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茧自缚

沙特阿拉伯，地点未知

       直升机在空中悬停住了，然后落向了一处院子。随着一些沙土呈放射状被螺旋桨吹散，直升机稳稳地停在了地上。“啪嗒”一声，滚轮与滑轨相互摩擦的声音传来，直升机的侧门被打开了，走下一个颓然的身影。这个身影面色铁青，眼睛瞪得浑圆，眉毛斜向两鬓，一副怒气腾腾的模样。

       在房子的大门口处，站着两个用头巾蒙着面的恐怖分子。两人手中都拿着AKMS突击步枪，身上挂满了弹药。见直升机上下来的人走近了，两人抬手准备阻拦。

       “嗯？”来人眼睛一斜，目光里露出半分杀气，把两个恐怖分子盯得浑身发毛。

       但两人可是卫兵，纵然来的人有多可怕，他俩都得尽到自己的职责。

       “站住，奉巴塞木的命令，任何人出入都要上报身份！”一个卫兵说。

       来人轻蔑地看了看他，然后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卡片，交给了卫兵。

       卫兵收下小卡片看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行礼：“你可以进去了，奥斯指挥官。”

       两个卫兵为奥斯拉开大门，奥斯踏步跨过门槛，他走上楼梯，来到了一个房间门外。

       “哐哐哐”，他抬起胳膊，使劲敲着木门。

       “谁？”里面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我，奥斯。”他回答。
“进来。”

       奥斯推门而入，随后又忍住脾气，轻轻地把门关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烟草味，这让平日从不抽烟的奥斯感到一阵不悦。不过考虑到自己还有别的事，他也不得不忍一忍。这里有一张长桌，十几把椅子分别放在桌子两侧，摆放的倒还算整齐。长桌尽头的那把椅子正背对着门口，几缕薄烟从椅背后缓缓升起。

       “巴赛木。”奥斯张嘴说话了。
“什么事，奥斯？”
“我……”
“别急，让我猜猜。”椅子从后往前转了过来，一个穿着整齐，叼着烟斗的古稀老人从阴影中现出身形。“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奥斯呼吸了一口被拘留了一整天的空气，“我直说了，乌卡伊迪尔失守了，那些兄弟们……都被屠戮殆尽了。”
“嗯？”老人深陷颅骨之中的眼睛稍稍睁开，露出惊讶的神色。“唉……我想过坏结果，但没想到有这么坏……那你又来这里干什么呢？”
“我……”奥斯犹豫了一秒，他在思考要不要把苏莱曼遇刺的事告诉巴塞木。
“手下的兄弟正在被美国人屠杀，你却抛下了他们，自己一个人来找我。”巴塞木上了年纪，说起话来绵软无力，但这些话在奥斯心里的分量不亚于一颗炸弹。

       奥斯低下了头，他默默聆听着巴塞木的指责。

       “苏莱曼那家伙呢？”巴塞木问道。
“……巴塞木，这便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奥斯眼前一亮，他走到巴塞木跟前，低声说道：“苏莱曼死了。”
“死了？哼，”巴塞木吐出一个眼圈，鄙夷地看着奥斯，“他是不是被你抛下的一员？”
“不，美军进攻之前他就死了，而且，”奥斯把声音压得更低，“是自己人下的手。”
“你有何证据？”
“请看。”

       奥斯从怀里摸出一个小铁盒，他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沾着血污的弹头和弹壳，弹头上刻着数条右旋的螺纹。这是图塔赫兵工厂生产过的子弹，曾专门配发给阿齐兹和他的手下使用。

       “这枚子弹出现在了苏莱曼的肺里，”奥斯说，“现在凶手已经不言而喻了。”
“你是说苏莱曼的死和阿齐兹有关？”
“恐怕他难辞其咎。”
“但是，你丢掉了乌卡伊迪尔，这个责任你总推脱不掉吧。”巴塞木说。
“这固然是我的失职，可是，”奥斯继续说道，“应当为此负责的，不只有我。”

       巴塞木又抽了一口烟，他冷冷地看着奥斯，仿佛自己已经看穿了他在狡辩。奥斯也发现巴塞木并不相信他，要让自己洗脱冤屈，就只有将当时的情况复述一遍了。

听完奥斯的讲述后，巴塞木嘲讽地大笑起来：“你想把责任推给阿齐兹？就凭你那真伪莫辨的所谓证据？”
“巴塞木，该是我的责任，我绝不会推给别人，但是，”奥斯拍拍胸口说，他的声音逐渐抬高，“我如今受人陷害，以至于险些丧命！我一定要讨回公道，还望您能明察。”
“哼哼……”巴塞木冷笑两声，他从嘴巴里取下烟斗，“你们争位子的事情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我尚未大权旁落，你们就开始同室操戈。”

