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半生荒唐笑风波
年二九,萧伯总算是从珺阳赶了回来。为草草下葬的阿四备了些香烛元宝,伸手把在寒风中有些摇晃的木板压的深了些,仰头望向沉沉云天,一场风雪就在眼前了。
“你们也算是有心了。”让凉日花他们想不到的是,萧伯原来是能说官话的,虽然听着有些奇异音调,却相当流畅,“快要落雪了,先回城里再细说吧。”
闻言,凉日花忙请萧伯往自家去,毕竟萧伯那铺子刚出过人命官司,实在不适合久待。
便这般,一行人赶着大雪落下前,回到了阿尔善的酒栈。
桌上热着两盏酒,酒气氤氲间,恍然不觉屋外已霏霏漫天。
“我本不姓萧。”萧伯定定看了凉日花一会,这才开腔,“也忘了多少年前,我遇上了个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的旅人。茫茫天地,我也无处可去。我们便相偕一同上路,也不知漫无目的走了多久,他说他要去找处好泉水洗他的剑,好泉水除了能洗剑,也合适锻剑的。听说居浮山中有处好泉眼,就往这里来了。”
凉日花与身侧的谢喆对看一眼,这故事好生奇怪,突兀而起,听来也丝毫想不到会通向哪里。
杨二娘却仿佛福至心灵,将阔剑放到了桌上:“萧伯,您这位同伴,莫非——便是这剑之前的主人?”
被打断也没觉得怎么,萧伯看向那剑,又看了看杨二娘:“这剑选了你,倒是挺有意思。我记得她挺怕寂寞的,可别再把她丢在哪里久也不见,那般不好。”
说着,萧伯笑而接着说他的故事:“那人用泉水洗剑时,也没想到那里竟然是狼神饮水的地方。”
听到这里,凉日花算是把这前前后后的线索和故事串了起来:“那个把我娘找回来的居士?”
“狼神坡这名字,还真是没有叫错。”萧伯继续说着,“只是平日里,都怕遇上狼神,从来无人往山林深处,不像他,一心只想洗剑。”絮絮说着的萧伯,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已模糊不清的夜里——
天上一轮圆月,是泉眼边皎皎时的明亮。一些时光后,再次见到他皱起眉头,也是一轮圆月低悬。那个小丫头就在这从未变改的月华下,从不知所以到痛失所有,笑着哭着又回到了初相遇时的模样。
“前辈您与萧夫人的师父,是旧友?”谢喆见萧伯陷入回忆,只得出声道。
“旧友?是了,我陪他洗过两回剑,又替他打了把兵器,他说‘这事只能托付给我’”萧伯又看了看青锋剑,“这应该就是友人之意了?”
“那萧伯这次回珺阳,可是又见着你的旧友了?”凉日花顺着问。
屋外风骤起,厚重的门帘也被吹了开,一股脑卷进来的雪花,霎时濡湿了地面。早就发了压岁钱,伙计们各自家去过年,店里空荡荡便只有小桌旁坐着的凉日花三人与萧伯。
起身去把门板上了,又掸了掸衣摆上的雪,谢喆回到桌边,给桌上各人都倒了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接过酒,萧伯却只是虚握在掌中,没有饮下。他重又看向凉日花,半天才说道:“你,看着和那丫头不算很像。”凉日花闻言笑了起来,其实她自己也是这么猜的,虽说她与姨表姐妹的贺兰舟看着相像,却着实不在眉眼,而是身形体态。若说容貌相近,倒不如说是和五郎唐越相似。二人都与唐止一般眉眼,是以当日认回唐家时,全无人有异议,只这一眼看去便知是唐止骨血。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分,他第一次去洗剑,遇见了那丫头。说是‘有番机缘,理应了结’,我也跟着在萧家待了那许多年。再后来他要去南边找人,我就跟着去了,人没找到,倒是见着了一处好水,却不见他要洗剑。等我取了水想着回去炼点什么,就看他把剑丢进水里,兀自走了。”萧伯说着,拍了拍青锋剑,似在安慰个老伙计,“我们就在那水边停了许久,久到水边人家都换了,才又启程回萧家。没想到,回到萧家还能再见到这把剑,兜兜转转竟然回到眼前。”
说到这里,萧伯终于是把掌中依然温热的酒,仰首送入了口中:“可这一回,他仍是不打算收回剑,又去了那泉眼,说要洗洗再替她找个有缘人。”
“不曾想啊,又是在那泉眼,见着了那丫头。”萧伯轻轻放下手中酒杯,“我们从前也不知,原来那泉眼里有狼神的宝物,能洗剑,也能洗去尘世悲苦。出了趟门,丢了不少东西,这一洗,丫头的魂回来了,心却约莫是留在了哪里。”
夜已深了。凉日花伏在桌上,用发簪拨弄着烛灯的火焰,回想萧伯讲的萧萧往事。她其实是相信唐家爹爹没有派唐满去害娘亲的,可如今,萧萧娘亲宛若稚童,早已忘记当年过往,究竟该不该去打扰她的清静?
