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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科幻】时间放逐之城(三)

2023-03-12 16:00 作者:不是旅人  | 我要投稿

时间放逐之城

作者:自动贩卖机旅人

  

Day 6


  从昨天开始就莫名很困,今天一天没出门,终于写完Day16和Day15。

  之前高估了自己的写作速度,这样下去根本写不完。后面几天如果没特别的事,不会像前面写得那么详细了。

  过去还是没改变,我望着窗外的卷层云有些恍惚。我不确定与她在未来相见的约定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确定过去何时才能改变。

  事到如今我只能相信


Day 5


  今天带弟弟去大学逛了一圈,偶然在小吃街碰到李景。听说他还住在寝室,就问他为什么一趟家都不回,他才告诉我他是枫城人。大一进寝室看我们仨都是本地人,又觉得星城人有着特别的优越感,所以他没主动说,没想到我们也没问他,擅自把他当作了本地人。我心想难怪他每次双休日都留在寝室,放寒暑假也比我们晚走。

  路过操场看见很多同学,有音乐社团的人唱了末日安可的歌。李景和我说不是每个人想回家就能回家,所以即便只有五天时间,大家也只能寻找各自的活法。我没有说话,像自动贩卖机以运作时微弱的声响表明自己存在般呼吸着他的叹息。

  和他告别后,我带弟弟登上第三教学楼旁的钟塔顶楼。他说能感觉到脚下指针转动的震颤,我想回答说这是他的错觉,但最后只是笑笑。

  向西望去,太阳刚要落下地平线。云层被落日余晖映得一片玫红,如同一副燃烧的油画向着远方层层叠叠。校园里响起广播,说超强台风“夏浪”可能经过星城,这会是第一个在冬天登陆星城的台风。

  弟弟问台风从哪里来,这个世界不是除了星城以外什么都没有了吗?

  我望着天空想了想,告诉他其实星城和我们一样活在自己的记忆里。这座城市记得明天会有台风到来,所以即便没有明天,“夏浪”还是会到来。

  弟弟说他记得妈妈说过等到他19岁就和我一样升上大学了,问我是不是即便他不会再长大,还是会有升上大学的那一天。暮光照在他天真的脸庞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那天母亲为什么要去往城市的尽头,为什么她会相信神迹。

  临走前,操场上的同学还在唱歌。过去还是没有改变,我们迎着回校的人群逆向而行,远远地好像看见路口有人影穿着白衣经过。

  “听不见声音,”那歌声唱着,“也许我们已经成为过去。啊啊,已经无处可归。”


Day 4


  以为要来的“夏浪”没来,弟弟有些失望。

  早上对前面写的内容作了些修改,翻到Day20看见“女孩捧着手机把我望着,青橙色的眼瞳里隐约泛着泪光”这行描述,我竟记不太得她当时有没有捧着手机,眼泪又是不是我的错觉。记忆真是不可靠的东西啊,想了很久还是决定不作修改。

  下午写完了Day14的事,不敢相信自己一口气写了那么多页。想到她临走前说带着初吻再见之类的话,总觉得有哪里不真实。我真的经历过那么不可思议的夜晚吗?

  接下去还剩两周的事,有很多地方需要找当事人求证,希望不会撞见秦洪。时间所剩无几,最近又特别困很早就睡,但剩下三天的事我会尽可能全部记录下来。

  另外,为了客观地记录几派人士纷争的经过,我可能会穿插第三人称的叙述,但也难免会有主观成分。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拜托不用修改。

  困意袭来,明天是母亲葬礼,先写到这。


Day 3


  猛烈的风晃动着车窗,继父带着一行人乘上大巴,衣服像在雨里洗了一遍。我抱着母亲的照片坐在最前排,弟弟坐到我旁边。城里人人都在讨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台风,昨晚被“夏浪”放了鸽子以为不会再来,想不到今天一早打了所有人的脸。

  “夏浪”究竟从哪里来,大家众说纷纭。逃亡派在网上趁机渲染末日言论,城外的虚无即将蔓延到城内,神迹派坚称是救世主又一神迹,潜藏在人群里的N即将现身,双方各执一词;车上继父说是母亲在天有灵,弟弟说是他马上要升上大学的证明(大概是相信了前天我说的话);寝室里李景说“夏浪”来自城市的记忆,何思明说“夏浪”来自城外的现在——不是我们在城市尽头看见的几亿年后的未来,而是我们看不见但真实存在的现在,是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城在记忆里和外界仅存的联系。

  说起来,昨晚又做了奇怪的梦,但我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缺失感。我鬼使神差地带来那本诗集,尽管谁都不相信这是母亲的遗物,它可能是与我们平行的别一历史上父亲的所有物,但这只是我不负责任的推想。毕竟我连四天前确实发生的事都无法确定,记忆里只留下微乎其微的痕迹。我不知道苏苒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为什么没去赴约,更不知道自己这几天在期待什么。我只能凭着冯叔身上的伤、卞炎与我的决裂、郑子卿的死去推想当时发生的事。

