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舟(下)
五、冬
张都哈气,喷出一团雾花。他搓手,指头瘦骨伶仃,表皮黏附一层紫红冻疮,像赢弱花苞。手机来电响了,他接电话,朝那头嘟嘟囔囔说着,喊道,你老人家找话讲嘛,现在哪还有纸质票,都是电子票,再讲了,都啥子时候了,印刷厂不会接活的。那头还在嗡吵。他挂了电话,缩脖颈,手捂住耳朵,骂道,个西北风冻死人。
风仍在漏,呼哨声咻咻,从船蓬缝隙中挤进来。张都听着烦,索性啪一下拉开船蓬。光亮灌进来,船内外一色阴白,云浓,飘卷些许雪子,天空瑟缩到云里边。他一拍大腿,说,这下好啰,下大雪,更没人来看戏了。他往船下看,雪子啪嗒打在脸上,云下边山岚厚重,推伏枯树枝杈,像灰蒙蒙的波涛。
叮。手机响了,他看短信,骂道,老子才从青城山回来,啷个可能再过去。袖口闪动红光,他拉上来瞄一眼,δ数值70521。这就是70521号光锥嘛,他想,也没啥子区别噻。他当啷丢了手机,窝缩在控制台边取暖,电流声嗡鸣,铁皮壳上泛着一层层暖意。
云舟往东。云城区和本埠区一片热闹,来往云舟拥塞,人群熙攘,堵在各个店铺摊贩前,撒漏的年货干果抛空中,被雪子濡湿。张都驾云舟挤过去,穿过观音街,大学城,往本埠区的戏剧团而去。路上他来回张望,停在摊贩前买东西,扫码,边付钱边道,玉姑爱嚼槟榔,买几斤。老头喜欢吃话梅,盐津话梅好个酸甜,他边说,边买了两袋话梅,一转身又看见兔头,对上寇恩的脸,说,呦弟弟,这个更要买了噻。寇恩也笑了,说,哥你要啥口味的,藤椒的,麻辣的,香辛的,各给你来一袋。他远远抛过来,张都牢牢接住,说,我先回啰,屋里头见。
云舟荡往本埠区,晃晃悠悠,停在了二楼阳台,他跳下船,拿链子锁好。玉姑迎上来,说,咋个才回来嘛,马上就要彩排了,还不快扮起。张都麻溜撂下各色果子兔头,仔细瞅玉姑脸。玉姑画了个舞台妆,脸敷粉,眼皮涂抹深蓝,面庞上亮晶晶贴了些玻璃钻。张都眼里凝滞亮光,晃了会神,笑道,玉姑这个造型好,今天演的是啥子戏来着?
“你人嘛不老,脑壳嘛迟缓,连着三天排戏,今天排到了《武松打虎》,我演武松你演虎,咋把这个忘记了噻。”玉姑道,她递上暖手袋,揣张都怀里,“你下去看看你老头,他那道具焊得慢,催他一把。”
张都忙拍脑壳,说,哎呦戏排太多搞忘了,武松打虎好哇,娘打儿子全不费劲噻。他打了个鹞子,学虎咆哮。玉姑攒眉笑了,说,个瘦巴巴的老虎,咋托得住道具嘛。张都说,啷个托不住嘛。玉姑说,川北大木偶体型高,身子沉,平时基本功要打好,练臂膀腿脚,台步声腔,川戏也得学,这样上台才不怯场。张都说,晓得,老子心眼广,心多大舞台就多大,从不怯场。
他往楼下走。楼梯收拾得干净清爽,墙上刷了防水层,屋里重新粉刷了,亮堂,清爽。墙根摆放一摞摞瓦楞纸箱。他眼一瞄,里头摆放破旧杂物,叠好的道袍,布芒鞋,顶上躺着只布老虎,走线歪的,腮边沾染了些黑灰。他捞起布老虎,揣兜里,岔着两条腿,大阔步往下走。
他从台阶上蹦下来,没站稳,踉跄跌进人怀里。他抬头,见是张铁。爸,他轻快喊了声。张铁戴个小毡帽,愣了会,沉声道,咋个总是没轻没重的,望三十了,不要飘,沉稳些好。张都说,放心好啰,你儿子腿脚稳健,走路带风,只会飞不会飘。他往厅里走,发现一楼客厅改成了舞台,家具物什一应堆一边,舞台钢铁框架,铺木地板,台下放着几排座椅。他问,打铁的家伙什咧。张铁说,都清掉了,专门腾出这些场地来,下午彩排,在家里演练一遍,晚上去区里大舞台上表演,你好好排演,改了行业别一炮而黑。张都说,你放心嗦,老子把名号打响,先在本埠区演一演,以后搞全国巡演。
