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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马萧萧泛红樱

2021-06-27 01:16 作者:弓箭手呼兰噶剌  | 我要投稿

  常青文走得半日,已是又累又乏,可那骑白马背剑的少年却仍然跟在后面。

  都三日了。

  这三日,大队人马马不停蹄,过了江,就离了江南道,这时把“扬威镖局”的旗号一打,北方便无有小贼敢染指这趟镖。可是自从他们在苏州起镖开始,便总能看见这个奇怪的少年,镖局停,他也停;镖局行,他也游山玩水一般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丝毫不见他有什么作为。常青文虽然心中起疑,但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由他去。

  按照镖局联盟定下的行规,一趟所押二十万以上的镖,称为“金镖”。这等的镖,并不在红货的“金贵”上,而是指的金主所付的价钱。至于所押之物,也往往非常神秘,要么就是什么不世出的宝贝。

  这两年,各地不断向朝廷呈报“祥瑞”,世家门阀为了笼络圣心,进献等等珍禽异兽,奇花灵药,以示孝敬,求得前途无量。但又唯恐走漏风声,引起不必要的麻烦。镖局这等买卖做的多了,也明白个中利益,是以这种金镖的交易都只有镖局当家和金主于密室中单独商议,以免走漏风声,所以除了总镖头和金主,便是日夜押镖的镖师也不知道所押为何。如今的江南道上是十二连环坞的地盘,自从“怒翻天”宫傲执掌了十二连环坞,做了长江八十一州绿林总瓢把子,保镖可就再没太平过。所以没出江南,常青文这根弦可一直不敢放松。三天前,便已经离了洛阳,直往太原而去。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山道上已是繁花锦簇,殊足畅怀。当初那托镖的汉子说将这趟镖送到定襄,到得定襄城西的五台驿,自有人交接。今日午牌时分,已入了河东道,只消再过了潞城,便到太原了,一路上为防盗贼,虽然赶得辛苦,总算没误了金主定的期限,常青文不觉心情大好,见这里山花烂漫,也生出几分玩赏之心,便叫来身边的几个镖师,一同欣赏这沿途的美景。苏州繁华虽不比长安、洛阳,却也是江南大郡,自前朝炀帝开通了大运河,更是一时无两,几个镖师都是苏州本地人,倒也颇沾染了南朝文采,这些日来埋头赶路,一个个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方才心中大宽,也开始欣赏起景致来。河东乃大唐龙兴之地,本朝天宝圣人上承贞观、武周之治世,兴开元之盛,到此时虽不敢说贤能载道,但这河东倒也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纵有小股盗贼,见了这大队人马也需掂量掂量,故此谁也没把贼患放在心上,只想赶快找个地方安歇才好。

  不远处,那背剑的少年胯下的白马长嘶一声,少年骑着白马,转身便不见了。

  队伍又走了一会儿,常青文举鞭朝前面一指,对一个镖师说:“傅师弟,你看前面那山甚是险峻,我前次随师父走镖,记得这山上原有一伙强人,人数虽不甚众,但也该小心为妙。你前去探一探,也好开路,我们这些人在这里的林子里歇息片刻。”

  那傅镖师答应道:“是,常师兄你们好生歇息,我去去就来。”

  常青文又恐他年轻急躁,又嘱咐道:“记得,若遇着歹人剪径,只消叫出师父的名号,自当无事。只是切不可胡乱生事,咱们保镖的在外,须是以和为贵……”

  傅镖师不耐烦道:“记住了记住了,小弟去也!”原来常青文的师父名叫楚平,江湖上人称“金刀平荆”,只因使得好金刀,在江南、淮南两道颇有名头,后来在苏州开着扬威镖局,初时连十二连环坞的水贼也忌惮他几分。当年他带着几个徒弟走镖河东,在此地也威慑过几个贼人,立下些名头,所以常青文才叫他报上师父的名号,有备无患。

  常青文见他一匹马远远的去了,便指挥众人把装着十口木箱的镖车赶去官道旁的林子里。当中一个姓宗的镖师说道:“常镖头,傅兄这一趟不会出什么事情吧?”

