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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鲁迅的故家》第二分园的的内外 第三分鲁迅在东京 周作人 鲁迅全集

2022-05-07 22:21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鲁迅的故家

目录

第二分园的的内外

一 孔乙己的时代

二 咸亨的老板

三 小酒店里

四 泰山堂里的人

五 水果莲生

六 傅澄记米店

七 屠家小店

八 长庆寺

九 两种书房

一〇 秃先生是谁

一一 寿先生

一二 寿先生二

一三 马面鬼

一四 三个医生

一五 鲁老太太

一六 一幅画

一七 姑母的事情

一八 丁耀卿

一九 胡韵仙

二〇 秋瑾

二一 袁文薮与蒋抑卮

二二 蒋观云

二三 范爱农

二四 蒯若木

二五 周瘦鹃

二六 俟堂与陈师曾

二七 陈师曾的风俗画

二八 鲁迅在S会馆

二九 S会馆的来客

三〇 鲁迅与书店

三一 惜花诗

三二 笔述的诗文


第三分鲁迅在东京

一 伏见馆

二 中越馆

三 中越馆二

四 中越馆三

五 伍舍

六 校对

七 青木堂

八 学俄文

九 民报社听讲

一〇 民报社听讲二

一一 民报案

一二 蒋抑卮

一三 眼睛石硬

一四 同乡学生

一五 日常生活

一六 旧书店

一七 服装

一八 落花生

一九 酒

二〇 矮脚书几

二一 劲草

二二 河南杂志

二三 新生

二四 吃茶

二五 看戏

二六 画谱

二七 花瓶

二八 咳嗽药

二九 维新号

三〇 诨名

三一 南江堂

三二 德文书

三三 补遗

三四 补遗二

三五 补遗三




  一 孔乙己的时代

  这题目该是“孔乙己时代的东昌坊口”,因为太长一点,所以从略,虽然意思稍欠明了。孔乙己本来通称孟夫子,不知道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他时常走过这条街,来到咸亨酒店吃酒,料想他总是住的不远吧。那时东昌坊口是一条冷落的街,可是酒店却有两家,都是坐南朝北,西口一家曰德兴,东口的即咸亨,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所开设,才有两三年就关门了。这本是东西街,其名称却起因于西端的十字路口,由那里往南是都亭桥,往北是塔子桥,往西是秋官第,往东则仍称东昌坊口,大概以张马桥为界,与覆盆桥相连接。德兴坐落在十字路的东南角,东北角为水果莲生的店铺,西边路北是麻花摊,路南为泰山堂药店,店主申屠泉以看风水起家,绰号“矮癞胡”更为出名。路南德兴酒店之东有高全盛油烛店,申屠泉住宅,再隔几家是小船埠头,傅澄记米店,间壁即是咸亨,再过去是屠姓柴铺和一家锡箔铺,往南拐便是张马桥了。路北与水果铺隔着两三家有卖扎肉腌鸭子的没有店号的铺子,养荣堂药店,小船埠头的对过是梁姓大台门,其东为张永兴棺材店,鲁迅的旧家,朱滋仁家,到了这里就算完了,下去是别一条街了。中间有些住宅不能知道,但是显明的店铺差不多都有了,关于这些有故事可说的想记一点出来,只是事隔半世纪,遗忘的恐怕不少,也记不出多少罢了。

  二 咸亨的老板

  咸亨酒店的老板之一是鲁迅的远房本家,是一个秀才,他的父亲是举人,哥哥则只是童生而已。某一年道考落第后,他发愤用功,一夏天在高楼上大声念八股文,音调铿锵,有似唱戏,发生了效力,次年便进了学,他哥哥仍旧不成,可是他的邻号生考上了,好像是买彩票差了一号,大生其气,终于睡倒在地上把一棵小桂花拔了起来。那父亲是老举人,平常很讲道学,日诵《太上感应篇》,看见我们上学堂的人有点近于乱党,曾致忠告云,“从龙成功固好,但危险却亦很多,”这是他对于清末革命的看法。晚年在家教私塾,年过从心所欲,却逾了矩,对佣媪毛手毛脚的,乱写凭票予人,为秀才所见,大骂为老不死,一日为媪所殴,媳妇遥见,连呼“老昏虫该打”。有一回,本家老太太见童生匆匆走去,及过举人房门外,乃见有一长凳直竖门口,便告知主人去之,后问童生,则笑答是他装的弶,盖以孝廉公为雉兔之类,望其触弶一跌而毙也。同时在台门内做短工的有一个人,通称皇甫,还不知道是王富,有一天在东家灶头同他儿子一起吃饭,有一碗腌鱼,儿子用筷指着说道,“你这娘杀吃吃,”父亲答道,“我这娘杀弗吃,你这娘杀吃吧。”娘杀是乡下骂人的恶话,但这里也只当作语助词罢了。这两件都是实事,我觉得很有意思,多少年来一直记着,现在写了出来,恰好作为孔乙己时代之二吧。

  三 小酒店里

  无论咸亨也罢,德兴也罢,反正酒店的设备都是差不多的。一间门面,门口曲尺形的柜台,靠墙一带放些中型酒瓶,上贴玫瑰烧五加皮等字,蓝布包砂土为盖。直柜台下置酒坛,给客人吊酒时顺便掺水,手法便捷,是酒店官本领之所在,横柜台临街,上设半截栅栏,陈列各种下酒物。店的后半就是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上八九十来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下酒的东西,顶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鸡肫豆乃是用白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以细草纸包作粽子样,一文一包,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为什么叫作鸡肫豆的呢?其理由不明白,大约为的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像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即乡下所谓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也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里是卖酒附带吃酒,与饭馆不同,是很平民的所在,并不预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但是五十年前,读书人都不上茶馆,认为有失身份,吃酒却是可以,无论是怎样的小酒店,这个风气也是很有点特别的。

  四 泰山堂里的人

  泰山堂药店在东昌坊口的西南拐角,店主是申屠泉,有鲁迅的一个同高祖的堂叔在里边做伙计,通称桐少爷。他的父亲浪游在外,客死河南,人极乖巧,有点偏于促狭,而其子极愚钝,幼育于外婆家,外婆殁后送还本家,其叔母不肯收容,遂流落宿门房中。曾以族人保荐,申屠用为伙计,本家人往买苏叶薄荷或苍术白芷,辄多给好些,但亦有人危惧,如买大黄麻黄而亦如此,那就大要误事了。申屠家临街北向,内即堂屋,外为半截门,称曰摇门,摇读作去声,一日申屠方午饭,忽有人从门外抛进一块砖头来,正打中他的秃头,遂以毙命,凶手逃走无踪,街坊上亦无人见者,成为疑案。或云,申屠为人看风水,图谋别家坟地,因而招怨,亦未可知,唯抛砖暗杀,方法甚奇,一击命中,如此本领亦属少有,或只因妒其暴发,略施骚扰,不意击中耳。

  申屠既死,桐少爷遂复失业,族人醵资,令卖麻花烧饼,聊以自给,但性喜酒,好好的卖了几天之后,常去喝一次,不但本钱即竹篮也就不见了,归来愧见本家,则掩户高卧,族人恐其饿死,反加劝慰,再买一篮予之。桐少爷虽愚钝而颇质直,平生不作窃盗,有时出语亦殊有理致,一日自叹运蹇,詈其父曰:“只是下蛆似的下了就算。”我们局外人传开了这句话,也着实替他感到一种心痛,诚如鲁迅昔时戏言,父范学堂之设置,其切要正不下于师范也。

  五 水果莲生

  东昌坊口东北角的水果摊其实也是一间店面,西南两面开放,白天撤去排板门,台上摆着些水果,似摊而有屋,似店而无招牌字号,主人名莲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店而称之曰“水果莲生”云。平常是主妇看店,水果莲生则挑了一担水果,除沿街叫卖外,按时上近地各主顾家去销售。这担总有百十来斤重,挑起来很费气力,所以他这行业是商而兼工的,主顾们都是街坊,看他把这一副沉重的担子挑到堂前来,觉得不大好意思让他原担挑了出去,所以多少要买他一点,无论是杨梅桃子或是香瓜之类。东昌坊口距离大街很远,就是大云桥也不很近,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莲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近处有一个小流氓,自称姜太公之后,他曾说水果莲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而称店主人曰华陀,因为仙丹只有那里发售,但小孩们所怕的却并非华陀而是华陀太太,因为她的出手当然要更紧一点了。这店里销路最好的自然是甘蔗荸荠,其中更以甘蔗为大宗,虽然初夏时节的樱桃,体格瘦小,面色苍白,引不起诗人的兴趣来的,却大为孩子们所赏识,一堆一堆的也要销去不少。至于大颗的,鲜红饱满的那种樱桃呢,那只有大街里才有,价钱当然贵,可是一听也并不怎么大,因为卖樱桃照例用的是“老十六两”秤,原来是老实六两,那么半斤也只是说三两的价钱而已。

  六 傅澄记米店

  在小船埠头与张马桥之间,只有几家人家,即是傅澄记米店,咸亨酒店,某姓栈房,屠家小店,又一家似是锡箔店老板的住宅。傅澄记在人们口头上只称傅通源,因为是从那里分出来的,老主人竭力声明,他是傅澄记,招牌上也明明写着,可是大家都不理会,在他们看来这似乎是多事,而且说惯了也难改。那小主人通称小店王,年少气盛,又有点傻头傻脑的,常与街坊冲突,碰着破落大家子弟,便要被“投地保”,结果讨饶了事,拿一对红蜡烛,和一堂小清音,实在只几个人乱吹打一阵,算是赔礼,这样的事不止一次,有一回和咸亨的那文童吵架,大家记得最是清楚。他娶妻后几年没有儿子,乃根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又娶了一房小,可是米店从此就大为热闹,风潮不断发生,时常逼得小店王走投无路,只要寻死。有一天他大叫要去投河,可是后门临河他并不跳,却要往禹迹寺前去,相距有半里以上,适值下雨,他又穿起钉鞋,撑了雨伞,走出店门,街上看的人不少,都只当作戏文看,没有一个人去拦阻他,直等他一面喊着投河去,在雨中走了几丈路之后,这才由店里的舂米师傅挽着“扭纠头”,赤着膊冒雨追上去,拉了他回来。这个喜剧如不真是有人看见,大抵说来不易相信,真好像是《笑林广记》里的故事,而且还是编得不大好的,但这实在是街坊的一个典故,不单是知道,就是看见的人也还有,可以说是一点没有虚假,就只是太简略,但存一个梗概罢了。

  七 屠家小店

  屠家小店没有字号,但他们自称是屠正泰,大概从前曾经开过这么一个店,所以名号还保存着,现在的却是牌号什么都没有,只是临街一间店面,也没有柜台,当街一个木栅栏,直角放着钱柜,也算是曲尺形。檐下横放铺板,陈列十几堆炒豆炒花生之类,每堆一文钱,一个长方木盒,上盖玻璃,中分数格,放置圆眼糖,粽子糖,茄脯梅饼,也是一文一件,还有几块长方的梨膏糖,每块四文,那销路就比较的钝了。里边存放着多少松毛柴和小塘柴,这小店的货色便尽于此了。店里的主人是个老太婆,名叫宝林太娘,娘家在山里,那些柴便是由她的兄弟随时送来的,两个儿子都在外路学生意,身边只留存一个女儿,近地小孩们去买豆和糖,和她很稔熟,称之曰宝姊姊。老太婆照例念佛宿山,这位宝林太娘却更是热心,每年夏天发起宣卷,在本坊捐集一点钱,在她小店的对过搭起台来,高宣宝卷。宝姑娘每日坐在小店里砑纸,可是听熟了宝卷,看惯了台门里人的斯文生活,影响了她的人生观,造成小小的悲剧。她从小许给山里的远亲,家贫不能备礼,男家便来抢亲,她从后楼窗爬出,想逃往东邻的楼里去,失足落水,河里恰泊着男家的船,被捞起来载了去了。她终于不肯屈服,末了提出条件,要亲郎不骂娘杀,不赤脚,才可成婚,男人是种田,实在办不到,结果只好退还聘礼解约。她回到家里以后,常在楼上,店头就少看见,不久病死了,在乡下说是女儿痨,大概只是肺病吧,这时期与孔乙己之归道山当相去不远。这种事在乡下常有,是一个小悲剧罢了,但这事实在却是很可悲的。

