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马《神理市》（十二）|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在神理市，有人把偷情谈成恋爱，有人把复仇当成父爱。城市的繁荣和个人的哀怨。大世界的小人物，也要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旦你决定开始，何时结束就不是你能决定了。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未马 | 动漫编剧、编辑。在“成为一名科幻作家”的边缘疯狂试探。

神理市

第十二章 王锦色的故事讲得很慢

全文约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王锦色的故事讲得很慢。或许是因为十年的单独关押让她的交流能力变得滞涩，或许是因为记忆的模糊，她常常会停下来，隔一会儿才再开口。夏温也不会催她，就静静地等着。

好几个无言的镜头中，白启阳就这样看着一个年轻少女和一个中年少妇面对面地静默着，忽远忽近的海浪声叠加成了背景音。恍神的时候他会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她们是来自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游历岁月后的王锦色正在向年轻时的自己讲述她将度过怎样的一生。

出生于一个四线县城的王锦色从小就对“一成不变”这个词有着深刻的观察。她一年级出门时每天拎着藤椅到街边凑桌打麻将的老头儿，到了她高三那年，还是拎着同一把藤椅，一早准时地出现在麻将桌边。早餐摊的油炸饼一卖就是十几年，老得干不动了，换儿子媳妇继续卖。学校边的小卖部里，如果偶尔出现些新玩意儿，那一定是外面流行的哪些大品牌创意文玩的盗版，质量差，画风奇特。刚开张时开净明亮的小店，十几年过去变得黑压压的，旧年卖不掉的存货堆满了小屋的犄角旮旯，挂在门口的过时动画片角色收集卡都掉色成了灰白的，老板还是挂在那里。

最开始王锦色也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平淡了一些，但是也不算死气沉沉。看那些打麻将的老人，胡牌的时候表情兴奋，凑着头讲下流段子的时候哈哈大笑。乍眼望去，很难不觉得那也是真实人间的某种生动。

她真正被这种生活吓到，大概是高二那一年。某天夜里救护车滴嘟滴嘟地来，原来打麻将的老头死了老伴。第二天一早上学前，想到老头儿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到之前那种平静的生活里，王锦色心里还感伤了一下世事无常。走出家门，就看到街边已经搭起了丧事棚，摆开了一串麻将桌。停棺的地方呜哩哇啦地放着哀乐和经文，她远远的，看到那个老头儿往火盆里扔下手里剩的最后几张黄纸，在香灰炉里插上了三根香，绕过敲鱼超渡的假和尚，转身走到一边，用缠着黑纱的胳膊照旧拖起了他那个破藤椅。椅脚在地面上发出刺刺喇喇的摩擦声，他走到他们惯常摆麻将桌的位置，只不过今天那里放上的是统一租来的电动麻将桌，他的牌搭子们都已经等着了，他摆椅子，坐下，笑着说：“今天好了，还能玩上电动的，看我不赢死你们。”一个老头喝了一口茶水，呸呸地把茶叶吐回保温杯，咧嘴露出黄牙说：“死婆娘还不够你高兴的，别太过分了啊。”其它老头儿也都跟着一起大笑了起来。

站在街对面的王锦色被这一幕吓到了。

周遭人的死亡本该是对一个人的生活最具有冲击力的一种袭击。可一个朝夕相对的人死了，他还是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纹丝不动地生活。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惯性在拉扯着他，把他按在那个藤椅上。刮风下雨、斗转星移；世界大战、金融危机；热带雨林消失、人类登陆火星。死去的人毫无意义，活着的人也不在乎意义。那个老年男性的躯壳被死死地缠在那把藤椅里，向着永恒而黑暗的虚无一点点地陷进去。

绵延不绝的哀乐在王锦色的耳边轰鸣成一个嗡嗡的问题：如果连死亡都毫无意义，那生命本身有意义吗？

王锦色不知道。她只知道当时她的心慌得厉害，还莫名的发凉，那种害怕的感觉扼住她的喉咙揪着她的胸口，她忍不住落下泪来，像逃一样地离开了那条街。

哀乐离她越来越远，她终于能感受到四肢传来的麻木感。她大口呼吸，阳光刺眼，世界是那么真实，但在那一刻，生命对她来说却好像是个伪命题。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害怕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但是至少她明白了，她要离开这个时间粘滞的鬼地方，她要摆脱连死亡都波澜不惊，草草一生的命运。

大学时她学的是护理专业，后来又进修了高级护理，她觉得这样能让她接触到的病人层次更高一些。

毕业之后，她没有找公立医院的工作，而是进入了一家私立医院。在那里，她见识到了很多有钱人活色生香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变了，她终于逐渐远离了那么多年萦绕在她耳边的哀乐。

那段时间，她漂亮的长相吸引了不少人的追求。从身边共事的医生到住院的病人。从年薪七位数的，到资产几十亿的。

但是嫁入豪门，这就是她摆脱那把藤椅最终想得到的东西了吗？她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再后来，神理市建成了。

“神理市，带你去往更远的未来。”从听到神理市的宣传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就是那里了。

她几乎放弃了原来的一切，一个人来到了神理市。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还没有资格申请休眠权的二类工作者。不过还好只需要十年，十年她就可以离她寻找的答案更近一些了。

她工作的地方是千里围养老院。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能进入神理市的老年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普通人，不是社会地位德高望重，就是资产惊人。

老年人进入休眠之后，出现不适反应和特殊状况的机率要比年轻人高很多。再加上许多本身已有的基础疾病在休眠期间也需要人定时定量地注射药物，所以神理市建议拥有休眠权的老年人都尽量居住在千里围。这里会有专业的护理人员7*24小时地巡查休眠舱、看顾出行日的老人。

