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盼山无形风也轻
却原来,凉日花生母萧萧本是特伦赛部大祭司的女儿,幼时随家人入居浮山游玩,遇上山匪拦道而失了踪影。直到某日一个修行至居浮的游人,领着已是窈窕少女的萧萧回到了大祭司府上,家人方才知道这时仍不太能口吐人言的“圣女”,过去十年竟是被居浮山中巨狼养大。
“居浮山中巨狼本是因果中灵物,令嫒与佛有缘,这才有了如此一般遭遇。”游方居士口诵佛号,本已打算就此离去,却发现那眼中满是戒备的少女紧紧攥住了他的衣摆,见劝勉半天仍不能说动她,大祭司便提出请居士多留些时日,待小女逐渐适应山外生活后再回归修行。
居士本就为着自己身陷这般因缘中才出手带回萧萧,见此时缘似未尽,只得应允留下。
这一留,便又是几轮春秋。待得那个无法言语的狼女,重新又长成了本该的明丽模样,居士才又发现,自己已在这一处停留了许久。这之间,他俨然成了萧家嫡庶两位女郎的师父,教授了许多他游历天下的所见所得,教学往来不知觉间入了人心,也让人入了心。
夜观星象的居士,静立半刻后对不远处打着瞌睡的女弟子说道:“是分别的时候了。”
只身离去的居士,初时并不知晓,他那因果命数中的弟子也悄悄跟在身后,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谢喆安静听凉日花转述着故事,渐渐品出了些味来:“萧,萧夫人也跟着去了南朝?继而与令尊相识?”
是啊,若不是因为偷偷跟着先生入了关,萧萧又怎会遇上了游历江湖的唐止。凉日花从父亲处了解到的片段,便在此连接上了。只是等到父母之间情根深种,萧萧也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不能与她的爱郎像她期待的那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想来,萧萧对唐止说出“今日作别与此,望君珍重”时,或许已经知道自己怀了凉日花,怎知初尝情滋味便已浸遍情涩苦。
早春的雨里,浑然再看不出丝毫塞外风情的女郎,握着的油伞斜斜遮了眉眼,只稍作停顿,便转身离去。此后长久日子里,唐止都记得那日的雨,还有那个转身离去的身影。本来堪称叛逆的唐氏长房嫡子,从此不再出门游历,与少年发妻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而为一时佳话。
初到建安时,凉日花也听了不少关于生父唐止声名在外的夫妻和睦,只觉听来心中愤懑——哪里来的相敬如宾,又何来夫妇相随!父母相遇之时,唐止家中已有妻室,更是儿女俱在,却依然害了萧萧的一生。
“世伯他,大约是……”谢喆看凉日花陷入沉思,想说几句安慰,却发现无从为唐止开脱。
凉日花对他点点头,继续说道:“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生父母的过往而自苦。父母生我,与我自是大恩,却不能抹去他们对他人的伤害。即便父亲是母亲的一生所爱,却先应是唐夫人的此生伴侣,更该是两位兄长和四娘的支柱。于我,不该有替母亲怨恨父亲的立场,也绝无轻言‘原谅’的可能。”
“承了父亲的生恩,我才接受了唐玭这个名字。记着母亲的辛苦,不管如何我总是要查明她的生死去向。之后,我大约会伴着阿爹回南朝去,寻找阿爹的血亲,也算是偿了他的一桩心事。”听凉日花说起林申的家人,谢喆有些犹豫,心中不忍却不知该如何相告。又听得凉日花说到唐起有通过唐家信鸽传信来,心念一动,不如先问问唐起的意思?
说起来,十三娘这个性子竟与唐起颇为相近,真是怪哉。谢喆想起长安城里的老友,也不知人又在谋划些什么,总之自己是难以窥探先机的。
凉日花的故事还没讲完——萧萧离开唐止后,按照唐止回忆,应是在他派去的唐满护送之下出了关,唐满回建安后曾回报说将萧萧送至珺阳城后,萧萧便把他遣走了。
在这之后,萧萧的去向便再无人知晓,大祭司府上一直以为她仍跟着那居士在南朝游历,直到居士重又回到珺阳城。
听闻萧萧并未回到家中,居士匆匆去寻,这又是好些年过去。等到大祭司去世,萧萧的庶妹替她嫁入了贺兰家,而贺兰舟从父相处得到了她第一匹马的时候,居士带着萧萧回来了。
“萧夫人确实还活着?”谢喆来了精神,难怪那日告诉贺兰舟萧萧已死时,她面色有异,“可为何之前贺兰舟像是不知有十三娘的存在?”
