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仙君蜀道之记(上)
歌仙君蜀道之记(上)
歌仙的原主人忠兴公魂穿明治初年柏原家嫡子柏原新左卫门,与爱刀歌仙兼定重逢,并一起去四川旅行的故事。
今年成都CD漫展有刀剑街道,所以思考了一下能不能写一个让歌仙去成都的故事。
取材于旧细川家臣竹添光鸿(1842-1917)的四川之行,百年后的1981年,中国新闻代表团访日时,日本文部省还将竹添的四川游记《栈云峡雨日记》作为礼物赠给中方代表团,以此为题材非常zz正确。

1876年5月1日夜,北京的日本驻清国公使馆内,进行了一场小型送别会。
送别的对象,乃是公使的随从竹添光鸿,柏原新左卫门和坂上兼定三人,三人是熊本同乡,即将一同前往四川游览。
表面上看,柏原新左卫门,是旧熊本藩主细川家家老,柏原家的嫡子。然而,这位新左卫门体内的灵魂,其实属于两百多年前的家主细川忠兴。
至于这一位坂上兼定,也不是肉体凡胎。他乃是忠兴的爱刀——歌仙兼定的付丧神。坂上这个姓氏,则取自三十六歌仙之一的坂上是则。如何,甚是风雅吧?
在座诸位中知道其付丧神真身的,只有其主人细川忠兴一人。若是让旁人知道,两位分别是两百多年前砍了三十六个人的宝刀与其主人,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所幸,即使是身为旧细川家臣的竹添光鸿,也对同僚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今夜不过是一场普通的送别会。
主持这场送别会的人,是驻清国公使森有礼,森有礼是萨摩人,曾赴英美留学。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是一位虔诚的切支丹。来中国的船上,他和竹添光鸿之间,就儒学与切支丹以及东西方文明等问题展开了激烈论战。当时,忠兴站在了森有礼一侧。忠兴固然不信切支丹,可他深爱的夫人是一位虔诚的切支丹,因此他并不愿意贬低切支丹。
论战归论战,几位现下已然重归于好。席上,森有礼开口问道。
“自古以来,就有蜀道难的说法。我国开国至今,赴中国游历者,往往集中于北京上海、江南等地。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去四川游览。不知诸君为何会想到去四川?”
首先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竹添光鸿,“在下自幼阅读汉籍,在中国的历史人物中,最为敬仰季汉丞相诸葛武侯,因此想去四川看看。”
“原来如此,确实是竹添君说得出来的话。”森有礼说“竹添君的汉学修养,一直让我深感佩服。如此修养,想必是家学渊源深厚吧。不知足下祖上出自何处?”
“在下家中并非武士”竹添答道“家父是一名医生。”
“医生?”森有礼惊讶地说。“可我明明记得你是士族啊?”
“细川家风雅传家,一直在领内实行推广文教的政策。”开口的人是歌仙兼定“八代家主灵感公(细川重贤)开创藩校时习馆的时候,就在学规里明文规定。不论是士族还是平民,都可以入学,成绩优秀者,还可以苗字带刀,成为藩士。”
“我先君玄旨公(小夜原主细川藤孝)继承古今秘传之事,天下闻名,和歌汉诗虽体裁不一,但诗心如出一辙,熊本藩之风雅,实胚胎于此。”
只要讲到“细川家风雅传家”,他便会滔滔不绝。看得出来,他很为主家的风雅而自豪。
忠兴知道爱刀的脾气,如果放任不管,恐怕会从藤孝一路讲到护久,把历代藩主的风雅事迹全都讲上一遍。眼看下一个就要到自己了,连忙给歌仙使了一个眼色。
“身为武士,为主家自豪,再正常不过了。”森有礼自然不以为意,微笑着看几位“那么,就祝诸君此行一帆风顺。”

76年5月2日,歌仙等人从北京出发,于5月31日抵达西安。
一路上最兴奋的,恐怕就是竹添光鸿了。他自动担任起了导游的角色,每到一地,都会讲起有关的历史与诗文,如数家珍。竹添七岁就开始读《资治通鉴》,对于中国历史、汉诗文,那是再熟悉不过了。亲眼看到诗文里所描写的风景,亲身来到史书上的古战场,他的兴奋可想而知。
何况,他还碰到了此生最好的听众,那就是歌仙兼定。
