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雪

北京的雪不白，碾碎了什么芝麻叶碎都有。 尹沉脸埋在高领风衣后，灰发一撮顺着眉眼坠下去，雾气化霜就垂在了上面，车前灯掠过浮上一层晶莹的微光。 少年口腔里包裹着一层山楂的酸涩味，却见他眼眉都没皱一下，紫色的眼睛轻轻眨动，人行道的红灯变绿，他低帮的靴子踩过白线，黑线，融入人群里，很快消失不见了。 山楂是甜果子，尹沉手尖留着层糖渣子，是从糖葫芦上蹭下来的，他吃完前把棍子一折二，插进路边雪人脑门里变成金角大王。 甜的...尹沉把指尖上的残渣舔干净，他能感到多巴胺唤醒大脑的冲动，还有雪簌簌地穿过天还没亮的胡同巷子，钻进灯火阑珊的绿化带里。 尹沉衣襟口熨烫了三次，平直挺立，白色的羽绒服把他裹在寒冬里，路灯却又把他拽到人间，跌跌撞撞地奔向某个去处。 卖红心烤红薯的大爷热火朝天，卡着个小台灯照亮了二维码。 尹沉鼻尖嗅到浓郁的柴火香，像是温暖的故乡才会有的味道，随后皱巴巴的红皮红心红薯汁水充沛甜糯柔顺，包在两只手里像是个小火炉，顺着暖意直到心肺。 少年眼底有光，像是热乎乎的，但冬雪寒天里点不起火，也照不亮谁，尹沉那点光藏了起来，缩进更深里了。 卖烤红薯的大爷少称了二斤归了整，尹沉翘了课一早上缩在这看人家卖红薯。 0 尹沉缩在路边看了大爷卖了一早上的红薯，天是渐渐亮起来的，边锅烤着红薯的生意在冬日的雪天很是好做。 他脑门很疲惫，眼皮子也泛着酸，大爷火炉的柴火明旺，不亮，却持续地泛着暖意。 人中午前就在这地铁口卖得差不多了，预计收了摊，转眼看见个年轻小伙子支着下巴，不知道看了多久。 “哟，看多久了都，和家里吵架出来的吧。” 大爷乐呵呵地收拾着，尹沉脑光慢了一拍，他慢慢起身，顺着大爷的话说，“怎么能吵，我就是出来清净清净。” 尹沉左耳进你大爷孙子不服气和他妈妈吵，右耳出红薯今年好卖，煤炭的价格也便宜了好多，烧红薯时加点果木进去，最香。 尹沉不多时就不知道怎么就加了大爷微信，还被邀请去他家坐坐，怀里又被揣了一个红心红薯，他没了胃口，于是仍然往着学校方向走。 学校是片区的私立高中，周边不是学区房就是联排别墅，再高档的就离学校远了，还有连号巴士环线。 尹沉走的路线是从他家出了小区，沿着环城公路，饶了一大圈才从最外围到了学校门口。 此时午休时间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只有零零散散学生徘徊在校门口。 尹沉戴上口罩，灰发压在鸭舌帽下，刷了学生卡就要溜进去。 “尹沉，你请病假了？” 清冷的嗓音传进尹沉耳朵里，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披着外套，内搭私立校服的熟人，尹沉嗯了一声，就准备走过去，他的手腕就被攥住了。 疲惫感攻击着所剩无几的耐心，但尹沉却还是很温柔轻轻地反握住了那个人冰冷的手，他声音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语调却不是很着调，“瞧瞧，我只是一会没来，你就想我了吗？季同学，这我不能不误会啊。” “你嘴里什么时候着调一点！” 季柯微微一怔，随后下意识挣脱被握住的手，他说，“我听他们说昨天是你的十七岁生日，忘记祝你生日快乐了。” “......” 尹沉感觉刚才肺部呼吸进去的那一口可能呛了雪，他狐疑地看过去，季柯趁机摆脱了尹沉的手，尹沉手虚握了一下，随后他看到季柯从单肩包里拿出一个礼物包装的盒子。 