王锦色就是这些护理人员中的一个。

它工作的第三区是千里围最豪华的区域，背靠着一片海港，里面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游艇。这里与其说是养老院，不如说是一个富豪俱乐部。

那些坐拥大量财富但已经不需要奋斗的老人们，每周醒来的那一天，要么会开上自己游艇去海钓，一钓就是一天。要么就和同一天出行日的老人聚在一起打高尔夫，抽雪茄，玩桥牌和麻将。

看久了他们的生活，王锦色渐渐明白，也许并不是她出身的那个县城出了什么问题，而是当人衰老到一个程度之后，生活终归会渐渐进入一成不变的节奏中，在哪里都一样。

王锦色在千里围的工作是做一休一的。没错，神理市也有一些这样工作天数正常一点的工作，比如养老院的护理，各个居住地的清洁工、保安之类，工作地点和居住地点在一起的人。只要他们不出居住地，身体内的生物标记就不会触发出行日违规的警告。

对有休眠权的人来说，出行日是他们的工作日，但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出行日就是休息日。他们可以利用这一天走出自己的居住地和工作场所，去神理市的其它地方逛逛，购物或者娱乐。

她的工作日是一三五，因为老人们醒来她就要全天在侧陪伴和照顾，所以二四六的时间必须好好休息。而周日则是她的出行日。

1号、3号和5号。她用数字编号称呼她照顾的老富豪们。

白启阳不知道她是之前就这样做的，还是因为时间太久了，她想不起他们真正的姓名，只好在讲述中这样指代。

王锦色那时候真的一心只想赚足工作年限。她那样的长相，又是贴身照顾的关系，那些老男人们难免也会对她动心思，说些轻佻挑逗的言语。不过她从不在意。

即使她知道，作为漂亮女人，她最好的年华只有那么几年，如果要利用长相突破阶级的话，她就应该抓住这些机会。但是她那时想要突破的，已经不仅仅是金钱的阶级了。她要的是冲破时间的束缚，进入那个拥有休眠权的，最顶级的新阶级。她几乎每一天都在想象十年到了之后，她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是什么样子，她都打算到了那个时候再考虑感情问题，就算那时的她已经过了30岁也没关系。初熟的年纪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而且那之后，她可以30岁很久，有的是开始新生活的机会。

但就在她工作的第八年，神理市关于申领休眠权的改革像一把锤子一样突然砸下，敲碎了她的梦，敲得她头破血流。二类工作者的休眠权申领年限突然从10年变成了30年。

30年。

饶她再怎么不介意年龄，她也知道她不可能等到快60岁才开始新生活。她看够了老人的生活，她想要的是年轻很久，而不是老很久。

她愤怒地走上街头，加入了抗议的游行队伍。但是组织者很快传来消息，这个改革结果已经不可能更改，再闹下去很可能面临永远无法获得休眠权，甚至驱逐出境的惩罚。王锦色立刻退缩了。即使拿不到休眠权，她也无法再回到原来的世界中去了。

人总要往上走才是对的。

既然累积工作年限的路子走不通了，她就琢磨得换别的方法得到休眠权。

钱。最终还是钱才能搞定一切。

她开始主动和她照顾的富豪们聊天搭话，财富密码嘛，这些人总比她懂得多多了。

不过，一旦企图被发现，就像是向猎食者露出柔软的腹部一样，等于在向野兽表明自己是可以被侵犯的。

3号老男人67岁，之前就是他们中间对王锦色撩得最起劲的一个。在发现王锦色在向自己套取一些投资信息之后，他就把原本暧昧的挑逗变成了赤裸裸的性交易邀约。

休眠舱不仅保鲜了这些老人们的健康状态，还修复了他们某些本来已经不太旺盛的欲望，和不太管用的能力。

王锦色当然是拒绝的。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沦落到出卖身体的地步。

被拒绝后，3号对她的态度随即变得刻薄起来，一天之中总少不了找她些麻烦，下流羞辱的言语更是家常便饭，王锦色也只能忍耐。倒是平时和她不太多说话的1号不错，聊了几次，就好心地给她推荐了几支股。王锦色先是投入了一小部分积蓄按他说的方案试着买了买，获利还不错。她逐渐大胆起来，投入的本金越来越多，最后甚至是把全部的积蓄都滚入了股市。虽然也有赔的时候，但整体上，她的资产还是大踏步地向着足够购买到休眠权的数字前进着。王锦色的心逐渐踏实起来。

除了投资之外，王锦色也在工作上得到了赚外快的机会。

还是因为那个改革制度。

神理市的年龄构成本来就非常年轻化。对大多数年轻人来说，这里起初就像个新鲜景点儿一样，是过来探索可能、感受生活的。呆久了，新鲜劲儿过了，一周七天，只有一天能出门的日子还是让不少人感觉不自在。但是怎么说呢，能进入神理市就等于拥有了一种优越感，没有多少人真的有决心放弃这里的一切离开。

直到夏芒，那个放弃了休眠权和全时段出行权的男人，真的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了神理市。之后还出版了一本名为《没有至高无上的神与未来》的书，主要讲述了自己在神理市中感受到的“反生活”的一面。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不少神理市的神话色彩，也让许多神理市的年轻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渐渐的，也有人开始离开了。直到休眠权改革大锤落下，更多人感觉希望破灭，决意出走。那几个月里，神理市迎来了一波迁出潮。

千里围的护理们也在那时离开了不少，导致一时之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能填补工作的空白。于是王锦色的上级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加薪兼职其它出行日的护理工作。

王锦色痛快地答应了。她放弃了出行日的休息，只为了每周多赚一天的薪水。

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7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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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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