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阳遭难1
故事从一个名叫赢阳的人说起。
赢阳是苏州府昆山县人氏,世代单传,从无兄弟姐妹,世代以学戏为生,他父亲是个花面,人都顺口叫他做赢丑子。他母亲养氏,只生得赢阳一个。
赢阳六七岁时,生得甚是美丽,柔媚如女子一般,他父亲视为奇货,以为此子将来不但能克绍祖业,还必振兴家门,遂将他送入一小班中做了一个正旦。
为什么不送去念书,反而送去唱戏?
原来他这昆山地方,十户之中有四五家学戏。以此为永业,并不奇怪,就是不学戏的人家,无论男女大小没有一个不会哼几句的。故此天下皆称为昆腔,又称为苏腔。但这些唱戏的人家他并无恒产,一生衣饭皆从此出,只可糊得眼前,积攒不了私蓄。
所以儿子不得不接习此艺,只三五年间便可出来唱戏糊口。
戏子中生的丑的,只得去学花面,不但怨天恨地,还怨祖坟风水不好,又怨妻子肚子不争气,没生个标致子孙为挣钱之本,将来何以存济。
何出此怨言?
原来这些戏子中,稍有面目可观者,无不兼做龙阳。这些人在青年之时,都知道这钱眼大的一穴,未尝不挣许多钱来。但多数又喜赌又好乐,以为这银钱只用弯弯腰蹶蹶股就可源源而来,何足为惜,任意花费。
及至到有了几岁年纪,那无情的胡须,一日一日只钻了出来,虽然时刻扫拔,无奈那脸上多了几个皱纹,未免比少年减了许多丰韵。那善于修饰的,用松子白果宫粉捣烂如泥,常常敷在面上,不但遮了许多缺陷,而且喷香光亮,还可以聊充下陈。无奈粪门前后长出许多毛来,如西游记上稀柿同内又添上了一座荆棘岭,扫不得,剃不得,烧不得,把一个养家的宝贝如栅栏一般档住,真叫人哭笑不得,却无可奈何。
到了那时,两手招郎,郎皆不顾,虽在十字街头把腰弯折,屁股蹶得比头还高,人皆掩鼻而过之。求其一垂青而不能,要想一文见面万不能够了。到了唱戏,伸着脖子板筋叠暴着挣命似的,或一夜或一日,弄不得几分钱子,还不足糊口,及悔少年浪费之时,已经晚了。
这赢丑子生得一脸黑麻子,又鬼头鬼脑,宛然天生得一个丑态,故学了丑。少年时,他见同班中朋友俱有人爱,都会挣钱,独到了他,人皆一介不与,他睁着两个眼睛,看得好不动火。人人都穿得工工整整,独他只一件旧布身上挂,有人问道:“别人都如此体面,为何你独如此?”他也无别话可对,但惨然指着面上道:“你看我的脸那。”他人无不大笑。他间或做个媚态去撩人,人皆不顾而唾,时常对镜自嗟自叹,自怨自艾。到那无聊之极的时候,自己摸着粪门,叹道:
“我比他们虽不能挣钱,他们放的都是散屁,要像我这个囫囵屁眼也万万不能够了。”
今见儿子如此标致,以为是祖宗积德所致,欣喜异常。这赢阳又甚聪明,生来该吃这种茶饭,教的戏就会,腔口吞吐也好,身段更觉窈窕,装扮起来,宛然一个娇媚女子。学了三年就可上场去唱,无一人不喝彩。无一人不羡慕。
因他年纪太小,故尚有待,到了十二三岁,就有个大老官爱上了他,对赢丑子说要赏鉴他儿子的嫩臀,他岂不乐从。那大老官送了他一大块银子,又替赢阳做了两套时款绸绢衣服,替他把聪明孔开辟出来,此后果然技艺益发精妙,见者无不消魂。二三年间,他也正正经经挣了一注大钱。因他年幼,尚不知浪费,得来的银钱皆交与父母。那赢丑子夫妇喜得屁滚尿流,把儿子的粪门视同聚宝盆一般。
偶然一日,赢丑子忽然放了一个大响屁,清响异常,心有所触,不觉惨然长叹。
养氏笑道:“放了一个屁,为何做出这个样子,你舍不得这一响么?”