  常青文说道:“此间的强人,有几个也晓得咱扬威镖局的名声,必不敢造次,宗兄不必担心。”

  “我不是说这个。前天在洛阳城外的驿馆里歇脚时,曾听得人议论‘苍云’。”

  “苍云?就是三年前闹得河东、关内、河北沸沸扬扬的苍云吗?”常青文问宗镖师道,“在江南时久听人说起,只是不知是个什么来路?”

  “我也不曾知,只听说是雁门关的守军,因为奚人寇关,主帅战死,后来被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安节度平息了边关战事,朝廷封赏时,其余将佐被治了个轻浮浪战、嫉贤妒能之罪,逐出了军去,所以落草为寇,不比那一般的草寇响马,都是疆场厮杀的兵将。听说这两年官军剿得紧,已经少听闻得这支‘苍云’的风声,想是已被官军剿灭了。”

  常青文道:“话虽如此,但仍需小心哪!咱们保镖的,容不得半分差池……”

  常青文自从楚平在苏州开山立柜起便跟随在侧,武功也是楚平亲传,这些年随着楚平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世面,宗镖师也知他是个心细的人,顿了顿又说:“这位安禄山安大夫,本是杂胡,靠着一张嘴,成了当今天子的什么‘干儿子’,因此发迹,做到范阳、平卢两镇节度,权势熏天;他手下的那些将领,汉人也好,胡人也罢,一个个飞扬跋扈,欺男霸女,就算是官军也有受他们欺侮的。如今,他占了雁门关,又请圣上许他节度河东……是大将军王忠嗣据理力争,这才作罢,可怜王大夫晚节不保,忤逆圣意,被贬汉阳,这河东节度使的帅印,不期便要被安禄山收入囊中,让他来做这个节度使,只怕这边塞是永无宁日喽!”

  “轻声,宗兄,当心祸从口出啊!”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树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两位可是在议论安禄山么?”

  二人没想到这林中还有人,循声望去,林子中原来还停着一辆车,见那车粉香软帐,看起来是个女子的车帐,当中一个驾车的俊俏少年,身后背着雕弓,走兽壶挎着箭羽,腰悬一把长剑,另有在车辕旁护卫着两个少年,俱是一样的装束。唐时民风尚武,京畿长安常见这等少年结伴游猎行侠,都是五陵富家子好学游侠儿,不足为奇。

  二人上前唱个喏,车中女子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礼,然后只听她在车中拍了拍手道:“有客到了,都出来吧。”这时只听人声马嘶,从岗子后面冒出来数十骑,马上的都是挎弓佩剑的少年,人人锦帽貂裘,英武不凡,气势慑人。常青文常在江湖上行走,看出这些人都是会家子,但此地离州城尚远,前后又无人家,突然有一个女子带着这许多伴当出现在这山道树林中,倒把他原本放下的戒心又提了起来。但他深谙走镖“以和为贵”的道理,当下走近赔笑道:“我等是苏州来行脚的客商,路过此地,见这里山明水秀,便欲歇息片刻,不期姑娘在此行猎,如有失礼冲撞之处,还请姑娘原宥我等无心。”

  他说的十分恳切,自是要先把面子做足了,先示个好。他话说完,就听得一阵扑簌簌珠帘子响动,待他抬眼一看,见一个女子从车中走出,面容清雅绝丽,十分可人,更有三分英气,七分豪气,举止端严,却并不恹恹作态。听她说:“原来是江南来的朋友,小妹亦是江南人氏,今日一见,便是乡人,不必多礼。”

  这次声音温婉欢快之极,众人听入耳中,若雪散冰融,全身懒洋洋的,都是说不出的舒服。

  女子放下珠帘,叫来一个伴当一番耳语,那少年当即从车上搬下三张胡床摆好,女子请常、宗二人落座,二人虽不知她是敌是友,但佳人相邀,却之不恭,只好相从。女子又吩咐众伴当摆铺桌几,备上茶水,坐在车内,三人踞坐而谈。

  三人聊得愈来愈投机,常、宗二人只觉这女子虽然年轻,却是谈吐不凡,虽然有时显得锋芒毕露,但是也不乏独到的见地,不禁大为佩服。

  彼时鼎内水煮三沸,沫饽浮动,那女子熬煮的又不知是哪里的茶叶,已是茶香四溢,林中的镖局众人和诸少年无不闻到这股茶香,只觉与林木百草之香相融,清新自然,竟致渐渐忘了时辰。女子命人给二人斟上茶,二人都存有戒心,虽然与女子相谈甚欢,但面对对方递过来的茶盏也只是恭敬接下,并不即饮。女子也不以为忤,从驾车的那个俊俏少年手中接过茶盏,自顾自饮起来。那俊俏少年,也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张琴来,看起来甚是名贵,十指拨动,一曲南朝乐府悠然而出。曲子虽然优雅灵动,奈何两人都不大懂音律,但见那少年唇红齿白,面若冠玉,十根手指宛若削尖的葱根,这恐怕便是书中所说的“面如好女”吧!

