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十五章 再爱我一次（1）
秋末冬初，在翩翩飞扬的雪花的见证下，茶馆难得地再次迎来没有顾客的日子。越来越冷的天气让人们不得不开始穿上厚衣服，很多人更是索性没有要事就不出门。屋子里有温暖的火炕，有舒适的被窝，而且这些足不出户就能享受到，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出门呢？虽然，茶馆里也有火炕供暖，但能够给最大的面积供暖的效果有限，茶馆里依旧很冷。
和其他人一样，三个人各自的房间里都很温暖。陌漓躺在床上翻阅着自己回过的信，不知不觉自己也写了数十封信，而这些回信中的每一个字符和标点，都承载着他的那份心意。有时因为高兴看的出神，差一点就要从床上滚到地板上；爷爷坐在床上翻阅他那些陈年旧书，他对待它们，就像对待孩子们一样温柔。这些书一直跟随着他，有的甚至长达三十年之久，纸页泛黄，页脚弯曲，甚至有的已经支离破碎，上面的字迹也被磨灭。但是爷爷还是会尽量让它们保持整齐，虽然不会修书，但也是因为他的爱惜，一些本该化作尘埃的书才会继续留存于世。也不知道再过多久，它们就会化作历史的风尘；天气的骤变让一向热衷白裙子的欣灵也难以应对，但是她早有准备。不久前她买了一件棉质的白裙子，加上到附近的城市买的棉质长袜，乍一看和这小镇上人们的穿着格格不入，倒更像是从大城市来的时尚姑娘。而现在在热气的氤氲下，她又可以换上心爱的白裙子。
一年中除去新年，几乎从不关门的茶馆却在这一天迎来了歇业。这并不是陌漓或者欣灵的提议，而是爷爷自己的决定。一年到头在这里泡茶、招待和收拾，总要抽出那么几天用来休息，今天就是其中一次。到了冬天天气转凉，信箱冻得冰冷爷爷腿脚又不灵便，欣灵就在门口放了一个箱子，用雨伞将箱子的敞口挡住，免得雪花把信纸打湿。虽然换了装信的容器，但是信件的数量却一点也不少。每次欣灵收回信箱的时候，里面总会乖巧地躺着十几封信，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似乎是人们有意为之，以表示对爷爷的尊敬。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享受过早餐，欣灵便会到门口去取信。今天的雪似乎格外地大，飘扬的雪花将茶馆前的路悉数用白色铺满。推开门，外面仿佛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孩子们忙于课业，大人们忙于工作，老年人又担心外出摔倒受伤，因而镇子里也就显得格外平静。来到箱子前，本以为不会有信的欣灵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信封的样式很朴素，似乎是用另外一张比较大的纸折叠出来的，上面也仅仅是简简单单地写了“金爷爷收”四个字。依照欣灵的经验，对方似乎对能否收到回信并不抱多大希望，或许充其量只是作为内心的慰藉而已。
“有新的信了。”回到屋里，欣灵对爷爷和陌漓说。接待客人的大厅很冷，即使穿着毛衣陌漓也不得不通过搓手来使自己的手保持温暖。
“今天居然也会有信。”陌漓一边搓着手一边用发颤的声音说。
“即使歇业，也不代表人们就不会来寄信，”爷爷咳嗽两声说，“力求在第一时间为有需求的人们提供帮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几乎只有在新年时才会休息的原因。”这份来自爷爷的热诚和善良实在是太沉重，陌漓感觉自己还没有资格成为那样的人。
“真是的，爷爷，您都把陌漓吓到了，”欣灵看着陌漓脸上诧异的表情插道，“还是来看看这封信里究竟有什么内容吧。”并不是她有意打断爷爷，只是她不希望陌漓因为意志动摇而害怕他会离开。在小镇里，她很少会见到和自己同龄的或是年龄相近的孩子，只差一两岁的那种。上一个是山松，而现在则是陌漓。即使明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她还是不想他走。
与简洁的信纸相比，里面的字迹却凌乱很多。欣灵展开信纸，尽力地识别着上面的字迹：
致金爷爷：
这世间的黑暗仿佛要把我吞噬。
我接受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仿佛就是个容器，恶意像洪流般将我填满。
