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了两个杀人推理短篇,他们互为答案(下)鲅鱼村杀人疑案

鲅鱼村杀人疑案
谋杀故事的开场就像其他故事一样,无非是另外一个故事的延续。——彼得·汉德克
几年前,作家林红在谈论新书《鲅鱼村杀人疑案》时,有个记者问他为什么整件事情发生在山里,但是作家的描述带着海上的味道。作家说她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正在一个海岛上寻找灵感,而那个岛和她长大的山有着一种相似,从她第一次跟着父亲去镇上卖竹笋开始,就想要离开。
在云达镇下车,一种生吃的猪肉带着海洋的味道,车站夫妻店的女人用袖子抹干净矮桌,只够两个人坐,带着鱼腥味的折耳根和说着昏话的两个农民,夫妻店女人笑着骂下流东西。这是生意的一部分。她丈夫默许着这种嘴上的揩油,在混着某种深海鱼死后发酵的腐烂味厨房探头看,任何破败闭塞的地方都是这样。父亲加入两个农民,而他一个人坐在饭店门前,吃着早上出门带的炸鱼饼,嘴里是一种咸味的臭。它像一种贝壳,在海滩晒死,张开嘴等着烂掉,这里的人白天去镇子上卖掉山里挖的一切,晚上回到黑暗中,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在车站饭店吃一顿饭,桌上的荤菜,嘴上的荤话,都带着狡猾。
云达镇只有一趟面包车去冷峰山。父亲在车上喊停,车子停在没有标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岔路口,下车顺着公路找到豁口,从豁口盘旋三个小时,就到了被时间遗忘的鲅鱼村,一个山里的村子,取了海洋的名字。三面都是悬崖,只有一条进村的路并不好走,入口处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梯田。梯田上,围围出一块浅浅的水塘,里面立着十多个储存粮食的高脚仓,为了防火,粮仓被建在水上。整个村子没有灯,这些都在她的新书里被真实写了出来。作家说她没有真正学过写作,全部的故事来自真实的恨。
十年前,她父亲喝醉摔死在悬崖下面。掉下去的时候,被悬崖下的竹子穿过,尸体架了起来,像一种仪式。他没有看到父亲死时的样子。在他跟父亲生活的五年时间里,所有的回忆都是敏感的,像贝壳被触碰,迅速合上嘴。喝醉酒的父亲躺在厨房的桌上,发出海底巨兽的吐息声,她躲在房间里,感受着巨大的恐怖,只有等他彻底睡死,才敢小声跑进厨房,吃晚上的剩饭。
父亲死前的那段时间,她准备溜走,带着从家里偷出来的两千块钱。那时候,父亲把她嫁给村里的一个男人,一万块分成两次给,只是一万块,他把女儿卖给跛脚的丈夫。她求饶,哭声让醉酒的父亲开始发狂。最后,大声的争吵。习惯了女儿接受一切的父亲狠狠打了她,她还手了,用手上的钢笔对着扭曲的脸不断地扎,酒精和冒出来的血统治了海底巨兽。父亲把她摔到地上,发出轮船撞上码头的声音。墙上总是挂着一把砍竹子的板刀,那天,他以为会被剁死。当父亲转身去习惯了拿那把刀时,那天刚好它还留在竹筐里,她趁着父亲弯腰的时候,把他推倒,像提出水面的渔网,一条马鲛鱼横冲直撞从窗子跳出去,一个人想要真正的离开,就要放弃最深的恨,带着恨就永远留在那里,她害怕被永远困在这里。
她总是想起约父亲出来的晚上,在泛着白光的水面,她知道父亲想要拿回他的钱,态度出奇的好。她想起父亲靠着悬崖边,顺着她随意指的方向,蹲下身子去翻,她站在后面看着,她想,离开的唯一办法是什么?但是真正的离开又是什么?她不会更好了。在这个散发腐烂味的船舱里,他只有变成父亲一样的人,比他更糟,然后才能离开。
她把钱藏在梯田上的高脚仓里,晚上躲进了养父家里,她翻出窗子逃走后,父亲疯狂找了她很多天。在看到衣柜下被打开的抽屉,在一堆潮湿味道的衣服底下他一定摸了很久,开始怒骂,他发现钱没有了,他到处找她。
那个男人过去总是横沉在厨房的地上,像粘稠的八爪鱼,而她只要对着张开的嘴,把刀插进去,发出贝壳碾碎的声音,有一种鱼鳃被撕裂的血腥,过去她无数次这样想,但每在厨房里挪动一步,都怕他突然睁开章鱼的眼睛。她白天躲进山里,晚上去养父那填饱肚子,她问养父能去哪儿?最远到过的地方是云达镇,那里的女人和山里的又有什么区别?她得抓住恨,死死不能丢掉,靠着恨才能走远,恨得越深,走得越远。但是,这个她出生后把她带大的男人,过于笨拙,回答不了一切逃离的问题,他就是准备死在这里的人。他抽着烟叫她躲到楼上去睡,只是那天他好像又问,你父亲最近是不是又做了几坛子烧酒?这个问题在他们沉默的说话中发出奇怪的闪光,毫无征兆的出现,又很快暗淡下去。
