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井巍然）74
“你找我要你哥？”沈东篱此时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语句内容听着惊讶，可语气却平和得如早有预料，让人品不出他是觉得沈巍问得怪异还是问得理所应当。
沈巍背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放开，只见他低着头，敛着目，就这样嗯了一声，而后像是累极一般，缓缓地蹲下来，靠着箱子没多说话。手很自然的垂在足边，只是状似放松的手指此时已悄悄摸上鞋跟的刀片。
沈东篱看了一眼沈巍，从沈东篱的角度，根本看不清沈巍是什么表情。他见沈巍不再说话，自己也没再说什么，反倒是又摸出支烟点燃，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明灭间顿时燃去半支烟身，半支的烟雾竟被他全数吞入腹中，许久才张嘴缓缓吐出一缕如亡魂般飘缈的烟丝。
他的神情有些迷离，像是在想着什么让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理的事，半晌后，才开口问道：“要问你以前早问了，不可能等到现在。所以，是什么让你在忽然之间想到要向我要你哥？”
跟得井然多了，沈巍现在对于谈判之道已是十分熟悉，所以对于沈东篱的提问，他并没直接回答，而是抬起眼，直视着沈东篱，带着点狡黠的顽皮，冷静的回复着：“舅舅，现在可是我在问你问题，不是你问我哦，你要是想知道为什么，那你可得给我加点甜头。”
“你这小子……”沈东篱坐在箱子上，微微俯下身子，用夹着烟的食指和中指，冲着沈巍的脑袋轻轻一戳，貌似亲昵得狠。“你想要什么甜头？要不……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带你去找你哥？”
沈巍不屑的嘁了声，满不在乎的说着：“不用你带。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我自己就能找到他。”
沈东篱笑着摇摇头：“相信舅舅，你真找不着。”
“不用！”沈巍倔强的坚持着。他挑衅似的看着沈东篱开口道：“如果你真的想给我个甜头，不如把你跟井绅宁，在这几年里所有进出交易的帐目给我一份？”
“你要这个干什么？”沈东篱倒是有点诧异。毕竟他并不知道沈巍在特调处干的事，他一直以为沈巍是在F国跟着陈念山查许岚的事，所以对于沈巍的这个提问他一时间吃不准是什么意思。
“你管我！我就想看看你都做了什么，看看你们弄到多少钱？看看有没有我过手的？又或是有机会，我再对着目录，去弄几件来对比一下，看看你的手艺是不是真的比我好行不行？反正一句话，你敢不敢给？”这副叫板的样子，要是井然在，只怕会大呼沈巍好演技，不愧是跟他混了这么久的小娇猫。就跟了他两天，便将之前井然在D市时，那副二愣子的样子学去了几分。
“你还想看我有多少钱？你小子想得美！可惜呀~~我可没有这个东西！至少我手上没有，而且我做的东西多了去了，哪里还会记得？我也从不管井绅宁拿去给了谁，还是换了真的，反正我只管做假。你要是真想知道那些东西去了哪，就去陈氏珠宝国内分支里找吧，我也记不清之前是陈念南还是陈念山负责了。至于那些东西是怎么弄出来换进去的，那就得问威盾安保，这都是他们经的手。不过你要真想知道你舅舅的手艺，等有机会时，咱俩舅甥比一比，也好让舅舅看看你在陈家学了多少。”
沈巍负气的一扭头，避开沈东篱的手，不让他摸自己的头发：“帐本你可没给我，所以这事不算啊~~那我们换个甜头……对了！你就告诉我，我哥那事的前因后果。如何？”
难得听到沈巍这带着点撒娇味道的语气，沈东篱越发开心，直觉得沈巍果然是自己的“同类”，刚才白婉茹的事果然让小外甥越发的亲近自己了。他不由的高兴应道：“行，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忽然之间想到要来找我要你哥？”
为了以防沈东篱听出什么端倪，沈巍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压住情绪，要镇定，要假装现在两人说的不是哥哥。
他用力闭了一下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在开眼看向沈东篱时，便换上一种像是说着路人趣事的语气，毫不在意的眼睛里带些许炫耀的得意，向沈东篱卖弄着自己的所知：“密室内间的墙上，在白色的腻子后面有一层暗色的墙面。经过检验，那是一种混合了血液与肉沫的砂浆。而凑巧是的那个血液与肉沫的主人，正是我哥。”
沈巍顿了顿，看着沈东篱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的表情，下意识地攥紧拳头，刚转移到掌中的刀片，在下一秒就因为收紧而直接划进手心。可手上的疼痛却比不上心中绞痛的万分之一。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忍耐，为了哥哥，一定要忍住。