那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从我步入那个教室的那天起，我从未想过会有今天的境遇。几十双刀一样的眼睛在插班的那天将我审阅一番，当我战战兢兢地来到自己的座位，当我经历第一个课间，我才发现大家都在围着我转——那种眼神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在寻找我的弱点。虽然我努力装出温和的样子，却无法看透他们在想什么。
等过了一周，我便成为了班级里可有可无的存在。班级或者学校有活动，没有人会想到我，即使我主动去争取也不会看到我；做值日的时候明明做了很多，但功劳是别人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想要去改变，但是又无计可施。
只是，我曾经以为这样就可以了。没想到这只是一场暴风雨的序幕。两周之后，我的桌堂里、椅子上，尽是些垃圾和污物，不知道是谁放在那里的。我虽然很生气，却因为明知道生气也不会有人帮助我而作罢。然后，便是变本加厉的欺凌。第二次，第三次接踵而至，甚至每一次堆放的垃圾也越来越多。我听到了男生们的笑声，但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却也听到了来自女生的嘲讽。什么自命清高，什么不合群，这些词像一根根针，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在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痛苦了，我想回去，回到家中。
可是回去哪有这么容易？先是堆砌污物，然后便是言语的攻击。难听的话，羞辱人的话，纷纷进入了我的耳中。明明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很痛苦，我却还是坚持来上学。最后，便是来自女生的凌辱。她们将我扭到卫生间，打，骂，拽头发，从身体上，心灵上，一齐摧残已经是风中残烛的我……这样的事情遇到了三次，最近的一次是半年前，之后我就休学了。
休学了……是不是就可以逃过身心的摧残了呢？不可能的。孤独和无助的感觉慢慢占据了我的内心，无法倾诉的话语和遍体鳞伤的身体一点点榨取着我身上仅存的养分。我已经开始绝望。我已经不期待能够被安慰，不期待一切能回到正轨。或者说……这封信最后也会石沉大海吧？那么多信，那么多的字，恐怕也不会有人耐心地看完吧？
如果……如果，真的有人耐心地看完了这封信，不妨想办法让我得到拯救，可好？家像是一间有形的牢笼，它束缚着我，令我无法脱身。我希望一切能回到从前，我想回到曾经属于我的温暖和幸福中去。求求你了。
“她的经历……”欣灵看着那信纸上的字，心中竟也莫名感受到一份痛楚。既然这封信会被送到这里，就说明这里离那所信中所述的学校不远——那正是欣灵曾经就读的学校。第一天入学，上台自我介绍的时候，她也和信的主人有同样的感觉。但不同的是，她并没有遭受过欺凌，而是因为某件对她打击很大的事情，至今没能走出那个阴影。时至今日，她的心态已经平和了许多，但是对于那件事，她仍然耿耿于怀，仍然觉得无罪的她是有罪的那个。陌漓不了解她的过去，爷爷即使明白也不会随意声张，所以是不会有人明白她现在的心情的。
“欣灵姐，我能看看信吗？”见欣灵脸上的神色满是哀怨，陌漓连忙说，“我想知道是什么会让你流泪，会让你的内心这么痛苦。”没用的，欣灵想，你不了解我的过去，根本不可能和我体会到同样的感受。即使体会得到，你又将如何安慰我？
“给你。”少女一边说，一边将信纸递给少年。少年接过信，费力地认起上面潦草的字迹，大致明白了对方写这封信的目的。陌漓脸上的神情虽不似欣灵那般哀怨，却也露出些许迷惘和困惑。凡是遇到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让他来写回信，每次他都觉得写出来的内容差些什么。但是换作爷爷，换作欣灵，即使他们没有那样的经历，也一样能写出那种仿佛感同身受的文字。他不怎么能够和他人产生共鸣。面对这封近似诉苦信的信，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打算为这封信写回信吗？”见两个孩子对它这么好奇，爷爷走过来问。