       奥斯突然沉默了，毕竟巴塞木的这句话点在了他的死穴上。巴塞木作为自己的前辈，曾经和伊朗人，苏联人，美国人，以及伊拉克人都战斗过，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兄弟相残。自己因匆忙撤离乌卡伊迪尔，就被巴塞木扣上一顶抛弃战友的大帽子，若是自己进一步激怒巴塞木，一旦自己被前辈冷落，那么笑到最后的一定是阿齐兹。

       “也罢……就事论事，”巴塞木把烟灰倒在一张纸上，“等阿齐兹来了，你们俩再慢慢对质。”

       奥斯点头行礼。二人一同等待阿齐兹的到来。

       少顷，熟悉的引擎声再度响起。在天边亮起的鱼肚白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大，携来一阵有规律的噪音。慢慢地，黑点生长出了尾巴和旋翼，第二架直升机缓缓落入停机位。一个人走下飞机，他和两个守卫交待过后，便走进了大门。不一会儿，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

       “进来。”巴塞木说。

       门上的挂画左右摇摆了几下，外面的人便出现在房间内。这个男人身穿一件素雅的白色长袍，蓄着短须，戴着墨镜，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虽然此时天色渐明，但房间里的光线仍然非常昏暗。不过他一点也没有把墨镜摘下来的意思。

       “近来如何，巴塞木？”阿齐兹对正盯着他的巴塞木说道。
“还没死。”巴塞木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巴塞木，您是有什么不高兴吗？”阿齐兹瞟了一眼站在巴塞木身旁的奥斯，心里已经十分清楚了。
“我刚刚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巴塞木燃着一根火柴，点燃了刚刚放进烟斗中的烟丝。
“我想，您认为这个消息和我有关。”阿齐兹在心底里暗暗盘算着。
巴塞木的右手飞快地晃动两下，熄灭了刚刚给屋子里带来短暂光明的火柴：“是的，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可就是你呢。”
“那么，愿闻其详。”
“很好，你还有点自知之明。”巴塞木对着烟斗狠狠地抽了一大口，“乌卡伊迪尔的事情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
“那么你都知道多少呢？”巴塞木说。
“我听说，奥斯指挥官的老窝被美国人一锅端了，他还丢下了自己的所有弟兄，像个哭着回家找妈妈的孩子。”阿齐兹说。

       奥斯的眼珠子顷刻间瞪得浑圆，额头上有根血管在异样地跳动着。

       “真是坏事传千里……不过，”巴塞木的烟斗上飘出一股青烟，“你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呢？”
“让您见笑了，我的手下遍布各地，他们总能给我提供最新的消息。”阿齐兹笑了笑。
“哈哈哈……很有趣，不过我记得，手下遍布各地的，是苏莱曼才对啊。”巴塞木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相信，凭我的努力，再加上一点点天分，我也可以做到苏莱曼那样，甚至超越他。”阿齐兹说。
“于是为了超越他，你就干脆把他杀了？”
“……把他杀了？何出此言？”听到巴塞木的试探，阿齐兹表现得很冷静，显然他对此早有准备。
“苏莱曼的死，不是你的人干的吗？”巴塞木接过奥斯手中的小铁盒，从里面摸出弹头，“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
“这是苏莱曼身体里的子弹，正是你手下的亲卫队所用的。”奥斯站在一旁说道。
“这种螺纹子弹的加工并不费力，随便一个人，给他一把小刀便可以做出几百个这样的弹头。”阿齐兹看向奥斯，说道。
“是吗，那这个你又如何狡辩？”奥斯拿出弹壳，指着底部的花纹说，“你也能用一把小刀做出来几百个？”

       奥斯手中的弹壳底部没有编号，只印着一个非常精致的花纹。

       “据我所知，这种子弹你只生产了15发，你给你自己留了8发，剩下的都给了你的手下。现在请解释一下，为什么这种子弹会出现在苏莱曼的肺里！”奥斯理直气壮地质问着阿齐兹，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尖刀，恨不得把面前这个可憎的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剔下。