此刻,她想找人倾诉,却不见阿爹回来。谢喆也不知为何,送了萧伯回去后并未再来。这便剩了自己,却突然让凉日花理解了萧萧,与狼群相处,是否也常有这般想与人说话而没有回应的时候,回到萧家,都是陌生的亲人,甚至不如那个把自己捡回去的洗剑人熟悉。
唐家爹爹与娘亲在江湖中相逢,不知是怎般合契,又不知是如何分离。
明日便是年夜,郡主要在行馆中招待众人。萧伯回去前,说他从珺阳带来了娘亲的佩剑:“我年轻时,应该铸了不少兵器,但那把剑,却是我现在唯一记得的。当时给了狼丫头,她可喜欢。瞧着她应该是用不上,你就收着,去不去见她在你。”
熄灭烛灯前,凉日花又看了眼窗外,树影没有动静,谢喆应该是不会来了。
一夜无梦,换上得体的衣裙,凉日花与养父林申前往行馆。一路上,林申神情凝重不发一言,不似平常。奈何凉日花没找着机会询问,只好想着回家以后再说。
“十三娘!”还未落座,杨罗云就凑了过来,与林申见礼后,二人退到了一边。
“谢喆——”二人同时开口,问的都是同一人。
“怎么,他不是去寻你了?”杨罗云说起,昨夜送了萧伯回去——贺兰舟替他安排了处小院,才不用住在出事的铺头,“之后,谢喆说是担心你一时乱想,要去看看。”
“昨夜咱们散了后,他并未来找我。”凉日花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说了去找我,之后再没见到他?”
杨罗云点头道:“正是,我还想着是不是风雪太大,就歇在你家酒栈了。”见凉日花忧心,杨罗云又宽慰,“倒也不需多想,谢子菁不是什么真纨绔,他身手好着呢,心眼也不少,没那么容易被害了。”
凉日花除了有些替他担心,更有些不乐——若谢喆对杨二娘说的来找自己只是托词,这被心上人拿来做筏子的感觉,可不好受。
还未及多说几句,听得一片环佩作响,应当是郡主来了。
“你表哥和郡主的事情已经定了。”
凉日花听言扭头看向杨罗云:“那郡主要嫁去居浮?”
话音刚落,就见朗多难得地一身繁复华服,与天姿国色的永嘉郡主一同走了进来。本是矜然不动的面色,看到凉日花望过来便露出一丝羞意。
不远处,向郡主行礼后落座的张郜。嘴角噙笑举杯向朗多,也不管他是否回应,自顾自地饮了一杯。再望向凉日花一侧,见那不记得来历的假蛮人正端坐沉思,与席上热闹的一众全然不同。看了一圈,不见谢喆?
大年夜的宴席,便这般略显仓促地结束了。回到家里,凉日花还未及问林申——
“花儿,前夜大雪,我好像又想起了些事情。”原来阿爹一反常态,是被回忆侵扰。即是如此,凉日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劝他早些休息,自己会替一家子守完岁的。
待一切静下来,听见树梢上前一夜的雪倏地滑下,打在檐上又落进蓄水的缸里,砸破水面的薄冰。幼时从未想过,大年夜会有这般静谧寂寥的时候。凉日花将双手拢在身前,试图多生些暖意。今日已停了雪,天也透了起来,月色幽幽,与丝丝浮云相衬。
“十三娘可生我气了?”说话的自然是不见了一日的谢喆。
凉日花本想不答话,又觉得这般也太矫情,犹豫间便叹出声来:“你是去忙什么机密事了?竟还要拿我做筏子去瞒二娘。”
见人是为着这个生气,倒是出乎谢喆意料,忙解释道:“并不是拿你搪塞,昨夜我来了,见你睡了才赶着去把答应人的事情解决。”
心头一动,凉日花追问道:“可是唐家大兄交你做的事?”