“想写，”欣灵说，“总觉得我和信的主人能够产生共鸣，仿佛在说，‘请不要这样对我，请不要孤立我，请给我一个拥抱，请让我重新体会一次被爱的感觉。’虽然与她的经历不同，但我却非常能理解她现在的心情和感受……”
但是爷爷摇了摇头。“这封信我来写，你们等雪不下了，出去看看信的主人。如何？”
“为什么，爷爷？”欣灵追问，“我觉得我完全可以——”
“不，你还没有从那里走出来，”爷爷叹口气，把有些粗糙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说，“去吧，去看看她，或许你也能让自己的心情好一点。”尽管很不情愿，但欣灵还是照做了。当然，应爷爷的要求，陌漓也要去。爷爷给她写了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寄信人的住址。
“难以置信，爷爷居然认识写信的那一家，”欣灵看着飘落的雪花对陌漓说，“你说，他们是不是曾经认识？”陌漓觉得可能并不是这样。可能，就是那样奇妙的一面之缘，或许就会成就一段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的缘分也说不定呢。他想起了新月，以及和她相遇后经历的一个个瞬间。如果说，那时候他丝毫不去理会她的请求，将她直接无视的话，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牵挂着她呢？明明都做好了再也不回去的觉悟，甚至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只是做了一周的朋友，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她？他不明白。忽然刮过的一阵风裹着雪粒打在陌漓的脸上，似乎在提醒他不要想那么多。看着欣灵不停向前的脚步，他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这样的冬天里，只要几分钟就会觉得全身像是被冻僵了一样。
几经周转，他们终于来到地址上所写的小屋前。小屋的门紧闭着，若不是天色尚早，恐怕这屋里现在已经是漆黑一片。出于礼节，欣灵很礼貌地敲了敲门，但没人回应。过了一会儿，因为担心里面的人会不会有事，陌漓又敲了一次，这次的力气比欣灵大的多，甚至会让人觉得像是要把门拆下来。这样的声音即使是听力不太好的爷爷也会觉得声音很大，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就是在熟睡中的人也会被敲醒吧？
但还是没有人开门。欣灵和陌漓对视一眼，决定直接进去看看发生了什么。欣灵尝试去推门，但门没有锁，轻轻一推风雪便瞬间涌入温暖的室内。两人进了门，陌漓便连忙把门关上，屋内供暖的温度让他和欣灵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脱掉外套，擦掉额头的汗珠，四处寻找人的踪迹。昏暗的屋子里，最里面的房间相比之下就显得很亮。陌漓走过去推开门，眼前的一幕令他震惊不已：炉炕的温度足以令人口干舌燥的房间里，一旁的小窗敞开着，炕上的被子还没有叠，上面还放着屋主在看的书；而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个由粗绳子制成的绳套挂在房梁上，而户主则将自己的脖子吊在绳套上，眼球外凸，脖子处被勒得青紫，已经没了呼吸。身上的一袭白裙和瘦削的身体似乎在向人们宣告她曾经有过怎样的遭遇。陌漓打了个寒颤，向后一退，一下子栽倒在门口。欣灵闻声赶来，所见的一幕令她一时间情绪失控，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流下，口中还不时发出些许呜咽声。她扶起陌漓，走上前为死者合上眼睛，摸了摸她的手，温暖的氛围让她的手依然保持着一定的温度。欣灵似乎想起了什么沉痛的回忆，她握住她的手，口中喃喃地说着什么。陌漓站在一旁，似乎对欣灵的举动感到十分费解。或许她们在某些地方有很相似的地方，但是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和交流，或许欣灵也不愿意吧？
“欣灵姐……”屋外风雪依旧，似乎又多了几分肃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