       奥斯手上的子弹壳并没有让阿齐兹心里产生波动。相反的是，阿齐兹对此无动于衷，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招。阿齐兹可不是等闲之辈，或者说，他已经摸清了奥斯的路数。阿齐兹和奥斯两人都在对方那边安插了眼线，但是奥斯的特务头子苏莱曼太过招摇，结果招来杀身之祸，而阿齐兹则高明得多，他的不少特工都是从奥斯那边策反而来，奥斯只要有个风吹草动，他也一一知晓。

       但这次的情况和以往不同，奥斯这么快放弃他经营多年的乌卡伊迪尔，而且丢下了几乎所有的人，这是阿齐兹没想到的。不过，尽管自己的人从奥斯身边脱节，但奥斯现在孤家寡人一个，反倒容易对付。

       “你是说，我派人杀了苏莱曼，对吗？”阿齐兹对着奥斯说。
“这种子弹，除了你还能有谁！”奥斯怒气冲冲地回答。
“那你说，我为什么要杀苏莱曼。”阿齐兹慢慢走向了奥斯，“别忘了，苏莱曼可是我帮你救出来的。”
“你怎么会有那么好心？所有人都知道，你最恨的就是我！”奥斯也不甘示弱，他走上前去，狠狠盯着比自己矮半头的阿齐兹。“你杀他是为了陷害我！苏莱曼只是你党同伐异的一个可怜的牺牲品！”
“为了营救苏莱曼，我折损了全部在联合国那里潜伏的特工，难道连他们都是牺牲品？”
“你的谎话张口就来，我在那里也有人，为什么他们没有向我汇报？”
“那是因为他们全被捕了，奥斯！”
“你又怎么会知道！”

       阿齐兹收起越来越大的嗓门，他清清嗓子说道：“老实说你的一部分特工效忠于我，他们向我提供的最后一条信息便是：‘联合国对苏莱曼的事有了嫌疑人，是个国际刑警的女警察，他们打算对她实施策反或灭口’，之后一天的时间再无消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回复！”
“你……！”奥斯一时语塞，阿齐兹的话让他心里开始犯嘀咕。尽管阿齐兹的话信不得，但是联合国那边确实没有了任何动静，他也不得不琢磨一下了。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一个人，”阿齐兹说，“瓦哈卜。”
“他？”奥斯脸上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个瓦哈卜是自己曾经安插在阿齐兹身边的探子，但是他在法国被捕后便没了下文。
“瓦哈卜是你的人，但是因为他的叛变，导致我在法国的行动被警察破坏，整整损失掉一百多号人！”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正是我要问的，”阿齐兹把脸阴了下来，“他的叛变，会不会跟你有关系？”①
“可是……”
“依照你刚才的逻辑，法国任务的失败，你要不要负责？”
“这个……”

       奥斯没想到阿齐兹居然能把自己的把柄变为向他进攻的武器，一时没有防备的他被问了个正着。

       “而且我发现，你不是真正关心苏莱曼啊。”阿齐兹话锋一转，直接找到了奥斯的破绽。
“你放屁！”奥斯被激怒了，他没想到阿齐兹居然在质疑自己和苏莱曼的关系。
“如果你真的关心他，又怎么会丢下他，让他死于非命？”
“呵，他在美军进攻前就死了！你看这颗子弹！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巴塞木，”阿齐兹的眼睛看向了正在抽烟的老人，“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子弹只有我的人用，若真是我的人干的，那么他们会蠢到留下它，然后暴露身份吗？”

       巴塞木没说话，他吧嗒着嘴，细细品尝着烟草的香味。

       “依我看，是你杀掉了苏莱曼，然后又想栽赃给我，只为除掉我这个异己，这个你前进之路上的绊脚石！”阿齐兹对着奥斯露出来的破绽穷追猛打，他煞有介事地指责着奥斯。
“你不要……血口喷人！”奥斯被气得牙齿都在发抖，“我的兄弟们全完了，而你还嫌不够！还一定要把我也搞死才肯罢休！”
“你的弟兄全完了，这是谁的责任？”阿齐兹不卑不亢地说。
“这……！这是我的……责任。”奥斯的脸上出现了一滴冷汗。
“还有，你的部队居然在美军区区一辆步战车的进攻下被打得丢盔弃甲！”
“这……”
“乌卡伊迪尔可是你的老家，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攻破了！”
“我……”
“兄弟们都死了你却毫发无伤！”
“我……！”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背叛我们投靠了美军，将乌卡伊迪尔拱手相让，出卖了大批弟兄，为了营造自己被打败的假象，你还杀了你自己的心腹，又栽赃给我！”阿齐兹的话掷地有声，将奥斯打得阵脚大乱。
“你胡说……”奥斯站不稳了。
“你出了事第一时间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给美国人定位！让他们找到这里！”
“我没有……”
“你说呀！你是不是已经叛变了，正带着美国人来杀我们！”阿齐兹怒吼起来，连窗户上的玻璃都在震动。
“你……你！”奥斯面如土色，看着阿齐兹向着自己一步步逼近，他踉跄着向后退去，把地上摆放着的椅子不断碰出响来。“阿齐兹……这……这明明都是你干的，你居然……我……”