他三两步跳上舞台,发现地板上匍匐一只老虎,两米来高,黄黑条纹,吊睛白额,嘴里咬着团喷火球。张铁说,以前大木偶笨重,现在用合金碳纤维条制作,轻巧许多,里头机关设计也巧妙,你套进虎身里,爪子里头嵌有机关,一按一揿,抻头耸肩,抬虎头摔虎尾,绕着舞台跑圈,再跟玉姑的武松一配合,那演起来精彩着咧。
张都走近,支起虎身,躬腰从下面钻进去。虎后肢撑在腰间兜里,前肢被他握手中,轻拨机关,虎脊背立即耸起,身上毛发悚立震颤,喷出一丈火焰。
“好!”台下有人鼓掌。
张都拨开虎须往外看,老钱坐在台下。张铁说,钱老师时间没到,还没正式彩排咧。老钱说,先来捧个场子嘛,闹闹你这人气,这道具看上去就精巧,有意思得很。张铁嘿嘿笑了,说胡乱做的。张都托虎往台下跳,迸出一尺尘埃。张都说,钱老师好,把你个大忙人请来了。老钱说,我俩都老熟人了,还讲这些。张铁说,钱教授你坐会,我去烧水给你泡茶。老钱说,我要喝正宗巫溪老鹰茶。张铁往楼上走,说,啥子茶水都有,管够。
“钱老师,既然是老熟人了,请你报下暗号噻。”张都道,“我们见过多少次了?”
“数据又更新了,再加上今天这一次,让我算算……”老钱掰指头,“我们总共见了43778次了。”
错了,张都想。他面上仍装模作样,拍脑袋,说还是钱老师记性好,我个蠢笨脑壳,全不记得了。他问老钱,这次你的选择是啥子?
“这回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我要报数据,发论文,不然实验白做了。”老钱问,他笑容坠下来,沉沉垮在两边腮上。“你呢,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要留下来,张都说,在外头闯荡,确实是累了。他觉得头顶眩晕,虎身沉重,压得胸膛喘不过气来。他同老钱四目相对,瞧见老钱眼珠急遽跳颤,瞳孔往内收缩。他深吸一口气,说,我不想时间再跳了。老钱说,你比我年轻,身子强健,我都适应了,你啷个还没适应。张都觉着厌烦,他望向窗外,风撞玻璃,雪子洋洋洒洒泼进来,垒了一地雪白。他说,我比不得你,孤家寡人一个,潇洒。老钱说,实话讲,我也早就累了,跟个犯人一样,被关在时间的牢笼里,在过去和未来里逃窜,永远也出不来。
“所以光锥究竟啥子时候收拢?”张都问。
“我不知道。”老钱道,“实验中出现了变量,搅乱了所有的光锥,但是我算不出来。”
“那变量究竟是啥子嘛?”张都问道,他有些疲惫。老钱说过,光锥消融在一起,耦合的能量会造成磁场紊乱,引发天灾人祸。“你不晓得么,外头死了好些人,全都是老子害的,你想想我心里头还能啷个想嘛。”他骂道。
“我早就讲过了,那些都是投影,真实的世界在微观层面,光锥分裂,总会收拢的,我们活在现在的世界里,不要乱想,就一丁点儿事情没有。”老钱道。
“那老子家里人死在我面前,你让我怎个当成假的嘛,照你这样讲,啥子都是假的,光锥是假的,思维是假的,连感情都是假的,是不是噻?”张都骂嚷道。
“你可以这样想……”老钱道。
张都没听完,掏出手机,回复短信。他嘴里一叠骂声,说,好嘛,老子晓得你个选择了。
