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行百日谈·第二章
周子舒身不由己,被温客行拽入武库。
眼看着两人脱险了,周子舒仍呆呆回不过神来。他望着温客行,瞬间忘了自己大老远奔赴武库之目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温客行来救他了!
温客行如一剂解药,让周子舒大梦初醒,从解救晋州百姓的疯狂执迷中回到现实。
温客行又是一剂迷药,在黑洞洞的武库背景下,犹如画中人给吹口仙气复活了一般,翩然华美。那周子舒像被施了法术,情不自禁地盯着他,物我两忘。经历了大半年的感情起伏和生死考验,做好葬身雪山之准备后,临死前再见到温客行,周子舒的眼睛便再没一刻能离开他了。
温客行这回着实生气,玉面含怒,俏目喷火。因周子舒的鲁莽操作,制造雪崩,困于武库,不知如何才能出去。武库门一关上,他就斥道:“亏你能作到如此地步。这下满意了吧!你是猪啊?!”
周子舒一身黑衣没入了武库的黑暗中,微黑的皮肤因筋脉枯竭而更加晦暗,只有双眼仍旧异常醒目,透出期待与羞愧,一览无余。他听着温客行数落,只管傻笑,末了惴惴地问:“你的伤怎样了?”
温客行白他一眼,道:“你还知道管我?”转身便点起灯来搜看武库。
若换作往常,周子舒才是负气任性的那一个,而温客行总是宽容忍让。生死当前,周子舒像完全变了个人,坏脾气都关在武库外面了。他任性妄为,来到武库,本就因不知如何面对温客行,如今温客行寻来了,破了他所有的防御,他内心已彻底缴械了,面上也变得低眉顺眼。
他头脑发懵,眼珠不错地追随着温客行,看着他在武库里四下搜寻。当温客行找到了六合心法一书,转头笑着,意味深长地问他想不想像叶白衣那样活着,周子舒的脑子才突然又活转过来——
马上要死了,还有这等好事?
那叶白衣是他们师父的上辈人,师祖级人物,外貌却跟他们一样年轻,因为他是世上唯一练成了六合神功的人,成就了不衰不死之身。
周子舒自然想活下去。原本憧憬的是浪迹天涯,诗酒江湖的潇洒活法,如今退一步,久居寒地,食冰饮雪的仙人活法也可接受。现在不是说大话的时候了,他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土里,不料温客行还能给他带来转机,他怎能不要?
他心中最根本的生机,还是爱人兼师弟温客行。只要有他在身边,他怎会想死?若不是误以为温客行死了,他周子舒哪能走拔钉这步臭棋。
他对生命本无留恋。老天苛待他半生,幼失跍峙,只知辛勤努力,哪知世间甜美为何物,如今他甘愿撒手,胜败由他了,可老天却送来了温客行,让他柔肠万转,难以割舍。
温客行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若无温客行,他就算能回到世间,也没必要回去。
哪怕温客行此来只是为了跟他一起死,他都会雀跃不已。
既然只有六合神功了,周子舒便不做他想。他一心以为,此功可以两人都练成,然后一处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就无所谓哪里了,又何惧雪山上的清冷。他不敢深想,这个功法既如此好,为何叶白衣现在才拿出来;也忘了叶白衣曾当面说过,六合神功天残地缺,不是什么好物;他也没问那温客行想不想学这个功法,想不想过雪山上的生活,不能再有节外生枝了。
为了能跟温客行一起生活下去,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不敢也不允许再想别的了。
不知怎的,才两天没见,他此番见到温客行,竟是从未有过的依恋。两天前温客行还胸部重伤昏迷在床,此刻却是变戏法一般生龙活虎,潇洒敏捷,好像根本没受过伤,本就不可方物的一张脸格外光彩照人,又因嗔怒而面有愠色,让周子舒更是神魂颠倒。
他见温客行要点另外几盏灯,忙说:“别点了,节省空气。”他眼里一切都很明亮温暖,刚刚好,只怕一个不慎破坏了这一切。
温客行不屑地剜他一眼道:“怕什么,容炫他们既然在此闭关练功,武库里肯定有专门的气道。”又嗤笑一声,不失时机地讥诮:“周圣人,你不是视死如归吗?怎么,现在又不想死了?”温客行的巧嘴,从不放过任何一个逗弄人的机会。
周子舒忙正色道:“能好好活着,谁想死啊,再说——”他不好意思地瞄一眼温客行,眼中透着羞涩,“之前不是没遇见你嘛。”
周子舒向来一本正经,偶尔冒出一句肉麻话,麻伤力极强,温客行纵是骚话高手,也有点不自在了,转身去点灯。
周子舒宠溺的目光追随着温客行,看他那纤长玉指灵巧地点上灯,花苞般的嘴唇一努,鼓起腮一口吹熄火折子,一双勾魂目回眸一盼,任是无情也风流。修长昳丽的温客行做什么都是一副优美的派头,让人看得说不出的舒服。周子舒心满意足。
两人在大厅正中的圆台上盘腿相向而坐,手掌前伸相贴,准备开始修炼六合神功。温客行平静地告诉他注意事项:“需要经过一番地狱般的煎熬,方能重塑筋脉,你要有个准备。入定之后,你的五感可能会消失,不需理会,只需专注体内真气,运行周天,熬过每层大关之后,五感自然会恢复,但是进入下一层,又会重复这些过程。”
温客行将修炼过程中的各种感觉说得很详细,周子舒只管唯唯诺诺,照单全收,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等温客行说完,他深情地说:“知道了,来吧。”只要能重获新生,与温客行一同生活,他不怕任何煎熬,他可是能往自己胸口锤钉子的狠人。