随后季柯急急忙忙地赶着出校门像是有人在他身后追着一样——拐角有半条商业街，尹沉拿着礼物，看到人没影了才收回目光。 人的心理是一把微弱的琴，泛滥伤口，抽丝剥茧，但只要能发得出不错的曲调，旁人就会以为这是一把好琴。 弹棉花也是弹，弹南音大鼓也是弹。如果琴还能弹的时候，就不要追究琴的曲调变了。 尹沉饥肠辘辘地回到了教室，在四楼内侧，对面是低年级的班级，背后是人造山，但树木是原来就有的。 偶尔有什么游园活动就会在那里举行。季柯的位置偏后，他是属于学习态度很认真的那部分人，尹沉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的距离。 中间是过道，季柯英写体很漂亮，尹沉打眼看了一下，发现是新布置的作业。 冬日学校里暖气供得足，尹沉从后门进去后换了一件无袖学校制服毛衣，教室里三三两两的人都和尹沉打招呼。 尹沉桌子里也堆着礼物，他翻箱倒柜没找到上午上课用的辅导书，扭头从季柯的桌子里抽出一本。 顺便把季柯屯的面包牛奶各自不客气地拆了一个。 1 季柯学习成绩在班里算是很好的，他的笔记工整有序，和他一摸就炸毛的脾气不一样。 尹沉对着他的笔记抄着，他是标准的理工男，字迹人神鬼不能辨。 季柯踩着点从教室后回来的时候老师还没到，纪律委员瞪了他的一眼，季柯坐了回来，尹沉喝着咖啡冲着纪律委员笑。 纪律委员是个女孩，尹沉一笑她就脸红着转头回去了。 发型八二分的数学老师姗姗来迟。 季柯敞开了笔记本和书，身板挺直，坐得很正，他黑发顺着挥发的汗水黏在皮肤上，尹沉看着他放在脚边的黑色塑料袋猜是他来去匆匆的原因。 季柯身上很香，有一股干净舒适的沐浴露味道。 这在北方是不多见的，只有南方人才会天天洗澡。 所以季柯唇瓣干燥，一看就很缺水。 季柯把塑料袋递给尹沉，指了指坐在后排女生。 那女孩一头天然自然卷，扎着低马尾，正趴在桌子懒洋洋地记笔记，尹沉眼巴巴地抬起眼睛，手里拿着季柯给的塑料袋没动。 季柯招了招手，尹沉眼睛微亮。 突然一只粉笔头精准打击到了尹沉的脑门上，二八分的数学老师推了推平框眼睛，重重地强调了刚才说过一遍的知识点。 尹沉心虚地扭过头，趁着季柯不注意偷偷看了一眼里面是什么东西，随后他脸一红。 在数学老师蹲下去捡粉笔擦的时候，他精准地黑色塑料袋扔到了那姑娘桌子上。 尹沉面无表情地瘫回椅子了，老神在在地抽着踢写着只能自己理解的笔记，但绯红的耳廓暴露了他真实想法。 “季同学。” 尹沉下课的时候转头问，“你就买了这个？” 季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问，“礼物你拆了吗？” “回家拆。” 夜雨说，他又高兴起来，“保持神秘感。” “挺好的。” 季柯转头回去继续写作业了，尹沉皱着眉，表情像是吃了一个黄连一样。 季柯看到了，但什么也没说。 倒是那个天然卷的女同学，跟尹沉更熟悉一点，她过来谢谢季柯，也谢谢了尹沉，但只揍了尹沉——因为他扔的动作吓了她一跳。 下午时间很快磨过去了，晚自习时候尹沉睡了一个自习，又抽了文科作业自己做了，其他都抄了后座的学习委员。 尹沉提着书包披着羽绒服站在一楼阴影里，蹲到了一个熟人，季柯瞪了他一眼。 “我爸昨天喝了酒又要打我妈，我把他打了一顿。” 尹沉说，季柯不置可否，“然后呢？” “我舅舅把我妈接回去先住几天，我爸说我敢回去就砍了我。” 尹沉摊了摊手，一点也看不出他有多伤心，“我感觉我爸妈要离婚了。” “那也挺好的。” 季柯总结道，“你昨天生日就是这么过的？”