叮。细弱的电磁信号围荡四周,发出嗡嗡声响。
“好啰,时间继续跳噻。”张都闭上眼,嘴里哼唱着,“老子门衰户冷苦伶仃,作死也要拼一命。”
窗玻璃登时破裂,迸出碎片,泛着泠泠闪光。雪崩轰隆涌进屋子,屋外云舟撞开门框,扎进铺着红绒布的舞台里,舟头撞瘪,流溢深红血液。船翻,寇恩挣扎在船底,伸着软塌塌臂膊,身子一颤一颤,口里喷出血来。哥,寇恩喊着,快走。张都索性坐了下来,撂开虎道具,两脚岔着,掏手机回短信。他情绪麻木,喃喃道,娘的这个光锥不得行,再换个。寇恩鼻息微弱,口里说不出话来。张都抹了把眼睛,漏出些泪水,他甩手骂道,啷个回事嘛。话未说完,他手里一轻,转瞬被云舟送出雪堆。
雪奔涌而下,裹卷云舟乱撞,本埠区被雪压埋,云城区云舟陨落,雪仍在刮,高楼栋栋飘飘欲坠。街上哭嚎声堆砌,像堵厚重城墙,立在雪虐风饕中。张都叹口气,干脆堵住耳朵,窝在了船尾。不去看,不去想,我是世界的小精灵,我不慌我也不忙,我等等时间自然变噻,他口里漫唱着,头抵到栏杆上,眼皮颤动。时间在跳,急遽变换着天光云影,直至雪崩渐停。
他觉着自个跟老钱一样,困在时间线上,像在流浪,找不见家,也无法停留,只能在消融的光锥里,不断经历着生离死别。这是多少次了,他掰指头计算。算啰,完全算不清,他喃喃道,瞄了眼芯片,屏幕上编号又变了。雪越来越大,他哼歌,操控云舟,往青城山而去。再睁开眼时,时间已平稳。雪淹没大半身子,他从雪里扑腾出来,往船下看,云舟已到山顶,悠悠往道观荡去。他停船,大阔步走着,往陈道长房间里去。陈道长和老钱在下象棋。屋里烤火,噼里啪啦窜着暖意。
“哎呦这不是钱老师么,大熟人啊。”张都弓腰,搓手哈气,跟老钱打招呼。
老钱抬头瞄了眼张都,没啥动静。张都问,钱老师,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老钱寻思了会,笑道,第二次见面。张都猛然跳起身,两手一拍,问,第一次见面的光锥编号是多少?老钱说,20573号。张都跳脚掰住老钱肩背,说,终于见到真的老熟人了。陈道长蹙眉,问,你们在讲些啥子嘛?张都摆手,覥脸笑道,科学机密,你不懂。
在20573号光锥里,张都第三次经历光锥融合,他再次选择留了下来,然而没两天,玉姑因故去世。他摔袖子,怒冲冲去找老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说,你个法子太失败,啥子弱测量,啥子光锥融合噻,完全不得行。老钱当时正在调数据,懵脸问他,啥子弱测量。张都只好从头到尾捋一遍。老钱摘眼镜,摩挲几遍,抬头说,你讲得蛮对,但是我不认得你。张都问,你是不是要招募实验对象噻?老钱说,要招。张都说,但你没得钱。老钱说,那确实。张都说,老子给你钱,你给老子捋清楚。
“光锥收拢不了,因为数值里多出两个变量,变量之一是δ的值。既然你用了弱测量,那你家里人也可能用了,影响了δ粒子正常衰变,所以光锥始终收拢不了。”当时老钱分析说。张都问啥子意思?老钱说,你在别个时空里死掉了,翘辫辫了,你家人为了救你,就也使用了弱测量。张都跳起来,说,不可能,我活得好好的,啷个会死嘛。老钱说,别个时空的你做出啥子选择,你啷个知晓,选择就意味着结果,在微观层面来说,这叫互为因果。张都寻思许久,跳脚骂道,老子啷个要他们来救嘛,瓜兮兮,瞎胡闹!