  八 长庆寺

  鲁迅在小说《怀旧》中说及张睢阳庙,原是指塔子桥的唐将军庙,不过事实上还有点出入。唐将军附属在长庆寺里,只有一间庙,一座坟,不能摆下几桌酒席,所以实际上或者要间壁的穆神庙才能应付,那里在清末曾经办过小学堂。长庆寺是坐西朝东的一个大寺,小姑母家在那里做过水陆道场,我住了好几天,知道得很清楚,那时的住持是传忠传荣与阿和这一代,但是上一代更有名,便是鲁迅的记名师父,阿隆师父,他法名的一字失传,当面只叫隆师父,背后通称阿隆而已。据先君说,有一天他在那里,阿隆正躺在大烟榻上,听见隔壁房内两个小和尚吵闹扭结,问知乃是抢夺解结钱,起来大声喝止,这一件小事很能传出禅房里的空气来。人家做法事,有“解结”一段落,用黄头绳各串二三十文制钱,由闺秀打成各种复杂花结,装瓷盘内,和尚们口念“解结解结解冤结”等歌词,一面把结解开,连绳带钱都放进袖子里去,算是一宗外快。那小和尚便是传忠传荣,是阿隆的嫡传法嗣,此外还有一个阿和,则是普通的徒弟,法名应是“传和”,却也失传了。民国以来的第三代通称阿毛或毛师父,似乎已经没有法名,有人问他家在哪里,他回答说的是哪一个家,因为他家有三个,即寺里,父家与妻家,真是所谓出了家更忙了。

  隆师父自必有其隆师母,传荣法师曾有名言,说“要不然小菩萨是哪里来的呢”,只是未见经传,齐甘君的连环图画上所见的大概是她唯一的喜容吧(见《鲁迅的童年》上册中)。

  九 两种书房

  现代的青年大都没有受过塾师的薰陶,这是一种幸福,但依据塞翁得马的规律,同时也不免是损失。私塾里的教法多是严厉烦琐得不合理的,往往养成逃学,不爱用功的习惯,能够避免这种境遇是很好的事,但因此不知道书房的情形,看小说或传记时便不很能了解。例如鲁迅在《朝华夕拾》里所讲三味书屋的先生,和《怀旧》里的秃先生不是一回事,这在文章的性质上,一是自述,一是小说,固然很明了,在所记事件上也一样的清楚,不可能混为一谈的。因为三味书屋是私塾,先生在家里开馆授徒,每节收束修若干,学生早出晚归,路近的中午也回家去吃饭,有钱人家则设家塾,雇先生来教书,住在东家的家里,如秃先生那样,这完全是两种办法。鲁迅家里一直请不起先生,只是往先生家走读,所以三味书屋当是实在情状,《怀旧》里的家塾则是虚拟的描写,乃是小说而非真的回忆,即如读夜书,非在家塾也是没有的事。有人讲鲁迅的故事,把这两件事团作一起,原因一半是由于不明白从前书房的区别,但是把人品迥不相同的两位先生当做一个人,未免对于三味书屋的老先生很是失敬了。《怀旧》里影射辛亥革命时事,那时鲁迅已是三十一岁,自然也不能据为信史,说他是正在读《论语》了吧。

  一〇 秃先生是谁

  鲁迅的第一篇小说,民国元年用文言所写的,登在《小说月报》上面,经发见出来,在杂志上转载过,虽然错字甚多,但总之已有人注意了。不过这里发生一个误解,有好些人以为秃先生就是三味书屋的主人,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鲁迅在书房里的老师只有这一位寿怀鉴先生,是个饱学秀才,方正廉介,书钱一年四节,每节两元,不论所读何书,鲁迅曾从他读过《尔雅》,这在全城里塾中也是没有的事。在《朝华夕拾》中著者对于他有相当敬意,那两句“金叵罗颠倒淋漓,千杯未醉,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显出老先生的神气,却不是仰圣先生模样,这和《怀旧》比较就可以知道的。秃先生的名称或者从王广思堂坐馆的矮癞胡先生出来也未可知,其举动言语别无依据,只是描写那么一个庸俗恶劣的塾师,集合而成的罢了。但中间叙说他,“先生能处任何时世,而使己身无几微之痏,故虽自盘古开辟天地后,代有战争杀伐,治乱兴衰,而仰圣先生一家,虽不殉难而亡,亦未从贼而死,绵绵至今,”深刻的嘲骂乡原,与后来的小说同一气脉,很可注意。耀宗拟设席招待,乃是实事,所谓张睢阳庙则是指那狙击元将琶八之宋卫士唐将军祠也。后圃古池虽系实有,却亦不明晰,至于扑萤堕芦荡事乃是涉笔成趣,未可据为典故,正如起首云“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也并非事实,不过所写的那个景象的确是极好的。

  一一 寿先生

  覆盆桥寿家,即是三味书屋,前清末年在绍兴东半城是相当闻名的。寿先生名怀鉴,字镜吾,是个老秀才,以教读为生,他的书房是有规矩而不严厉,一年四节,从读《大学》起至《尔雅》止,一律每节大洋两元,可是远近学生总是坐满一屋的。说也奇怪,学生中间并不曾出若干秀才举人,大抵只是为读书识字而来,有大部分乃是商家子弟,有的还做着锡箔店的老板吧。寿先生教书与一般塾师有不同的一点,给学生上书时必先讲解一遍,大概只有一个例外,便是鲁迅读完五经和《周礼》之后,再读一部《尔雅》,这“初哉首基俶落权舆”一连串无可发挥,也只好读读而已。先生居家很是俭朴,有一年夏天,只备一件夏布大衫,挂在书房墙壁上,他有两个成年儿子,一矮一长,父子三人外出时轮流着用,长的(先生身材也很高)觉得短一点,矮的穿了又很有点拖拖曳曳了。这已是光绪戊戌以前的事,寿先生的次子移居北京,现今住在三味书屋的已经都是孙辈,对于那时的事情什么都不能知道了。

  一二 寿先生二

  凡是品行恶劣的人,必定要装出一副道学面孔,而公正规矩,真正可以称得道学家的,却反是平易近人,一点都不摆什么架子。我有一个本家长辈,是前清举人,平日服膺程朱,不以词色假人,每早又必朗诵《阴骘文》若干遍,可是晚年渔色,演出种种丑态。相反的是三味书屋的寿先生,他持身治家十分谨严,一介不取与,叫儿子往街换钱,说定九八通行制钱,回来一百百的复算,发见中间一处有缺,立即叫儿子肩了去要求补足,他拿出给人家时也总是实数(九八,九六或五四,依照惯例,不再缺少),可以通用的钱,决不掺杂标准以下的小钱以及沙壳白板。他的儿子进了秀才,报单到时,他托出三百文板方大钱来,门斗嫌少,他便说这是父亲时代传来的老规矩,如若不满意,可以把秀才拿回去吧。但是他平常对人无论上下总是很和气的,在书房里也决不看《阴骘文》等异端的书或《近思录》,只是仰着头高吟,“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两句话记在鲁迅的《朝华夕拾》中,却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赋,或者是吴谷人的吧。

  一三 马面鬼

  中国向来不大赞成无鬼论,至少如书中所记录,《晋书》的阮瞻,《玄怪录》的崔尚,《睽车志》的宗岱,著了无鬼论,终于被鬼现形所折服,其论亦遂不传。我虽然做不出什么论,可是也不相信有鬼的,这样我说得稍为客气点,留出余地让人家可以也相信有鬼,我自己则深信形灭神不能独存,也没有见过鬼形听到鬼声的经验。这种经验是可以有的,我们见闻好些这一类的报告,并不一定是虚谎,有一部分是精神错乱的幻觉,一部分是疑心生暗鬼的误会。二者之中以后者比较的为多,譬如说看见一团白物,这可能是白衣人或一只白狗,听见吱吱呷呷的鬼叫,这或者本来就是老鼠蝙蝠以及鸭子。先君是不信鬼的,却见过鬼,有一回在光绪初年他在亲戚家吃酒,回家时已过半夜,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着,走进一条小弄的时候,忽然看见不远地方站着一个矮鬼,身子只有三尺,脸狭而长却有一尺多,披着长头发分散两边。他心想这回倒好,有运气看到鬼了,一直走上去,那鬼也不退避,还是站在那里,及至走得很近,举起灯笼来在鬼面上一照,这才呼了一声掉转头跑了去了。原来外边是个废园,泥墙半坍了,有一匹白马在缺处伸出头来观望着。后来先君常说,“我好容易见到了马面鬼,就只可惜乃是一匹真的马。”他很顽固的主张无鬼,说他死了也不会变鬼的,在他三十七岁故去的时候还说一无所见,这个庭训我总是真心遵守的。

  一四 三个医生

  《朝华夕拾》第七篇是《父亲的病》,里边讲到三个医生,虽然只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即是陈莲河本名何廉臣,是最后的一个。说“舌乃心之灵苗”,一种什么丹点在舌头上,可以见效的,实在乃是最初的医生,只记得姓冯,名字已失传,当时病人还能走出到堂前廊下来看病,可以为证。他大概只来了两三回,就不再请了,这倒与心之灵苗无关,原因是上一次说“老兄的病不轻,令郎的没有什么”,下回来时却说的相反了,他穿了古铜色的夹缎袍,酒气拂拂,其说不清楚或者也是无足怪的。灵苗一说未曾和他的大名一同散逸,却也成了佚文,没有归宿,所以便借挂在何大夫的账上,虽然实在并不是他所说的。中间的医生是姚芝仙,医方的花样最多,仿佛是江湖派的代表,至于篇首所记的一个名医的故事,那时候的确有这传说,事实究竟如何,现在不能确说。此外有盛名的医生本来还有一个朱滋仁,就住在东边贴间壁,几乎有华陀转世的名誉,可惜他自己先归道山了,来不及请教他,他虽然在上海洋场上很久,可是江湖气似乎还不很重。《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说园与房子现在卖给了朱文公的子孙,那就是他的儿子朱朗仙是也。

  一五 鲁老太太

  鲁老太太是鲁迅的母亲;她母家姓鲁,住在会稽的安桥头,住民差不多全是姓鲁的。她的父亲号晴轩,是个举人,曾在户部当主事,因病辞职回家,于光绪甲申年去世。她有两个姊姊,一个哥哥,号怡堂,一个兄弟,号寄湘,都是秀才,大约在民国前后也都故去了。她生于清咸丰七年即一八五七年,于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在北京去世,年八十七岁。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读弹词说部,六十以后移居北京,开始阅报,日备大小报纸两三份,看了之后与家人好谈时事,对于段张冯蒋诸人都有批评。她是闺秀出身,可是有老百姓的坚韧性。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童,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曰:“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去找“金鱼”评理,却只冷冷说道:“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别的事情也有可以讲的,但这一件就很足以代表她的战斗性,不必再多说了。“金鱼”最恨革命党,辛亥光复前夕往大街,听谣言说革命党进城了,立即瘫软走不成路,由旁人扶掖送回,传为笑柄。

  一六 一幅画

  我有一幅画,到我的手里有八九年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如说是画,也就是的,可是又并不是,因为此乃是画师想象出来的一个人的小像。这人是我的四弟,他名叫椿寿,生于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四岁时死了父亲,六岁时他自己也死了,时为光绪戊戌。他很聪明,相貌身体也很好。可是生了一种什么肺炎,现在或者可以医治的,那时只请中医看了一回,就无救了。母亲的悲伤是可以想象的,住房无可掉换,她把板壁移动,改住在朝北的套房里,桌椅摆设也都变更了位置。她叫我去找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只是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那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觉得没有什么像。这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一棵树底下有圆扁的大石头,前面站着一个小孩,头上有三仙发,穿着藕色斜领的衣服,手里拈着一朵兰花。如不说明是小影,当作画看也无不可,只是没有一点题记和署名。她把这画挂在房里前后足足有四十五年,在她老人家八十七岁时撒手西归之后,我把这画卷起,连同她所常常玩耍,也还是祖母所传下来的一副骨牌,拿了过来,便一直放在箱子里,没有打开来过。这画是我经手去托画裱好拿来的,现在又回到我的手里来,我应当怎么办呢?我想最好有一天把它火化了吧,因为流传下来它也已没有意义,现在世上认识他的人原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了。