谢喆笑着一撑坐到了窗棂上,倒也不直接答话:“今日与杨二娘可聊了许多?她回到长安大概就要嫁人了,嫁的人你也认识——”
凉日花成功被他这话引了过去,自己认识的人也实在不多,少一思索便猜到是谁:“难怪郡主怕二娘说笑她与表哥,就说‘李四郎家里人多事杂’,堵得二娘立马歇了心思。”
见凉日花果然猜到,谢小将军有些得意,得意自己看中的人确实不一般,不怪人常说“情人眼,中秋月”,心中欢喜时,见着窗明几净都觉得天公作美。
“萧伯给你捎的剑我给带过来了。”说着,谢喆跳下窗子,从廊凳上拿来一柄修长的剑,剑鞘是少见的青玉,工艺精巧地打成恰好的厚度,因浑身平整一片没有纹路而显得古朴典雅。凉日花接过剑,只觉触手生凉。轻轻拔出长剑,剑身在莹白月光下泛起与青玉一般的幽亮,倒是相衬。
“你舞与我瞧瞧?”凉日花把剑递给谢喆。
谢喆一愣,忙道:“我使的是刀。”
“那有什么所谓,我今日心绪不佳,使出来估计不好看,你就用剑使刀法,算是给我赔礼。”凉日花说着,觉得自己这主意确实不错。
无法,谢喆便用这把剑耍了一套自己的左手刀法,剑锋流转间,激起雪雾一片。看着飞舞雪花中的时隐时现的身影,凉日花觉得自己恍惚间见到了她想象过许多次的娘亲,心下定了决意——不为当年“真相”,只是为了去见见她,应该要去见见她的。
天亮后,杨罗云也来了,送来了关于阿四的消息。
“这阿四竟然也是居浮人?”凉日花梳洗停当,一身新衣正是新年的模样,只是蹙起的眉头说着不相同的意思。
“是,当年打仗时来的流民。”杨罗云也是一身新衣,今日未着男装,猛一瞧见倒让凉日花有些不惯。
“我……”凉日花似乎想说什么,又有些踟蹰,正好看见领着换衣服回来的谢喆一道进院的林申,“我想去找朗多问些事,既然来来去去都没绕开居浮,他理应能比我们想到更多有用线索。”
众人都觉得有理,便打算借着拜年的机会,去寻朗多说说话。
等见到朗多,他与郡主方从宫中回到行馆。郡主没有多待,先回了后边休息。也不愿绕圈子,凉日花直接将这些日子以来桩桩件件事情与朗多说了遍,更格外说明居浮在其中的显眼处。
听到那队神出鬼没的铁面人,朗多突然愣了愣,却还是等凉日花完全说完后,才接过话说:“我虽然不能知道那铁面人究竟是想做什么,倒是可以猜出几分。只是没想到这股势力竟然还在大漠。”
听这意思,朗多确实有铁面人的线索,凉日花忙追问道:“他们也是居浮人吗?”朗多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因为确实出自居浮。不是,却因为当年带着铁浮屠出走的那人,曾立誓要除尽居浮男儿,自然不能再算作是居浮人。”
原来,在几百年前司童巴登上居浮大统领的位子之前,虽然居浮十六部各为其政,其实也隐隐有位最有权势的部族统领,领导众部做出大的决定。然而,当前朝上官皇帝,因为觊觎居浮山中的宝藏,而将要举兵来犯的时候,居浮众部中有一多半部族统领被上官皇帝的大军所骇,背着这位主事的统领偷偷与上官朝签订了条件,以保住一片平和。却不想借着这联盟丰崩瓦解的关头,上官皇帝的大军长驱直入到了居浮山下。主事统领欲集合各部力量前去抵抗,又被惧与大军对峙的居浮统领们设计,大半部族勇士折在了居浮山脚。到这为止,故事都是司童巴家族确认的事情,再往后便只是传言了——据说,那位主事大统领奄奄一息时被忠心的副手救出了山,从此流落世间。而在这个几乎断绝的部族,勇士们的标志之一,便是在作战时戴上铁面。
按这么说来,那伙人便该是那当年出逃的统领后裔,也不知在哪里绵延了十数代,却仍是一心想要回居浮报仇雪恨?