  雨刷不停地扫刷着车前窗的风景,我一边拼贴着零碎的记忆一边写下Day7的事,母亲从相片里凝视这个充满猜想的世界。似乎离殡仪馆还有很远的路,腿边的诗集在一阵颠簸中掉在地上,我靠在窗前睡了过去——

  狂风冲进窗户大开的客厅,装模作样地翻过几页书就盯上旁边的咖啡,坐在桌前的人眼疾手快地拧紧咖啡的瓶盖。

  不对,事情不是这样发展的。

  我从天花板上看着这个陌生的身影,背后升起一阵强烈的违和感。

  在桌前看书的人该是父亲,母亲从冰箱里拿出瓶装咖啡给他,就当他拧开瓶盖的瞬间,所有人都不见了。咖啡打翻在父亲的那本诗集上,家里没有人,然后镜头慢慢拉远,我会看见街上什么人都没有,整座城市永远地停在这一瞬间。

  “这是你的梦吗?”

  我浑身一颠。坐在窗前的少年对上我的视线,但我不知道自己身处哪个方向,站着还是坐着,甚至存在还是不存在。我犹如梦境本身一般观察着这间小小的房间,可是梦中的人不可思议地察觉到了梦的存在。

  “初次见面,你可以称呼我为N。”

  少年向我搭话,我没有回答他,装作他独自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看来你找到了想做的事呢。我很佩服你,时间感薄弱却敢一遍遍地回到过去改写历史。”少年低下头翻着我的日记,呡了一口咖啡,“该说你不愧是老允的儿子么?知道自己的记忆不可靠,就捉住哪怕一丝一毫的违和感推想经过应是如何,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

  少年拿起我的日记本和父亲的诗集左右比对,前者封面写着“星城”,后者封底写着“枫城”。我伸手想抢,但餐桌仿佛无限般向两边延展开,使我永远够不到他。

  “你很聪明,知道整座城市回到过去会引起时间灾害的扩散,所以让那个女孩一个人回去,在灾难发生前带你们离城。”少年放下咖啡,慢慢地合上父亲的诗集,“以前我也做过这种事,结果逃离和没逃离的两条历史相互缠绕,引起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时晕。”

  我看着少年模糊的人脸,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望。

  “是我说错什么了吗?你好像不太欢迎我。”

  “我只是想不到郑子卿以生命来考验的主人公、神迹派寄以厚望的救世主、被时间选中的N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我说。

  “你终于肯说话了。”黄沙从窗外吹进来,少年起身比划着自己的这副身体解释道,“这不是我真实的年纪,我只是暂时回到这里。”

  “为了星城的事?”

  “为了引起这场停滞的时间犯。”话音刚落,狂风晕染了梦境,我们转眼间身处教堂,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落下来。少年撩开地上的白衣,婴儿像是不认识自己的身体般哭个不停,“他让时涡撞击星城,而我来寻求转机。”

  “为什么来我的梦里?”

  “你的梦境常常是同一副景象,是这座城市最安全的落脚点。”少年远望沙漠上的黑影,带着歉意对我说,“我为时灾局私自冻结星城的做法向你们道歉。”

  场景在铺天盖地的黄沙中切回到家里的客厅,我似乎看到一点渺茫的希望。

  “你会从停滞中解放我们吗?”

  “很抱歉,冬眠不会解除。目前来看冬眠是对这座城市最好的保护。”

  “保护到什么时候?”

  “等到时灾局能消灭时涡的时候,你们就会醒来。”

  “而你坐视不管吗?”

  “我不能插手。”他的指尖轻轻地拂过诗集的书脊,咖啡上冒着热气,“我在枫城为了七万遇难者轮回132年,见证361条截然不同的历史,却终究没能将他们带回到原本的生活。我不想让星城重蹈覆辙。”

  诗集在桌面上映出一道黑影,我的背后又爬上熟悉的视线。

  “我父亲还活着吗?”

  “活着,像幽灵一样活着。”他起身走向电视柜,拿起我们一家的全家福,父亲脸上逐渐晕染出继父的容貌,“132年的时间使我明白他们注定在地震中死去,所以我制造出枫城7万人失踪不见的假象,欺骗时间以为他们已经死去。你父亲在内的所有幽灵以无法回去为代价,永远留在时灾局负责勘察工作。就这样,我们回收枫城的时涡转化为资源,却想不到七年后有个幽灵利用这份资源,制造出了撞击星城的时涡。”

  少年放下合照走到窗边。阳光洒落在他模糊的脸上,他将手伸向晃眼的蓝天。日晕浮现在太阳周围,笼罩着整座城市。

  “他的目的不止于时涡。在星城迅速改变的时间流速下,两座城市的过去与现在开始相互纠缠——你之所以接到父亲的电话,桌上之所以出现他的诗集,都是因为资源中泄露出的枫城记忆。这些不该存在与目前历史的记忆,都是必须清除的错误。”

  伸向天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狂风吹开我的日记本,少年爱莫能助似的望着我说:“而你现在尽是错误。”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钻入脑髓的痛楚,仿佛有谁侵入我的大脑里四处扫荡。我捂着脑袋看向桌上的诗集,书页翻飞着化作尘埃消散在空中,心里强烈的缺失感令我想起昨晚的梦,对方不是第一次来我的梦里!