凉日花轻叹道:“因为,阿娘被她师父带回珺阳府上时,虽然仍是个能说会动的活人,却和当年刚从山中回到人世时一般,宛若稚童。”
谢喆看向垂首长舒一口气的凉日花:“无论如何,此后,十三娘仍有机缘与萧夫人相见,总算是件好事。”
凉日花闻言抬头看向他,眼中不是想象的哀伤,而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淡漠:“初时,我还会为着父母的荒唐故事难过,花了些气力才想明白——”
“唐止生我,认回我后他因心有歉疚而尽力弥补,若不是有与萧萧这一段,他应算是个大族家长的样子,对妻子尊重、对子女尽责,即便是知晓了我这个按‘常理’应算作污点的女儿,也一视同仁的对待。为此,我愿意承他的情,多一个唐玭的名字,只是若说父女感情,自不能与阿爹教养之恩相较。”凉日花说着,看到谢喆微微蹙起眉头,笑道:“你是觉得我话说的怪异?”
谢喆斟酌着答道:“十三娘与唐世伯相认不足一年,自然不能有与养亲一般的感情。只是,我听你说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因生母遭遇而对唐世伯的怨恨?”
凉日花笑了出来,倒把谢喆笑得一愣:“谢郎听的真切。”
“如今的我,确实没有什么怨恨。也不知在建安的哪一天起,我就不怨不恨了。但我知道,唐止他很不应该,与阿娘的这一段,若说阿娘有一成错,那他把剩下九成占全也不为过。然而,大约是因为我对生父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又没能在阿娘身边长大,母女情谊也有些淡,说怨恨实在难以支撑,约莫只能是对唐止这人某些方面看不上?”凉日花说完,似乎有些忐忑地观察谢喆的反应。
谢喆再没有接话,凉日花也停了言语。二人就这般静静坐在冬夜的院中,一时风起,激起几分莫名的愁绪。
离开凉日花家的谢喆,独自走在回驿站的路上,仔细回想凉日花的话——若说自己从来就没有看明白过十三娘,方才她那一番剖心话,却让他感到莫名的战栗。被翻出来的少女心,让他看到了她无法愈合的伤痛和让旁观人都难耐的寒冷。而他也知道,那伤痛和寒冷下,便是凉日花的赤子真心,只是此时的他自问,不知是否能去长久地拥抱这样一颗心。
望着谢喆离去的方向,凉日花在院中又坐了半晌,方才起身回屋。踏进屋门,低头才见着了手中早已凉透的毕罗:“怎么就这么凉了……”
凉日花以为,应该会要有些时日见不到谢喆了,是以当次日她走出院门,一眼望见墙角处倚着的那个身影时,心头不禁生出涩痛来——
“十三娘,昨夜你可是特意与我说了那些话?”看着像是一夜未眠的人,投过来的眸光里透出疲惫,却更有几分躁动如同火焰,顺着冬日晨间这干燥的冷冽,把有些怔忪的凉日花激得后颈竟觉出了湿热。
“我昨夜回去仔细想了想,总觉着你是想吓退我。”不等凉日花答话,谢喆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可——为了什么?为着什么你要让我心生退意?”
从不知,向来有些嬉皮笑脸的人,会有这样咄咄逼人的时候。凉日花不由慌乱,摄神术自行运转起来,来自身前那人的心绪汹涌而来,是几分忐忑,几分悲伤,几分不忿,还有满心的情切。
几乎是踉跄着退了一步,凉日花猛地仰首看向谢喆,正想说什么,却被跟着上前一步的那人一把握住了手:“罢了,看你这样子,不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总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他握过来的手带着干燥的暖意,却是比摄神术塞给自己的那些思绪要真切许多。
“哪有那多些思虑,等此间事了,我,我们一同去见萧夫人,再陪着林前辈回长安。”唐起平日里极少说人,但有那么几次,谈起自己身边好友,就评谢喆道:“子菁为人,惟一‘真’字,是大智慧。”这份“真”,是谢氏高门荣光下的自在,也是谢喆三分反骨的铮铮,更是他少登朝堂历练出的洒脱,缺一不可。
这样的谢喆,一力降十会,怎样的纠结曲折都不看,只对那颗真心。
“是我当时想左了。”久未说话的凉日花终于开口,“阿爹教我时尽心尽力,我自问并不是寡廉少耻没有心肝的人。昨夜那些……虽乍听来觉着不太合适,却也是我真真切切的心思,不值得如何惊异,是不是?”说到这里,凉日花看向仍握着她手的谢喆,脸上绽出笑来。
谢喆一愣,这便也笑了起来:“我就说,十三娘平日里看着多伶俐的人,那看来是因着我,才一时失了稳性?”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凉日花与谢喆自相遇至今,不过半载,可二人间似乎从不见隔阂,更兼一路上风雨相伴生死相依,自有一分无须多言的合契。
“等,等回了长安——”谢喆竟然有了些羞意,挠了挠头道,“十三娘大约是要住去你大兄府上的?”