自从歌仙诞生以来,他就一直作为“细川之风雅”的守护神而存在着。看着细川家的每一个孩子走上风雅之道。孩子们第一次练习书法、第一次吟咏和歌、第一次背诵《孝经》《论语》,他都亲眼见证着。
后来,他又把这份爱分给了藩士们。看着每一任藩主巡视藩校时习馆。看着时习馆的孩子们从入学到毕业——当然也包括竹添。竹添进入时习馆学习,成为居寮生,后来又成为时习馆的训导,这些歌仙都看在眼里。
“这都是我原主风雅的遗泽!”歌仙这样想着。对天资聪颖又勤奋好学的竹添,歌仙难免怀抱有爱屋及乌的心态。
竹添现年三十四岁,已经结婚并育有一女。从外表来看,是三人中最年长的,对于两位年轻的同乡,难免抱有师长的心态。何况他还曾经是时习馆的训导。“就算现在废藩置县了,也要将熊本藩的风雅,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竹添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来讲解的。至易水,便聊到荆轲刺秦的传说。渡漳河,则讲起魏武帝卖履分香、西陵歌舞的故事来。三人一起品评人物,一个月的旅程很快就过去了。
歌仙体察到了竹添的心情,感动非常,便主动做起了听众。
“简直就像是老父亲嘛。”忠兴暗想。
重逢以来,歌仙向主人一五一十地报告了自己两百年来的经历。他的心态,忠兴自然心知肚明。
爱刀比我,更加长久地见证着细川家的风雅啊。
这几天异常炎热,众人不愿在白日赶路,便商议白天休息,戴月出行。此地的月色,与三百年前,胜龙寺城外的月色同样皎洁。竹添讲过一句汉诗,叫“何处偏伤万国心,中天夜久高明月。”人寿短暂,明月永恒,让人不免为之伤心。这首诗的诗意,与信长公喜爱的那首“人生五十年,相较于天地之寿,如梦又似幻。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出自同一机杼。正如诗人所说,对着千年不变的月色,不管是哪国哪代的人,都难免感到伤心。
面对月亮,忠兴自然也起了怀远的思绪。
自己为什么会跟随森有礼出使呢?事实上,歌仙知道他要跟随公使出国的时候,非常讶异。
“不是刚刚才和伽罗奢夫人重逢吗?居然能忍受分别?”
重生到柏原身上以来,除了与爱刀重逢,还与前世的妻子重逢了。柏原家为其嫡子迎娶的新妇,与前世的伽罗奢夫人,长得一模一样呢。
不仅是长相,那聪明的头脑,高傲的性情,也是如出一辙。除了没有前世的记忆,完全就是那位伽罗奢夫人。
见到夫人以来,忠兴和歌仙也试探过几次,确实没有保留记忆。她只把自己当作柏原家的媳妇,一心一意地爱着新婚丈夫。
如果她保留了前世的记忆,忠兴倒不知道怎样面对了。对此,忠兴心里隐隐有一些庆幸,他当成赎过的机会,对她珍爱非常。
此番出行,可谓是“客中又为客”。若是在北京,好歹还能维持着书信往来。离了北京,便连书信也不敢指望了。在1876年的西安寄信回去,并不比一千年前的遣唐使容易。即便是前世,两人也没有这样长久地断绝音信。
本就是临时起意的旅行,直到出发前不久才写信回去告知对方出行的计划。算算时间,现在还没有收到信吧,心心念念的仍是北京。
万里蹉跎尚未回,西行车马又相催。
故园夜半空闺梦,犹向长安客舍来。

1876年5月31日凌晨
进入西安之前,三人在骊山温泉休整了一夜。
说到骊山,那可是唐时温泉宫所在,武后、上官昭容、太平公主,都曾在此沐浴。
当然,最为出名的,还是那位唐明皇与杨贵妃。
如果是在平时,竹添肯定会滔滔不绝。先列举一下以《长恨歌》为代表的,吟咏此事的历代诗歌,再批判一下唐明皇昏君误国却把责任推到女人身上。最后写一首诗,感慨古时王公贵族沐浴的温泉,现在却为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所用,世事变迁,朝市成陵谷,宫阙亦为荒丘。
嗯,大致就是这么个流程。
但是眼下,竹添沉浸在温泉里,并不想说话。这一路舟车劳顿,难得有休息的机会,过几天还要走蜀道,更加艰苦。竹添决心好好休息,遂一言不发。
即使是竹添,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忠兴前世一直在四处行军,这点程度的奔波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温泉水非常清澈,略无异味。歌仙将脖子以下全部浸泡在水里。
