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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晓雪霁人未归

2023-07-01 07:59 作者:等风吟之  | 我要投稿

今夜的第一响烟花升上天,把外面的天映地色彩斑斓。我站在四方的小窗下,仰头望着铁栏外的天空。天已黑透了,爸爸还没有回来,爷爷正在准备今天的晚饭。

“穿林海……”爷爷在汤里滴下两滴香油,把大拇指往瓶口一抹,满足地放在嘴里吮了一口。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衬着爷爷的腔,像是倾诉着一个老故事。灶里的柴火是哪来的呢?好像是爷爷前些日子从垃圾场捡来的旧窗框劈的。似乎听爷爷提起过,几十年前,他是林场里光荣的工人。他砍了几十年的树,那该有多少柴火啊!为什么爷爷现在还得去垃圾场里找柴火呢?

“气冲霄汉!”念完一句,爷爷嘿嘿地笑起来,把锅里的汤小心翼翼的盛出来,又从蒸屉里端出一盘饺子。“吃饭咯……”爷爷将饺子和汤摆上小桌,又拿出两只碗,往一个碗里夹了五个饺子,另一个碗里夹了八个。我在小桌旁坐下,爷爷便把盘子端到我面前。里面的饺子比碗里的都多,足足有十个。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爷爷望向墙上的钟,嘴里嘟囔着什么,又将那盛了八个饺子的碗放回蒸屉,将大碗里的汤倒了一些回锅里。

我知道爷爷是在等爸爸。我塞了一个饺子进嘴里,皮有点厚,煮的也有些硬了,但是难得吃一次饺子,我还是觉得它美味至极,我飞快地把它咽下肚子,甚至没有吃出咸淡。第二个饺子,我用筷子破开,挑起一点馅,放在嘴里细细品味了一番。爷爷被我的表情逗笑了,笑得直咳嗽,握着筷子的手也随着笑声一抖一抖,眼睛也眯成一条缝。他呷了一口汤,大声地清了清嗓子。

十个饺子不一会儿就被我吃完了,很久没吃这么好了,我在小板凳上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揉着肚子。爷爷又被我逗得笑起来,但我总感觉爷爷有些心事。短短几分钟,爷爷不下十次地望向墙上的钟。

“爷爷,咱给爸爸打个电话吗?”我提议,抱着板凳跑向柜子上的电话,踩在板凳上拿起了听筒。当我输了一半号码,爷爷把我抱了下来。

“算咯……万一你爹在路上,接电话多不安全,再说你爹没什么事早就回来了,今晚肯定是单子多。”爷爷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他搂着我坐在床上。“哎呀时间真快哟,又过年了,你马上也要读小学咯……你爹像你这么小好像还在眼前,转眼你也这么大了……”爷爷摸着我的头唠叨。

我看着灶里熄灭的柴火,仍亮着几点火星。“爷爷,后来为什么不在林场干活了呢?”爷爷显然是被这个无厘头的问题问住了,愣了半晌。“因为林场没了,那我当然不在那儿工作咯。”

“那林场为什么没了呢?”在我的心里,爷爷的林场是个神秘又伟大的地方。那里有很高很高的树,比这里的楼房还高,那里也有永远用不完的柴火。这样的地方是不会“没了”的。

“先是改革开放了,咱林场的树也越砍越多,后来有了什么老板,再后来咱林场要封山育林,不让砍了。”爷爷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前方,穿过时光,回到了很久以前。窗外风声呼啸,就像林场彻夜不停地寒风。

“那爷爷后来还找工作了吗?”

“爷爷年纪大了,没有单位要爷爷。”爷爷的眼里忽然充满了悲哀。“是爷爷害了你爹啊,当时你爹参加了高考,考上了个好大学,可爷爷正好下岗了,你爹没钱上大学,只好出来工作了。”爷爷叹了口气,“要是读了大学,现在也不用跑外卖……你爹这么勤快,又这么聪明,就是赚不了大钱啊。”

“送外卖很好啊,我以后也要送外卖!”我嚷起来。爷爷睁圆了眼睛,又开始咳嗽起来。我去桌上给爷爷倒了小半碗汤,爷爷才缓过来。“来,你跟爷爷说说,为什么想送外卖。”

“爸爸不是因为厂里工资太少了才送外卖的吗?还有,自从爸爸送外卖以后,我平时都能吃肉了!还有……我觉得给别人送去吃的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因为吃饭能让人开心!”我手舞足蹈地向爷爷解释着送外卖的种种好处,“所有人都会喜欢送外卖的人的!”我总结道。爷爷笑着听着,眼里却含了泪,没有说一句话。