凉日花点点头:“应该是,听阿爹说他在长安也该有府邸,却不知这些年会不会有变化,总要先打听清楚才好做他想。”
本来是想提一句,待二人回到长安,自己要去和唐起说明自己和凉日花的事情,却不想被她提醒,林申如今可还不知林家被灭门的事情。当年的林府,如今可成了安相府邸。想到这里,谢喆顿时没了旖旎心思,眉头微簇,心说这事可不好开口。
凉日花心绪平静后,那收放不自如的摄神术总算是息了,此时见谢喆没了话,便出声问:“住去大兄府上又如何?”
“那自然——是要先过了唐起那关才好。”答话的却不是谢喆,二人闻声看去,果然是一身利落男装的杨罗云,“我说,你们就站在这后巷里说了半天话,也不知道寻个地方坐下,还真是少年情动不知事。”
被杨二娘的说笑逗得红了脸,谢喆却没松开握着凉日花的手:“如何,你这一大早寻来,可是阿四的事情有了什么说法?”
杨罗云看着他俩又笑了一会才道:“确是有些消息。”
原来早些时候,贺兰舟亲自到了行馆,说是拜见郡主,也告知了些阿四与寿材铺案件的消息。那铺子主人一家本是居浮人,七年前定居怒京,铺子生意并不出色,但也就在那处铺面经营了这些年。至于阿四,没有查到户籍,大约也不是本地人。
“据说在那寿材铺倒是找到了些东西。”杨罗云抱剑道,“只听贺兰舟的意思,东西却像是刻意留在那里,虽藏在灶台后边,仍是显得刻意。”
谢喆闻言突然心中一动:“可是藏了些有居浮印记的东西?”
“正是。”杨罗云答道,“那土灶后,藏了些零散的居浮官银。”
“官银?”凉日花不禁一怔,“又是居浮——这几桩杀人案,莫不是那些铁面人的手笔?”
铁面人之前试图行刺郡主,并着意留下线索以将冲突引去居浮,再听得杨罗云说起这新线索中涉及居浮,不由得让人想起那些仍不知是哪方势力的铁面人。凉日花看向谢喆道:“既然铁面人一心想要将居浮搅进来,不如去问问朗多表哥。”
“郡主已经问了。”杨罗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笑了笑接着道,“却原来,居浮如今也不是一心臣服金廷。此次大盛送郡主前来和亲,之前并无人预计到会花落居浮。是以,这金廷上下,加上居浮各部,都有了些新想法。”
“二娘说的是。”谢喆正想去按手臂上的旧伤,却发觉自己仍握着凉日花的手,不免有些赧然,倒也没有松开,接着说道,“那群铁面人从通州起,便一路行事,虽不好说最终目的便是挑拨居浮成为大盛与金的共敌,但针对居浮所动心思可算是无遮无掩了。”
“说起来,这群铁面人的手段可不如他们的身手。”杨罗云笑道,“且回想当时与之交手时的行事,总觉着现下这些看似有章法却不经推敲的设计,并不是他们所想,似乎犹有幕后一方在指引。”
凉日花回握住谢喆的手,看向身前二人道:“之前阿爹与我又去了趟居浮山,那群铁面人不知怎的,寻到了我母故居,与守在那里的狼群斗了一场。当时看着,他们应是去寻些东西的。只不晓得我阿娘能有些什么是他们想要的,莫非他们想要萧家的什么物件?”
谢喆若有所思,想起萧伯的去向和阿四的死,接着凉日花的话道:“有道理。这样说来,阿四的死就不一定只是因着要引二娘入局了。说不定,本就要除去他,不过顺手将郡主这边也牵引进来。”
如今离年夜不过数日,街上已满是年味,三人没有再留在后巷内,边说话,边往行馆方向去。路过萧伯的铸造坊时,凉日花停了下来:“本还想着,也找萧伯寻件趁手的兵器——我那弯刀不太合意。”看了眼杨罗云手上的阔剑,“二娘这青锋剑用着可好?”