  补记

  在本文发表之后,这所说的一幅画,已由我的儿子拿去捐献给文化部,挂在鲁迅故居的原来地方了。

  一七 姑母的事情

  我有过两个姑母,她们在旧式妇女并不算怎么不幸,可是也决不是幸福,大概上两代的女人差不多就是那么样吧。大姑母生于清咸丰戊午(一八五八)年,出嫁很迟,在吴融马家做继室,只生了一个女儿,有一年从母家回乡去,坐了一只小船,中途遇见大风,船翻了,舟夫幸而免,她却淹死了。小姑母生于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年,嫁在东关金家,丈夫是个秀才,感情似颇好,可是舅姑很难侍候,遇着好许多磨折。她不知是哪一年出嫁的,她有一个女儿是属兔的,即光绪辛卯(一八九一)年所生,算来结婚当是己丑庚寅之间吧,她平常对几个小侄儿都很好,讲故事唱歌给他们听,所以她出阁那一天,大家特别恋恋不舍,这事情一直到后来还不曾忘记。至甲午(一八九四)年她产后发热,不久母子皆死,这大抵是产褥热,假如她生在现代,那是不会得死的。她的死耗也使得内侄们特别悲伤,据说她在高热中说胡话,看见有红蝙蝠飞来,当时鲁迅写过祭文似的东西,内容却是质问天或神明的,里边特别说及这红蝙蝠的问题,这是神的使者还是魔鬼呢,总之它使好人早夭,乃是不可恕的了。鲁迅后来在日记上记着她的忌日,可见他也是很久还记忆着的。

  一八 丁耀卿

  丁耀卿这名字,大概现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吧。我当初也不认识他,辛丑八月中我同了封德三的一家从乡下来到南京,轮船在下关靠了趸船的时候,有几个人下来迎接,有一个据说是封君的母族长辈,年纪却很青,看他在讲话,可是我一句都听不出。原来他就是丁耀卿,绍兴人,矿路学堂本届毕业生,是鲁迅的同班至友,生了肺病,如今结核菌到了喉头,所以声带哑了,说起话来没有声音。这之后我就没有机会看见他,到了十二月初,就听见人说丁君已于上月廿六日去世,这一条写在旧日记上,还录有两副人家送给他的挽联。其一署名豫才周树人,文曰,“男儿死耳,恨壮志未酬,何日令威来华表。魂兮归去,知夜台难瞑,深更幽魄绕萱帏。”其二署名秋平蒋桂鸣,文曰,“使君是终军长吉一流,学业将成,三年呕尽心头血。故乡在镜水稽山之地,家书未达,千里犹缝游子衣。”蒋君大概是陆师学堂的学生,记得年纪较大,在前清还有点功名,不知道是秀才还是廪生了,也是浙江人,或者是台州人也说不定(鲁迅在南京时的日记如尚保存,当有更多的资料可以找到)。

  一九 胡韵仙

  胡韵仙为铅山胡朝梁(诗庐)的兄弟,初名朝栋,进水师学堂,与鲁迅同学,及鲁迅退学,他也因事出来了。过了些时改名胡鼎,和我同考“云从龙风从虎论”,以第一名录取,补副额(即三班),洋汉文功课均佳。壬寅二月鲁迅将往东京,韵仙拿了三首诗来送他,今录于下:

  “忆昔同学,曾几何时,弟年岁徒增,而善状则一无可述,兹闻兄有东瀛之行,壮哉大志,钦慕何如,爰赋数语,以志别情,犹望斧正为荷。

  英雄大志总难侔,夸向东瀛作远游。极目中原深暮色,回天责任在君流。

  总角相逢忆昔年,羡君先着祖生鞭。敢云附骥云泥判,临别江干独怆然。

  乘风破浪气豪哉,上国文光异地开。旧域江山几破碎,劝君更展济时才。”

  这几首在他的诗里不算是佳作,我请他写一个扇面,写的是自作的两首诗,一是彭蠡遇风,一是送兄之作,暑假时拿回去为祖父所见,询是同班学生,曾郑重的说,同学中有这样人才,不可大意,须要加倍用功。韵仙很有才气,能说话,能写文章,能做事,在我们少数的朋友中间,没有一个人及得他来。他曾自评云,“落拓不羁,小有才具。”自谦之中也有自知之明。他在驾驶堂的宿舍,独占一间,末了一个时期忽将板床拆去,只留三张半桌,放在房子中间,晚上便在这上边睡觉,平常将衣服打成背包,背着绕了桌子走。问他是什么意思,答说中国这样下去非垮台不可,大家学习逃难要紧。听的人都以为狂,其实他自然是在锻炼吃苦,想去参加革命,转入陆师后环境较好,同志也可能多一点,但是他不久病故,所以并没有能够干得什么事,倒是他的老兄到民国初年尚在,在教育部做官,专门做江西派的诗,当年的志气也一点都没有了。

  二〇 秋瑾

  秋瑾与鲁迅同时在日本留学。取缔规则发表后,留学生大起反对,秋瑾为首,主张全体回国,老学生多不赞成,因为知道取缔二字的意义并不怎么不好,因此这些人被秋瑾在留学生会馆宣告了死刑,有鲁迅许寿裳在内,鲁迅还看见她将一把小刀抛在桌上,以示威吓。不久她归国,在江浙一转,回到故乡去,主持大通体育学堂,为革命运动机关,及徐锡麟案发被捕,只留下“秋雨秋风愁杀人”的口供,在古轩亭口的丁字街上被杀,革命成功了六七年之后,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药》,纪念她的事情,夏瑜这名字很是显明的,荒草离离的坟上有人插花,表明中国人不曾忘记了她。在日本报上见到徐案消息的时候,留在东京的这一派人对于与徐秋有关的人的安全很是忧虑,却没有人可以前去,末后托了一个能懂中国话的日本同志,设法混进绍兴去,可是一切混乱,关系的人一个都找不到,竺绍康王金发大概逃回山里,陶成章陈子英等人随即溜到东京来了。这个探信的人大抵未曾留辫子,异言异服的,不曾被做公的抓了去,实属运气之至,可见清朝稽查还不密,那时城中还没有客栈,所以无处安身,只好在一家雅片烟馆里混了两晚,他也不会抽大烟,不知道是怎么的对付过来的。他的姓名现在已不记得,这事件远在四十多年以前,所以知道的人现在活着的也只有一两个人了吧。

  二一 袁文薮与蒋抑卮

  袁文薮与蒋抑卮都是鲁迅的老朋友。鲁迅从仙台医学校退了学,来到东京,决心要做文学运动,先来出一个杂志,定名叫作“新生”,是借用但丁的一本书名的。他拉到了两个同乡友人,给《新生》写文章,一个是许季茀,一个即是袁文薮。许是在东京高等师范念书,袁不知学的是什么,但未曾毕业,不久转往英国留学去了。袁与鲁迅很是要好,至少关于办杂志谈得很投合吧,可是离开了东京之后就永无音信,所以这里关于他的故事也终结了。蒋抑卮是杭州的银行家,大概是浙江兴业银行的理事吧,他本与许季茀相识,一九〇八年他往东京割治耳病,先到本乡许处寄居,鲁迅原住在那里,所以认识了。他虽是银行家,却颇有见识,旧学也很好,因此很谈得来,他知道鲁迅有介绍外国小说的意思,愿意帮忙,垫付印刷费,卖了后再行还他。这结果便是那两册有名的《域外小说集》,第一册一千本,垫了一百元,第二册减少只印了五百册,又借了五十元,假如没有这垫款,那小说集是不会得出世的。此书在东京的群益书社寄售,上海总经售处是一家绸缎庄,很是别致,其实说明了也极平常,因为这铺子就是蒋家所开的。《域外小说集》的故事已经有些人讲过了,但是关于出资的人似尚未提及,我觉得也值得介绍一下。民国以后,鲁迅在北京的时候,蒋抑卮北来必去拜访,可见他们的交情一直是很好的了。

  二二 蒋观云

  鲁迅在东京的朋友不很多,据我所知道的大概不过一打之数,有的还是平常不大往来的。现在我便来讲这样的两个人,即是蒋观云与范爱农。观云名蒋智由,是那时的新党,避地东京,在《清议报》什么上面写些文章,年纪比鲁迅总要大上二三十岁了,因为他是蒋伯器的父亲,所以同乡学生都尊他为前辈,鲁迅与许季茀也常去问候他。可是到了徐锡麟案发作,他们对他就失了敬意了。当时绍兴属的留学生开了一次会议,本来没有什么善后办法,大抵只是愤慨罢了,不料蒋观云已与梁任公组织“政闻社”,主张君主立宪了,会中便主张发电报给清廷,要求不再滥杀党人,主张排满的青年们大为反对。蒋辩说猪被杀也要叫几声,又以狗叫为例,鲁迅答说,猪才只好叫叫,人不能只是这样便罢。当初蒋观云有赠陶焕卿诗,中云,“敢云吾发短,要使此心存,”鲁迅常传诵之,至此时乃仿作打油诗云:“敢云猪叫响,要使狗心存,”原有八句,现在只记得这两句而已。蒋著有《海上观云集》,在横滨出版,以旧诗论大概还有价值,可是现今知道的人恐怕已经不多了吧。

  二三 范爱农

  范爱农是《越谚》著者范寅的本家,在日本留学大概是学理工的,起初与鲁迅并不认识,第一次相见乃是在同乡学生讨论徐案的会场上。其时蒋观云主张发电报给清廷,有许多人反对,中间有一个人蹲在屋角落头(因为会场是一间日本式房子,大家本是坐在席上的),自言自语的说道,“死的死掉了,杀的杀掉了,还打什么鸟电报。”他也是反对电报的,只是态度很是特别,鲁迅看他那神气觉得不大顺眼,所以并未和他接谈,也不打听他的姓名,便分散了。这是一九〇六年的事情,事隔五年之后,辛亥革命那年,绍兴光复,王金发设立军政分府,聘请鲁迅为师范学校校长,范某为副校长,就任之日一看原来即是那蹲在屋角落头的人,这时候才知道他叫范爱农,所用的官名大家都已不记得了。自此以后他们成为好友,新年前后常常头戴农夫的毡帽,钉鞋雨伞雪夜去访鲁迅,吃老酒谈天到二三更时候。不久鲁迅往南京进教育部,范爱农离开师校,很不得意,落水而死,鲁迅作五律二首哀之,今收在集里。

  二四 蒯若木

  蒯若木在日本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仿佛似是工业,却也不大像。他与鲁迅来往很少,但颇稔熟,大概是在南京时相识的吧。他看见鲁迅总谈佛法,鲁迅很看过些佛书,可是佛教却是不相信,所以话不能投机,却还是各说各的。一九〇六年以后鲁迅热心学习德文,若木便说,“你还是先学佛法,学成之后自有神通,其一是他心通,那时什么外国语都自然能够通解了。”事隔十年,大约是五四直前的时候,若木搞什么政治活动,在北京出现,鲁迅在路上遇到他,后来对朋友笑说,“若木似乎佛法也还未学成,因为前天我路上遇见他坐了马车走过,要不然有了神足通,何必再要什么马车呢。”若木又有一句口头禅云“现居士身而说法”,鲁迅说起他时,常要学他的合肥话,把而字读作挨,又拉得很长的。关于这句话,还附带的有一件故事,很有点可笑,现在且从略。鲁迅对于蒯若木虽然有时要讥笑,可是并无什么恶意,因为他们本是两个境界的人,意见合不来,也不会发生正面冲突,所以不妨各说各的,旋各自散去也。

  二五 周瘦鹃

  关于鲁迅与周瘦鹃的事情,以前曾经有人在报上说及,因为周君所译的《欧美小说译丛》三册,由出版书店送往教育部审定登记,批复甚为赞许,其时鲁迅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这事就是他所办的。批语当初见过,已记不清了,大意对于周君采译英美以外的大陆作家的小说一点最为称赏,只是可惜不多,那时大概是民国六年夏天,《域外小说集》早已失败,不意在此书中看出类似的倾向,当不胜有空谷足音之感吧。鲁迅原来很希望他继续译下去,给新文学增加些力量,不知怎的后来周君不再见有著作出来了,直至文学研究会接编了《小说月报》,翻译欧陆特别是弱小民族作品的风气这才大兴,有许多重要的名著都介绍来到中国,但这已在五六年之后了。鲁迅自己译了很不少,如《小约翰》与《死魂灵》都很费气力,但有两三种作品,为他所最珍重,多年说要想翻译的,如芬兰乞食诗人丕威林太的短篇集,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彖飞的唯一小说,名叫“绞吏之绳”的,都是德国“勒克兰姆”丛刊本,终于未曾译出,也可以说是他未完的心愿吧(在《域外小说集》后面预告中似登有目录,哪一位有那两册初印本的可以一查)。这两种文学都不是欧语统系,实在太难了,中国如有人想读那些书的,也只好利用德文,英美对于弱小民族的文学不大注意,译本殆不可得。