起初几天,晚上睡在养父那里,后来父亲拿着刀要剁了养父。她就躲到粮仓里过夜,高脚的粮仓是水上的房子,她害怕捏着刀的父亲一定会找到粮仓,这样的晚上,她不敢彻底地睡着,敏感地留意着一切声音,任何水下的动静都像是黑色的章鱼在蠕动,把触角探进房子里,开始饿死自己。她在幻觉中终于等到了父亲的脚步声,又好像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她握住从养父家带出来的刀,有人爬上来把头探进来,她会砍下去,她会的,然后跳到水里,从梯田朝山下跑去,她等着梯子的咯吱声。但声音不是父亲的,陌生的说话声,陌生的声音,喝醉酒的粗重声,他们在争执着手机的事,。争执着关于谁的妻子,关于打人,关于疯了,声音逐渐不再压抑安静,开始咆哮,推搡的声音让她想起父亲的脸,狰狞扭曲的鼻子喷着热气。两个巨兽煽动拳头的撞击声,倒在地上的摩擦,然后是尖叫声或者极短滚落的声音。朝着悬崖的方向,那里有一排竹子,竹子后面就是冷峰山,她等了很久,等着走动的声音一整个晚上,他不知道另一个男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第二天晚上,养父没来给自己送饭,她摸进他的屋子,他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杀了他,人不在了,这时候他想好去哪儿了,但是要告诉他。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爱过自己,把所有的钱包在塑料袋里带给自己,她看过的书,买过的假电脑都是他给的。
在小说里,她写过父亲死后,一个警察在村子里询问她和两个男人的关系,村里的人说,杨红出生后就是跟养父生活,到初中毕业后,才回到亲生父亲那儿,听说养父不让她嫁人,硬要把她留在家里。在杨红的印象中,父亲总是喝过酒后来到养父家,带着一种鱼腥草的味道,然后咒骂这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后来,他被父亲领回家,衣服被扯烂了。那个女人,她母亲的样子是在父亲衣柜抽屉的结婚证书上被记住的。一个眼挖深陷的女人,烫过头发,不协调的卷,一种不满足,带着海岛在夜晚的怨念。她在我出生后就死掉了。父亲说她死掉了,带着酒气,带着恶意说:“摔到山崖下,被姓吴的杀死的。”而养父说“她只是离开村子了在生下她之后,在她断奶之后就走了。”我分不清真假,但是我遗传了她的仇恨,对父亲,对一切,那种永远留在头发上的海水的味道,还有醉酒后发出的咆哮,我和母亲一样,隔着房间,躲避着相似的黑暗里的海上风暴,随时会被打破船舱的门,把蜷缩在角落的一条马鲛鱼开膛破肚,鱼鳃被深深从身体撕裂。
那天晚上,当父亲蹲在悬崖边问她把钱埋在哪里的时候,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那个不认识的男人,想到消失在水底的一只鞋子,即使被发现,扔到海滩上。又能说明什么呢?于是她想到,父亲也这样消失了。他的海上房子在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里面是空的。两个警察第一次来调查的时候,村里人说这个女孩已经失踪很久了,他们平时也很少看到她,所以很久是他们想象出来的,是他们刚刚意识到的,在这样的地方,秘密就像沉在水底的渔网,即使无法腐烂,但也很难被人发觉。她闻到一种柴油的味道,还有那天晚上在养父家,关于那句突然闪出光的话。她小的时候在山里见过一种植物。幽蓝色的花,养父说放在酒里能治病,多了就会死人。
很久以后,他再次回到养父的房子,在那里,他曾经躲避过父亲的咆哮。她想要确定一些东西,但马上就退了出来。她想要确定的事已经确定了。这时候感到一种不受折磨的新的纯粹的逃离感,她要从高脚仓里退出来,真的离开这里。她想到站在父亲背后,看着他弯腰几乎要跪到地上找两千块的样子,为了让她说出来,做出和气的表情,但只要拿到,他一定在当晚就把自己绑起来,送到跛脚男人家。她想,当时真的带着恨那么做了,她就再也不能离开鲅鱼村,她将永远的被困在这里,无数个夜晚都会回到这里。她想到,同样在黑暗中,一定在某个水面的船舱里有双眼睛,把恨变成新的恐惧。无论怎么逃离,最终都会再次回到这里,无数次回到这里,找到那张黑暗里的眼睛,直到自己一辈子背着出生的不幸,活在别人带来的罪恶跟腐烂里,那种头发上的海水味把自己跟他们永远归到一类,但她真的要离开了,永远的离开。她想到自己也许是第一个真正离开的,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死在这里,带着山里巨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