张都又问,这算一个变量,还有个变量呢。当时他刚问完,时空就变了。老钱消失,张都骂了句,被时间带进了新的光锥。
“终于见到你了钱老师,我都碰到好多回你了,那都是些啥子人嘛,要么疯疯癫癫,要么瓜兮兮,把我都给害惨啰。”张都伏在老钱肩头嚎叫。
陈道长问,你俩个是熟人噻?张都说,大熟人。陈道长忙让开来,说,那这盘棋你跟他杀,我下不过他。张都也没拒绝,往椅子里一坐。老钱从兜里掏出一张签,递给陈道长,说劳烦你帮我解解签。陈道长念叨着,月在天心人在船,这签有些个不好说噻。
“所以第二个变量是啥子?”张都飞马,盯着老钱问。
“我翻了实验室里的笔记,把近三十年的数据都查了一遍,发现二十多年前,我导师带我做实验,以我为实验对象,结果δ数值一直没变化,我们以为失败了,原来成功了。”老钱道,他说自个二十多年前还是学生,跟着导师后面做实验,那时物理界量子力学研究兴起,导师研究方向是量子与光锥工程,老钱就成了第一个实验对象,“当时设备古老,数值老是算不对,我们自然就以为实验失败了,谁能晓得这个实验成功了,还分裂出不同的时空来,以至于光锥之间就跟涟漪一般,互相干扰,衍射,不断发生新的事件。”
陈道长在旁边指导,说,你得拱車,说啥子实验,把副好棋给耽误了。张都悄然移了个卒,问,你那光锥二十多年都没收拢么?老钱说,δ值坍缩速率很高,本来应该很快收拢,但不同光锥里的我,做出的选择不同,导致结果不同,也没有可以耦合的机会,误差就难以消弭。陈道长问,啥子光锥?
老钱拿起那枚車,道:“看我这个車,现在有两个路径,一个向前另个向后,向前,我实验失败终生籍籍无名,向后,我实验成功名垂青史。”
“老子总算晓得了,原来罪魁祸首是你啊,好你个钱老师。”张都道。
老钱笑了,撂下棋子,说,确实,不过既然你能出现在这里,说明我还有点良心。张都说,你有个啥子良心,你那心脏割开来那都是乌黑的,你想个法子,让老子回到过去,一切就能无事发生。老钱摇头,说,我们能观测过去,但是永远回不到过去。张都问,那你对未来观测一下,看看最终光锥究竟是啥子模样。老钱说,我们也无法观测未来,只能不断回到未来。张都说,那时空不就乱七八糟了噻。
“将军。”老钱道,“理论上是这样。”
那不实际上也是这样么,张都道,我要收拢光锥。老钱说,只有一个法子。张都问,啥子办法?老钱说,消除误差,让所有光锥里的我做出相同抉择,你要是碰见我,别废话直接问我,究竟我的选择是啥子,要是我说想实验成功,那你就杀了我。张都愣了,讷讷道,啥子嘛。陈道长忙上前,说,道观里头讲杀戮,真武大帝要降罪的。
“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消除掉第二个变量引起的误差。”老钱道,他盯着张都,让张都心里发寒,不断渗出冷汗。
“那第一个变量呢,啷个消除?”张都彼一问出口,心里便浮现出答案,他张嘴,磕磕巴巴,喉咙滞涩,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话。陈道长推了把他,说,问啥子问题,将军着呢。张都问,除了这个办法,没别的法子了吗?老钱说,当你开始下棋时,规则就已经定好了。张都说,我觉得这盘棋有问题,从一开始就不对。老钱问,哪里不对?张都说,既然是我在下棋,那这个规则就该我来定。老钱说,你定不了规则。张都说,不让我定规则,我就不玩。
他站起身,啪一下把棋盘掀翻了,一粒粒棋子泼散,落了一地。陈道长愣了,甩袖子,看看张都,又看看老钱,说,哪有啥子规则,不就马走日字象飞田噻,本来没个啥子,被你搅和成这副样子。老钱说,这叫俩臭棋篓子撞一块了。