  二六 俟堂与陈师曾

  鲁迅在教育部的同事中有几个熟朋友,以时代先后为序是张燮和,陈师曾,其次是许季茀。他于清戊戌(一八九八)年考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路学堂,同宿舍的便是张邦华,字燮和,还有芮体乾,毕业后改名顾琅,字石臣。陆师学堂的总办最初是钱德培,后来换了俞明震,陈师曾是俞家的近亲,那时便住在学堂里,虽然原是读书人,与矿路学生一样的只穿着便服,不知怎的为他们所歧视,送他一个徽号叫作“官亲”。及至矿路班毕业,选送日本留学,师曾也一同自费出去,这个歧视才算解除,在高等师范肄业,已与鲁迅开始交往,若干年后在教育部重逢,那时师曾的书画篆刻已大成就,很为鲁迅所重,二人的交谊也就更深一层了。洪宪发作以前,北京空气恶劣,知识阶级多已预感危险,鲁迅那时自号俟堂,本来也就是古人的待死堂的意思,或者要引经传,说出于“君子居易以俟命”亦无不可,实在却没有那样曲折,只是说“我等着,任凭什么都请来吧”。后来在《新青年》上面发表东西,小说署名鲁迅,系用从前在《河南》杂志寄稿时的笔名迅行,冠上了一个姓,诗与杂感则署唐俟,即是俟堂二字的倒置,唐像是姓,又照古文上“功不唐捐”的用例,可作空虚的意思讲,也就是说空等,这可以表明他那时候的思想的一面。师曾给鲁迅刻过好几块印章,其中刻“俟堂”二字的白文石章最佳,也有几张画,大家都想慢慢的再揩他的油,却不料他因看护老太爷的病传染了伤寒,忽然去世了。

  二七 陈师曾的风俗画

  陈师曾的画世上已有定评,我们外行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在时间上他的画是上承吴昌硕,下接齐白石,却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因为是有书卷气,这话虽旧,我倒是同意的,或者就算是外行人的代表意见吧。手边适值有师曾的《北京风俗图》影印本二册,翻阅一过,深觉得这里有社会的意义,学问与艺术的价值,不是一般画师所能到的。画上有各人题句,是民国五六年所书,大略可以知道作画的年代,其时鲁迅在教育部,时常邀集二三友人到绒线胡同西口路南的回教馆楼上吃牛肉面,从东铁匠胡同斜穿马路过去,路没多远,有一次适有结婚仪仗经过,师曾离开大家,独自跟着花轿看,几乎与执事相撞,友人们便挖苦他,说师曾心不老,看花轿看迷了,随后知道他在画风俗图,才明白他追花轿的意思,图中有吹鼓手打执事,都是属于这一类的。印本题曰“菉猗室京俗词题陈画”,前后各十七阕,姚茫父自书所作词,道人即师曾画北京风俗共三十四幅,有陈孝起程穆庵何芷舲等人题句,淳菁阁印行,早已绝板。其第十九图送香火,画作老妪蓬首垢面,敝衣小脚,右执布帚,左持香炷,逐洋车乞钱,程穆庵题曰,“予观师曾所画北京风俗,尤极重视此幅,盖着笔处均极能曲尽贫民情状,昔东坡赠杨耆诗,尝自序云,‘女无美恶富者妍,士无贤不肖贫者鄙。’然则师曾此作用心亦良苦矣。”其实这三十几幅多是如此,除旗妆仕女及喇嘛外皆是无告者也,其意义与《流民图》何异,只可惜道人死后此种漫画作风遂成了“广陵散”了。

  二八 鲁迅在s会馆

  s会馆的名称始见于《呐喊》自序中。这本名山会邑馆,是山阴会稽两县人的会馆,在李越缦日记中常有提及,清末山会合并称为绍兴县,也就改名绍兴县馆。出宣武门一直往南,到了前清杀人的地方菜市口,迤西路南即是北半截胡同,在广和居门前分路,东南岔去是裤腿胡同,西南是南半截胡同,其实这也是一只裤腿,不知何以独承了半截的正统。离胡同北口不远即是会馆,坐西朝东,进了头门二门之后照例是一个大院子,正屋是历代乡贤的祠堂,从右侧弄堂往西去,后边一进平房,是鲁迅寄住过的地方。小小一个院落,南首有圆洞门通到东边,门内一棵大槐树,北首两间下房,正面一排四间,名为“补树书屋”,只因极北一间被下房挡住了阳光,所以关闭不用,鲁迅所用的就是那外边三间罢了。他大概从民二住起直至民八,这里所说只是末三年的情形,其时他睡在靠北的一间里,南头作为我的卧室及客室,中间房内放着一张破画桌和方桌,是洗脸吃饭的地方。他的卧榻设在窗口靠北的墙下,旁边是一张书桌和藤椅,此外几个书架和方桌都堆着已裱未裱的石刻拓本,各种印本的金石书史书等。下午四五点下班,回寓吃饭谈天,如无来客,在八九点时便回到房里做他的工作,那时辑书已终结,从民四起一直弄碑刻,从拓本上抄写本文与《金石萃编》等相校,看出许多错误来,这样校录至于半夜,有时或至一二点钟才睡。次晨九十点时起来,盥洗后不吃早餐便到部里去,虽然有人说他八点必到班,事实上北京的衙门没有八点就办公的,而且鲁迅的价值也并不在黾勉从公这一点上,这样的说倒有点像给在脸上抹点香粉,至少总是失却本色了吧。

  二九 s会馆的来客

  到s会馆来访问鲁迅的客并不多,因为白天主人不在寓,相识的友人大抵都在教育部里,依了认识的年代说来,如张燮和,陈师曾,许季茀,齐寿山,许季上等人,天天见面,别无登门拜访之必要。偶然有些旧学生,是浙五中或两级师范出身的,或同乡后辈,于星期日来访,主人往往到青云阁或琉璃厂去了,也难得遇见。其中只有一位疑古先生,即是《呐喊》序中之金心异,常来谈天,总在傍晚主人下班时走来,靠在唯一的藤躺椅上,古今中外的谈起来,照例去从有名的广和居叫蹩脚的菜来,炸丸子,木犀肉,酸辣汤之类,用猫饭碗似的器具盛了来,吃过了直谈至十一点钟,回到后孙公园的师大教员宿舍去。他原是“民报社”听讲的同学,一向很能谈话,在太炎讲了之后,他常常请益,虽然盘脚坐在席上,却有不觉膝前之势,鲁迅与许季茀曾给他起绰号叫作“爬来爬去”,他以这种气势向鲁迅进攻,鲁迅响应《新青年》运动,开始写小说,这在《呐喊》上边曾经说明,读者自当还都记得。疑古知道并记得的事情极多,都与中国文化有关,可惜不曾记录一点下来,如今已多半遗忘了。他往补树书屋谈天,大概继续有三年之久,至民八冬鲁迅迁出s会馆,这才中断。

  三〇 鲁迅与书店

  鲁迅对大书店向来有些反感。还是在东京留学的时候,他们翻译了一部小说,是哈葛得做的,那时正在时行,共有十万字,寄给书店,以千字二元的代价卖掉,后边附有注解十多页,本来是不算钱的,但在印出来时全给删却了。过了一年,又卖了一部稿子,自己算好有六万几千字,可是寄卖契和钱来的时候差不多减少了万字之谱,他倒也很幽默,就那么收下,等了一年后书印了出来,特地买来一册,一五一十的仔细计算,查出原来的数目不错,于是去信追补,结果要来了大洋拾几元几角几分,因为那时书店是这样精细的算的。第三次是在辛亥革命之后,他同范爱农合办师范学校几个月,与军政分府的王金发部下不大弄得来,就辞了职,想到上海去当编辑。他托了蔡谷卿介绍,向大书店去说,不久寄了一页德文来,叫翻译了拿来看。他在大家公用的没有门窗的大厅里踱了大半天,终于决定应考,因为考取了可以有一百多元的薪水。他抄好了译文,邮寄上海,适值蔡孑民的信来到,叫他到南京的教育部去,于是他立即动身,那考试的结果如何也不去管它,所以没有人记得这是及第还是落地了。这些都是小事,但他对于大书店的反感便是那么的来的。

  三一 惜花诗

  在旧日记中找出抄存鲁迅旧诗四首,系辛丑(一九〇一)年春天所作,题曰“惜花四律,步湘州藏春园主人元韵”。藏春园主人不知其真姓名,原作载当时的海上文社日录上,大抵是流寓文士,大家结社征诗,以日录(或是什么报的附张吧)为机关报,鲁迅看见偶尔拟作,未必是应征的。诗为七律,颇有些佳句,如其一第三联云,“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其二第三联云,“莫教夕照催长笛,且踏春阳过板桥,”其三第三联云,“慰我素心香满袖,撩人蓝尾酒盈卮,”都很流丽。原作云,“浅深秀媚如含恨,浓淡丰姿若有情,”“青埃碧汉三千界,绿意红情廿四桥,”“参天壅汉窥云壑,大地阳春泛酒卮,”比较起来差得很多,不但没甚意趣,而且多犯合掌之弊。鲁迅和诗其二的第二句云,“金屋何时贮阿娇。”本系押韵,亦切惜花意,他的祖父看见了颇有微词,假如是说的玩笑话,也可以算是老头儿的风趣。文社日录本来是他所有的,大概这类和诗一定也不少,鲁迅曾经抄集若干为《桐华阁诗录》,只听说有“水月电灯歌”之类,惜花诗则似未见云。

  三二 笔述的诗文

  翻阅唐弢先生所编《鲁迅全集补遗》,觉得搜集很费苦心,虽然有的可疑的错误收入,有的也不免还有遗漏。巴人的《百草书屋札记》,这回改订五板时已经删除了,在《越铎日报》上恐怕查不出这条来,假如有人还保存着民国三年的报纸。遗漏的有些笔述的译文,如《河南》上的《裴彖飞诗论》半篇,在这以前还有《红星佚史》里的诗歌,共有十八九篇之多,有几篇长至二十行以上。这译本不是用鲁迅出名,但其中韵文部分出于他的笔述,那是的确可靠的。我们试将第二编第五章里的一首诗抄在下面。

  “载辞旧欢兮,梦痕溘其都尽。载离长眠兮,为夫君而终醒。

  恶梦袭斯匡床兮,深宵见兹大魅。鬘汝欢以新生兮,兼幽情与古爱。

  胡恶梦大魅为兮,惟圣且神。相思相失兮,忍余死以待君。”

  这是一九〇六年的作品,差不多同时候自译的有赫纳(通称海涅)的诗,收在《补遗》卷头,可以拿来比较一下。

  “余泪泛澜兮繁花,余声悱亹兮莺歌。使君心其爱余兮,余将捧繁花而献之。流莺鸣其嘤嘤兮,傍吾欢之罘罳。”

  固然赫纳的诗温丽雅驯,所以看去似乎更好,但是这两者笔调却总可以有些相通的地方。那十八九篇译诗,内容不同,译文成绩也不一样,其中最有意思的,也就要算这一篇了吧。

  三三 笔述的诗文二

  《河南》杂志上鲁迅的文章,后来大抵收在论文集《坟》里,只有半篇《裴彖飞诗论》未曾收入。这本是奥匈人爱弥耳赖息用英文写的《匈加利文学论》的第二十七章,经我口译,由鲁迅笔述的,所以应当算作他的文字,译稿分上下两部,后《河南》停刊,下半不曾登出,原稿也遗失了,上半篇收存在我的合订本中,现在只有一部分,因为抄在别的书本里,尚可查考,今录于下以见一斑。

