦笑一下。撇下二哈0009独自一人登上高处，他企盼着、四处眺望着、小心翼翼着，他忽然一动不动。入他双眼的，是整片土地如同画布般，绚烂的色彩在其上疯狂的舞蹈着，一直绵延到这辽阔的宽广的世界的尽头的景色。这无疑超越了王一的认知。是什么样的……是什么、是生命还是大自然还是超越了自然的……是什么？怎样能够画出这样美丽且震撼的……画？来呢？
“王一先生，检测到您强烈的情绪波动，请问是否需要提供帮助？”不知什么时候二哈0009也爬上了这高地，到这时王一才发现自己在剧烈的颤抖。
“不用了，谢谢你。”说罢王一跳下了高地，向着五彩斑斓的世界疯狂奔跑起来。
二哈0009缓慢的挪下了高地，这对它来说是无比困难的事。实际上，它并没有被设计成可以适应长期行动和高强度户外探索的样子。机械的向王一奔跑的方向行进几步，它停下了。二哈0009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寻找青龙号所需要的核燃料。将这项任务提高了完成等级后，二哈0009开启了地质环境检测装置，随即传来了大量的信息和警报声。
王一找到了这颗巨岩上的生物。它们没有眼睛和四肢，似乎也不用进食。他们的身体不断变换着颜色，水滴状的身躯在行进的同时在大地上留下了奇异瑰丽的色彩——那惊人的画作，便是这些生物的行动轨迹了。然而还是叫王一感到梦幻和晕眩，好似一切不是真的。真是过于美丽的生命，它们活着本身便是艺术，实在叫人羡慕。
然而来不及沉浸其中，王一便听到了来自二哈0009的警报声。一路小跑找到二哈0009，听二哈作就在这可巨岩进行地质探测所发现的事项的报告。
这颗巨岩的地下，竟然有着巨量的锂6矿！
这颗巨岩本就十分庞大，不然也不会轻易就捕获了王一的飞行器，而其地壳中竟有约0.056%的物质是锂6！这意味着，如果青龙号获取了来自这颗巨岩的锂6，它将能够在太空中持续飞行2*10^16年！要知道，青龙号一年所需要的能源可比得上小半个地球。王一不禁打了个寒战。“王一先生，请求对青龙号深空网络发送信号的许可。”
“不，不，我......我拒绝......”王一痛苦起来。
“我不明白，王一先生。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所需要的核燃料，只需要向青龙号发出信号，我们的任务便完成了。”二哈0009向王一问道。
王一捂住胸口，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烈痛苦，如同硬生生要将他分成两半，分成两个毫不相关的事物。“王一先生，您还好吗？您的方舟核心是否出了故障？”观测到王一紧捂胸口，二哈0009简单的试图做出判断。
不，不是的，王一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种疼痛并非物理上的，却抓不住摸不着，生生啃噬着胸口处。
远处响起声音，然后近了，近了，是天籁之音。声音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在万物的生活空间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声音的美妙是无人能比的。王一朝声音来的方向看去，那些水滴状的生物起伏的气腔表明了它们正是这天籁的发出者。它们一边发出美妙的声音，一边一齐跳跃起来，整个大地都随之颤动，激起尘埃，激起一片片灰蒙蒙的梦幻来。是自由而奔放的。你从梦幻中看得到流星坠落在天空燃尽，看得到恒星大爆发又归于寂静，看得到整个星系的复杂天体运动，看得到无尽时空中的一切。
王一跌坐在地，一时间听不到二哈0009重复的询问，他只觉出强烈的满足感。他想起Doctor Xu期待的眼睛，他想起Doctor Xu最后的心愿——她希望王一，希望人造人同人类一样，拥有“心”。王一望着眼前梦幻的景色，望着那些跳跃的精灵一般的美丽生物，落下泪来。倘若青龙号来这里开采锂6矿，那么不可避免的，这颗巨岩脆弱的生态将被破坏——连同这些美得不可方物的生命。王一不希望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不愿意这些美好的生命就此消逝。青龙号没有这样的权利，谁也没有。“我不明白，王一先生，我不明白。”二哈0009继续重复着它不能理解的疑惑。王一想了许久，他说：“因为我有‘心’，这使我同你，使人造人同机器人区分开。机器人需要尽可能完成一切任务，但人造人，”王一哽咽一声，继续说道：“人造人是有‘心’的，人造人是人类生命形式的延续，人造人拥有感情。无论是谁来了这里，都一定会被这样的场景打动，无论是谁都会泪流满面。倘若我们将这里有大量锂6的事情告诉了青龙号，那么这些生命无可避免的会迎来浩劫，这便是在扼杀‘心’，我做不到，任何一个有‘心’的人或人造人都做不到。”
“王一先生，是否可以将您的行为视为背叛青龙号？”二哈0009进入了警戒模式，倘若王一真的背叛了青龙号，任务将不能保证被完成。