  “你的目的不是寻找落脚点,你是来清除我的记忆!”

  “请你谅解。我在你记忆里看见了太多不属于这里的事,如果留下这些不存在的记忆,枫城的时晕就会在星城卷土重来,这是他制造时涡的真正目的。”少年的容貌愈发失真,五官像是融化似的掉在桌上,说话的声音变得像几个人同时发出来。“清除其他历史的干扰是N的最高指示,时灾局不允许现实被别的历史干扰。”

  “你欺骗了我!”我猛地拍向桌子,咖啡洒在无限延展的餐桌上隔开我们的距离。

  “我没骗你,小允。我的确是N,不过是基于N经历361条历史其中之一的记忆数据构建而成,与其他潜藏在人群里的模拟大脑实时监测群体记忆,排除潜在的时间灾害,维护这条历史的纯粹性。”

  “你只担心时晕!就不顾星城的停滞吗?”

  我想从梦境中跳出来,可整个身体溶解在目所能及的画面里,窗外那片天空的蔚蓝将我拖向万里深空。我挣扎着向桌子伸出手,可距离不断拉远。

  “我知道你担心这场停滞能否被‘我’终止——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本人知晓这件事绝不会放任不管,但即便是救世主也难免陷入迷茫。”少年若无其事地抽出纸巾擦去日记本上的咖啡渍,慢条斯理的动作令我想起那个拿着咖啡走出寝室的身影,“老实说,时灾局也很久没见到我的本体了。”

  “你就这么一个人置身事外,城里那么多人在等你解放他们啊!”

  “我做得够多了,在枫城前辈就问过我未来再遇到类似的灾难怎么办,难道每次都要拯救所有人吗?他说得很对,当更多的灾难接踵而至,我终究失去那时的热情与气力。”

  “救不救是你一个人的决定!”我冲他吼道,“361个你对我们的声音视而不见,却在人群里筛选我们的记忆,评判哪些能存在哪些不能存在,好像我们只是你游戏结算的数字,多救一个人积分高一些,少救一个人积分少一些,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你觉得不公平,但这对我就公平吗?我在无数次轮回里亲身接触过你们每一个人,所以我避开战争、瘟疫、饥荒等数不胜数的天灾人祸,不惜欺骗时间来到所有人能相安无事的世界,以为人们在漫长的和平里依旧记得对和平的向往,可溺死在和平之中的你们开始期盼战火、期盼灾难,就连我自己都开始等待这个世界的终结。”

  “你看到的只是表面,太多人想回到平静的生活了!有人只想回一趟家,有人期盼长大成人,但你不愿去看一眼!面对郑子卿的死你无动于衷,现在过来消灭什么错误?你接触我们就是为了夺走我们的记忆,让时间感成为你独裁的工具!”

  “你不明白,我已经经历太多次了,人人都拥有时间感的时代只会滋生回到过去的资源争夺战。”他闭上眼睛不再看我,只是说道,“我必须保护历史的纯洁性。”

  时间在书页里褪作空白,N的意志不由分说地钻进脑海深处,有关父亲的记忆和诗集一同消散,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忘记无数次回到过去拯救苏苒的记忆,为什么苏苒没有带我离开星城,为什么过去没能改变。

  “滚出去!”

  “我很快就会离开。”他的声音变成了另一个人,“由于发生在客人您意识中的故障可能引起重大时间灾害,我们必须抹去您的部分记忆。除此以外,您非法将资源通过时间途径转移给苏苒小姐的情况,我们也会视危害情况判断是否清除。”

  “你会杀了她的!我求你至少放过她。”

  “这不由我决定。”

  少年带着一脸悲悯转过身去。我拼命地挣脱身后的蓝天,整个人向那道窗户坠落而去,但梦境在痛觉到来前将我唤醒。

  “小允,下车了。”

  继父拍了拍我的肩膀,亲戚朋友从过道经过。我迟疑地点了点头,抱着母亲的相片准备下车,但体内的细胞在抵抗面前这平常不过的情景。

  “叔你看见我那本书了吗?”

  我低头看向座椅底下,窗外的夏浪不停地撕扯我的记忆,车下有人催促我们。

  “什么书啊?回来再找吧!”

  “是我妈看的诗集,刚刚还放在这的。”

  “睡糊涂了?”继父担心地皱起眉头,弟弟也探出脑袋瞧着我,“你妈妈怎么可能读什么诗集?”