答道:“我因此屁想起儿子来,他虽挣了几个钱,今生要像我放这样个响屁,断乎不能的了。不觉伤心耳。”
那赢阳后来就渐渐不似先。俗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被这间班中朋友一阵引诱。嫖赌嚼摇四个子一并施行,银钱虽有,东手接来西手去,一文也到不得家。那赢丑子原本就有个病根,近来举发,唱不得戏,一家衣食皆倚仗贤郎,可还敢管他,敢怒而不敢言。抑闷在心,病渐加重。就呜呼哀哉了。
赢阳虽是个戏子,他各班中相识者多,都来上纸吊孝。他要图体面,无不从丰,及至丧事毕后,他向来所挣家私也就去了多半。
城中有个财主,姓聂名变豹,生性淫恶。他有个妹子嫁在京中一个皇亲家为宠妾,他倚势行凶,把持官府,无恶不作。纳了一个监生名色,同这知县衙官分庭抗礼,眼空一世的样子,人人侧目。
虽有一个理刑要拿他,但这苏州钦差来的织造,并驻防太监出京时,那皇亲谆谆之嘱托护庇他。那时太监的威势,虽抚按也不敢得罪地,何况以次官员。他因有此靠山,所以更横行无忌。杀人性命如草菅,占人妻女如囊寄。乡人皆恶之,就把他的名字同音而改,都称他为孽便报。
他家房产深邃,姬妾众多,既贪女色,又慕男风,女子中虽被他奸淫无数,而男子却总未试新。
这是为何呢?
原来这样作孽之人,生了个作孽之具,虽只有六七寸长,竟有钟口粗细,也还不足为异,未曾想那顶端如驴肾一般,一但发了兴,开了花,就如同一个喇叭。入去还易,拔出时如小碟子一般,这一撑还禁不得,年小些的妇女乍经了他,还弄得七死八活,那门中不能容得此物。
他在家中同妾婢们弄时还有些须怜惜,若高兴去嫖,任意冲突,不管死活,娼妓们多受他的淫毒,因此背地都叫他聂驴子。有此大名在外,这些龙阳虽然爱钱,谁肯做这贾胡剖腹藏珠的事,拿性命来换钱使。
他屡屡看上赢阳,托人多番作合,又以重利诱之,赢阳再不敢轻诺。这聂变豹恨入骨髓,想道:
定设一计使他入我牢笼,一文不得,白白的痛弄一番。更置之于死地,才出得这口恶气。
一日,他想个主意,向着他一个爱妾闵氏商议此事。闵氏劝他道:
“老爷请想,你这件东西,我们妇人家跟久了你,还难禁受,何况姣童,人的性命不是儿戏的,他之不肯,大约也是知道大名在外,不敢应承也是人情。必然有罪,何至于死,据我想来,前后滋味大概相同,何不弃彼而取此罢。”
聂变豹大怒道:“我这样的家俬,如此的声势,况又有此奇具,若不一尝这美男子的妙臀,是我负天所付了。你既如此护着他,把你的后庭我试试,我就不要他了。”
闵氏怎肯从井救人,吓得闭口无言。半晌道:“老爷息怒。我们遵着行就是了。”聂变豹又叫了他一个心爱的标致丫头名唤垂丝来,吩咐道:“你与姨娘两个人明日替我如此如此行事,要泄露了,我也不处治你们,只将屁股每人弄一下,至于死活,那就凭你们的造化。”那闵氏同垂丝你我相顾,面容失色,唯唯领命。
到了次日,聂变豹传了赢阳这班子弟来家中唱戏,戏场过半时,已有二鼓,台班人吃饭了,一个个都出去净手。赢阳落后出来,尿完了刚到转身。后边有人将他衣襟拽住,忙回头一看,月下见得分明是个俊俏女子,却是丫环装束。赢阳疑心,问道:
“你做甚么?”
那女子近前低声道:“你姓甚么?”