这次出行,为了不引人瞩目,竹添提议装扮成蒙古行脚僧,这样就算不会说汉语,也不会引起注意。众人拗不过他,遂一齐做了行脚僧的装扮。放在北京还好说,陕西哪有什么蒙古行脚僧啊,反而遭人围观,这才换了普通人的装束。
歌仙本有着一头紫色的短发,一双碧蓝的眼睛,眼角涂着红色的眼影。为了不引人瞩目,忠兴命令他,出现在人前时,把这些都一起改掉。鼻子上的那道伤痕,倒是难得的保留了下来,特许他不用改。
即便没有了标志性的紫发蓝眼,歌仙也是个叫人赏心悦目的美人,担得起“温泉水滑洗凝脂”这样的句子。
不过,忠兴作为著名直男,对男色毫无兴趣,看到歌仙的脸的时候,他也只是留意到了鼻子上的伤痕,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杀掉妹夫、被妹妹报复、砍下侍女的鼻子……诸如此类的东西。
总之,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呢。
忠兴试图转移注意力,便开口与两人闲聊。
“往后的旅途中,还有很多和唐明皇杨贵妃相关的史迹,竹添君到时候再讲解,也不为迟。”
这话提醒了竹添,想着他“传承熊本藩风雅”的大业,竹添干劲满满。

1876年6月10日夜,白家店,雨。
自从走上栈道,连日阴雨,几乎没有停过。明明是盛夏,却像秋天一样冷。
即使是一路最兴奋的竹添,此时也难免有些沮丧。
远在故乡的妻子,此时应该已经收到信,知道我在四川旅行了吧。她是否会为我担忧呢?若是在北京,好歹有同乡照应,担忧之情也会稍稍缓和。来到四川,万里飘摇,人生地不熟,加之栈道艰险,时局也不甚太平,恐怕会更为忧心吧。
竹添沉浸在这样的离愁别绪里。
不巧的是,此时传来了阵阵铃声。是牛马的铃铛,还是哪家的风铃,也无从考证。
夜雨闻铃断肠声。
说是要探访诸葛丞相的遗迹,但人家诸葛丞相由川蜀往陕西北伐,他们几人却是由陕西往川蜀走,这简直就是重走明皇幸蜀路嘛。
雨声夹着铃声传来,三人听到之后都不免有些失神。竹添也失去了讲论文义,“传承熊本藩之风雅”的兴致。
凄风苦雨,孤灯蓬户,百般无聊,今夜且草草睡下了。
是夜,竹添做了噩梦。
梦中,几头猛虎闯入了客栈,众人四散奔逃。
蜀道上一直有虎患。“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这样的句子,对于自幼熟悉汉诗文的竹添来说,自然是耳熟能详。前往四川之前,他就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对游览名胜古迹的渴望战胜了对猛虎的恐惧罢了。凄风苦雨之夜,蜀道上的猛虎传说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从噩梦中醒来的竹添,不小心吵醒了歌仙。
歌仙本就不是人类,这种时候他总是睡得很浅,他问竹添发生了什么,惊魂未定地竹添据实说了。
“如果真的遇上老虎,一定会保护你。”歌仙不是在安慰,他是真心这么想。作为刀,保护队友是本能。他又劝竹添写下诗歌以纪此事。
“日后想起来,也是有趣的回忆呢!”
两人找来纸笔,竹添沉吟片刻,写了一首五律。写下汉诗的时刻,心里好像也稍稍平静了一点,竹添收拾了一下心情,重新入睡。
是夜,忠兴也做了噩梦。
梦中,侍女们正俯身哭泣。
“夫人死前特意嘱咐我们,把她死亡的情形讲给主公听。”名叫阿霜的侍女,哭着说道。
忠兴从梦中醒来,雨没有停,风也没有停。夜深人静,铃声和雨声都分外鲜明。
还以为重逢之后就不会再梦到这些了呢,果然是因为这夜雨中的铃声吗?
整理夫人的遗物的时候,看到了她多年前手抄的和歌。
“安得鸿都穷碧落,为报魂魄在何方。”
这首和歌出自《源氏物语》《桐壶》一贴,桐壶帝痴爱桐壶更衣,更衣死后,桐壶帝非常悲伤,面对更衣的遗物,忍不住想“如果这是故事里的临邛道士鸿都客,从她的魂魄那里取回的遗物就好了。”遂吟咏了一首和歌。
“安得鸿都穷碧落,为报魂魄在何方。”
那是本能寺之变,两人分开的时候夫人手抄的和歌,借此表达相思之意。分别的时候是如此难过,以为人间之痛莫过于斯。谁曾想最后也真如《长恨歌》一样死别了,原来后面还有更加痛苦的事情啊。
那么,你的魂魄,又在何方呢?问伴天连,伴天连们说你的魂魄去了天堂。问和尚,和尚们说你的魂魄去了极乐世界。他们口说无凭,我又该去哪里找你呢?