  我的心里突然空了一块,仿佛有什么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明明继父前几天还嘱托我带上那本书,但那究竟是什么书?台风即将过去,穿过云层的阳光笼罩着一团黑影。我掏出手机在录音文件里翻找,但我自己都不明白想找到什么。我翻开日记本想把记忆拽回纸上,但散乱的纸张只是让我思绪更加混乱。日期为什么不按顺序?活页夹为什么扣不紧?我为什么对日记里的事没有印象?陌生的记忆在腿上盲目铺开,仿佛伺准机会,狂风掳起几张像个强盗逃向窗外,我眼看着脑海里又空了一大块。

  回到家按照日期重新整理,发现中间缺失好几页,其中两三天什么记录都没留下,不知道是风偷走的还是梦里消失的。我想至少把今天的事记下来,但大脑一片空白。我翻到空白页打算先记Day8梦见的过去,但笔尖悬在纸上写不出一个字。泪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父亲的样子,却不明白一个不告而别的人有什么好回想。

  窗外的风还未停歇,我一页一页往前读过去,好像记忆就藏在文字间等我想起。从Day6“与她在未来相见的约定”,翻到Day8在0526号寄存柜交换信物的约定,什么都想不起来,就这么一直翻到Day14的末尾。

  “或许时间感薄弱的我们感知不到被改变的过去,但知道有什么是已经不见的,有什么是正在消失的。这是谁也偷不走的我们的时间。”

  记忆在心头汹涌,母亲在相片里凝视着我的后背。像是为了重新记起那些已经不见的或正在消失的,我不再往前回溯,回到昨天没写完的天数埋头写起来。

  她的声音从纸上浮现,她的身影在笔下跃然。我看不到非线性的时间,感知不到被改变的过去,甚至无法察觉这座城市停止的瞬间。是啊,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的记忆任时间宰割,我的灵魂被时间放逐。我能做的只有把还没忘记的事写下来。如果那位穿梭在时间高空的旅人看见,就用我毫无根据的推想把他拽到城市的地面,用毫无意义的日子把他钉在现实的角落,让他听到回忆的哀嚎,让他听到灵魂的号角,让他被末日时钟的指针一分一秒搅动脑髓,让他像每个藏在幽灵般思想里鲜血淋漓的人一样思考。

  我划掉封面上“放逐日记”四个字,改为“时间放逐之城”。


Day 2


  已经是倒数第二天深夜,我终于放下笔,脑袋里随着心跳一阵阵钻心的疼。

  昨晚到现在将近两天没合眼,差不多到了极限,但我生怕在睡梦中忘记什么重要的事,变着法子保持清醒。记忆竟是那么不牢靠的东西。

  今天下午去了一趟酒吧,店长告诉我明天中午酒吧就要歇业,我向他保证明天无论如何都会去光顾。后来和冯叔、老陈等人打听到自己不知道的情况,得以从不同视角把这座放逐之城的故事补充完整。

  截至今晚,除了缺失的记忆以及最后两天的事,其他部分均已完成。

  快到明天了。我看着墙上母亲的相片,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很早就已死去,只是灵魂要在世上多停留24天,于是成为白天游荡的鬼,又在夜里像只人似的悠游。

  明天就是停滞之日。视线从笔记本上移向桌角的包裹,我想起回来路上发生的一件怪事。经过寄存柜时,接待员问我是否来取0526号的物品,说取件人填的是我的名字。我总觉得这串数字很熟悉,打开柜门就看见这个手掌大小的包裹。

  寒风带着茫茫的夜色向我涌来。我拆开包裹,仿若月光似的一抹银白从袋子里掉出。我慌忙地用掌心接住,那阵无比熟悉的触感令我不禁握紧了手。

  下一秒,耳边响起她的声音。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改变我们的过去,只从你的‘现在’开始行动。”

  我望向房间的四周,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陌生人的议论声、叫喊声、最后是枪声一齐淹没了我。难以启齿的直觉从脚跟爬到头顶,紧接着额头触碰到一阵熟悉的体温。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难以置信地发现自己坐在展厅园区的长椅上。

  “你为什么在这?”

  “闭上眼睛吧。”柔软而又青涩的声音飘向我的耳畔,她拉着我握住手中的手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身处另一条历史上,是我无意中唤醒了手表里储存的记忆,就像那天看见了枫城的往事。与此同时,苏苒也睁开眼睛看向我的手心,好像同样在握住手表的刹那意识到一个事实,“看来你已经取到手表了呢,允咩咩。”

  “你知道我会过来?”我的声音不禁颤抖,她点了点头,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身影,卞炎一行人已经离我们很近,我迫不及待地问,“我们的约定究竟是什么?”

  “回到现在,相信这个世界的未来。”她的眼中荡漾着笑意,伸手拭去我脸上的泪痕说,“尽管我不知道未来的我们会以怎样的方式再见,或许我见到的你不是预料之中的你,你见到的我也不是与你约定的我。我会觉得你眼熟,你会觉得我陌生,但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会出现,相信在所有一切结束后我们一定会相见。”

  “如果N阻止我们呢?”狂风扯着我们手中离开城市的机票,我没有信心醒来后还记得这一切,“我们就不能回到过去从一开始就见面吗?”