尹沉久久没出声，他俩走到快校门口，尹沉把季柯拉到阴影里抱了一下，季柯心软了一下让他得逞了。 “你今晚去哪儿？” 季柯说。 “开个宾馆吧。” 尹沉叹了口气，季柯犹豫了一下，拉住了尹沉的袖子。 “走吧，跟你妈打个电话，去我家住。” 季柯说完，尹沉听到自己的心跳猛得跳起来，他几乎一瞬间想了很多年轻气盛的事情，但尹沉面上还是只是惊讶地说，“不会麻烦你们家吗？不方便吧，算了，我住宾馆也没事。” 季柯走到一辆低调的公务车前，开了门，直接把尹沉推进去，不耐烦地说，“闭嘴。” 夜雨目瞪口呆地看着内置车标。 2 第二天醒来，尹沉总算知道为什么季柯让他闭嘴了，他们家是独栋别墅，还有一个后花园，别说住一个他了，就算把全班叫过来都绰绰有余。 可惜自带浴室里没有季柯同款味道的沐浴露，别墅里顶楼窗户可以在那片学区房里找到他家。 “怎么还不起来？” 尹沉敲了敲季柯的房门，他拉开一个缝，空荡荡的别墅让他没什么安全感，一个黑影从房门缝隙飞快地跑出来。 尹沉认出来那是季柯手机锁屏的猫，那只猫比手机上胖多了，精神派头很足，根据尹沉多年撸猫经验，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只公公，还发了腮。 不知道是不是尹沉目光探究意味太多，那只胖猫娇声娇气地走过来，随后被季柯关在门外。 季柯躺在他的床上，穿着棉质睡衣，睡姿十分自由，尹沉内心吹了一声口哨，手上却只是拉开了窗帘，阳光洒进来。 “...阿姨，你先出去吧阿姨...” 床单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尹沉咳嗽了一声，“马上要迟到了，快起来。” 季柯半梦半醒从床上坐起来，顶着一头黑发，盯着穿着整齐的尹沉，在尹沉没有反应过来时候把他压在了床榻里。 “不...睡觉...” 季柯仍然半梦半醒但无比坚决地说，尹沉鼻翼蹭在季柯柔软的睡衣、皮肤上，但他坚定地把季柯拉起来，带着他去洗漱。 开学军训的时候他就知道季柯有起床气的习惯，这算不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尹沉看着坐在自己对面呆愣吃麦片的季柯就知道这家伙还是没有完全清醒。 实际上也是如此，季柯麻木不仁地吃完燕麦，正准备打电话叫司机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动作盯着尹沉。 “今天是周六，你不会不知道吧？” 尹沉正在遭受一定程度的挨打，他胸腔共鸣，发出一阵笑声，恶作剧成功的事情让他很是得意。 季柯放猫咬他，尹沉身形敏捷地躲过胖子的连环小短手。 季柯最后往前一推，把尹沉推得后退到了墙边。 尹沉伸出双臂抱住季柯侧头还在笑。 “季同学，可是你邀请我到你家来的。” 尹沉挑着眉头，他的灰发顺着脸颊垂到季柯耳侧，鼻息呼出温热地打在季柯的皮肤上 “你可不能殴打客人——” 猫公公，夜雨的手下败将——不满地在尹沉脚边蹭来蹭去，季柯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十分厌弃。 3 “还记得我们开学的时候吗？” 尹沉的声音在季柯耳侧响起，他俩并肩走在商场里，尹沉还习惯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季柯脖子上挂着尹沉的耳机。 “我在大礼堂见到你。” 季柯说，“你妈妈还跟着你一起。” 