但他有所不知,两人中只有一人可以重获新生,另一人则必须充当炉鼎,将炼化的真气输送给对方,才能度他跳出生死玄关。温客行此来,就是要做这个牺牲,将自己体内之真气反输给周子舒,从而让他继续活下去。周子舒将是重获新生的人,所受的煎熬并不大,温客行将是充当炉鼎的人,他才会经受地狱般的煎熬。
神功虽神奇,说到底是个魔功,不仅修炼条件苛刻,还必须毁一方能造一,以一个人的筋脉尽毁造就另一个人的神仙体质。
温客行在开始心法之前,经过了最后一次内心斗争。他纠结的是要不要骗对面的人,可又明明看到周子舒的求生欲之强烈,到了一切都不想不顾的程度。这是自己的师兄加爱人,他不可能看着他无望地死去,能救而不救。
对自己亲近的人,温客行向来是要豁出命去保护的。阿湘已不在了,让他几乎丢了半条命,他绝不想看到周子舒和成岭再有不测。
可是若想救师兄,也就这一个法子了,没得商量。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那就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让师兄拿到选择权吧。
温客行下了决心,别的就不管了。在练功过程中,他按照心法的指引,将自己体内的真气毫无保留地全部传输给周子舒,以致自己筋脉尽断,须发皆白,感受着周身无以名状的痛苦,撑过了周子舒修炼功法的几个阶段,渐渐进入失去意识的濒死状态。
周子舒闭眼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度过了渐进的修炼层级后,顿觉神清气爽,浑身上下真气涌流,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有力,比自钉以前还要好十倍,这辈子都没有体验过。原来六合神功练成了真是神仙的感觉。他激动地在心里说:“练成了!我练成了!终于又能活下去了!老温!老温!”
他喜悦地睁开眼,却发现温客行已经倒在地上,气息全无,如死去一般。
周子舒兀自保持着两手平伸,手掌向前,以为自己还和对面的温客行双掌相贴,竟没感觉对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掉落了。
周子舒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不敢动一点姿势,大眼睛僵住了,连眼珠都不敢动,怕一动就成真了。
他连心跳也停止了。
他活过来,就是为了跟温客行在一起,不然还活个什么劲?
他的大脑在五雷轰顶的震动过后,立刻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温客行把自己身上的真气全输送给了他。
不知何时,周子舒已经扑过去抱住温客行,颤抖着摸他的脉搏,可什么也没感觉到,他一迭声呼喊:“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啦?老温你怎么啦?啊??”他越抱越紧,似要用自己的身体把温客行暖回来。他扶起温客行,向他输送真气,恨不得把自己的真气一股脑都回送给他。但此法对筋脉已断开之人无效,真气输不进温客行体内。
“老温醒醒,别吓唬我呀,老温,我害怕,求求你说句话呀——”他抚摸着温客行的白发和惨白的脸颊,像孩子一样哀求,可是温客行没有回应。适才让周子舒心尖颤动的眼波流转,活色生香,乌发朱颜丹唇,此刻竟是无差别的一色死白。周子舒哪能受得了如此的重击,但觉全身冰冷,手脚都没了知觉,仿佛死的是他自己。
周子舒松开手,温客行又绵软无力地倒下。
周子舒绝望的心凉到了冰窟里,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一头栽倒在地,捶胸蹬足,以头撞地,涕泗纵横地喊叫:“老温啊!老温!你好狠心啊,你好狠心啊啊啊——”
周子舒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他平生琢磨的是怎么杀人,怎么折磨人,却没有在救人上用过心,搜索枯肠也找不出解救的办法。他的心从没这么乱过,也从没这么痛过,痛到他满地翻滚都无法缓解。
温客行布假死局跳崖那回,周子舒曾眼睁睁看着温客行跌落悬崖,当时他心里那份痛,是把身上的七颗钉子拔出来都比不了的痛。他那时不管不顾,准备跟着一起死,还只单纯因为失去,这回温客行却是因救他而抛弃他,完完全全地抛弃了他。
“老温啊,你为何要救我啊啊?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啊?你不给我留活路,你害死我了呀——是我不好!是我活该!我不听你的话,不帮你报杀父之仇,你生我的气是吧?我打开鬼谷大门,放正道进来,你恨我是吧?我知道你生气,你恨我,都是我的错啊啊!你来打我,骂我,你撕了我,来呀——怎么都行,都随你!求求你,别不理我啊——”周子舒肆无忌惮的大喊大叫在武库空旷盘旋,形成无数回声。他平生从没有这样放纵恣意地喊出过自己内心的声音。反正世界对他来说寂灭了。
周子舒疯狂地撕扯自己的衣服,抓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脸,哭叫得声嘶力竭,一口气没倒上来,晕倒在温客行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