  “你知道那不切实际。”她闭上双眼,与我紧紧靠在一起,“回到过去意味着否定那一刻以后所有经历的事。但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就不会有现在否定那一切的你,这从来是一个悖论——抹去过去的同时便是抹去现在的自己,所以我们会不断忘记。”

  枪声撕咬着我的心跳,有人在向我们叫喊。她的手轻微颤抖,却仍是那么坚定地附着我的手背。我无法像她那样坚定的相信,但同时我又明白是她近乎愚蠢的相信让我在不改变历史的情况下将手表归还给过去的她。

  “我的记忆不会被N允许。即便我和你一样选择相信,也随时会忘记和你的约定。”

  她笑了起来,呼吸拂过我的鼻尖。

  “指引我们的是迄今为止的过去,而不是你的记忆啊。”她说道,“不管记忆多么不可靠,你我做过的事都不会随之抹去,这是谁也偷不走的时间。”

  我恍然间看向她,身边的一切重新变得清晰。这里是过去——另一条历史上的过去,就算从记忆里消失,就算宛如一场梦境,也是我们切实经历过的过去。

  “看来你已经有了答案。”她伸手抚摸我的脸颊,我闭上双眼,冰冷的枪口贴上我的脑勺。我知道卞炎就站在我的身后,于是紧握住手中的手表——

  “为什么你就是执迷不悟呢?”

  我猛地从餐桌前抬起头,咖啡洒在日记本上。少年模糊的脸上浮现出五官,我毫不犹豫地推开椅子跑向阳台,刚翻越栏杆跳下去就回到桌前。

  “允先生,您非法盗取了37条平行历史的记忆,涉嫌重大时间犯罪。”

  “这里的每分每秒我都亲身经历,是你们擅自清除我的记忆!”

  “改变过去是新的过去对旧过去的覆盖,客人你每一次回到过去都在覆盖上一次的经历,矛盾的记忆相互抵消,只有这样新的历史才不会与旧的历史纠缠,引发时晕——”

  “如果不是真实的记忆呢?”

  我打断他的话,脑海里闪过一种没有考虑过的可能性。少年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有把看不见的汤匙搅拌着他脸上的五官,肌肤像牛奶般滴落在桌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块手表虽然有回到过去,但苏苒的行动没有改变。”我举起手中的手表,脑海里的指针定格在这一瞬间,“过去没有改变,我的记忆就不影响历史的纯粹性。”

  “可你本人也有回到过去。”

  “我真的回到过去了吗?你说‘在我记忆里看见了太多不属于这里的事’,就说明你是看了我的记忆后才觉得我回到过去,对吗?”

  咖啡逐渐晕染整页日记,少年掉到鼻子上的眼睛眨了眨,没有否认我的说法。

  “记忆是不可靠的。”我看着他滑稽的脸笑了起来,“你在我记忆里看见的过去只是我自己的推想,父亲在枫城遭遇地震,我回到过去挽救苏苒,苏苒和我约定未来……这一切不过是我笔下的一个故事。”

  “但你的确回到了过去。”

  “那是这条历史上发生的事吗?”

  少年迟疑地摇了摇头。我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拿起继父一家的合照。

  “既然如此,那就是我笔下的故事碰巧撞上了万千历史中的一条。”我拂去相片上的灰尘,母亲隔着纸上的时间注视着我,“对我来说,母亲和继父组成的这个家才是现实。父亲在地震中遇难也好,被警察通缉也好,成为时灾局的勘察兵也好,不管在想象中如何描摹他的去向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怎么可能凭着一块手表从父亲眼中亲历过去,时间感薄弱的自己怎么可能回到过去37次相安无事,N怎么可能出现在我的梦里?这分明是我不愿意面对星城的停滞,编造出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咖啡渍在书页上逐渐干涸。我将日记本放在桌上,他抬起头看着我,仿佛眼前是个很久以前就认识的老友。他拿起桌上的咖啡冷笑了一声,然后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

  “我就说你们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做的事一样愚不可及,说的话一样荒唐可笑,你父亲给了我一本诗集,你给了我一本日记,都连自己一起骗!”