“我姓赢。”
那女子喜孜孜携着手道:“到那黑影处,有话对你说,这里怕人撞见。”
赢阳此时魂都不知往那里去了,同他到了黑处。那女子反将他搂过来,亲了个嘴,附在耳上道:“刚才我家姨娘在房内看戏,见了你,着实心爱,想要同你会会。有许多好处到你,叫我来问你,明日可有戏?”
“明日没有。”
“你今夜戏散了,合班同行,大约脱身不得,明日到日落时候,你到我家花园后门外等着,我出来接你,那是没人的地方,只管放心。”
又道:“恐你疑惑,这是姨娘送你的表记,你可收了。”
递到他手中。又一把将赢阳搂得紧紧的。
“亲亲,你怎这等爱人,我姨娘生得玉美人一般,我总成了你,你不要忘了我。”
赢阳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子,知道甚么利害,少年心性,以为奇遇,喜得话都说不出来,只点头道:“我定来,我定来,你务必出来接我,不可误了。”
“不用多说。”
看有人来,抽身去了。赢阳不便打开,将那包儿装入钞袋中,又来唱戏,散了回家,已将五鼓。
到了家中,取出包儿灯下打开一看,一双大红锻子睡鞋,满帮白梅花,豆绿拽拔,白绫底尖上钉着黄豆大的珍珠,长仅三寸。里面一个红纸包儿,打开是一个喷鼻馨香的香囊,上绣着交头鸳鸯,还有一根金并头莲,一根金双头如意簪,四个连环戒指,十个滚圆的白珍珠。赢阳喜得心窝乱痒,将那鞋亲了几个嘴,叫了几声心肝,仍包好放在钞袋内,脱衣上床,把那钞袋搂在怀中而睡。
朦胧之际,到了聂家与那女子相会之处,那女子一见,喜笑道:
“好信实人儿,我等了好一会了。”上前拉着手道:“我们进去。”
赢阳猛省,站住脚道:“倘遇见你家老爷怎么处?”
那女子道:“我家姨娘们多,每夜轮着陪老爷的,各人各屋不妨事,难道你怕,我们是不怕的么?”因接着笑道:“小冤家,你这样多心胆小。”
赢阳此时精魂俱失,虽刀锯在前也不顾了,仗胆同他进来,到了一间齐整屋内,灯下一个美貌妇人,笑吟吟上前拉住道:“小冤家,想杀我了。”拿脸儿偎倚着。
赢阳见这光景,兴不可遏,不暇开言,携手上床,脱衣解带。见那妇女柔软如绵,淫乐了一度。还想要叙叙情意。只见那女子揭开帐子道:“大大亮了,快走罢。”赢阳见日光果然射人,忙穿衣问他往外飞跑,不防被门槛一绊,几乎跌倒,一惊醒来,原是一个大梦。
钞袋还抱在怀中。看窗上时已日上三竿,定神自思,梦境宛然,暗喜道:“今晚必定成就佳期,这梦兆大祥可喜。”他那包儿不敢与娘知道,仍带在身边,慢慢起来梳洗,吃罢饭,步到聂家后园门口,一看,果是一条死巷,无人来往一块空地,更自放心。又走了转来,坐了一会又去,天色尚大早,只得又回,眼巴巴再不见晚,急得来回只是走。
看看日色衔山,心中大喜,到了园门时,已东方月出。
正在迟疑,猛听得园门呀的一声,赢阳心下一惊,仔细看时,正是那女子,心放下。
那女子道:“趁没人,快进去罢。”
赢阳随了进来,丫头关上了门,两人携手进入园中,互相搂抱,亲嘴咂舌,调笑了一会,才又同行。转弯抹角,走了好一会,到了一间房内,尚未点灯,月光照着,甚是富丽,以为应梦,心下私喜。
那女子低声道:“你等一等,我去看看,若老爷睡了,我接了姨娘同来。”徉徜去了。
赢阳等了多时,尚不见来,心中也有些懊悔疑虑,怕有人来看见,要想出去,既不认得路,又恐遇着人。又转念道:“昨夜梦兆好,料不妨事,大约是那里脱身不得,况且这女子有这样情意到我,决无他故。”
正凝眸注目的盼望,忽见两个大亮灯笼,-阵人走来,赢阳举目看时,正是聂变豹。
那魂铮的一声,已不知何往。吓得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