  “平原之在匈加利者,数凡三千,而夺勃来钦左近之呵多巴格最有名,常见于裴彖飞吟咏。诸平原为状,各各殊异。或皆田圃,植大麦烟草,荏粟成林,或为平芜下隰,间以池塘,且时或茂密,时或荒寒,时或苍凉,时或艳美。……旅人先过荒野无数,渐入一市,常见是中人物如绘,咸作大野景色。有村人甚谨厚,其妇称小天(匈加利妇人之尊称),便给善言。又有羊豕牛马之牧者,衣饰不同,人亦具诸色相。牧羊人在草野间,视羔羖一大队,性温和,善音乐,且知秘密医方,盖所牧羊或病,辄自择草食之,旋愈,牧者审谛,因以博识草木,熟习自然,类术士焉。牧牛者掌大物牝牡,秉性乃野莽好斗,怒牛奔突欲入泽,辄与之角,又斗原上窃牛之贼。牧豕者最下,性阴郁,不得意,又善怒,易流为盗。唯牧马者为胜,日引多马游食草原之上,勇健敏捷,长于歌舞,能即兴赋诗,生与马相习,所以御马与马盗之术皆晓彻,披绣衣,广袖飘扬,又年少英武,女郎多爱慕之。第众中最奇特者,莫如可怜儿,即原上暴客,世传其事多吊诡之趣,盖人谓其违法逆经,必缘败北于人世,或伤于爱恋故也。若夫景色之胜,则为海市,每届长夏,亭午溽暑,空中往往见城寨楼塔,大泽山林之象,光辉朗然。行人遇之,如入仙乡,而顷刻尽灭,不留踪影。为匈加利平野者盖如此。”

 

  第三分鲁迅在东京

  一 伏见馆

  二 中越馆

  三 中越馆二

  四 中越馆三

  五 伍舍

  六 校对

  七 青木堂

  八 学俄文

  九 民报社听讲

  一〇 民报社听讲二

  一一 民报案

  一二 蒋抑卮

  一三 眼睛石硬

  一四 同乡学生

  一五 日常生活

  一六 旧书店

  一七 服装

  一八 落花生

  一九 酒

  二〇 矮脚书几

  二一 劲草

  二二 河南杂志

  二三 新生

  二四 吃茶

  二五 看戏

  二六 画谱

  二七 花瓶

  二八 咳嗽药

  二九 维新号

  三〇 诨名

  三一 南江堂

  三二 德文书

  三三 补遗

  三四 补遗二

  三五 补遗三

 

  一 伏见馆

  鲁迅往日本留学,头一次往东京是在壬寅(一九〇二)年二月,至丙午(一九〇六)年夏回乡结婚。秋天再往东京,这里所说的是第二次的事情。那时他已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中途退了学,住在本乡区汤岛二丁目的伏见馆里,房间在楼上路南这一排的靠近西端,照例是四张半席子大小,点洋油灯,却有浴室,大概一星期可以有两次洗浴,不另外要钱(本来外边洗浴也不过两三分钱)。这公寓的饭食招待不能算好,大抵还过得去,可是因了洗浴的缘故,终于发生纠纷,在次年春间搬了出来了。鲁迅平常看不起的留学生第一是头上有“富士山”(辫子盘在头上,帽顶凸出之雅号)的速成科,其次是岩仓铁道明治法政的专门科,认定他们的目的是专在升官发财的,恰巧那里的客有些是这一路的人,虽然没有“富士山”的那么面目可憎,却是语言很是无味,特别是有一个他们同伴叫他法豪的,白痴似的大声谈笑,隔着两间房听了也难免要发火。尤其是他们对于洗浴有兴趣,只要澡堂一烧好,他们就自钻了进去,不依照公寓的规则,那时鲁迅是老房客,照例公寓要先来请他,每次却都被法豪辈抢了去,他并不一定要先洗,但这很使他生气,所以决心移到别处去了。

  二 中越馆

  鲁迅第二次寄居的地方仍在本乡,离伏见馆不远,叫作东竹町,原是一家人家,因为寄居的客共有三人,警察一定要以公寓论,所以后来挂了一块中越馆的招牌。主人是一个老太婆,带了她的小女儿,住在门内一间屋里,西边两大间和楼上一间都租给人住,地点很是清静,可是房饭钱比较贵,吃食却很坏。有一种圆豆腐,中间加些素菜,径可两寸半,名字意译可云素天鹅肉,本来也可以吃,但是煮的不入味,又是三日两头的给吃,真有点吃伤了,鲁迅只好随时花五角钱,自己买一个长方罐头腌牛肉来补充。那老太婆赚钱很凶,但是很守旧规矩,走进屋里拿开水壶或是洋灯来的时候,总是屈身爬着似的走路。这爬便很为鲁迅所不喜欢,可是也无可奈何她。那小女儿名叫富子,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生,放学回来倒也是很肯做事的,晚上早就睡觉,到了十点钟左右,老太婆总要硬把她叫醒,说道:“阿富,快睡吧,明天一早要上学哩。”其实她本来是睡着了的,却被叫醒了来听她的训诲,这也是鲁迅所讨厌的一件事,好在阿富并不在乎,或者连听也不大听见,还是继续她的甜睡,这事情就算完了。

  三 中越馆二

  在中越馆里还有一个老头儿,不知道是房东的兄弟还是什么,白天大抵在家,屋角落里睡着,盖着一点薄被,到下午便不见了。鲁迅睡得很迟,吃烟看书,往往要到午夜,那时听见老头儿回来了,一进来老太婆便要问他今天哪里有火烛。鲁迅当初很觉奇怪,给他绰号叫“放火的老头儿”,事实自然并非如此,他乃是消防队了望台的值夜班的,时间大概是从傍晚到半夜吧。这公寓里因为客人少,所以这一方面别无问题,楼上的房客是但焘,他是很安静的,虽然他的同乡刘麻子从美国来,在他那里住了些时,闹了点不大不小的事件。有一天刘麻子外出,晚上没有回来,大门就关上了,次早房东起来看时,门已大开,吓了一跳,以为是着了贼,可是东西并没有什么缺少,走到楼上一看,只见刘麻子高卧未醒,原来是他夜里并未叫门,不知怎么弄开了就一直上楼去了。又有一次,拿着梳子梳发,奔向壁间所挂的镜面前去,把中间的火钵踢翻了,并不回顾,还自在那里理他的头发,由老太婆赶去收拾,虽然烧坏了席子,总算没有烧了起来。不久他离开中越馆,大概又往美国去了吧,于是这里边的和平也就得以恢复了。

  四 中越馆三

  东竹町在顺天堂病院的右侧,中越馆又在路右,讲起方向来,大概是坐北朝南吧。鲁迅住的房子是在楼下,大小两间,大的十席吧,朝西有一个纸窗,小的六席,纸门都南向,人家住房照例有板廊,外边又有曲尺形的一个天井,有些树木,所以那西向的窗户在夏天也并不觉得西晒。平常有客来,都在那大间里坐,炭盆上搁着开水壶,随时冲茶倒给客人喝。大概因为这里比较公寓方便,来的客也比以前多了,虽然本来也无非那几个人,不是亡命者,便是懒得去上学的人,他们不是星期日也是闲空的。这里主要的是陶焕卿,龚未生,陈子英,陶望潮这些人,差不多隔两天总有一个跑来,上天下地的谈上半天,天晴雨雪都没有关系,就只可惜钱德潜那时没有加入,不然更要热闹了,他也是在早稻田挂名,却是不去上课的。谈到吃饭的时候,主人如抽斗里有钱,买罐头牛肉来添菜,否则只好请用普通客饭,大抵总只是圆豆腐之外一木碗的豆瓣酱汤,好在来访的客人只图谈天,吃食本不在乎,例如陶焕卿即使给他一杯燕菜他也当作粉条喝下去,不觉得有什么好的。在这四五年中间,中越馆这一段虽然过的也是穷日子,大概可以算是最萧散了吧。

  五 伍舍

  假如不是许寿裳要租房子,招大家去品住,鲁迅未必会搬出中越馆,虽然吃食太坏,他常常诉苦说被这老太婆做弄(欺侮)得够了。许寿裳找到了一所夏目漱石住过的房子,在本乡西片町十番地乙字七号,硬拉朋友去凑数,鲁迅也被拉去,一总是五个人,门口路灯上便标题曰伍舍,鲁迅于一九〇八年四月八日迁去,因为那天还下雪,所以日子便记住了。那房子的确不错,也是曲尺形的,南向两间,西向两间,都是一大一小,即十席与六席,拐角处为门口,另有下房几间,西向小间住了钱某,大间作为食堂客堂,鲁迅住在南向小间里,大间里是许与朱某,这一转换不打紧,却使得鲁迅本来不宽裕的经济更受了影响,每月入不敷出,因为房租增加了,饭食虽是好了,可是负担也大,没有余力再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了。这样支撑着过了年,同居人中间终于发生了意见,钱朱二人提议散伙,其余三人仍在一起,在近地找了一所较小的房屋搬了过去,还是西片町十番地,不过是丙字十九号罢了。在乙字七号虽然住了不到十个月,但也有些事情可以记录,这且在下一次再说吧。

  六 校对

  鲁迅那时的学费是年额四百元,每月只能领到三十三元。在伍舍居住时就很感不足,须得设法来补充了。译书因为有上海大书局的过去经验,不想再尝试,游历官不再来了,也没有当舌人的机会,不得已只好来做校对。适值湖北要翻印同文会所编的《支那经济全书》,由湖北学生分担译出,正在付印,经理这事的陈某毕业回去,将未了事务托许寿裳代办,鲁迅便去拿了一部分校正的稿来工作。这报酬大概不会多,但没有别的法子,总可以收入一点钱吧。有一处讲到纳妾的事,翻译的人忽然文思勃发,加上了许多话去,什么小家碧玉呀,什么河东狮吼呀,很替小星鸣其不平,鲁迅看了大生其气,竟逸出校对范围之外,拿起红墨水笔来,把那位先生苦心写上去的文章都一笔钩销了。平常文字有不通顺处也稍加修改,但是那么的大手术却只此一次而已。担任印刷的是神田印刷所,派来接洽的人很得要领,与鲁迅说得来,所以后来印《域外小说集》,也是叫那印刷所承办的。鲁迅给《河南》杂志写文章,也是住在那里时的事情。

  七 青木堂

  青木堂在东大赤门前东头,离汤岛很近,夏天晚上往大学前看夜店,总要走过他门口,时常进去喝一杯冷饮。那时大概还不时行冰激淋,鲁迅所喝的多是别一种东西,用英语叫作密耳克舍克,可以译为摇乳吧,将牛乳鸡蛋果子露等放玻璃杯内,装入机器里摇转一会儿,这就成了。那里有各种罐头瓶头,很是完备,鲁迅常买的不过是长方罐的腌牛肉,只有一回买过特别货色,是一个碗形的罐,上大下小,标题土耳其鸡与舌头,打开看时,上面是些火鸡的白肉,底下是整个的牛舌头,不,整个怕装不下,或者是半个吧?鲁迅对于西餐的“冷舌头”很是赏识,大概买的目的是如此,却连带的吃了火鸡,恐怕也就只是这一次罢了。价格是一元半,在那时要算是很贵了。此外又买过两次猪肉的“琉球煮”,其实煮法也不特别,大抵同中国差不多,其不搁糖的一点或者更与绍兴相似,但是后来就不见了,原因当是不受主顾的欢迎。多年之后看到讲琉球生活的书,说那边的厕所很大,里边养着猪,与河北定县情形相同,二者都有中山之称,觉得很是巧合,但也因此想到那“琉球煮”的猪肉不能销行,未必不与这事无关。孙伏园昔在定县请客吃猪肚,经他的大世兄一句话说穿,主客为之搁箸,正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八 学俄文

  鲁迅学俄文是在一九〇七年的秋天吧,那时住在中越馆,每晚徒步至神田,路不很远,次年春迁居西片町,已经散伙,实在路远也不能去了。这事大概是由陶望潮发起,一共六个人,其中只有陈子英后来还独自继续往读,可以看书,别的人都半途而废了。教师是马理亚孔特夫人,这姓是西欧系统,可能是犹太人,当时住在日本,年纪大约三十余岁,不会说日本话,只用俄语教授,有一个姓山内的书生(寄食主人家,半工半读的学生),是外国语专门学校的肄业生,有时叫来翻译,不过那些文法上的说明大家多已明白,所以山内屡次申说,如诸位所已经知道,呐呐的说不好,来了一两天之后便不再来了。大家自己用字典文法查看一下,再去听先生讲读,差不多只是听发音,照样的念而已。俄文发音虽然不算容易,总比英语好,而且拼字又很规则,在初学只是觉得长一点,不知怎的有一位汪君总是念不好,往往加上些杂音去,仿佛起头多用“仆”字音,每听他仆仆的读不出的时候,不但教师替他着急,就是旁边坐着的许寿裳和鲁迅也紧张得浑身发热起来,他们常玩笑说,上课犹可,仆仆难当。汪君是刘申叔的亲戚,陶望潮去拉来参加的,后来在上海为同盟会人所暗杀,那时刘申叔投效在端方那里,汪君的死大概与此有关。