不论铁面人真实目的如何,听凉日花转达了朗多的猜测,谢喆陷入沉思,他想到了那个特伦赛族人祭祀深潭时演的故事。在眼前这些混乱的线索里,人皇谷的传说,便一直隐隐立在这一切的背后。虽说谢喆向来觉得流传世间的人皇谷传说,是前朝上官家意图夺占天下而放出来的诱饵,但却不妨碍他此次替算无遗策的唐万里偷跑一趟居浮山。
上次在萧夫人的旧屋前遇见那两个救过凉日花一命的怪人,被带入居浮山深处,见到了那处神秘的崖洞,想来居浮山中确有些稀奇。只可惜自己再去寻,已经找不到当时的路径。
想到这里,谢喆又觉得对凉日花有些愧意,虽然说瞒着所有人跑这一趟是唐起的意思,可毕竟仍是凉日花当时也在,日后想起来自己都觉得不够磊落。寻个合适的机会,定要与凉日花说明才好。
自此,怒京城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年后便要准备郡主嫁去居浮的事宜。凉日花几人商定,待送了郡主,便转道往珺阳去——萧夫人正在那里,确认夫人安好,众人同林申大人一道,就直取长安。
“唐四娘也是年后便该嫁到长安了罢?”杨罗云问谢喆,“我不记得日子,也不知道 咱们赶不赶得上观礼。”谢喆听了笑道:“十三娘估计都不晓得日子,你却操那心。”凉日花一怔,自己似乎确实不知道唐琏出阁的日子,只好讪讪一笑:“希望四娘别怨我。”
等到郡主的婚期就在眼前,张郜突然到访,令与养父林申正在准备行装的凉日花有些错愕。父女俩招待张郜到了自家院子里,也属实是为着厅堂中有些混乱。
张郜这回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地问道:“十三娘的这位养亲,是否已经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名姓?”
“在下林申,林友清。”
听到林申爽快的回答,张郜躬身行了一礼:“果然是林将军。这一趟能得到您仍在世上的消息传回长安,定能安慰不得已将永嘉郡主远嫁金国的朝堂上下。”
“小可幼时便听人说起将军的威名,常感叹不能与将军亲见。不想竟是近在眼前。”张郜今日显得有些不一样,面上带笑,却眼中透着与以往不同的深意。站在一侧的凉日花看向他,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在哪里。
林申倒像是挺愿意与张郜说话,见二人聊的正欢,凉日花便说了声,独自出了门,想着要去再看看萧伯。
到了萧伯暂住的院子门前,听里边传来熟悉的声音,竟是谢喆也来了。
叩响门扉,萧伯来开门见是凉日花,也不意外,便领着一同来到院里石几边:“你们是约着一块来的?”
谢喆见凉日花来了,笑意盈面:“没约来着,倒是心有灵犀。”
重新坐下后,萧伯给刚来的凉日花也倒了杯热茶:“听小子说你决定要去看她了?甚好。合该见一面的,不然之后也不知那人是不是要走,这次再走,估计得带着丫头一块走了。”听明白了萧伯的意思,那洗剑的居士,若是这回离开珺阳,怕是要带着萧萧娘亲一块走了。凉日花忙请萧伯往珺阳去个消息,请居士万万多留些时日,好歹待她们母女见上一面再说。
等到与谢喆一同从萧伯处出来,凉日花仍有些惴惴:“若是,若是见不到她——”被谢喆打断:“就再几天的事情,何必多想。”
二人并行经过贺兰府,竟见杨罗云正从其中出来,看到花喆二人,杨罗云快步迎上,一脸苦笑:“这贺兰舟果然是个难缠的,非要逼我与她比试。”拉着二人随意找了个卖甜浆的的摊位,坐下叫几碗甜浆,边喝边说起与贺兰舟这场比试的来龙去脉。
且说自从行刺案不了了之,没想着还能有机会碰见贺兰舟。却不意她竟直接遣人去行馆下了帖子,极正式地邀她往贺兰府。待见了面,也没多说几句,边说要与她切磋一番。本以为只是简单试个招,待自己一同意,贺兰舟便叫人把整幅兵器架都抬了出来。
“我知你使右手剑,且看看哪个兵器顺眼,我就用那个和你比一场。”
杨罗云见贺兰舟并非玩笑,只好同意,并选了一对看着有些年纪的峨嵋刺。
待二人比完兵器,贺兰舟又要比骑射,奈何这却恰恰是杨罗云最不擅长的一项,只看她上马扶弓的样子,贺兰舟便知自己将胜之不武。最终,草草结束了这场闹剧,可算是放杨罗云出了府。
“和你比什么不好,竟想着比骑射?”谢喆笑道,转而对凉日花解释,“二娘她小时候贪玩,被先帝赐去她家的宝驹踢到尺骨,险些成了个瘸子。”
“自此就惧了骑马?”
年轻的三人说说笑笑,正是这街头巷尾最合宜的景致,便已经开始期待,在长安城再聚时的场景。
正月十五,大盛永嘉郡主出嫁居浮,怒京城门大开,方便礼队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