  以前,饮茶品茗是只在世家贵族或寺院庵观才有的事,民间此风还不盛行,烹茶的技术也比较原始。直至本朝陆羽于千岛湖相知山庄翠湄居内潜心著述,始成《茶经》,熬煮茶叶之法才算成熟,并逐渐在民间流传,陆羽也因此被奉为“茶圣”。只是陆羽传下的煮茶之法虽然完备,却也需要很长时间烹煮,故此待茶煮毕,午牌早已过了,距离傅镖师前去探路也过了好一会儿。常青文心中奇怪,但又怕引起外人疑窦,不敢表露。

  这时,原本被派到官道上放哨的趟子手忽然冲了过来,口中大叫道:“常镖头,他回来了!”

  霹雳似的一声喊,常青文好似发梦惊醒,一时也忘了向女子打招呼,便与宗镖师一同冲出林子去。

  待二人来到官道上,顺着趟子手手指处遥望,常青文只见从谷中奔出一匹马来,鞍鞯都在,只是不见骑马之人。不待他吩咐,早有几个趟子手上前奋力制住飞奔的马,牵来常青文面前。常青文紧缩着心伸手往鞍前行李中一掏,取出一张过所来,见上面写的“傅青干”三个字,正是方才探路的傅镖师的名字,这才省得自己刚刚只顾说话,傅青干却已半天不曾回转!

  常青文心道不妙,立刻吩咐宗镖师赶快回去护住镖车,自己单人独骑去谷中看个究竟。宗镖师再三劝说不过,知道这个总镖头的弟子平素在镖局中人缘极好,对同门师兄弟向来极是爱护,此刻师弟有难,说什么也要去救的,只好叮嘱了两句,任他去了。

  却说常青文提了一把长剑,催马便向谷中而去。本来他还想谷中的草寇强盗只怕早被官军剿灭干净了,即便真有个别贼人,这些贼黑芝麻听了师父的名字多少也要给扬威镖局个面子,定是傅青干这厮“嘴上无毛”,与人争执起来,大打出手,偏生自己武艺不济,叫人捉去。他心中正盘算着待会怎么善了,哪只进谷看到的第一眼却叫他一愣。

  空谷幽静,只有一人、一骑。

  没错,一人一骑而已!

  来人二十上下年纪,身形壮硕,颈间分明缠着黑布,却不知为何没有蒙面,模样倒是十分的英姿勃发。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布包,足有六尺长,也不知里面裹着一件什么兵刃。他在谷口,就这样孑然而立,一张冷峻的面目,仿佛一只蛰伏已久,蓄势待发的狼。常青文为这种气势一震,如果说车中女子的那群少年伴当以二三十骑之数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夺人之势的话,那么此刻眼前这人只有一人一骑便已经有了这等气势,如何叫他不惊异?

  常青文驱马走到离那人三十步外,便不敢上前一步了。谷中的雾飘来,透过雾气隐隐约约能看到谷中有人影晃动。

  常青文叉手道:“在下是江南苏州扬威镖局常青文,敢问好汉是合字哪一辈?”

  “你也是扬威镖局的?”那人只说了一句话,脸色依旧冰冷。

  “正是,家师‘金刀平荆’楚老英雄……”

  “镖留下,你走吧。”

  常青文原本见这人有些面生,只道是新入伙的“芽儿”,不识得师父,见他竟然晓得扬威镖局,心中大喜,只想他认得便好。哪知他正要说一句,那人接下来的话倒差点把他噎死。

  常青文就算再好说话,这下也有些着恼。他正色道:“好汉,这是何意?”