  九 民报社听讲

  鲁迅住在东竹町的时候,由陶望潮发起,往神田到一个俄国女人那里学俄文,因学费太贵(其实也只每月五元)而中止,在伍舍时由龚未生发起,往小石川到民报社请章太炎先生讲《说文》,到了伍舍散伙时,那一班也几乎拆散了。结果是钱某走了,搬到丙字十九号的三人还继续前去,可是这也没有多久也就中止,因为许寿裳与鲁迅于四五月间陆续回国,往杭州两级师范学堂去当教员。鲁迅所担任的生理学,有油印讲义尚存,许寿裳为题字曰“人生象学”,学字右边有反文,一眼看去像是教字。那时的校长(大概是称作监督吧)是沈�山先生,他是浙江前辈翰林,可是对人非常谦恭,说话时常说“钧儒以为”怎么样,后来鲁迅还时常说及这事。教员有好些是太炎的学生,民国成立后多转入浙江教育司办事,初任司长也就是沈�山,有一部人则跟了蔡孑民进了教育部,如许寿裳,鲁迅均是。在教育司的人逐渐向北京走,进了高等师范和北京大学,养成许多文字音韵学家,至今还是很有势力。养成学者是好事情,但是展转讲学,薪传不绝,而没有做得出总结来,使文字学研究有一个结果,让不预备专攻深入的人,能够知道大略,这也可以说是一个缺陷吧。

  一〇 民报社听讲二

  往民报社听讲《说文》,是一九〇八至九年的事。太炎在东京一面主持《民报》,一面办国学讲习会,借神田的大成中学讲堂定期讲学,在留学界很有影响。鲁迅与许寿裳与龚未生谈起,想听章先生讲书,怕大班太杂沓,未生去对太炎说了,请他可否星期日午前在民报社另开一班,他便答应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未生和钱夏,朱希祖,朱宗莱都是原来在大成的,也跑来参加,一总是八个听讲的人,民报社在小石川区新小川町,一间八席的房子,当中放了一张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学生围着三面听,用的书是《说文解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讲下去,有的沿用旧说,有的发挥新义,鲁迅曾借未生的笔记抄录,其第一卷的抄本至今尚存。太炎对于阔人要发脾气,可是对学生却极好,随便谈笑,同家人朋友一样,夏天盘膝坐在席上,光着膀子,只穿一件长背心,留着一点泥鳅须,笑嘻嘻的讲书,庄谐杂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庙里的哈喇菩萨。中国文字中本来有些素朴的说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别是卷八尸部中尼字,据说原意训近,即后世的昵字,而许叔重的话很有点怪里怪气,这里也不能说得更好,而且又拉上孔夫子的尼丘来说,所以更是不大雅驯了。

  一一 民报案

  在往民报社听讲的期间,《民报》被日本政府所禁止了。原因自然由于清政府的请求,表面则说是违反出版法,因为改变出版人的名义,没有向警厅报告,结果是发行禁止之外,还处以百五十元的罚金。《民报》虽说是同盟会的机关报,但孙中山系早已不管,这回罚金也要章太炎自己去付,过期付不出,便要一元一天拉去作苦工了。到得末了一天,龚未生来找鲁迅商量,结果转请许寿裳挪用了《支那经济全书》译本的印费一部分,这才解了这场危难。为了这件事,鲁迅对于孙系的同盟会很是不满,特别后来孙中山叫胡汉民等在法国复刊《民报》,仍从禁止的二十四期起,却并未重印太炎的那一份,而是从新写过,更显示出他们偏狭的态度来了。《民报》的文章虽是古奥,未能通俗,大概在南洋方面难得了解,但在东京及中国内地的学生中间力量也不小。太炎的有些文章,现在收在《章氏丛书》内,只像是古文,当时却含有革命意义的,鲁迅的佩服太炎可以说即在于此,即国学与革命这两点。太炎去世以后,鲁迅所写的纪念文章里面,把国学一面按下了,特别表彰他的革命精神,这正是很有见地的。知道太炎的学问,把他看作旧学的祖师极是普通,称赞他的革命便知道的更深了,虽然如许寿裳那么说他是国民党二杰之一,那也是不对的。

  一二 蒋抑卮

  鲁迅移居西片町后,来客渐稀少,因为路稍不便,离电车站大概有两里路,而且房间狭窄,客室系公用,又与钱某住房连接,所以平常就不去使用它。丙字十九号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但那时却来了不速之客,是许寿裳鲁迅的友人,主人们乃不得不挤到一大间里去,把小间让出来给客人住。来者是蒋抑卮夫妇二人,蒋君因耳朵里的病,来东京就医,在那里寄住几时之后,由许君为在近地找了一所房子,后来就搬过去了。因为也是西片町十号,相去不远,除了中间进病院割治之外,几乎每天跑来谈天,那时许君已在高师毕了业,鲁迅则通常总是在家的。蒋君家里开着绸缎庄,自己是办银行的,可是人很开通,对于文学很有理解,在商业界中是很难得的人。癸卯(一九〇三)年秋间鲁迅在杭州遇见伍崇学(矿路同班),一同到上海,寄寓在十六铺一家水果行里,主人名张芝芳,是伍君的友人,也很开通,那时出版的新书他都购读,虽然鲁迅只在那里住了三天,后来也没有往还,却也值得记述,或者比蒋君更为难得亦未可知,因为蒋抑卮原是秀才,其能了解新学不算什么稀奇吧。

  一三 眼睛石硬

  鲁迅自己在日本留学,对于留学生的态度却很不敬,有人或者要奇怪,这岂不是有点矛盾么?其实这并不然。鲁迅自从仙台医校退学之后,决心搞文学,译小说,办杂志,对于热中于做官发财的人都不大看得起,何况法政,铁路以至速成师范,在他看来还不全是目的只在弄钱么?可是留学生之中又以这几路的人为最多,在各种速成班没有停办之前,东京一处的留学生人数超过二万以上,什九聚在神田和早稻田两处,每到晚上往表神保町(神田)一看,只见街上行走的人大半是留学生而且顶上大都有“富士山”的。这是一条新旧书店会萃的街,鲁迅常要去逛,可是那里偏遇着这许多憧憧往来各式各样的怪人,使他看了生气,时常对许寿裳诉说,其普通的一句恶骂是“眼睛石硬”。这四个字用在那时的许多仁兄上的确非常切贴而且得神,但是现在似乎过了时,要想找一个代表出来恐怕很不容易,辛亥革命以来这四十年间,虽然教育发达不快,却是已发生了效力,在这下一代中已经不大有眼睛石硬的人了。在那时候,鲁迅的愤慨确是无怪,如今讲起来已成陈迹,这在中国正是一件好事情,大可以纪念的。

  一四 同乡学生

  鲁迅在东京时的朋友,除上边说及的那些人之外,同乡中间有邵明之名文镕,蔡谷清名元康,陈公侠名毅,后改名仪,还有一个张承礼,杭州人,也是学陆军的,有一张武装的照片送给鲁迅,后来死于戴戡之难。南京矿路的同学一同出去的有张邦华,伍崇学,顾琅三人,只有张君有时来访,顾虽曾经属鲁迅编译《中国矿产志》,二人列名出版,可是以后却不来往了。鲁迅常外出逛书店,却不去访问友人,只等他们来谈,只有蒋观云尚未组织政闻社的时候,住在本乡的什么馆,他曾去问候他过。他没有日本的朋友,只是在一九〇六年秋冬之交,他去访一次宫崎寅藏,即随同孙中山革命的白浪庵滔天,他的《三十三年落花梦》其时中国早有译本了,原因是那年有人托带一件羊皮背心,一个紫砂茶壶,给在东京留学的吴女士,由宫崎转交,所以他特地送了去,大概他们谈得很好,所以这以后不久又到堺利彦等人所办的平民新闻社去访问他,因为宫崎住的很远,约他在那里相见的吧。这以后没有来往,直到多少年后宫崎的侄儿龙介和夫人白莲在上海看见他,题诗相赠,其时白浪庵恐已早归道山了。

  一五 日常生活

  鲁迅在东京的日常生活,说起来似乎有点特别,因为他虽说是留学,学籍是独逸语学会的独逸语学校,实在他不是在那里当学生,却是在准备他一生的文学工作。这可以说是前期,后期则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迟,特别是在中越馆的时期,那时最是自由无拘束。大抵在十时以后,醒后伏在枕上先吸一两枝香烟,那是名叫“敷岛”的,只有半段,所以两枝也只是抵一枝罢了。盥洗之后,不再吃早点心,坐一会儿看看新闻,就用午饭,不管怎么坏吃了就算,朋友们知道他的生活习惯,大抵下午来访,假如没有人来,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就出去看旧书,不管有没有钱,反正德文旧杂志不贵,总可以买得一二册的。

  有一个时期在学习俄文,晚饭后便要出发,徒步走到神田骏河台下,不知道学了几个月,那一本俄文读本没有完了,可见时间并不很长。回家来之后就在洋油灯下看书,要到什么时候睡觉,别人不大晓得,因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东来拿洋灯,整理炭盆,只见盆里插满了烟蒂头,像是一个大马蜂窠,就这上面估计起来,也约略可以想见那夜是相当的深了。

  一六 旧书店

  鲁迅平常多看旧书店,假如怀中有点钱的时候,也去看新书,西文书是日本桥的丸善和神田的中西屋,德文则本乡的南江堂,但是因为中西屋在骏河台下,时常走到,所以平时也多进去一转,再到东京堂看日本新刊书与杂志。至于文求堂的中文旧书就难得去买,曾以六元购得《古谣谚》二十四册,不能算贵,大概只是那时不需要罢了。旧书店中大抵都有些西文书,比较多的有郁文堂和南阳堂总分店,都在本乡,那一家总店在水道桥迤北,交通便利,鲁迅与许寿裳便经常去看看,回寓后便说不知道又是哪一个小文学家死了,因为书架上发现了些新的文学书,说这话时很有点幽默气,可是内里也是足够悲惨的,在这里就可以知道当时文人的苦况了。旧书店以神田为最多,其次是本乡,大概因为神田学生太多良莠不齐的缘由吧,那里的书店老板与小伙计也更显得精明,跪坐在账桌一隅,目光炯炯,监视着看书的人,鲁迅说这很像是大蜘蛛蹲踞在网中心,样子很有点可怕,这个譬喻实在比“蹲山老虎”还要得神。交易几回,有点熟识了,自然就好得多,特别是真砂町相模屋的主人小泽,书虽不多,却肯替人往丸善取书(因为他曾在那里当过学徒)。与鲁迅很要好,有许多西书都是由他去托丸善往欧洲去买来的。

  一七 服装

  鲁迅在弘文学院与仙台医专的时代,当然穿的是制服,但是后来在东京就全是穿和服,大概只在丙午年从中国出来,以及己酉年回国去的时候,才改了装,那也不是西服,实在只是立领的学生装罢了。他平常无论往哪里去,都是那一套服色,便帽即打鸟帽,和服系裳,其形很像乡下农民冬天所着的拢裤,脚下穿皮靴。除了这皮靴之外,他的样子像是一个本地穷学生,在留学生中间也有穿和服的,但不是耸肩曲背,便很显得拖沓拥肿,总不能那么服贴。但闲中去逛书店,或看夜市,也常穿用木屐,这在留学生中也很少见,因为他们多把脚包得紧紧的,足指搭了起来,运动不灵,穿不上木屐了。

  和服都是布做的,衬衫之外,有单夹棉(极薄)三套,又有一件外衣,也是夹的,冬天加在上边,裤则只是短裤,别人也有穿绒布长脚衬裤的,他却一直不用。东京冬天的气候大抵与上海差不多,他便是那么的对付过去。棉被一垫一盖,是日本式的,盖被厚而且重,冷天固然合用,春秋两季也一样的使用,并没有薄棉被。这些衣被都是以前所有的,在东京这几年中间差不多没有添置什么东西。