张都望着老钱,他觉着脑壳清爽,像一潭澄澈湖水。他道:“我阻止不了他们,就像他们也阻止不了我,不管在哪个时空,不管在哪个光锥,在永恒的时间线上头,我们做出的选择永远是同一个,老子晓得他们脾性,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噻。”
“我也一样。”老钱道,“我阻止不了我。”他摘眼镜,伏在桌上呜呜咽咽哭了。陈道长愣了,吓一跳,说,啥子情况嘛。张都默然,他脚蹭着地砖,想了会,说,不过往好方面想,既然二十多年前分裂了光锥,从那个时候到现在,一定有个最好的时空,藏在某个光锥里,等着我们去寻找。老钱说,你不能赌。张都说,老子就要赌。
“这样好啰,我不为难我家里人,我这个误差咧就由你来消除,你这个误差咧就由我来消除,咱们两个互相消除,我砸烂你的仪器,你撕掉老子的彩票,看看哪个能胜出嘛。”张都道,他望着老钱道,“你究竟赌不赌嘛,赌赢了,咱俩个在未来相见,赌输了,咱两个还是在未来相见。”
老钱抬头,眼里灰白浑浊,流淌白花花眼眵。他戴上眼镜,整理了下衣服,说,那你先给我打把剑,我个子小,骨头脆,在你跟前太吃亏,我要是撕掉你个彩票,你要把我给撅倒。张都笑了,说,你是坨铁脑壳,莽人才用剑,你用科学嘛。老钱也笑了。
暖炉里炭火窜上来,气焰飘摇不定,屋里沉沉荡着暖意。听见了没,张都问,时间的声音。陈道长凑耳朵听,胡须一翘一翘,问,啥子声音嘛,下雪了噻。张都闭上眼,嘴里漫唱着歌谣,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愣是不得歇,我要回家打毛铁,毛铁打了三斤半,娃娃仔仔嘛都来看。
时间平稳。
他睁开眼,天色欲晚,云里爆开烟花,晃动艳光,在船下璀璨闪动街巷里头热闹,来往云舟熙攘,船头都挂着盏滴溜溜玻璃罩灯,冒着暖和的光芒。他从商店摊贩路过,打招呼,买干果年货,东看看西瞧瞧,乘着云舟回了家。他把云舟系阳台,大摇大摆往楼下走。屋里昏暗,没开灯,冷气飕飕,沿着霉腐的墙皮往上溜。张都哈气,骂道,啥子天气嘛,把双耳朵都要冻掉了。楼下张铁在打铁,敲榔头,迸出一簇簇杏红火花。
“老头。”他喊了句。
张铁似是没听见。给我打把剑吧,张都道,爸,他低声喊着。张铁咣咣砸铁,一回头,瞧见张都愣住了。
张都背上剑,大马士钢打的,沉甸甸,坠在剑鞘里叮铃作响。时间在云舟外晃动,挤胀,喷发一圈圈涟漪。他拔出剑,脚步稳扎,剑尖点撩洗挑劈,泠泠寒光乱飞,跟山涧冷泉一般溅射。舟头晃荡,船上不断撞来一个个人。他没回头。
恍然间他听见有人在喊叫。张都转身,狭小的云舟里站了几个人,玉姑,寇恩,张铁。他们互相打招呼,喊名字,彼此望着面庞。你们做啥子选择的嘛,他问着。众人立马轰吵起来,彼此叽叽喳喳攀胳膊诉说,玉姑一会叮嘱张都加衣,一会让寇恩买电热水袋,又劈头盖脸骂张铁,说,老汉谁让你来救我的,我不要你来解救,可晓得。张铁说,怪婆娘,只许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寇恩轻声笑了,说,哥,我烧的兔头你一直没吃到咧。张铁说,别喊他哥,只会闹腾,凭啥子能当你哥哥。张都说,好嘛,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时间只平静了一会功夫,俄顷,时间跳动。闹哄哄乱嚷嚷的声音沉下来,四人如四道直线,交汇一点,只停留瞬间,之后便倏然离去,落入辽远的时间尽头。张都眼里渐渐模糊。
未来见,他轻声道。
时间无休无止,如潮水,一浪浪推涌船头。他往船下看,云层厚重,没有人,山峦显得朦胧遥远。月在天心人在船,日头落了早还家啰,他唱着,不断逆流而上,直至回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