“说来也奇怪,青锋得名之前,倒不觉得有多合意,如今有了青锋这名字,再舞起来便如同自来就是我的剑一般。”杨罗云横过阔剑,失笑道。
“果然是与你有缘。”凉日花笑意盈盈,“也不知萧伯何时回怒京,总要淘件趁手的再回南朝。”
见她模样,杨二娘安慰道:“今日听贺兰舟说,她已送信去珺阳,萧伯应当会尽快回来,只是不知能否赶在年前。”
谢喆与凉日花此时自是没有继续握着手,他下意识地扶了扶腰间佩刀,想起了与凉日花和铁面人在城外枯林那一战——明明是初次与人兵刃相向,但眼中燃起的执意,仿佛一片藏着汹涌波涛的镜湖,让人不由得沉沦。
三人将将到了行馆门前,却见那已经投了贺兰府的力士云雀正候着。
上前问明,是贺兰舟令他来请凉日花过府一趟,三人便一道转向贺兰府去。
今日再进贺兰府,凉日花心境大有不同,不同于昨日的忐忑,如今她只好奇贺兰舟寻她会有何事。等随着仆役一路径直到了贺兰舟的院子,只见那与自己好生相似的少女坐在院中,正定定看着桌上放着的一只狭长木盒。
三人向贺兰舟行了礼,她也不兜圈子,伸手一推那木盒道:“寻你来,是将我那好姨母留下的东西交给你,便赶紧取了去,倒也免了我一番功夫寻人。”
听得是萧萧留给自己的东西,凉日花心中不由得惴惴,上前谢了贺兰舟,把木盒取了过来,正要打开,又住了手:“请问,这是我阿娘何时留到你这的?”
贺兰舟嗤笑一声:“自然不是她亲自留在我这里的。”正色继续说道,“这应该是你刚出生不久时,她托人送回家的东西。后来等她再回来,珺阳府里也不知有你在,便送来我这。”
凉日花听了这话,有些犹豫:“既然如此,倒也不定是要给我的东西。”
“可别想着甩给我,珺阳府的事,我不想掺和。”贺兰舟别过脸,“按我知道的说法,既然有你在这世间,这东西在我这里便没有用途。”
怀抱着木盒,凉日花垂头不语着步出贺兰府。谢喆和杨罗云也不住想着贺兰舟最后的那些话,什么叫作“既然有你在这世间,这东西在我这里便没有用途”?杨罗云叫住凉日花:“十三娘,不如先看看盒中究竟装的什么?”
“我想回家里开,你们也一块来吧。”凉日花转头对着谢喆与杨罗云道,“没准能帮我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神秘物事。”
他俩自然是没有不可。三人便这么回到了凉日花在阿尔善家的院子,凉日花将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拨开了锁片,咔哒一声翻开盒盖——
“这是——”
“剑?”谢喆看着盒中那柄有些奇怪模样的“剑”,通体碧绿剔透,竟像是玉石所制,“剑”柄处厚些,看着便像是带了墨色。待细看“剑”身,便能看见那些细细刻着的铭文。
“十三娘,这上边刻的文字你可认得?”杨罗云也凑过来探看,心说这剑似乎有些短窄了,可要说是把匕首,又着实太长了些。
“这不是金文,不是居浮文,却也不像特伦赛文。”凉日花将怪剑从盒中轻轻取了出来,这才看出祂三面生棱,间有锯齿,“这大约不是剑罢,不知怎的,我却觉得有几分熟悉。”沿着“剑”身螺旋刻着看不明的文字。看得有些入迷的凉日花不由伸手抚上那些铭文,可就在她触到铭文那一刻,那些本有些晦暗不显的文字突然闪烁起来,仿佛就这般有了生命,交错着绕着“剑”身轮转起来。
“六道昭昭,天地为期。”入关的官道上,斑斓毛色的高头大马上,一人似有所感,轻轻摘下兜了满满风雪的风笠,“阿瑃,命轮已动,咱们要快些动作了。”
“好嘞!”另一人应了一声,翻身上马,二人策马而动,荡起道旁一片雪雾。从这里,再过了前方的关卡,便是大盛的地界,此番向着星象所指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