  忽闻山谷外传来一声犀利的哨响,常青文刚刚回头向着谷外望去,便听那人道:“得罪!”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马长嘶一声,便直冲常青文而来。

  傅青干生死未卜,宗确之已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如今常青文又去,再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孤掌难鸣,该如何保护这金镖?倘若这金镖在自己手上有失,自己可如何向楚总镖头交代?他兀自心烦气躁,一脸愁容地回到林中。

  “宗兄为何愁眉不展?”

  宗确之这才听出是车中女子的声音,他略定了定神,尽量使自己保持镇定。

  “劳姑娘费心,只是出了些小事情,无妨无妨。”

  “呵呵!”车中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想不到本姑娘诚心相待,两位兄台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唉……”

  “什么,我们……”女子的笑声虽然清脆动听,可宗确之却不知为何感到一丝莫名的阴冷。

  一名趟子手上前附耳道:“宗镖头,她好像已经知道咱们是镖客了……”

  宗确之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狠狠地瞪了趟子手一眼,便赶忙上前赔礼道:“请……请姑娘海涵,非是我等有意欺瞒姑娘,只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上不敢不稍加警惕……”

  “哼哼,这位镖头,你们也忒无礼!咱家姑娘与你们萍水相逢,好心留住,款待备至,你们如何这样相欺?当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么!”那原本弹琴的俊俏少年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弹奏,一改之前的模样,眼睛里竟然透出一股与之极不相称的阴狠。

  宗确之心头一震,忙不迭地赔礼道:“哪有此事哪有此事,实在是迫不得已……”

  马车中静悄悄的,珠帘垂缦纹丝不动,看不到车中女子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宗确之在面对车中女子时,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令他喘不过气来。他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竟然就这么拱着手,兀立着,只觉两脚如同生根了一般。

  “哼!”车中女子忽然说话了,而且语气一改之前的温软动听,变得凌厉十足。

  “晚了!”

  似乎是等着车中女子这一声,那俊俏少年正抚琴的左手一捋琴弦,那琴竟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哨音,哨音激荡出去,在山间久久回响。

  宗确之感到事情不对,刚一抬头,突然见一点寒芒射向自己面门。惊得宗确之一身冷汗兜头浇下,亏得他学艺多年,倒是机敏,纵身向身后倒跃出去。待他看清了以后,便见那少年手中持剑,倏地一纵身,身法变得极快,手中长剑化作一道霹雳,宗确之只觉剑光一闪,少年的剑尖已经逼在咽喉。宗确之左手一探,去抓少年肩头的云门穴,同时脚下一蹬,正蹬住少年腰间。

  原来宗确之曾在少林寺中做过几年俗家弟子,师承少林罗汉堂首座澄实大师,习得一套龙爪手的功夫,刚刚那一抓,正是龙爪手第八式“拿云式”,云门穴属肺,若是像澄实这样精于龙爪手的高手,这少年的肺脉必伤在这一抓之下。怎奈宗确之当年轻狂,自以为学了点粗浅功夫便能横行江湖无忌了,遂不顾澄实大师劝阻,辞别下山。岂知龙爪手极是玄奥,澄实精于拳术,浸淫这套功夫数十载,在江湖上闯下偌大的名声,也不敢妄称什么“横行江湖无忌”。只因宗确之未及深习,修为有限,所以使出的龙爪手自然比不上澄实那般高明,不过皮毛之功而已。但他虽然根基不稳,这一二十年却是日日不废练功,勤能补拙,加之随着年龄渐长,心性收敛,出手已有了分寸,故此这一式“拿云”扣在肩上,并不曾伤得少年分毫,但也恰好止住了剑势,只是他终究知道自己学艺不精,还怕这一式龙爪手制不住对方,所以又用少林僧人站桩的功夫扎下桩步,一脚抵住对方腰间的天枢穴,有备无患。

  但是……有点不对!

  宗确之明明看到眼前那把剑之前的锋锐消失了。以对方的剑术,怎么会如此?

  很快,宗确之就注意到,那被止住的俊俏少年不知为什么,脸上竟然泛起了一朵红晕,神色也大为忸怩,仿佛羞怯难当。这神态,就好像一个女子一般。

  “放肆!”