  少年不住地摇着脑袋,声音在呼啸不止的狂风里很不真切,被风掳走的日记吹回到房间里漫天飞舞。他推开椅子走向窗边,强烈的光线犹如虚幻般描摹着他愈发模糊的轮廓。时间在这一刻再次向前流动——我依稀看见他举起冒着热气的咖啡,背对着我说:“随你所愿,去编造你相信的故事吧。”


Day 1


  狂风卷着暴雨越过昨晚的梦。我迎着晃眼的日光抬起头,“夏浪”过后的天空澄澈得像要把我吸进别一个世界,但口袋里的震动把我拽回地面。李景说他在机场,接下来就要乘上这座城市仅此一班的“逃亡号”,和两百多人从万米高空接近城市的边缘,验证跃过墙壁的可能性。我想起他从前说“不管城外过去多久,对停滞下来的我们而言都是一个瞬间”,不禁会心一笑。虽然早就知道有人会在最后一天做些谬想天开的事,但我怎么都没想到有他的一份。

  写完昨天的事,趁着冬天的阳光出了门。我乘上去往城市尽头的巴士,司机早已经是无人驾驶,街上的人也比想象中少,即便驶过跨河桥也不见车水马龙,好像这儿真的成了一座空城,只有广场的玻璃瓶流淌着永恒的水。

  我下车沿着街道继续走,头顶上的蓝天逐渐与城外繁星密布的黑夜接壤。那里已经没有银河系,只有一片空旷的虚无,可邻近的星系并不显得那么遥远,整个宇宙像在收缩又像在膨胀,瞬息万变的世界似乎不到最后一秒就不见结局。

  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写完上午的事。翻到第一页重新再读一遍又修改了不少,但有些地方还是让我很是在意。比如说这块手表,我想不明白它昨天为什么出现在寄存柜里。

  如果把苏苒最初持有的手表命名为A、我归还到过去的手表命名为B,那么Day8苏苒将表A交给我作为信物,Day7我将表A归还给第八天的她衍生出表B,Day8的苏苒就同时持有表A和表B。这时她将表A交给我,次日利用表B回到过去离开这座城市,理论上就已经形成闭环,不可能再有一块手表回到昨天的我手中,除非她离开以前将表B寄存在0526号,但根据寄存柜的记录,存件人就是在Day8这条寄存的物品。

  难道她将表A或B放在里面了?可那样的话闭环就会打破,历史不可能不随之发生变化,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块表C。说到底她为什么会知道后面的事也是一个谜。

  如此想着,我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根据老陈和冯叔的说法:在Day7早上——距离演出开场两小时前——卞炎带着逃亡派在检票队伍里寻找苏苒,而更晚行动的冯叔在距离队伍两百米的长椅上率先找到她。这实在有些蹊跷。卞炎认为苏苒在队伍里而不是别处,肯定是黑影给他的情报。黑影希望逃亡派取得资源,就没理由给出错误信息。既然如此卞炎他们为什么局限在队伍里寻找苏苒?

  这就和手表的谜题一样。明明只有两块表,但我现在拿着第三块表C。明明两派人盯着一个目标,却守在不同的位置,好像有另一个目标迷惑了逃亡派。

  难道同一时间出现两个目标呢?

  我摇摇头准备排除这种可能,但仿佛全身都在抵抗似的打了个激灵,随着一种未曾想过的可能性爬上后背,耳边的蜂鸣声一瞬间扩大数倍。

  Day7的苏苒消失以后,真的有回到过去离开这座城市吗?

  背后突然响起一连串爆裂的鼓声。我转头望去,看见一个熟悉的高个子男人弹着吉他,但这次他的身边还站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

  “湛蓝的黄昏啊。”男人唱道,我乘上时光机重现记忆里那场不可思议的相遇,“若有一天城市不复存在,这沉默的夜空才会成为土壤。”

  芥茉似乎看见了我,高高地举起手,比出“再来一杯”的手势。冯叔看到台下我惊讶的表情,脸上充满神气,不顾手上的伤用力地扫动琴弦,像要将错过的时间重新找寻回来。街上的人不自觉地向那边聚拢,很快将他们的身影淹没。

  想起那天在邻座看着芥茉写的歌词,听他们争论作品的永恒性争论大家是否还记得多年以前退出乐队的吉他手,而今天台上台下相隔那么远。我对眼前的事实无奈地笑笑,转头看到老陈和小何两人在不远处停下脚步,身旁跟着一个眉毛上有疤的男人。大多数人对另一位吉他手感到陌生,只是被他缠着绷带弹吉他的身姿吸引,发出或嘲笑或惊羡的呼声。

  我合上笔记本,盖上笔盖,莫名的预感牵引着我起身走到人群外围,就在这时一个粉色的身影从身后擦肩而过,头顶的天空像是脱离地面飘向宇宙,我整个人定在原地。风吹进我的喉咙,声音淤积在胸腔里喊不出口。我像要甩开目所能及的一切似的向那道身影追去。十字架型的耳饰掠过视线,与我眼睑底下的色彩重合。

  我伸手拍向女孩的肩,她似乎刚刚哭过而泛红的眼睛望向我。两条粉色的马尾辫一前一后落在肩上,就和初次见面时一样。

  “啊,我记得你!上次也是这边见到的吧?”她的嘴角扬起狡黠的笑意,对我幽幽地说,“那天怎么跑掉了?你那个红毛朋友还没和我道歉呢。”

  “红毛朋友?”我想起在十几天前在广场上偶遇卞炎时发生的事,困惑地问她,“那不是过去好几周了吗?”