他努力保持平静的呼吸，用轻快的语调问着：“所以你都把我哥的一部分砌墙里去了，而你之前又说密室里都是你的东西，那我不找你要我哥，我找谁？”
沈东篱赞赏的看着沈巍，没想到自己藏得这么好，都会被发现。不愧是自己一直看好的沈家人，果然就是要同样的脑子才能想到同样的思路吧？
沈东篱越想越得意，不由地开口确认着：“你是怎么发现的？自己想到的？”
沈巍轻轻一笑，“不是我，是你一直看不起的井然。是他发现了柜子上有白婉茹的血迹，墙壁后有我哥的血肉，这些都是他发现的。”
“哎呀~~~居然是井然呀~~我都没想过是他。”得不到自己想像中同思路的确认，沈东篱看上去有点懊恼，连语气都没有那么兴奋了。“竟是井然发现的？！看来井然真的是长大了，还长得挺好的。只怪我，当初你住进井家时，我还一路只顾得防你，没想到却是栽在他的手上。看来，有了井然，你可能真的可以自己找到你哥了。”
沈巍不满的催促着：“好了，我告诉你了，该轮到你了。”
“好吧，你想知道，舅舅就告诉你吧。”沈东篱带着愿赌服输的态度，将手中吸完的烟屁股放到口袋里，开启了四年前的往事。
“其实，你哥这四年一直‘住’在井家密室里。
我之前说过井绅宁爱许浩，爱到不可自拔，就算许浩死了，他也一直记着他，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萎靡不振。
而四年前，许岚碰巧查到，你爸妈的死是由井氏对头的一个企业买凶杀人所为。可这个企业与许浩并没有半毛钱关系，有此作为，着实可疑。所以你哥继续往下查，终于发现：买凶杀人的起因是因为井氏企业动用了一款你爸设计的安保程序来窃取对方的商业秘密，让对方损失了几十个亿，破了产，企业家跳楼自杀，他老婆想带着儿子外出躲债，儿子却在躲避的过程中出了意外，摔死了。好好的一个家，倾刻之间，只剩下一个女人。
啊，对了，当时井氏企业用的，就是你爸为了祝你生日快乐而专门为你设计的那一款程序。
这款程序其实是我从问你爸要的。然后转手就送给了井绅宁，哄他说是许浩送给他的小礼物，让他给井氏企业装上的。然后再‘无意’中让井夫人发现这件事。让她相信，这就是你爸专门送给井绅宁的定情信物。她不能容忍在自己的眼皮下，在自己管理的井氏企业里有‘情敌’的痕迹。所以妒火中烧的她，就让其它网络高手，利用这款程序来攻击对头，在窃取到所需要的资料，并把对方逼到破产后，再假装‘不小心’地让对方查到，是一个叫许浩的黑客，为了钱而设计了这款程序，并盗取了他们企业的信息，高价卖给了井氏。
在整个过程中，井氏企业是受益者，但对方恨的却是许浩，所以那女人才会在夫死子亡、走投无路之下买凶杀人。
而当时，你哥刚在F国受了伤，可为了查这件事，你哥还是带着伤，悄悄回了国，特意来到井家。为了怕你发现他的伤，他都不敢回去找你，反倒是主动找上了我，告诉我这事，希望我能帮他，和他一起取证、报仇。”
说到这沈东篱忽然笑了笑，用脚尖踢了踢沈巍：“你知道你哥的，他一直以为我是好人。他和你爸妈一样，很信任我。”
许岚这个傻子，回来了都不回家？居然去找沈东篱都不找自己？！沈东篱的话他都敢信？！真是个烂好人！脑子难怪是被狗吃了？
沈巍在心中暗骂着。
想起许岚，沈巍仿佛又忆起哥哥那温暖的笑容和温和的嗓音，沈巍一时间只觉得胸口像被大石压着，一路堵得慌，怎么都喘不过气来，眼角发酸，喉头发哽。他匆忙低下头，强忍着哽咽，瓮声瓮气的小声说着：“那是因为小的时候，他老骗他们。我说的话他们都不信，他们只信你。”
沈东篱伸手揉了把沈巍的头发，难得安慰起人来：“毕竟我才是大人，而且我在你们家人面前掩藏得很好，他们当然会选择信我。你那么小，懂不懂什么叫人轻言微？其实你算不错了，至少你哥还是信你的。”
哥哥么……
一时间，沈巍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自己被父母关在家里的时候。
那时爸妈一方面是怕放他出去，要是真的如沈东篱所说的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到其它小朋友怎么办？另一方面也是想把他训练成许家与沈家的影。所以从小，沈巍所受的学习与训练内容就与同龄孩子不同。
在他的童年里，一直只有四个人：温柔强壮的爸爸、慈祥娇气的妈妈、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以及偶尔出现、令人讨厌的舅舅。
“川川真棒！现在开连环锁开得比哥哥还快了！”哥哥开心的摸着弟弟的小脑袋。
“我不要叫川川！我不要做小河！”小小的人儿不开心的噘着嘴，胖乎乎的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可是你的名字就是叫许清川呀~~~”哥哥有些为难的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耐心的问：“那你不想做小河，你想做什么呀？”