  风声飒然,一抹倩影从马车中飞出,宗确之本来正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龙爪手伤了少年,稍稍慢了一些,等到他发觉厉风将至,大惊之下一把送开了少年,向旁边一闪,结果还是感到颈间一凉,抚掌一抹,脖颈上已经被划了一道口子,渗出血来。只是才伤及皮肉,并不致命。

  这时,那车中女子已然站在宗确之五步远的地方,只见她手持双剑,一身素衣婷婷玉立,脸上挂着一抹冷峻和一点清稚,也只有她这样的少女能将两种截然不同的神色齐集一体,她将少年护在身后,开口说话,那声音脆冷凄清,便如珠落盘中,一字一字似紧挨着迸将出来。

  “几位,既是萍水相逢,行走江湖多有照应,本姑娘也就不为难,只是吃了本姑娘的茶,就想这么搪塞过去,却也是万万办不到的。”

  宗确之原以为那俊俏少年的剑已然很快,却不想这车中女子的剑术还在那少年之上,刚刚那一剑,看来定是她手下留情了,不然,以这一剑的速度,自己只怕……

  “姑娘,只要姑娘行个方便,肯放了我两个同伴,让我等离去,有什么吩咐,只消不违背江湖规矩和侠义道,姓宗的自当效力!”

  “哦?这个嘛……”

  女子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

  “只是你们主事的那位常兄并不在此,不知你做不做得主?”

  “自然!常兄不在,我姓宗的便可主事,请姑娘尽言。”

  “很简单。”女子说道,“你须先向我这位小兄弟赔罪,最后把你们押的镖留下,便放你们走!”

  宗确之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事再难说和,该来的还是来了,于是他把胸膛一挺,道:“适才状况突然,宗某学艺不精,只怕伤着了这位小郎,向他赔罪原也没什么。但这所押‘金镖’,却恕宗某难以从命!在下知道,自己的武功与姑娘相去甚远,再反抗也是徒劳。只是宗某方才已经说过,我们扬威镖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绝不敢有违,走镖的要守走镖的规矩!如果姑娘一再相逼,我等也只有——拼死护镖!”

  说完,宗确之冲身后一招手,喝道:“开眼!”身后的趟子手会意,从大车底下抽出一个捆绑好的东西,解下绳索,迎风一展,一面旗子张开,当中一个大大的“威”字!

  余下的镖局众人也亮出兵刃,将身后的十辆装满箱箧的镖车围住。

  “呸!你们与佞臣蛇鼠一窝,助纣为虐,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女子身后的少年早已按捺不住,挺剑从女子身后冲出,剑尖直指镖旗。

  “小子,休放狂言,我来会会你!”当中也冲出一人,未及弱冠,手中也提一把长剑,二人撞在一起,双剑相交,立时战在一处。宗确之认出那是楚平的一个弟子,叫程青志,此人原是泰山派弟子,带艺投师,精擅剑术。泰山剑法传于前朝徐洪客一脉,徐洪客是泰山高道,文采武功俱属一流,据传本朝的魏文贞公、李英公都曾受过他指点,也由此启泰山一派。程青志的剑法宗确之曾见过,已得了七八成火候,此时见他与那少年相斗,出剑沉稳凝重,一招一式暗藏后着,不禁感叹泰山剑法的精妙。

  少年与程青志缠斗,丝毫不惧泰山派精妙的剑法,出剑反而越来越快,程青志渐渐被逼得手忙脚乱,剑法渐渐散乱。只是少年出剑虽然快若闪电,身法却无比俊逸,虽然身着劲装,却恍若仙人之姿,煞是好看。在场诸人无不暗自佩服。宗确之也在想,以自己的龙爪手功夫,莫说刚刚伤了他,他的剑未伤到我,诚是不幸中之万幸了!

  最后,程青志使一招“仙人指路”,剑指少年胸前玉堂穴,少年忽然长身跃起,好似游鱼跃空,居高临下,一剑向程青志头顶插落。

  宗确之大叫:“不妙!”

  众人发出一阵惊呼。

  程青志待要发觉,已然来不及了!

  “闪开闪开,马惊了!马惊了!”

  正当程青志堪堪废命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木后边有人大喊大叫,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嘶鸣,从树后冲出一抹白影,正好冲进战圈,那抹白影将身一纵,正好从程青志头顶跃过。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匹神骏的白马,浑身如白玉雕琢,雄壮异常。

  “什么?”

