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子同归》终章 树灵
忍神山一行，对策室年纪最小的两个成员变得沉默寡言。小黑坐在窗沿上抱着膝盖看天，小椒偷了阿力的酒葫芦，跑到天台上整日整日不见人影。
没人劝得动他们。小黑还好一些，在发了两天呆之后黑风给他抓来了野味，他勉勉强强吃了一点。小椒就不一样了，对策室的伙食全由阿力揽下，她不吃不喝，就抱着酒葫芦往房顶一躺，酒喝完了就悄咪咪进屋灌满酒再出去，任谁劝也不听。
血影和猫妖作为和之国两党剩余的高层人员被叫到总部去开会，讨论阴剑和阳剑后续封印的问题，夜萝、扎扎、犬妖、苍牙和阿力面对这两个任性的孩子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要说夜萝这两天情绪也不是很高，那一日归来之后，无论再怎么探测玉狐山的灵力旋涡，也探测不到紊乱的力场了。猫妖陪着她查了两天，终是无果。她似是看出了猫妖想要安慰她的欲言又止的神态，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已经不算是被复活的怨灵了，这么多年他早就和石头融为一体，天照阳炎净化了杀生石，也就是净化了他……这就是命吧。”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小黑突然进了屋，在堂屋里默默地转了一圈，众人有些尴尬地看着他，等了半天才等到他的声音：“小椒今天去玉狐山了，她说要去神社看看神木。她已经走了，她说你们要想跟去一起看看也可以，她在树下等你们。”
说着话，小黑看了看墙上挂着的自己的朱雀，朱雀旁放着的阴剑和阳剑已经被归位到了两处剑炉，他摸了摸朱雀的柄，转身朝对策室的里屋走去，那屋里有床，看样子他想要休息。
“小黑，你这样……”苍牙抬起手叫了一声，想要拉住他，迟疑一秒之后还是放下了手。
黑发的少年听闻转过了身，长长的围巾拖曳至地，红的像是燃烧的烈焰，流淌的血。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少年笑起来的那一瞬间，仿佛漫山的繁花落了又开，无光的暗夜照进了金色温暖的阳光。
“我没事儿啦，牙哥。”少年的眼眸里是苍牙熟悉的光，稚嫩而富有生机，却又比从前多了些什么，多的东西他看不太明了，“我这几天，也想明白了。玉狐山我就不去啦，我先去睡一觉，醒了吃点东西还要喂黑风，你们去看看小椒也好。”
“毕竟，消灭为害世间的怨灵，是我们退魔师的职责。”
说罢，少年便转身走进了内室，身后火色摇曳，一如从前甫入特别行动队时拿起朱雀那一刻的决绝。
--------------------------------------
玉狐雪山上寒风呼啸，是小椒的淡红色结界也抵挡不住的温度。
她裹着厚厚的衣服，用灵火维系着体温，时不时地会打个哆嗦。本来雪山上的温度对小椒这个火系退魔师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可是她这七天来几乎没吃饭，一直在喝酒，能量的供应严重不足，灵力也照比平时缺乏了好多，人在不吃饭的情况下会本能地觉得冷。小椒紧了紧衣服，怀里牢牢地抱着装有琳的骨殖的陶罐，脚下的雪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雪片打在脸上，刮得小椒肌肤生疼。她眯了眯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记忆中神社的方向走去。
那七天她也不是一句话没说过，盛桂来找过她，还给她带了桃花酥。在师父的监视下，她就算是没胃口也得把桃花酥吃干净。盛桂还故意打翻了她剩的半壶酒，让她少喝点。
“一个灵魂得到解放了，你就这么颓废？”
盛桂陪她躺在屋顶，用手掌垫着脑袋，百无聊赖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你当初用自己的灵力掺进去帮助她灵魂融合，但是你们灵力属性不同，相当于在她的灵魂里掺了杂质，所以没借助杀生石的力量之前她没有灵智。我听说雾之湖一战她失控几乎杀了所有的狐族人，把你掺进去的灵力释放了出来，一切才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但是那个时候杀生石已经对她产生了影响，强行剥离石头，魂魄必然会散开。”盛桂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小椒，揉了揉眼角，继续说道，“小黑用天照阳炎杀了隼白，净化了他体内的杀生石。琳的杀生石只是从隼白那块石头上分出来的一小块，本是同源，隼白那块主石被净化，连带着琳的那一部分也一起净化了。”