  一八 落花生

  传说鲁迅最爱吃糖,这自然也是事实,他在南京的时候常常花两三角钱到下关“办馆”买一瓶摩尔登糖来吃,那扁圆的玻璃瓶上面就贴着写得怪里怪气的这四个字。那时候这糖的味道的确不差,比现今的水果糖仿佛要鲜得多,但事隔四五十年,这比较也就无从参证了。鲁迅在东京当然糖也吃,但似乎并不那么多,到是落花生的确吃得不少,特别有客来的时候,后来收拾花生壳往往是用大张的报纸包了出去的。假如手头有钱,也要买点较好的吃食,本乡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馒头与羊羹(豆沙糕)比较名贵,今川小路的风月堂的西洋点心,名字是说不出了。有一回鲁迅买了风月堂新出的一种细点来,名叫乌勃利,说是法国做法,广告上说什么风味淡泊,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打开重重的纸包时,簇新洋铁方盒里所装的只是二三十个乡下的“蛋卷”,不过做得精巧罢了。查法文字典,乌勃利原意乃是“卷煎饼”,说得很明白,事先不知道,不觉上了一个小当。

  在本乡一处小店里曾买到寄售的大垣名产柿羊羹,装在对劈开的毛竹内,上贴竹箬作盖,倒真是价廉物美,可是买了几回之后,却再也不见了,觉得很是可惜,虽然这如自己试做,也大概可以做成功的。

  一九 酒

  鲁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欢喝几杯,特别有朋友对谈的时候,例如在乡下办师范学堂那时,与范爱农对酌,后来在北京s会馆,有时也从有名的广和居饭馆叫两样蹩脚菜,炸丸子与酸辣汤,打开一瓶双合盛的五星啤酒来喝。但是在东京却不知怎的简直不喝,虽然蒲桃酒与啤酒都很便宜,清酒不大好吃,那也算了。只是有一回,搬到西片町不久,大概是初秋天气,忽然大家兴致好起来,从近地叫作一白舍的一家西洋料理店要了几样西餐来吃,那时喝了些啤酒。后来许寿裳给他的杭州朋友金九如饯行,又有一次聚会,用的是中国菜,客人恭维说,现在嘴巴先回到中国了。陪客邵明之引用典故,说这是最后之晚餐了,大为主人所非笑,但那时没有什么酒,不知是什么缘故。鲁迅不常在外边吃饭,只是有时拉许寿裳一二人到神乐坂去吃“支那料理”,那是日本人所开的,店名记不得了,菜并不好,远不及维新号,就只是雅座好,尤其没有“富士山”,算是一件可取的地方。在我看来,实在还是维新号好得多,他的嘈杂也只是同东安市场的五芳斋相仿,味道好总是实惠,吃完擦嘴走出就完了。鲁迅在北京也上青云阁喝茶吃点心,可见他的态度随后也有改变了。

  二〇 矮脚书几

  留学生多不惯席地而坐,必须于小房间内摆上桌椅,高坐而看法政讲义,最为鲁迅所讥笑,虽然在伍舍时许朱钱诸公也都是如此的。他自己只席地用矮脚书几,别人的大抵普通是三尺长,二尺宽吧,他所用的却特别小,长只二尺,宽不到一尺半,有两个小抽斗,放剪刀,表和零钱,桌上一块长方的小砚台,上有木盖,是日本制一般小学生所用,墨也是日本制品,笔却是中国的狼毫水笔,不拘什么名称,大概是从神田的中国店里买来的。纸则全是用的日本纸,预备办《新生》杂志的时候,特别印了些稿纸,长方一张,十四行每行三十四字,纸是楮质,格子不大,毛笔写起来不大合式,如用自来水笔,倒还适宜,但他向不用这类笔,便是开单托书店买西文书,也还是拿毛笔写德国字。杂志办不成,稿纸剩得不少,后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平常抄文章,总用一种蓝印直行的纸,店里现成的很多,自己打格子衬着写,多少任意,比较的方便。大部的翻译小说,有十万多字的《劲草》和《红星佚史》,都是用这种稿纸,在那小书桌上抄录出来的。后者卖掉了,前者退了回来,在别处也碰了两个钉子,终于下落不明。

  二一 劲草

  《劲草》这部小说是从英文翻译出来的,英文名为“可怕的伊凡”,是讲伊凡四世时的一部历史小说。原作者是俄国的亚历舍托尔斯泰,比那老托尔斯泰还要早,他著作不多,这书却很有名,原来的书名是“克虐兹舍勒勃良尼”,译意可以说是“银公爵”。克虐兹的英译是泼林斯,普通多称亲王,不过亲王总该是王族,所以异姓的泼林斯应是公爵吧,舍勒勃良尼意云银,他是里边的主人公,忠义不屈,所以中文译本改称书名为“劲草”,意思是表彰他,实在那书中的主人公也本不是伊凡。伊凡四世是俄国史上有名的暴君,后人批评他说恐怕有点神经病,因为他的凶残与虔敬都是异乎寻常的。他虽不是主脚,却写得特别好,与那怯弱迷信的,能在水桶里看出未来的磨工是好一对,书里有好些紧张或幽默的场面,令人不能忘记,在稿子遗失之后,鲁迅有时提起磨工来,还觉得很有兴趣。这书抄好,寄给某书店去看,说已经有了,便退了回来,后来那边出了一部《不测之威》,即是此书的另一译本。民国以后鲁迅把《劲草》拿给别家书店看过,当然没有希望,有人说什么报上可以登,乃改名为“银公爵”,交了过去,也没有消息,这事大概在民五吧,已是三十五年前事,那部蓝格抄本就从此杳如黄鹤了。

  二二 河南杂志

  鲁迅的《新生》杂志没有办起来,或者有人觉得可惜,其实退后几年来看,他并不曾完全失败,只是时间稍为迟延,工作也分散一点罢了。所想要翻译介绍的小说,第一批差不多都在《域外小说集》第一二两册上发表了,这是一九〇八至〇九年的事,一九〇八年里给《河南》杂志写了几篇文章,这些意思原来也就是想在《新生》上发表的。假使把这两部分配搭一下,也可以出两三本杂志,问题只是这乃是清一色,若是杂志,总得还有拉来的稿子吧。他虽是替河南省分的刊物写文章,说的还是自己的话,至少是《文化偏至论》与《摩罗诗力说》,在《新生》里也一定会得有的,因为这多是他非说不可的话。他那时顶佩服拜伦,其次是匈牙利俄国波兰的爱国诗人,拜伦在英国被称为撒但派诗人,也即是恶魔派,不过魔字起于梁武帝,以前只用音译摩罗,这便是题目的由来。本来想从拜伦谢理讲到别国,可惜没有写全。许寿裳也写有文章,是关于历史的吧,也未写完。他写文章很用心,先要泡好茶,买西洋点心来吃,好容易寄一次稿,得来的稿费就所余无几了。他写好文章,想不出用什么笔名,经鲁迅提示,用了“旒其”二字,那时正在读俄文,这乃是人民的意义云。

  二三 新生

  鲁迅的《新生》杂志终于没有办成,但计划早已定好,有些具体的办法也已有了。稿纸定印了不少,至今还留下有好些。第一期的插画也已拟定,是英国十九世纪画家瓦支的油画,题云“希望”,画作一个诗人,包着眼睛,抱了竖琴,跪在地球上面。英国出版的《瓦支画集》买有一册,材料就出在这里边,还有俄国反战的战争画家威勒须却庚他也很喜欢,特别其中的髑髅塔,和英国军队把印度革命者缚在炮口处决的图,这些大概是预备用在后来几期上的吧。杂志搁浅的原因最大是经费,这一关通不过,便什么都没有办法,第二关则是人力,实在也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鲁迅当时很看重袁文薮,他们在东京谈得很好,袁就要往英国去,答应以后一定寄稿来,可是一去无消息,有如断线的风筝了。此外连他自己只有三个人,就是十分努力,也难凑得成一册杂志。那时我得到两三册安特路朗的著书,想来抄译成一篇文章,写出一节,题曰“三辰神话”,鲁迅用稿纸誊清了,等许寿裳来时传观一下,鼓励大家来动手,可是也没有什么后文。幸而报未办成,那文章也未写出发表,否则将是一场笑话,现今拿出那几本书来看,觉得根据了写《三辰神话》实在是不够的。

  二四 吃茶

  鲁迅的抽纸烟是有名的,又说他爱吃糖,这在东京时却并不显著,但是他的吃茶可以一说。在老家里有一种习惯,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间一把大锡壶,满装开水,另外一只茶缸,泡上浓茶汁,随时可以倒取,掺和了喝,从早到晚没有缺乏。日本也喝清茶,但与西洋相仿,大抵在吃饭时用,或者有客到来,临时泡茶,没有整天预备着的。鲁迅用的是旧方法,随时要喝茶,要用开水,所以在他的房间里与别人不同,就是在三伏天,也还要火炉,这是一个炭钵,外有方形木匣,灰中放着铁的三脚架,以便安放开水壶。茶壶照例只是所谓“急须”,与潮汕人吃工夫茶所用的相仿,泡一壶只可供给两三个人各一杯罢了,因此屡次加水,不久淡了,便须换新茶叶。这里用得着别一只陶缸,那原来是倒茶脚用的,旧茶叶也就放在这里边,普通顿底饭碗大的容器内每天总是满满的一缸,有客人来的时候,还要临时去倒掉一次才行。所用的茶叶大抵是中等的绿茶,好的玉露以上,粗的番茶,他都不用,中间的有十文目,二十目,三十目几种,平常总是买的“二十目”,两角钱有四两吧,经他这吃法也就只够一星期而已。买“二十目”的茶叶,这在那时留学生中间,大概知道的人也是很少的。

  二五 看戏

  鲁迅在乡下常看社戏,小时候到东关看过五猖会,记在《朝华夕拾》里,他对于民间这种娱乐很有兴趣,但戏园里的戏似乎看得不多。他自己说在仙台时常常同了学生们进戏馆去“立看”,没有座位,在后边站着看一二幕,价目很便宜,也很好玩。在东京没有这办法,他也不曾去过,只是有一回,大概是一九〇七年春天,几个同乡遇着,有许寿裳,邵明之,蔡谷清夫妇等,说去看戏去吧,便到春木町的本乡座,看泉镜花原作叫做“风流线”的新剧。主人公是一个伪善的资本家,标榜温情主义,欺骗工农人等,终于被侠客打倒,很有点浪漫色彩的,其中说他设立救济工人的机关,名叫救小屋,实在也是剥削人的地方,这救小屋的名称后来为这几个人所引用,常用作谈笑的资料。还有一次是春柳社表演《黑奴吁天录》,大概因为佩服李息霜的缘故,他们二三人也去一看,那是一个盛会,来看的人实在不少,但是鲁迅似乎不很满意,关于这事,他自己不曾说什么。他那时最喜欢伊勃生(《新青年》上称为“易卜生”,为他所反对)的著作,或者比较起来以为差一点,也未可知吧。新剧中有时不免有旧戏的作风,这当然也是他所不赞成的。

  二六 画谱

  鲁迅在日本居住,自壬寅至己酉,前后有八年之久,中间两三年又在没有中国人的仙台,与日本学生在一起,他的语学能力在留学生中是很不差的。但是他对于日本文学不感什么兴趣,只佩服一个夏目漱石,把他的小说《我是猫》《漾虚集》《鹑笼》《永日小品》,以至干燥的《文学论》都买了来,又为读他的新作《虞美人草》定阅《朝日新闻》,随后单行本出版时又去买了一册,此外只有专译俄国小说的长谷川二叶亭,讲南欧文学的上田敏博士,听说他们要发表创作了,也在新闻上每天读那两种小说,即是《平凡》与《涡卷》,实在乃是对人不对事,所以那单行本就不再买了。他为什么喜欢夏目,这问题且不谈,总之他是喜欢,后来翻译几个日本文人的小说,我觉得也是那篇《克莱格先生》译得最好。日本旧画谱他也有点喜欢,那时浮世绘出版的风气未开,只有审美书院的几种,价目贵得出奇,他只好找吉川弘文馆旧版新印的书买,主要是自称“画狂老人”的那葛饰北斋的画谱,平均每册五十钱,陆续买了好些,可是顶有名的《北斋漫画》一部十五册,价七元半,也就买不起了。北斋的人物画,在光绪中上海出版的《古今名人画谱》(石印四册)中曾收有几幅,不过署名没有,所以无人知悉,只觉得有点画得奇怪罢了。