  少年的剑眼看就要刺中,忽然面前闪现出一张脸,这一见之下,便再也离不开眼了。

  在那马上坐着的,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身着青衫,裹着一领雪白的狐裘,青色布带束发,一头乌黑透亮的头发高高束起,飘扬在脑后,身材不算高,相貌英俊得叫人不敢逼视,嘴角微微含笑,双目清澈,无比潇洒,又无比可爱。少年正在发愣,忽觉那少年在自己的手腕的穴道上屈指一点,自己执剑的右手便被一股力道弹开了。少年被这力道一弹,在空中一翻,卸去这股力道,稳稳落地。

  白马四蹄落地,程青志死里逃生,惊吓出一身汗来,赶忙退回镖局众人中。

  那少年从马鞍上滑下来,扯着白马的缰绳,嘴里骂骂咧咧:“坏马儿,坏马儿,颠坏了我,看我打你!”

  车中女子不是易与之辈,已看出这少年非常人。上前叫住:“尊驾是谁,来此所为何事?”

  少年打完了马儿,转头一看女子,便道:“阿弥陀佛,真是死里逃生啊!小人本来正在赶路,这该死畜生却险些害了我的性命!幸喜无恙,幸喜无恙。”

  他说罢,又转身走到站在一旁的俊俏少年跟前,伸手在他的额前一拂,原来是一片沾在发梢间的叶片,露出一口贝齿和一个丰神俊朗的笑容,说道:“畜生无知,诚恐伤了这位小兄弟,在下赔罪了!”

  那少年听罢,面上一红,再次露出了那有类女子的忸怩神色,只是这一次却略显娇羞,与女子更加相差不远,口中小声说着:“我没事……”

  “咳,鸿渐!”

  车中女子一发话,那叫“鸿渐”的少年立刻醒悟过来。他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便收起剑,转身向着车中女子走去。

  “原来你姓洪?”另一个少年问道。

  鸿渐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嗫嚅着说:“我不姓洪,我叫‘鸿渐’——‘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可是一见车中女子的目光,又赶紧住了口。

  “这是若虚先生的《春江花月夜》?真是好诗!小郎难道是长歌门下么?”

  鸿渐刚刚说的这首诗,是张若虚所作的《春江花月夜》。张若虚是长歌门名士,神龙中,与越州贺朝、贺知章、万齐融,扬州邢巨,湖州包融,俱以吴越之士,文词俊秀,名扬于上京。这首《春江花月夜》据传是张若虚本人的一段奇遇,其于上元节明月桥边邂逅名门闺秀辛夷,一见钟情,未及倾诉衷肠,却被鬼卒错拘而亡。张若虚在阎罗殿上不肯投胎,坚决要见辛夷一面。得道成仙的曹娥帮他遂了心愿,二十七岁的张若虚死而复生,与六十六岁的老妇辛夷在明月桥下相见,才吟出千古绝唱《春江花月夜》。这首诗用的是《西洲》格调,孤篇横绝,竟为大家。后世王闿运在《湘绮楼论唐诗》中有谓:“李贺、商隐挹其鲜润,宋词、元诗尽其支流,宫体之巨澜也。”其时长歌门骚客众多,包括门主杨逸飞和李白、杜甫、王维等大家也对此诗多有称许,张若虚也因此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少年感叹他博学多识,而长歌门又多出这等饱学之士,是以才以此想问。

  这少年言语稚气未脱,车中女子却心中暗忖:这小子从哪里冒出来的?瞧他使的一手点穴功夫,又对江湖掌故了如指掌,定是哪位前辈高人门下。上前说道:“不知尊驾是哪一派,为何要管闲事?”

  少年笑道:“哈,在下区区无名小辈,无门无派,方才正在赶路,见你们在此打架,我这马儿为刀剑所惊,这才冲撞了诸位,万乞原宥。”说罢,少年叉手作了一揖。

  “哦?”

  少年还未起身,便感到一股寒冰一般的剑气袭来。出剑之快,已来不及躲闪,少年心念一动,双掌一合,将剑身夹在胸前。女子欲抽出宝剑,可少年的双掌就像两只钳子,牢牢夹住剑身,随着女子的剑势而动。女子只觉得力道被卸去大半,自己的阴寒剑气传出,竟全被一股至阳真气化去,最后那少年竟然反客为主,自己的剑势反而受他牵引而动。女子问道:“尊驾是‘纯阳六子’哪一位门下?”