  “几周前的事就不是事了?”她步步紧逼,昂着脸好像理应对此耿耿于怀。我只好摆着手说“是事,是事”,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心里隐隐感到一阵陌生感,但她毫不在意地凑近到我的面前,“所以你也是末日安可的粉丝?”

  “我……你说是就是吧。”

  见苏苒扮演着过去的自己,我难免配合她回到最初相处的状态。苏苒饶有深意地“哦”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几遍,最后像是敲定主意一般拍起双手。

  “好,就决定是你了。”

  “决定什么?”

  “你当我今天的男朋友吧。”

  “什么跟什么啊?”

  见她语出惊人又不像玩笑,我难免慌张了起来,心中对她的陌生感也愈发深重。

  “怎么?你有女朋友?”

  “姑且没有。”

  “那不就对了嘛!今天就是冬眠了,我们连明天会不会醒来都不知道,四舍五入就是人生的最后一天。”苏苒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跟我算道,“要是什么都不做就停滞在这座城市,那岂不是最糟糕的人生吗?”

  “也没有什么都不做吧?毕竟被你夺走了初吻。”

  “我?初吻?”苏苒歪了歪脑袋,似乎因我的话而有些困扰,“你好奇怪,这是什么新型的搭讪方式?”

  “再奇怪也没你一开口就让人当男朋友奇怪吧?”

  “彼此彼此吧。”苏苒伸出食指绕着头发,转头望向吉他声传来的方向,眼神有些落寞了起来,“你有听末日安可的演出吗?明明今晚还有一场,但他们害怕时间随时都会停止,所以决定像这样一刻不停地演奏下去直到停滞。其实这座城市的人都想以这样的方式入睡吧?”

  “他们根本不想入睡,只是没有清醒的权利。”我的手触碰到口袋里的手表,自觉得这个话题有些沉重,转而问她,“你怎么把头发染回来了。”

  “你记性好差,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一直是这个发色好吗?”猛烈的阳光炙烤着后背,苏苒不悦地鼓起脸颊说,“再说了,我也没有清醒的权利呀。”

  我的心跳顿了一拍,从今天见面的第一秒起就有种莫名的距离感弥漫在中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又为什么和我扮演过去的自己。

  “你明知道今天就是最后一天,时间就连我们说话的这一刻都可能停止。但你还在和我开这种玩笑。”

  “玩笑?”

  “把资源放在寄存柜让我去取很好玩吗?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再这么犹犹豫豫不回去,你就永远被困在这座城市了!”

  “你怎么知道资源的事?”苏苒摸着右手腕,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好像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警觉地看着我说,“你到底是谁?”

  过载的吉他声轰击着我的耳朵,她的诘问在我绷紧的心弦上闷出声响。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我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她看起来是认真的。我将手拍向额头,感觉面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我反正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你。”

  苏苒抱着双臂微微侧过身去,我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试着搞清楚面前发生的事。如果她说的是真话,那我们的第二次见面对我来说是Day18的酒吧,对她来说是Day1的广场,我们两人有着足足十八天的时间差距。我翻阅起脑海里这三周的回忆,目光从她耳上摇晃的坠饰落到她肩上粉色的头发,顺着发丝垂在她的手臂,肌肤上没有郑子卿用小刀划出的伤痕。所有的迹象都在表明我眼前的她并不是我认识的苏苒,而是比那更为“过去”的苏苒。可我认识的苏苒是怎么回事?和我许下约定的苏苒是谁?

  “相信在经历这所有一切的最后,我们一定会见面。”她的话语在我耳边回响,我恍然间睁大眼睛,与记忆中她的声音异口同声道,“或许我见到的你不是预料之中的你,你见到的我也并非与你约定的我,但无论如何我都相信你会出现。”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和我约定0526号寄存柜,又为什么如此相信这个未来。

  “喂,你没事吧?”

  苏苒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被她空空的手腕引去视线。

  “一周之前,你是不是把时间借给一个小男孩?”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第三块手表,徐徐地递到苏苒面前。在我们背后的广场上,玻璃瓶雕塑仍在“上一秒”流淌着永恒的时间。那天男孩描述苏苒的样貌时说她“披着粉色的长头发”,我以为他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挑染”这个词,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我们见到的苏苒并不是同一位。

  “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出去,就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么?”我看着手中的这块表,语气里难免有点埋怨。苏苒用手掩住嘴巴,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这是未来和过去的你的约定。”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向前流动,我向这位即将踏上时间之旅的少女说,“正因为过去的你在广场上弄丢这块手表,未来的你才会捡到它并存放到0526号寄存柜,由我归还给过去的你。

  “约定?”