如果故事里的临邛道士鸿都客真的存在就好了……忠兴曾经无数次地这样想过。
然而如今竟然能重逢,梦中肌肤的触感与女人的体香又变成了现实。或许是那些布施给和尚和伴天连的钱,救济饥民的粮食,起了作用吧。
就连唐土的李三郎也会感到妒忌吧!想到这里,忠兴由衷地感到高兴。
帐中蝶化真成梦,镜里鸾孤枉断肠。
安得鸿都穷碧落,为传魂魄在何方。

“柏原君,坂上君,你们说,我朝的历史人物中,哪个最像诸葛亮呢?”
山路艰险,竹添不愿意让轿夫过于劳累,因此选择下轿步行。很快就要来到他一直向往着的定军山了,想到他崇拜的诸葛武侯,便觉得脚步愈发轻松。
听到竹添的问题,歌仙在心里想了几个名字,不过他还是更希望听听竹添的想法,便让他先说。
“要我说的话,肯定是楠公楠木正成了。才干能力,理想主义,大志未成,悲剧的命运,都很相像。”讲到两位偶像,竹添不免有些兴奋,“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忠君,我最佩服的就是武侯和楠公这样的忠君之人了。还在日本的时候,我就多次去凑河凭吊楠公。”
“相较之下,阿瞒仲谋,足利尊氏,这样的逆贼,即便是千年之后读来,仍然恨不得食其骨剥其皮。”竹添复又说道。
他又问两人是否记得藩主护久的弟君——长冈云海(长冈护美,也很精通汉学,和竹添的关系友善),两人都说记得。
“云海公小的时候,被过继到喜连川家做婿养子。喜连川家你知道的吧,他们是足利将军家的后代。没过几年,还是一个小孩子的云海公就跑了,回到了细川家。云海公告诉我,他觉得足利将军家是逆贼,不耻为伍,这才跑路了呢。他和我一样,非常尊敬楠公。”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云海公的事情,表达了自己和云海公一样,誓不与逆贼为伍的心情。
忠兴并没有觉得很感动!
足利将军家固然是楠木正成的死敌,但自己的祖先,细川赖春、赖有父子,难道不也是站在北朝一侧,与南朝作战吗?如果足利将军家算是逆贼,那细川家又算什么啊?打着细川赖有的“有”字旗的熊本藩,又算什么啊?
嫌弃喜连川家是足利将军家的后代,从喜连川藩跑路回熊本藩,这听上去并不是很合理!
忠兴非常想知道他们该如何评价赖春赖有父子,但还是克制住了当面吐槽的冲动。
近代的熊本士族几乎都是楠公的粉丝。因此,忠兴纠结的想法,竹添是完全无法想象,他仍然在快乐地和歌仙讨论两国的历史与文学。
歌仙诞生于今两百年,时习馆教授的历史文学,早就烂熟于心,竹添说的东西,他都能接上。
更何况,在“传承熊本藩之风雅”的问题上,两人本就是同道中人,一直都很聊得来。
“那么,我朝的历史人物中,谁最像唐明皇和杨贵妃?”竹添又问道,随后又自问自答。
“如果说是沉迷美色、昏庸误国,那么后醍醐天皇和阿野廉子、秀吉和茶茶,都是典型例子。但都算不上悲恋,也不能说非常相像。”竹添说道。
“又如唐土南齐的东昏侯和潘玉儿,东昏侯固然沉迷美色不理朝政,不可取,但‘玉奴终不负东昏’还是很动人。即使是那样的昏庸的君主与轻浮的宠妃,也会有真挚的情感啊。”
“秀赖和千姬呢?作为武士,秀赖也是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但两人最后的死别也感人肺腑。”歌仙也参与到了列举悲恋故事的行列。
这么一说,竹添也来了兴致。“中国历史上,多有篡位权臣之女嫁给前朝帝王的例子。例如北周文帝的女儿就嫁给了西魏废帝元钦。两人非常恩爱,又都在西魏灭亡之时不幸罹难,倒是有些像秀赖千姬。”
两人继续聊着种种悲恋故事,讨论其中的异同。
“说到死别,就会想起三斋公与秀林院夫人的事情。”竹添在脑海中检索着史书,“不过,三斋公并不是那种会耽于美色,昏庸误国的人,秀林院夫人也是贞女,是武门妇女之楷模。细川家也没有经历动乱和衰落。”
一直没有插话的的忠兴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的事情,又忍不住在脑海里吐槽起来。
“武门妇女之楷模?你们对她的误解也太大了吧。”
那高傲的性情,糟糕的脾气,目无纲常的态度,你们又没有体验过!武门妇女之楷模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没有体验过和老婆吵得昏天黑地的感觉,说话就是轻松啊!