“至于银枭……他应该像器灵那样早就成了石灵了吧，杀生石被净化，他也可以解脱了。”
“师父，”听到小椒的声音，盛桂倒是愣了愣神，他转头看向小椒，可是小椒依旧看着天，只不过眼角在月光的照射下微微反射着光。她声音极轻，就如同害怕打碎心里虚幻的影像，“您现在给我解释这些，她不也是……不在了吗……又有什么用呢……”
“杀生石是狐妖玉藻前的妖力结晶体。琳的魂魄不是飘向玉狐山了吗？那应该是狐族的归祖印记，杀生石被天照阳炎净化，应该也会回到玉狐神社的神木里。要不，你去玉狐山看看？”
如今的小椒站在赤红的鸟居下抬起了头，风雪漫天，不远处有一棵巨大的树木，在暴雪中巍峨屹立。
她抿了抿嘴，心中一阵酸涩，忽的就叩拜了下去。
一步一叩地爬向鸟居内，心里满是虔诚。
神木啊……只求你让我再见她一面。
巨大的神木屹立在风雪中，小椒本以为这是只棵灵力充沛的枯树，却不想她刚一抬头，便看见葳蕤的枝叶和一树的繁花。她站在树下，明明是白雪纷飞的气候，神木这一圈却是无风无雪。
不是幻境，是神木的结界，脚下冰雪消融，花草满地。结界内是一副春日生机勃勃的景色。
小椒抬眼愣愣地望着巨大的树冠，将陶罐放在地上，抬手摸了摸粗粝的树干。
不是很高的主杈上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呀，这是对策室的小后辈吗？”
小椒一哆嗦，抖掉了厚重的外套，抬眼向树上看去——只见一女子长发及腰，光着脚丫，双腿从树杈上垂下来悠闲地晃荡着，一袭青衣衬得神木的枝叶更是繁茂。
小椒愣了愣，努力回忆着对策室曾经整理出来的前辈的照片合集。在脑子里搜索半晌，她也没有对上这人究竟是谁。
那名女子轻笑一声：“我叫青木。曾经应云之国和和之国的要求向神木献祭，现在，是这棵神木的主树灵。”
说话间，青木周身飘来了几个翠绿的小灵体，那便是她成为有神智的树灵前神木的普通树灵。
听到这个名字小椒一愣，她连忙踮了踮脚：“那银枭……”
“他走了。”青木温柔地笑着，摇了摇头，“他是杀生石的石灵，杀生石被净化掉，他也解脱了。杀生石的妖力融入了神木，我看着他升天轮回去了，他不会再化成怨灵害人啦。”
小椒有些恍惚，她曾听盛桂三言两语地提起过当年的事情。青木当时是天赋极高的退魔师，却被献给狐族向神木献祭了全副灵力，失去灵力的青木被怨灵所害，肉身又被狐族夺走向神木献祭，这也是银枭叛出的重要原因。可她怎么会成为树灵？
青木靠在了树干上，玩着自己的头发：“当时我已经是献祭过一次的人，灵魂已经没有半点灵力，便没有被神木消化，只是将灵魂寄存在神木里……这么多年，我居然被神木赋予了树灵的身份。”
“神木是棵好树，要说不好只能说它守护的玉狐一族心术不正。狐族怠于修炼之后，长老们就想尽办法向神木强行献祭有灵力的生物，再抽提灵力为族人所用。神木本就是庇护狐族巫女一脉亡者灵魂的树木，若不是强行献祭，它也不会吞噬这么多狐族圣女的灵魂。”
“听说前一段时间狐族遭受巨变，几乎灭族，长老们施加的禁锢也解开了，我也就醒过来啦。”
“所以，小妹妹，我见你一路叩拜上来，是要祈求什么吗？”
小椒听着前辈温柔的声音，如沐春风，喉咙却是一哽，差点没能发出声音。
“我……我是想找人……不是，想见一个灵魂。”小椒慌乱地说着，声音却早就抖得不成样子。死亡、消散，琳在她面前死了两次，她哪一次都没能成功留住她。这七天，她没有睡觉，甚至都不敢合眼。睡觉会魇住她，而一合眼，眼前却也能浮现出琳染血的脸，和消散在空中的荧光。
太痛了，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着，小椒不敢去想。
“青木前辈，琳……狐族最后一任圣女的灵魂，还……在吗？”
“哦？”青衣的女子歪了歪头，隐没在了树干中。不多时，上空传来了青木缥缈的声音，“呀，是这只小狐狸吗？睡得很熟呀……诶不对，怎么感觉她快要醒了的样子。怎么回事？除去近百年来被强行献祭的狐族圣女，长眠于此的圣女亡魂都是很安详的啊，怎么会醒呢……诶小妹妹你看看，这是你要找的小狐狸……”
树枝抽动，保护着一团淡蓝的魂魄送到了半空，魂魄的边缘隐隐在晃动。小椒抬眼看去，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七日的绝食终于让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她没有听清青木后面说了什么，便倒了下去。
一双手接住了她。
苍牙给血影使了个眼色，血影会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抱起小椒，把她放到了一边。神木下已经聚齐了除小黑之外的对策室众人，大家纷纷仰头看向被树枝托住的魂魄，一齐恭敬地向神木行礼：“青木前辈。”