小孩儿兴奋的跳起来，张开短短的小手，冲着哥哥高声喊着：“我要做好高好高的山！我要叫巍巍！！”
“但‘许巍岚’是我的名字嘢~~”哥哥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不忍看到弟弟失望的眼神，忽然灵光一现：“有了！我的名字分你一半！以后就我们俩兄弟时，你就叫‘许巍’、我叫‘许岚’，合起来就是‘许巍岚’！我要是出去拿奖了，我就写‘许巍岚’！你也是！这样我的奖，我的朋友全是你的！有我就有你，有你就有我！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好！拉勾！我们说好了！我是‘巍巍’，哥哥是‘岚岚’，我们俩人永远不分开。”
从那天起，弟弟正式成为哥哥的影，“许清川”渐渐从众人的眼里抹去，只留下一个“许巍岚”。
在父母眼里，两兄弟同吃同睡同玩，小动作、小细节全都一样。哥哥会的，弟弟也会；弟弟喜欢的，哥哥也喜欢……两个人越来越相像，除了年龄，根本看不出差别。说不出到底是谁学谁，谁成了谁的影。
两个人就像真的活成了一个人。
明明说好了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我们永远不分开的……你为什么受了伤也不来找我？
一走就是这么多年……
骗子！哥哥就是个大骗子……
想到哥哥，沈巍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起来。
见到沈巍一提到许岚就开始沉默不语，沈东篱微微的皱了一下眉。
这个小外甥什么都好，就是有点重情。
这点得改。
情太重，就会让人有缺点，让人懦弱。佛教都有云：“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年轻人，见识少，不懂这一点，自己是过来人，还是要好好再教一下沈巍。这颗宝石还需要打磨，才能灿烂夺目。
“你哥来找我，却被井绅宁看到了。许浩死了三年，他魔怔了三年。所以他一看到岚岚，真个人都痴了，只觉得是上天给他重来的机会，以前不敢想的，不敢做的，全都涌了上来。他当时一心只想把你哥留在他身边，其它的都不再在意。
于是他邀请岚岚和我们一起吃饭，然后在饭里下药，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把受伤的岚岚囚在密室里。
他想要你哥，我没意见。
可那密室是我的！是井绅宁之前专门按我的心意为我做的！
他凭什么把另一个人关在我的地盘里？
那段时间他的眼里心里只有岚岚。他冲着岚岚叫‘许浩’，你哥不理他，他就打他。
他居然打他？！
他居然用以前打我的鞭子来打他？！
那些东西原本都是我的！！可现在，他全给了岚岚了！他把我的心血，我的喜爱，从我手里夺走，虔诚地捧给不屑一顾的岚岚。
我劝过他，可没用，他把我推出了密室，还改了密码，不再让我进去。
我不恨你哥，可我恨井绅宁。
有一天，井绅宁让我去给中央的钟政委送礼。等我回来后，正巧被刚从密室里跑出来的井绅宁给撞了个满怀。
他一看到我，就紧张的抓住我，对我说岚岚出事了，可能不行了。
他一个劲的问我怎么办？
我推开他，问他要了密码，进去密室一看：才发现岚岚被他锁在内室的床上，原本就受了伤的身体上都是血，整个出气多入气少，一看就是不行了。
岚岚求我，让我帮帮他。
之前因为井绅宁打他，我拦过几回，也劝过，所以他最后，还是愿意再信我一次。
他一直在求我。
他求我看在你和我同姓‘沈’的份上，照顾好你。
他求我不要告诉你，他这么狼狈的死在这里，他想在你心中留下一个好形象。他不想让你和井家扯上关系，他也不想你给他报仇，他只想你能好好的生活下去。不是做为‘许岚’的影子，而是做为‘沈巍’，做为自己，好好的活下去。
我答应了他。
然后我背着刚断气的岚岚走了出来，并对一直蹲在门口的井绅宁说：我会处理好的，我会把许岚埋在后院的树下。
看着没有一点反应的岚岚，井绅宁想摸又不敢摸。我看着这个显出老态的中年男人，毫无仪态地踉踉跄跄般滚出去，连看都不敢多看岚岚一眼时，忽然觉得很厌烦。
我第一次厌烦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你哥背到杂物间，我把他的血都引了出来，然后剥皮、抽骨。我把岚岚的肉用料理机绞碎，和血一起混在砂浆里，涂满整个内室，红艳艳的，像是椒房一样喜庆；我用岚岚的骨头做成三件骨雕，还有两串念珠，天天把玩。其它的则砸成小颗粒，混在决明子里做成枕头，放在内室的床上。我天天睡不着时，就枕着，只要枕上，我一定能睡个好觉；岚岚的皮，被我做成一盏灯，上面的伤疤都被我画上了画，一点都看不出来，现在正挂在内室的天花板上，美仑美奂的，你真应该看看。
所以，岚岚这几年一直和我在一起，一起住在井家的密室里。
之后井绅宁也经常会来抱我，我们会在岚岚死去床上，枕着岚岚做的枕头，在岚岚的皮灯映照下，在岚岚血肉的怀抱里欢爱。
巍巍，你说，要是我不告诉你，要是没有井然，你能完整地找到你哥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