或许是甜蜜的重逢冲淡了前世的悲伤。听到竹添谈论自己的事情,忠兴并没有感到难过,甚至还有闲心纠结他对夫人的评价。
他们已经定好,今年八月就回国。再过几个月,又可以看到她了。想到这里,两百多年前的死别,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
竹添开口的时候,歌仙也吓了一跳,担心勾起原主不好的回忆。看到原主没有太大反应,心里也稍稍安定下来。不过,他也不知道原主此刻心中强烈的吐槽欲。
毕竟相隔两百年,史观有差异也在所难免。
只是,忠兴并不愿说先祖是逆贼,也不想批评子孙后代的史观自相矛盾,更不能怒斥夫人不配为武门妇女之楷模。思来想去,还不如跟着他们两个开脑洞。
几人又开始列举两国历史上其他耽于美色,昏庸误国的故事,或是以死别告终的爱情故事,讨论故事之间的异同。从吴王西施聊到木曾义仲与巴御前,再从汉宣帝许平君聊到浅井长政和阿市之方。至于谁最像唐明皇和杨贵妃,也不重要了。
聊完了这些历史上著名的悲恋故事,几人难免也想到自己的家人。
竹添已为人父,育有一女。他的夫人身体不好,女儿又年幼。抛下夫人出使,心中难免愧疚。游宦、思妇是汉诗的传统题材,竹添幼时也背过不少,如今才算是了解其中滋味。竹添也曾想过携家眷出使,顾虑到身在北京,人生地不熟,又忧心病妻水土不服。
不过他已打定主意,如果还有出使的机会,一定会带上老婆和女儿,还要带她们在中国游览一番。
竹添把自己的心情和想法告诉了两位,又问他们是否担心远方的恋人。这一世忠兴的夫人是藩内有名的美人,竹添也有所耳闻。
“我们住的地方附近,有些nun。”忠兴淡淡地说道“我劝内子说,学会西洋的语言文字,在今后的社会上,必有大用。以后一定是女人也能在社会上活跃的时代,既然如此,不如现在就开始跟着nun们学一点西洋语言。nun们也很热心,听说她想学,也都愿意教。我想她现在一定很充实很快乐。”
“nun?你竟然鼓励她和nun接触?”竹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不怕她会信教吗?”
在来华的轮船上,自己与森有礼就切支丹问题展开论战的时候,忠兴就毅然决然地站在了森有礼一边。但竹添万万没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
“你口中的武门妇女之楷模秀林院夫人,不也是切支丹吗?这充分说明切支丹信仰与武家女子的道德并不相违背,切支丹也可以为武门妇女之楷模。”忠兴说,“既然如此,何必太在意儒释与切支丹的区别呢?就算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竹添并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作为熊本士族,对夫人的尊敬之情是出厂配置,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反驳。
忠兴觉得很解气。他确实对夫人说过这种话,这倒不假。事实上,知道家附近有nun的存在的时候,他就感觉到命运的齿轮开始旋转,螳臂当车是没有用的,不如干脆推一把。
此外,前世一直阻止夫人去南蛮寺,他也心有愧疚。既然已经是文明开化,宗教自由的时代,还是希望能弥补她前世的遗憾。
但他本不愿意跟外人提这件事情,这次算是例外。见竹添无法反驳,还是很爽。
竹添也听出来他有些不爽,但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不过,到定军山了,竹添很快把和忠兴之间的争论抛之脑后。
来到武侯墓,竹添自然是诗兴大发,先是写了一首诗来赞美武侯的事迹。又觉得不过瘾,还打算再写一首。这一首,他决定把自己喜爱的楠木正成也写进去。
“三吊忠魂泣凑河,定军山下又滂沱。”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我曾经三次去楠木正成战死的凑河哀悼楠公,这次来到诸葛亮去世的定军山,又忍不住嚎啕大哭。
两句写完,竹添又有些犹豫了,接下来要怎么写才好呢。若是直接说,“两位都是忠诚之人”,或者“我非常尊敬两位”,未免也太俗套了。
接下来的两句才是决战的关键啊。“武侯墓”是非常经典的诗歌题材,历代名作众多,一定要写出不逊于他们的诗作来!