后来,我和爷爷聊了好久,他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故事。窗外不知何时起已开始下雪了。爷爷又想起爸爸,终于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这么晚了,年三十晚上干啥呢?”爷爷嘟囔着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爷爷放下听筒,再拿起听筒,又拨打了一遍号码,还是相同的结果。

“怎么了呢?”爷爷愣愣地坐回床沿。

“怎么了呢?这么晚还不回来。”爷爷问我。

我摇摇头。

爷爷站起身,又拨了一次号码,还是关机。他这一次有新的打算。

“你早点睡,我去外面看看。”爷爷顺手将灯一关,从门口的挂钩上取下他的军大衣,往身上一披便出门了。他开门的那刻,冷风一下子灌进了这间小小的棚屋。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寒噤,没一会儿,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已经是零点了,远处的天空热热闹闹地升起一连串的烟花,炸地天空亮如白昼。“爸爸,咱们今年放鞭炮吗?”我揉揉眼,打开房间里的灯。

没有人,爸爸和爷爷都没有回来。外面的鞭炮仍旧在响,我的对爸爸和爷爷呼喊声淹没其中。穿上我的棉袄,取下挂在门口的钥匙,我向门外跑去。

地上的雪厚厚堆了一层,我的双腿几乎全部陷入了雪中。雪下得比早些时候大了,雪花胡乱地拍在我的脸上,融化成雪水,湿漉漉地。

棉袄有些短了,这是爸爸前年给我买的,现在已经有些盖不住肚子。冷风呼呼地灌进棉袄,冻得我凌乱地颤抖。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在覆雪的路上,沿着昏黄的街灯,走在爸爸平常回家来的那条路上。

远处的鞭炮渐渐平息了,巷子里的狗呜咽的叫声回荡在街角。街上早已没有人了,两旁的小楼里的灯也大多熄了。远远的似乎有警笛声,红蓝的光也映着遥远的墙。

我从雪堆里拔出脚,迈出一步。我似乎看见爷爷跪倒在地上,张大着嘴,捂着心脏。爸爸躺在地上,闭着眼睛。雪盖在爸爸身上,为他蒙上一层白布,漫天的雪花是为他飞舞的纸钱。我见过这样的场面,妈妈去世那天,我见过这样的场面。

我摔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了一步。爷爷消失了,爸爸也消失了,雪筑起洁白的宫殿,把城中村粉刷成纯净的天堂。警笛声呼啸,但四周静悄悄。

我吸了吸挂在嘴边的鼻涕,又迈出一步。空气中弥漫着寒冷与凝重,甚至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我终于在拐角看见了停着的警车与它旁边的救护车,我看见了拦着的警戒线。警戒线外,我见到了爷爷。

“看看,这是你爸爸。”我找了好久,没有找到爸爸,我仔细一看,满地都是爸爸。他的头还几乎完整,静静地躺在不远处的雪堆里,仿佛在假扮一个雪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的身子与雪融为一体,在地上涂抹了数十米。他的电瓶车残破不堪,也几近成了碎片,为这现场布上了奇妙的点缀。爸爸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一盒鞭炮,直直地插在雪地中,像是捧起一座丰碑。

爷爷说爸爸被一辆卡车碾了,他当时正在送今天的最后一单,那时已经快十点了。爷爷说爸爸给我买了一盒炮仗,但是没法亲手送给我了,电瓶车的坐垫下是他给我买的新棉袄。爷爷说卡车司机逃逸了,他赔不起这条人命,他在年三十的晚上还得在积雪的路面上开着刹不住的卡车。爷爷说人们都在家里过年,他是第一个报警的人。我问爷爷怎么知道这些,他说这是爸爸亲口告诉他的。

爷爷叮嘱我,家里的八个饺子不要浪费。爷爷问我出门时有没有记得关灯,省下电费。爷爷告诉我要坚强,要好好活。爷爷终究是没有哭,摸摸我的头,笑着与我挥挥手。

最后,爷爷掏出爸爸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电话与差评的提示。父亲送着几十元的外卖,拿了四块钱的配送费。

救护车呼啸着开走了,爷爷也消失了。雪停了,父亲被一群人扫进了大油纸袋。东方的天泛起鱼肚白。远方的大厦仍在沉睡,城中村却已渐渐苏醒了。街上开始有了扫雪的人,收垃圾的人,支起小摊的人,骑着电瓶车出行的人。他们也会路过那片父亲曾与之融为一体的路,叹道:“雪扫得真干净!”

家里的灯没关,饺子也还静静躺在蒸屉里。雪下的棚屋是一座白房,天将晓,雪已霁,人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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