“诶呀呀这么多礼干什么。”青木有些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又显出了身形，“这圣女魂魄好像是要醒来呀……哎？”
小椒手腕上的神炎琥珀微微散发着红光，不一会儿那一缕红光便飞射出来，融入了神木的根部，然后顺着树干渐渐向上，最后裹住了那一团魂魄。
“这是净化后的杀生石碎片？”青木惊讶地张了张眼睛，声音带着些惊喜，“这碎片的力量是在主动帮助圣女苏醒？这……”
青木眼神一转，看到了树下的陶罐，感应之下她挑了挑眉，“圣女的骨殖……看来你们这是很希望她回来啊……”
苍牙一听，连忙躬身到底：“前辈能否帮忙，琳是很优秀的退魔师，也是小椒最好的搭档。”
青木却是一副全然没有在听他说话的样子，自顾自去将陶罐搬到了树上，又开始折树枝。她的眼里隐隐有泪光，嘴里嘟嘟哝哝的，有几个模糊的音节似是在叫银枭。
青木忙活了半天，一低头，发现树下还站着对策室众人，不耐烦地耸了耸鼻子：“诶呀你们快回去忙你们的呀，都是退魔师不接任务到处瞎晃的吗？小狐狸醒过来自己又不是不认路……哦哦还有，让那小姑娘回去之后注意身体，别这么糟践自己……”
众人愣怔了半晌，才明白青木这是答应帮他们的忙，便连忙背起小椒，转身向山下走去。走出了神木的结界回眸观望，还能隐约看见树杈上灵力和魂魄交织闪烁的光。
是啊，他们是退魔师，背负着守护普通人的职责，一刻都不能耽搁。
前辈们用生命和灵魂为他们铺开了路，他们也要为自己的后辈铺一条这样的路。
--------------------------------------
小椒七天没吃饭，确实是虚脱了。昏迷期间众人轮流用针筒给她喂水，期望着她快些醒来。
然而事实是，盛桂抱着一只熟睡的狐狸走进对策室的时候，小椒还在昏迷中。盛桂看了看小椒，见她并无大碍，也没有过多的停留，和众人交谈几句便离开了，还顺手给了每人一包荷花酥。
盛桂前脚刚走，血影后脚便抢过了苍牙的荷花酥，连同自己那一份也都吃了。
众人这些日子白天都是在琳从前的房子里照顾小椒，晚上各回各家。夜渐深，众人也纷纷离开。
小椒卧室的床头灯还亮着温柔的黄光，不刺眼，但足够看清室内的环境，既防止因为光线太亮让小椒睡不踏实，又防止她半夜醒来想下床的时候因为没有东西照明磕着碰着。
小椒觉得自己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里琳在指导她灵力，她却借着体术的优势将她压在了树干上。正训练间，灵气压突然变得紊乱异常，大批的怨灵碾压而过，刚刚还在同她嬉笑打闹的琳下一秒就变得浑身染血、双目空洞。她看见了琳的死魂，却怎么也抓不住，死魂星星点点散落在空中，她追着那点荧光，顶着风雪去了玉狐神社。神木下她长磕而落，祈愿着她无恙，祈愿着一切重来。
紧接着她便惊醒了。
小椒浑身冷汗地推开被子坐起来，床头的灯闪着柔和昏黄的光，她喘着粗气，却觉得脚腕有些沉。她愣愣地看向床脚，脚腕位置的被子褶皱里，正蜷缩着一只熟睡的九尾狐团子。
小椒用力揉了揉眼睛，狐狸还在。
小椒又啪地一声扇了自己一巴掌，狐狸还在。
可是这一耳光扇得太响了，狐狸的耳朵抽了抽，被吵醒了。
狐狸抬起了头，迷迷糊糊地从鼻腔里发出了嘤咛声，兽瞳眯着，眼皮还有些沉，却在看见小椒的一瞬间瞪得溜圆。
下一秒，被褥翻动的哗啦声响了起来，小椒觉得腿上一轻，狐狸已经化作人身，赤脚站在了地上。
琳的狐耳和尾巴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她甚至都没在意自己此刻是一丝不挂地站在床边，就那样愣愣地对上了小椒也还在呆愣着的双眼。
“狐狸……？”小椒的声音如梦初醒。
嗯，也的确是刚醒。
两个人的呼吸都很急促，胸口起伏，静谧的卧室内能清楚地听见两道交错的呼吸，和节奏紊乱的心跳。小椒手掌中的被罩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琳的眼睛在昏暗中微微闪着光，睫毛在轻颤，就像是黑丝绒托着的红宝石。
琳张了张嘴，嘴唇在微微颤抖。身后的九条狐尾蓬松柔软，长长地拖曳在地板上，铺满了半间屋子，就好像一张洁白的地毯。狐耳不受控制地向下趴了趴，暖橘色的灯光给耳朵尖的绒毛镀了一层金色。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正赤身裸体站在小椒面前的琳脸色有些潮红，但她还是微微向前蹭了一步，又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眼泪终究还是没能收住，溢满了眼底。
“嗯，我回家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