这是诗人之间的战争,并不比用刀剑的战争轻松,竹添陷入了沉思。
这种时候,最不能被人打扰了。虽然和歌和汉诗体裁不一样,但写诗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歌仙和忠兴都了解,他们也尽量不打扰思考中的竹添。
不过,不知为何,就在竹添陷入沉思的时候,歌仙的心里,浮现出了后面两句诗。
“人生勿作读书子,到处不堪感泪多。”
歌仙被自己吓了一跳,仔细想想,接的还挺好的,或许是这两百年来的熏陶,不仅能写和歌,连汉诗也能写了吧。
当然,歌仙也不会说出来。
就在歌仙思考的时候,竹添也吟咏出了后两句。
“人生勿作读书子,到处不堪感泪多。”
这首诗化用苏轼“人生忧患识字始”的诗意,意思是,读了书,了解了历史,走到哪里都会为古代忠臣良将的悲剧而落泪。这样说来,如果不读书就好了,那样就不用流泪了。
竹添非常满意。
来到了一直向往的武侯墓,又写出了满意的诗歌,竹添此刻想必幸福到了极点吧。
路上所有的艰辛劳累,羁旅幽思,都不算什么了。
这种心情,歌仙和忠兴是再了解不过了。

接下来,众人在川渝玩了一圈,然后乘船沿长江抵达上海。
一路上最多的,除了诸葛武侯相关的遗迹,就是唐明皇李隆基相关的遗迹了。
竹添是狂热的武侯粉,每到一处遗迹,他都能写出几篇新诗来,好像怎么也写不厌似的。不过,他最满意的,还是在定军山写的那首“三吊忠魂泣凑河”。
作为战国武将,忠兴的汉学修养基本仅限于《孝经》和《论语》。诸葛亮的故事,他并不算很熟悉,也无法理解竹添的狂热。不过,《长恨歌》对平安文学的影响巨大。对于自幼熟读和歌和《源氏物语》的他来说,李三郎的故事还是很亲切的,便也拉着歌仙吟了几首和歌。时隔两百年,重新与原主吟诗,歌仙自然也很高兴。
总之,是一路吟诗的风雅之旅呢~
几年之后,竹添光鸿出版了他的的纪行文《栈云峡雨日记》,轰动明治文坛,熊本藩之风雅,不独流芳蜻洲,亦远播禹迹,以至鲽域(分别是日、中、韩三地的美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8月21日,在经历了三个月多的旅程之后,三人终于抵达了上海。
本来说是要一起回国,但竹添犹豫了之后,还是做好了在中国长期工作的准备,决定将家人接过来。三人就此分别,歌仙和忠兴从上海出发,乘船回到了日本。眼看就要见到久违的爱妻了,忠兴的心情非常复杂。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她都在做什么呢?经历了什么呢?有什么变化呢?想着这些,他心乱如麻。分别期间,两人固然有一点书信往来,但终究隔着一层。如果用竹添喜爱的汉诗来说,那就是“近乡情更怯”吧。
“说不定已经受洗了。”不知道为什么,忠兴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
不过,“回家发现夫人受洗”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历经了前世的种种,这一次忠兴异常淡定。
当然,重新见到夫人的时候,路上所有的患得患失都烟消云散。眼下她就在我怀里,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无论她是叛徒的女儿也好,是切支丹也好,都不重要了。
“我非常想你。”借着这次的机会,忠兴也把一直以来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也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呢,在你走后,我经历了漫长的余生啊。
不过,他也不敢说出来。
实际上,从刚刚嫁进来开始,阿玉就感到有点奇怪,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爱意。
“你是大美人,一见钟情,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当她向友人谈起这件事情时,友人如是回答道。
奇怪的事情不止这些,她的新婚丈夫还非常熟悉她。审美也好,喜好也好,饮食习惯也好,从不用她开口。
“那说不定你们前世就是夫妇呢。”友人这么对她说。
或许诗文里的夙世姻缘是真的吧。不管怎么说,岐山风化启雎麟,夫妇和睦总归是一件好事。阿玉由衷地感到高兴。
蹇驴曾度栈云间,每闻铃声鬓欲斑。
今夜熊城听风雨,西窗剪烛话巴山。
剪烛西窗更漏迟,凭君闲话武侯祠。
此身未作成都客,巫水巴山已旧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