       奥斯已经语无伦次，他明白自己已经输了。明明这些都是阿齐兹在搞鬼，明明都是阿齐兹的错，明明是他在害我，明明自己占理却……他想让我死！神啊，为什么！你给我一手好牌，却又让阿齐兹摸了去，然后将死了我自己！虽然房间里很昏暗，但是依然可以看清奥斯那张惨白的脸，那张屈辱，愤恨，被构陷，心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脸。

       “抱歉奥斯，我对你很失望。”一个苍老的声音咳嗽道，这无异于给穷途末路的奥斯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

       奥斯回头看着巴塞木，发现老人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他。“完了……”奥斯的头颅嗡的一声，从巴塞木的眼神里可以判定，自己已经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阿齐兹！你这个混蛋……我跟你势不两立，我决不认输！”奥斯咬牙切齿，他扑向了面前半米处的阿齐兹。
“奥斯你干什么！”巴塞木用力吼道，但这在奥斯的咆哮声里几乎不可能被听清。
“呀！”奥斯已经失去了理智，而阿齐兹因为离奥斯很近，他被人高马大的奥斯扑倒，二人在地上扭打起来。
“住手，快住手！”巴塞木拄起拐杖，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他的腿脚十分不利索，刚一动便拉伤了肌肉，瘫在地上。

       奥斯虽然是个大个子，但是论拳脚，他还是比不过受过专门训练的阿齐兹。只见阿齐兹像泥鳅一样钻出了奥斯的两只大手，然后抄起一把椅子，直接抡向奥斯的脑袋。

       “啪！！！”奥斯的头被砸得出了血，自己正在气头上，再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晕头转向。奥斯大怒，他伸手去摸自己的枪。

       “？！”后腰上空无一物，什么也没有。是不是刚刚掉在地上了？

       奥斯回过神来，却发现阿齐兹的手里多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物件。当奥斯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的血液都凝固了。

       自己的手枪正握在阿齐兹的手里，一颗子弹已经顶上枪膛。

       “不……不要！”奥斯因恐惧而睁大了双眼，他想求饶，准备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地位，荣耀和尊严。

       但是已经晚了，一声爆响过后，奥斯同时失去了以上三样东西，以及他自己的命。

       “你……你！阿齐兹！你居然……杀害了……自家弟兄……”巴塞木在地上呻吟着，一半是因为自己拉伤了腿，另一半则是对阿齐兹杀害同胞的痛心。
“巴塞木，我……”阿齐兹放下还在冒烟的枪，他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巴塞木，眼睛里没有露出半点难过。
“你……这个……”巴塞木愤怒之极，但他年事已高，怒火攻心，他只瞪了一会眼，便倒在地上，再也没了气息。

       见巴塞木意外身亡，阿齐兹连忙处理好现场。他在自己脖子处涂上鲜血，又对着尸体分别开了两枪。

       “怎么回事！”此时，几个守卫赶来，他们看着房间内的两具尸体，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刚刚奥斯指挥官杀了巴塞木，我又夺了他的枪杀死了他。”
“奥斯指挥官为什么要这样做……”一名守卫不解。
“奥斯死了太多的手下，他患上了精神病。”
“那……”
“怎么还废话！快把他们两个搬出去！”阿齐兹命令道。

       几个恐怖分子把奥斯和巴塞木的尸体搬出了房间，匆匆运上一辆汽车然后拉去掩埋。而阿齐兹则乘上自己的直升机，在螺旋桨把飞机推上天空后，阿齐兹消失在了远方。

       此时此刻，东方既白。

①阿齐兹在说谎，瓦哈卜是因为阿齐兹的抛弃才叛变的，详情请阅读《阴云法兰西》第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