“不，这正是我感到痛苦的地方！”王一痛苦的咆哮着。倘若其他小组没能找到合适的核燃料，那么他将是青龙号的罪人。而且飞行器的状况并不允许他们再去别的地方进行探测。无论怎样选择，他都会受到来自内心道义上的谴责。
“Doctor Xu！ 这个问题应该要怎么回答？”王一指着屏幕问。
“我看看，”Doctor Xu 看向屏幕，“‘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个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个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拉杆？’，唔，‘电车难题’吗？这种问题没有标准答案的。”
“那，Doctor Xu会怎么做呢？”
“嗯，这么说或许有些逃避，但如果我选择拉杆，那么那个无辜的人便是我亲手杀死的。事实上，王一，我希望你明白，生命是不能用数量来衡量的。为了多数人的利益去牺牲少数人，这样是不对的。”
王一想起了和Doctor Xu的这段对话，但他发现这并没有任何帮助。Doctor Xu选择了逃避，但王一却不能，他不得不做出选择。“人造人是人类生命的延续。”从这一点来说，王一确实应该选择向青龙号发出信号。无论是人类还是人造人，都离不开核能。在很早以前，几乎所有需要动力的设备就已经是依赖核能了，更不用说驱动人造人的方舟核心，这可是人类为数不多能与以增殖聚变堆为核心的无工质引擎技术相媲美的科技。
没有正确答案，王一告诉自己。但是为了青龙号能够存活下去，他必须向青龙号告知这里有着丰富的核燃料。王一对二哈0009说：“我希望你可以尽可能的记录下这些生物的相关信息。在那之后，我将同意对青龙号深空网络发送信号的许可。同时我会尽我所能向上级反应这里存在生命的事实，希望青龙号对这颗巨岩的开采程度降低在能够满足在这颗巨岩上所发现的生物的生存范围内。”
二哈0009取消了警戒模式，转而开启了记录模式，对这些将王一迷住了的生物进行观测和记录。王一知道二哈0009是不会理解自己，不会理解那颗痛苦的“心”的。王一只祈求青龙号能够遵从人道主义，像雨果曾经说过的，“在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一个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尽管王一清楚人类有多贪婪，但人道主义是始终存在的，那或许才真正是人类的延续。昼夜交界处看不见多少星星，王一仍旧望天上看去。他要记得Doctor Xu，他要记得那只名叫小白的真实的狗，他要记得艺术与星空，他要记得这颗巨岩上有着如此美妙的生物。最重要的，他要记得他的“心”。如果是梦该多好啊。
喘息间王一意识到这不是如梦初醒，他清醒的活着，冷漠的看着世界和自己，却开始忘记自己是谁，生命外是否朽木一根。王一简直又要哭出来，那实在是不像样。
“王一先生，”二哈0009的声音再次冒了出来：“记录完毕。请求对青龙号深空网络发送信号的许可。”王一将二哈0009记录的数据看了又看。原来它们依靠辐射能生存，原来它们是无性繁衍，原来它们通过不同的颜色来进行疑似交流的行为，原来它们的声音不具备信息，因为他们并没有听力器官……
王一最后看了看那些美丽的生物。要是能为这种生物起个名字就好了，可惜王一并不太会起名。王一同意了对青龙号深空网络发送信号的许可，头也不回的走了。
随着王一和二哈的远去，尘埃落下，如同曾经轰轰烈烈的人类无数疯狂行为的落幕。
人类干过不少蠢事。王一觉得自己也在做蠢事。他不知道人类以后的命运如何，也不知道人造人的命运会如何。
王一向他的小型无工质飞行器走去，他觉得好累，想要好好的休息一番，等到青龙号的到来。也许到那时，要耗费更多的心力吧。即使是号称每秒可有30亿焦耳的能量输出的方舟核心，也无法填补心力憔悴和空虚。
王一直直的走到飞行器边上，打开舱门，调节座椅至能够平躺。他此刻要做的，是从人类那里继承来的名为睡觉的行为。睡觉的确很舒服。因此他也没能注意到，二哈0009并没有进入到飞行器中。二哈0009在飞行器外转了两万圈，它确认了青龙号接受到了信号，正在朝这颗巨岩全速前进，预计用时5天。
它突然停下，抬头看了看星空。
生命不过是无垠的宇宙里细小的尘埃罢了。但其实，生命或许可以以许多无法想象的方式存在。以生物，以人造人，也许机器人也会获得生命，有着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就像Doctor Xu说过的那句，生命是不能用数量来衡量的。稍加一些条件，“电车难题”的回答就会完全不同，这不单单是道德的问题。或许该说，生命，才是这个冷漠空虚的宇宙里最为璀璨而耀眼的，最有价值的造物。那么，晚安，王一说道。
晚安，王一先生，二哈0009说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