  二七 花瓶

  鲁迅从小喜欢“花书”,于有图的《山海经》《尔雅》之外,还买些《古今名人画谱》之类的石印本,很羡慕《茜窗小品》,可是终于未能买到。这与在东京买“北斋”是连贯的,也可以说他后来爱木刻画的一个原因。民国以后他搞石刻,连带的收集一点金石小品,如古钱,土偶,墓砖,石刻小佛像等,只是看了喜欢;尤其是价值不贵,这才买来,说不到收藏,有如人家买一个花瓶来放在桌上看看罢了。说到花瓶,他曾在北京地摊上买过一个,是胆瓶式的,白地蓝花,草草的几笔,说不出是什么花,那时在看讲朝鲜陶器的书,觉得这很有相像的地方,便买了来,却也未能断定究竟是否。还有一个景泰蓝的,日本名为七宝烧,是在东京买的,这可以算是他那时代所有的唯一的文玩。这花瓶高三寸,口径一寸,上下一般大,方形而略带圆势,里面黑色,外面浅紫,上现一枝牵牛花,下有木座,售价五角。一九〇六年东京开博览会于上野,去溜达一趟之后,如入宝山却不肯空手回,便买了这一件,放在伏见馆的矮桌上,后来几次搬家都带着走,虽然不曾插过一次花,却总在什么角落有它的一个位置。这件古董一直带到绍兴,北京,大概在十年前还曾经看到过,假如没有失掉,那么现在一定还是存在的吧(这话说得有点可笑,却是事实)。

  二八 咳嗽药

  鲁迅在中国时常有胃病,不知是饭前还是饭后,便要作痛,所以把桌子的抽屉拉出来,肚子靠在抽屉角上,一面在看书籍。可是在东京这病却没有了,别的毛病也没有生过,大概感冒风寒总是有的,因为他所备的药品有一瓶安知必林,那时爱司匹林锭还没有出现,这是头痛身热最好的药了。此外有一种叫作脑丸的丸药,也常预备着,这名字似乎是治脑病的什么药,其实乃是泻药的一种,意思是说泻了便头脑清爽,有如韦廉士的补丸,但是吃了不肚痛,这是它的好处。还有一样似药非药的东西,有一个时候也是常备的,这是橙皮舍利别,本是咳嗽药,但很香甜好吃,用水冲了可以当果子露用,一磅的玻璃瓶大概只卖五角钱,在果子露中也是便宜的。中国吃五加皮酒,略为有点相像,但五加皮究竟有点药味,若是茵陈烧,这就差不多了。安知必林与脑丸因为用处不多,所以长久的留存着,橙皮舍利别容易喝完,大约喝过一两瓶之后也就不再买了。在中国药房里这应该也有,大概叫作陈皮糖浆吧。夏天小孩要吃果子露,买这个来应用,至少是真的橘子皮,总比化学制品要好吧。

  二九 维新号

  鲁迅在东京这几年,衣食住都很随便,他不穿洋服,不用桌椅,有些留学生苦于无床,便将壁厨上层作卧榻,大为鲁迅所非笑,他自己是席上坐卧都无不可,假如到了一处地方只在地上铺稻草,他是也照样会睡的。关于吃食,虽然在《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曾这样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事实上却并不如是,或者这有一时只是在南京的时候,看庚子辛丑的有些诗可以知道,至少在东京那时总没有这种迹象,他并不怎么去搜求故乡的东西来吃。神田的维新号楼下是杂货铺,罗列着种种中国好吃的物事,自火腿以至酱豆腐,可是他不曾买过什么,除了狼毫笔以外。一般留学生大抵不能那样淡泊,对于火腿总是怀念着,有一个朋友才从南京出来,鲁迅招待他住在伏见馆,他拿了一小方火腿叫公寓的下女替他蒸一下,岂知她们把它切块煮了一锅汤,他大生其气,见人便诉说他那火腿这一件事,鲁迅因此送他诨名就叫作“火腿”。这位朋友是河南人,一个好好先生,与鲁迅的关系一直很好,回国后在海军部当军法官,仍与鲁迅往还,不久病故,我就不曾在北京见到他过。

  三〇 诨名

  鲁迅不常给人起诨名,但有时也要起一两个,这习惯大概可以说是从书房里来的,那里的绰号并没有什么恶意,不久也公认了成了第二个名字。譬如说小麻子,尖耳朵,固然最初是有点嘲弄的意思,但是抓住特点,容易认识,真够得上说“表德”,这与《水浒》上的赤发鬼,《左传》上的黑臀正是一样的切实。鲁迅给人起的诨名一部分是根据形象,大半是从本人的言行出来的。邵明之在北海道留学,面大多须,绰号曰“熊”,当面也称之曰熊兄。陶焕卿连络会党,运动起事,太炎戏称为“焕强盗”“焕皇帝”,因袭称之为焕皇帝。蒋抑卮曰“拨伊铜钿”,吴一斋曰“火腿”,都有本事,钱德潜与太炎谈论,两手挥动,坐席前移,故曰“爬来爬去”,这些诨名都没有什么恶意。杭州章君是许寿裳的同学,听路上卖唱的,人问这唱的是什么,答说:“这是唱恋歌呀,”以后就诨名为“恋歌”。后来在教育部时,有同乡的候补人员往见,欲表示敬意,说自己是后辈,却自称小辈,大受鲁迅的训斥,以后且称此公曰“小辈”。这两个例,就很含有不敬的意思。鲁迅同学顾琅在学堂时名芮体乾,改读字音称之曰“芮体干”,虽然可以当面使用,却也是属于这一类的。

  三一 南江堂

  鲁迅所学的欧语是德文,原因是矿路学堂附设在江南陆师学堂里,那里是教德文的,后来进医学校也是如此,所以这就成为他的第二外国语了。在东京买德文书的地方很不多,中西屋只有英文,丸善书店德法文有一点儿,专卖德文书的仅有一家南江堂,在本乡“切通”,即是把山坡切开造成的街路,是往上野去的要道。在那里书籍很多,价目也不贵,就只可惜都是医学书,它开在那里也是专为接待医科大学的师生们的。可是它有几种德文小丛书,大都价廉物美,一种名“葛兴”的是各种学艺的总结,每册日金四角;又一种名“勒克拉谟”,纸面,每册一角至五角,看号数多少,什么书都有,不知道有几千号了。穷学生本来没有什么钱买书,这丛书最为适宜,而且其中有很难得的东西,例如鲁迅所要的弱小民族文学作品,别国不但很少,有时还很珍贵,在这里却容易得到,因为多是小册子,至多三号就是三角钱罢了。鲁迅的这一类书,可以说是他苦心收罗的成绩,看去薄薄的一本桂黄色纸面的书,当时却是托了相模屋书店交给丸善,特地写信向出版所去要来的,发单上开列好些种,一总价格却不过两三元。其中也有在旧书摊上得来的,如匈牙利人裴彖飞的小说,原价一角,大概七八分钱买来的吧,订书的铁丝已烂,书页也散了,可是谁料得到这是他所顶珍重的一册书呢。

  三二 德文书

  鲁迅学了德文,可是对于德国文学没有什么兴趣。在东京虽然德文书不很多,但德国古典名著却容易买到,价钱也很便宜,鲁迅只有一部海涅的诗集,那两首“眸子青地丁,辅颊红蔷薇”的译诗,大概还是仙台时期的本上当然念过,但并不重视他,十九世纪的作品也并没有什么。这里尼采可以算是一个例外,《察拉图斯忒拉如是说》一册多年保存在他书橱里,到了一九二〇年左右,他还把那第一篇译出,发表在《新潮》杂志上面。他常称述尼采的一句话道:“你看见车子要倒了,不要去扶它,还是去推它一把吧。”这话不知道是否在《察拉图斯忒拉》里,还是在别的书里,想起来确也有理,假如应用于旧社会旧秩序上面。他利用德文,译了好些别国的有意义的文艺作品,有两部德文的《文学通史》也给了许多助力,这种书籍那时在英文中还是没有的。一部是三册本,凯尔沛来斯著,鲁迅所译《小俄罗斯文学略说》即取材于此,一部是一厚册,大概著者是谢来耳吧,这些里边有些难得的相片,如波兰的密支克微支和匈牙利服装的裴彖飞都是在别处没有看到过的。

  三三 补遗

  上边所讲的事情是一九〇六至〇九年这一段,前面还有一段,即一九〇二年至〇四年,鲁迅往仙台进医学校之前,他也是在东京,不过那时的事情我可是不知道了。翻阅在南京的旧日记,有几处可以抄引,算作补遗。

  光绪壬寅(一九〇二)年二月十五日,鲁迅从南京趁大贞丸出发,次日到上海,寅老椿记客栈。二月三十日东京来信云:“于廿六日到横滨,现住东京麴町区平河町四丁目三桥旅馆,不日进成城学校。”又言其俗皆席地而坐云。三月初六日寄来《扶桑记行》一卷,文颇长,今已不存。十三日顷来信云:“已进弘文学院,在牛入区西五轩町三十四番,掌院嘉纳先生治五郎,学监大久保先生高明,教习江口先生,善华文而不能语言。”五月初三日来信附有照片,背后题字云:

  “会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国中之游子,弘文学院之制服,铃木真一之摄影,二十余龄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余里之邮筒,达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树人顿首。”

  癸卯(一九〇三)年三月四日,谢西园(陆师毕业生,跟了什么人往日本看操)回国,鲁迅托他带回一只衣箱,内有不用的中国衣服和书籍,和一张“断发照相”,留学生当初大抵是留一部分头发,蟠在帽内的,后来革命运动渐益壮大,又受了“富士山”的激刺,所以终于消除了。

  三四 补遗二

  谢西园带回的衣箱内的那些书,日记上存有目录,计《清议报》合订八册,《新民丛报》两册,《新小说》一册,《译书汇编》四册,《雷笑余声》一册(是什么书已忘记了),《林和靖集》两册,《真山民集》一册,《朝鲜名家诗集》一册(均活字小本线装),天籁阁四册(?),《西力东侵史》一册,《世界十女杰》一册,照相两张,其一是弘文学院学生全体,其一即是上回所说的断发照相。此外又记有来信说严几道译《名学》甚好,嘱购阅,又一处云来信令购《华生包探案》,并嘱寄往日本,这书我还记得是铅字有光纸印,与哈葛得的《长生术》译本同一格式,那时或者是一起购买。这以后日记多有中断,甲辰(一九〇四)年三月中的记有至大行宫日本邮局取小包事,云书共十一册,《生理学粹》,《利俾瑟战血余腥录》,《月界旅行》,《旧学》等皆佳,又《浙江潮》《新小说》等数册,灯下煮茗读之。这些都是中文书,有些英文书则无可考,只记得有一册《天方夜谈》,八大册的《嚣俄选集》,日本编印的英文小丛书,其中有亚伦坡的《黄金虫》,即为《玉虫缘》的底本,《侠女奴》则取自《天方夜谈》里的。大概因为《新小说》里登过照片,那时对于嚣俄(现译为雨果)十分崇拜,鲁迅于癸卯夏回乡时还写信给伍习之,托他在东京买新出的日译《怀旧》寄来,那也是嚣俄的一部中篇小说。

  补遗三

  癸卯(一九〇三)年夏天鲁迅回乡一趟,那年五月以后两个多月的日记中断,下一册从七月中旬起,正记的是他离开绍兴的事,今摘抄于下:

  “七月十六日,余与自树既决定启行,因于午后束装登舟,雨下不止。傍晚至望江楼,少霁,舟人上岸市物,余亦登,买包子三十枚,回舟与自树大啖。少顷开船而雨又作,三更至珠岩寿拜耕家,往谈良久,啜茗而返,携得《国民日报》十数纸,于烛下读之。至四更,始睡,雨益厉,打篷背作大声。

  十七日晨抵西兴埠,大雨中雇轿渡江,至杭州旅行社,在白话报馆中见汪素民诸君。自树已改装,路人见者皆甚诧异。饭后自树往城头巷医齿疾,余着呢外套冒雨往清河坊为李复九购白菊花。晚宿楼上。

  十八日午前伍习之来访,云今日往上海,因约同行,下午乘舟往拱宸桥,彼已先在,包一小舱同住,舟中纵谈甚畅。

  十九日雨止,下午舟抵上海,雇车至十六铺张芝芳君处,张君甬人,隐于贾,人极开通,有女数人皆入学堂,伍君与之识,因留住。晚乘马车至四马路,自树买《群学肄言》一部。芝芳邀往看戏,夜半回寓。”

  “二十二日午自树往虹口下日本邮船,余与习之芝芳同去,下午回寓,晚与习之乘招商局船往南京。”

  丙午(一九〇六)年夏又回来一次,那时没有日记,只记得往东京时有邵明之,张午楼等共四人同行,至于月日则已完全忘记了。鲁迅是《新青年》以后的笔名,那时的别号是自树,索士(或索子),今依日记原文,仍用自树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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