  苏苒接过手表,想戴在右边的手腕上,表带却三番四次地从她指尖溜走。我伸出手示意要不要帮忙,她犹豫地将手表递给我。

  “我们今天的相遇,是你亲手制造的一场偶遇。”我托住她的手背,将表带穿进扣子里,“接下来你将回到过去面临一个重要的决定,是缔结这份约定成为未来的你,还是离开这座城市打破历史的环。无论你选择哪一边,我都希望你最后可以离开这里。”

  “未来的我好像对你很重要。”苏苒直直地把我望着,眼瞳里映着若有似无的泪光,“如果现在的我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你熟悉的那个未来的我就会不复存在吧?”

  “这是威胁吗?”

  “怎么?你怕把我弄丢?”

  “那倒不是。”

  “是吗?你就对你记忆里的过去那么有信心?”

  我觉察到苏苒手心的颤抖,对上她怀疑的目光。胸腔里弥漫出一阵酸涩的温热,我仿佛在现在的她身上看见过去的自己。

  “我不相信记忆,只是相信你选择的过去。”我为苏苒固定好腕表的位置,在自己的心中找寻到未来的她对过去那份坚持的原因,“无论你离开还是留下,无论你一如我记忆中的模样还是将我原有的记忆覆盖,我都会在此刻的未来等待和你再次相遇。”

  “可是我没法像你这么坚信。”

  飞机的轰鸣声从头顶响起,人群喧闹起来,纷纷仰头望向上空。苏苒迟疑地看着手腕上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

  “没关系,我曾和你一样怀疑。”

  我坚定地握住苏苒的手,像要将这个瞬间裹藏于心。引擎的轰鸣声从我们头上呼啸而过,逃亡号穿过云层飞往这座城市的尽头,人群为天空中的那道轨迹鼓掌欢呼。

  “谢谢你。”她微启红唇,鼓足勇气对上我的视线。“现在轮到我启程了吧。”

  我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忽然想起和她的一个更久远的约定。

  “你好像有什么忘了还我。”

  “是什么?”

  呼吸骤然间停滞,苏苒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梦里的风沙浸入现实,裹着夏浪的尾巴吹过她的头发。永恒的水在耳畔流淌,在她唇上拂过一阵微凉。

  她轻微颤动的双眸缓缓闭上。我牵着苏苒的手握住那张回到过去的机票,远去的航班在天空中只留下一道尾迹云。

  我将笔记本翻回Day14的末尾,在书页上的空白处为这一场漫长的初吻写下结局。

  不知不觉间,已是黄昏。

  从广场的酒店大厦走到红霞漫天的街头,空中隐约浮现出月影。

  我继续走,路过车站附近的琴行,角落里透明的音乐家无休无止地演奏着这座城市最后的月光。回头望去,几个孩子骑着自行车驶向远方的夕阳,有一瞬间让我怀疑身处黄昏还是黎明。我转过街角,隔着栏杆望见空无一人的操场,教学楼的时钟像不愿再向前流逝似的停留在昨晚。我从附近公园里抄了小路,晚霞追着逝去的蓝天,整个世界寂静得似要坠入永夜,就连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都已经歇业。

  就快到家了,夕阳守在地平线上等候着冬眠,星城3路的车站不知从何时起就在循环播放预定的广播。我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按下可乐饮料的按钮,听着引擎运作时嗡嗡的呼吸声。取物仓内噗通一声,我弯下腰,路灯昏黄的光在仓门上映出两个人的影子。

  “你就这么喜欢自动贩卖机吗?”

  她凛然的声音将我从想象里拽回现实,我迟疑片刻,将仓门里的饮料取了出来。

  “你又是哪位苏苒?”

  “是夺走你初吻的那一位。”

  “真可惜,我们的初吻都不是彼此呢。”

  苏苒哼了一声把我挤到旁边,抱住手臂看着橱窗里的商品,可供选择的饮料不知为何比刚才多了不少,甚至有些见都没见过的新奇货。月影为靛蓝色的天空吞去一块,遥望着尽头的夕阳。她的指尖绕着一缕黑发,似乎还没打定主意。

  “如果是你会选谁?”

  “咖啡吧。”

  “驳回,今晚又不能熬夜,就没有什么助眠的饮料吗?”

  “我只听说过提神的饮料。”我看着苏苒犹豫不决的模样,不禁笑道,“在这座城市,我们都是在最有限的选项下选择自己更想要的生活,不是吗?”

  “是吗?我宁愿自动贩卖机里只卖一种饮料,这样就不用选了。”

  “哦,你是因为没得选才回来的?”

  “你又不是选项。除非买来饮料喝和不喝也是选择。”

  “也是,与谁相遇只是选择伴随的结果。”

  我拧开瓶盖,汽水像是伺准时机一般喷涌而出。她被我一惊,不小心摁下按钮。仓门里掉下一瓶市面上再普通不过的果汁饮料。

  “还顺利吗?”

  “什么?”

  “你的故事写完了吗?”

  “是差不多了。可是越临近停滞,我就越意识到有些事情来不及记录下来。”

  “比如现在我和你的重逢?”

  “嗯,怪你来得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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