  尔时天下玄门武功,皆奉纯阳为尊。女子见这少年所修的是玄门正宗的内功,便料想他定是“纯阳六子”门下,心想纯阳宫那帮牛鼻子要这“金镖”作甚?若真是如此,来日定闹上华山,叫李忘生那老杂毛给个说法!

  “我不是纯阳宫的。”

  少年正与女子僵持,女子原本收在左手的剑突然刺出,这一剑极快,一旁的宗确之尚未看清,便听见对面的少年鸿渐“呀”地惊叫一声,只见场中少年双掌夹着剑身,女子右手宝剑弯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女子刺来的左手剑原本直指少年的咽喉,却“当”的一声刺到右手剑身上。所幸女子的两柄宝剑极是坚韧,右手剑被左手剑一击之下,虽然弯曲得更厉害了,却仍未摧折,但余力仍透过剑身,将要碰到少年咽喉。少年大惊,急忙撒手,向后疾退,弯曲了许久的剑身突然松开,倏地甩过,饶是少年退的极快,颈上仍被划破了一道。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少年反应之快,手法之绝妙,实非常人可比。宗确之心中大为赞赏,对一旁的程青志道:“程兄弟,你看这少年的功夫比你如何?”

  “镖头说笑了,这位小兄弟的功夫之高,在同辈中当属一流,小弟也是自叹不如啊!”

  这时只见那少年仍笑嘻嘻的,口中说道:“哼哼,这位姐姐你也忒无礼!咱家马儿与你们萍水相逢,无故受惊,理当赔罪,你们如何这样相欺?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么!”

  他嘴上不肯失势,学着鸿渐骂宗确之的话反唇相讥,心中却知晓眼前这女子剑术之高,自己诚然不是对手,不过刚才仗着张叔叔传授的一点纯阳内功才牵制住那女子,更何况那女子犹未尽全力。

  一般使双剑之人,剑法多是阴阳互济,相辅相成,这女子的双剑之术却更为精妙。方才自己用纯阳内功的至阳真气牵制住她的右手剑,彼时她左手剑却使出一招普通的“白猿献果”,端的是凶险至极。自己急中生智,用右手剑拦下左手剑,免遭断喉之厄,可是自己一时不慎,只为避其锋芒,撒手疾退,若她全力施为,双剑趁势绞动,自己的双手只怕立时便废了!

  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怎么办?我要不要向她表明身份?

  女子喝到:“鸿渐,还等什么?”

  鸿渐闻声,望了少年一眼,眼神立刻又变得冷漠,挥剑刺向镖局众人。与此同时,女子的那些伴当也像是得了号令,一个个各操兵刃,杀向镖队,立时便要把众人围定了。少年忽然吹了声口哨,白马闻讯,前足直立起来,长嘶一声,其音犹如长啸,竟然有摄人心魄之意!然后,便如发狂一般照着人群稀薄处狂奔出去。白马四蹄如飞,迅猛独如虎豹,一头向那人群稀薄之处撞去!众少年也是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却从未见过如此神骏的宝驹,当先的几人赶忙闪在一旁,一个缺口就被打开了!

  宗确之、程青志正在感叹少年的白马神骏无比,当世只怕唯有太宗文皇帝当年驰骋疆场所骑的“六骏”可以与之媲美。少年忽然扭头冲镖局众人大叫道:“还不快走!”

  宗确之立刻反应过来,指挥众人冲出包围。镖局的趟子手们不敢耽搁,一个个只恨爷娘少生了两条腿,推起镖车,紧跟着白马身后冲出!

  “追!”

  那女子倒是性急,挥舞双剑就要冲上去。众伴当得令,上了各自的坐骑,挎弓悬箭,前去追赶。少年纵身跃起,要截住女子,女子双剑一分,逼退少年,跳上马车,另一个少年伴当即弃了马,也跳上马车,扬鞭一喝,马车绝尘而去。

  鸿渐抱起之前弹奏的那张琴,将宝剑收入琴身的夹层中,去牵过同伴留下的马,正待要走,回眼看少年,欲言又止,面有忧色,终于也上马而去。

  少年追出林子里,望着官道上扬起的烟尘,叹了一口气,运起内劲,又一次纵身跃出一丈有余,只见他施展身法,不一会就消失在了官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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