尹沉吹了声口哨，他说，“我是在厕所见你第一面。 ”季柯想起来了，他啊了一声，“你当时也在？” 开学有个傻逼在厕所挨打被处分了，季柯是本部升上来的，所以早早到了学校，帮着老师做一些志愿工作。 就看见一个女生从厕所跑出来说有变态，季柯想也没想就找了老同学一起把人拖出来，发现是个男的后直接打了一顿。 尹沉新入学还在学校瞎转悠，躲在阳台外抽烟，就看见这么刺激一幕。 他对季柯印象深刻，揍人的拳头拳拳到位，最后还从这时明哲保身了。 尹沉对此啧啧称奇，并且以为季柯是跟自己一样的大滑头。 事实证明牛头不及风马牛，开学那会尹沉为了调查季柯明面好学生代表下的真实面目，还跟着他回家了好多次，当然季柯不知道跟踪的是尹沉。 尹沉想到这一茬，就忍不住发笑，季柯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尹沉没忍住凑过去亲了一口季柯脸颊。 “草，” 季柯没忍住，“别人看到了怎么办。” “看呗。” 尹沉插着兜，抬头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同班同学在同一商场和自己相遇的概率有多大。 天然卷尬笑了几声，不知道在那里看了多久。季柯一个侧步跨出去，他脸色冷了下来，尹沉伸手和尴尬的天然卷挥了挥手。 过了会，他们仨坐在咖啡店里，天然卷抱着咖啡说，“没想到你们是一对。” 季柯在吃面包，尹沉给季柯咖啡杯里加了几块方糖，他笑着说，“知道的人不多，记得保密。” 天然卷吃了口店里最贵的蛋糕，摆了摆手，“想什么，我不是那种大嘴巴的人。 “但是...” 天然卷说到这里犹豫了下，她翻出一些聊天界面给季柯看，尹沉凑过去，“年级里都在传我和你男朋友绯闻。” 尹沉看到照片是学校论坛里的，消息显示的群是年级群。 “这有什么啊。” 尹沉不为所动，季柯咳嗽了一声，尹沉正色道，“下周我和他们造谣的说说。” 天然卷不好意思的点点了头，“谢谢你俩，我当时真的不方便。” “没什么。” 尹沉没骨头一样摊在季柯身上帮着说，季柯又没忍住白眼，“我男朋友助人为乐。” 4 短暂周末结束了，尹沉披星戴月地写完了作业，因为季柯让他自己写。 尹沉脑子好，转得快，但就是爱偷懒耍小聪明。 季柯平时也惯得他，但马上月考了，他比尹沉更上心点。 老班调座位都是按排名来，尹沉无所谓坐哪儿，但考差了肯定抢不到季柯周边的位置。所以他就吭哧吭哧地写着，就连朋友社交平台找他也没找到人影。 季柯在班里比较高冷，有什么事找季柯一般都得先找尹沉说一遍。 他俩都没看消息，以至于错过了最新的消息。 第二天尹沉进了班级，感觉周边人目光都怪怪的，他狐朋狗友幸灾乐祸地说，“你怎么找到了女朋友都不和我们说？” 尹沉一边拆礼物，一边否认，季柯背着书抽空抬头看了一眼和人聊得正欢的尹沉，踢了踢他椅子。 尹沉就乖巧地转身回去坐好了。 “尹沉，下课后来办公室。” 老班点着头，他抱着手，一脸严肃地说。 下课后季柯点了点后座同学的位置，纡尊降贵地问，“怎么了？” 后面那位同学很给学霸面子，他说，“尹沉谈恋爱，在校外被别的班主任发现了，现在正挨骂不是？” 季柯身子一僵，他转回去坐着，偷偷拿出手机看，也没有个信息来源。他手往尹沉抽屉里一摩挲，拿了他的手机。 尹沉的手机和他本人一样放荡不羁，锁屏就是最喜欢的摇滚音乐团队，密码原始四个零，里面是足球曼联的支持图标，游戏和社交软件在里面杂交出一块生命力的地域，强迫症患者看了头皮发麻的红点消息和消息通知。 季柯精准地在里面找到了尹沉学校用的社交软件并看到里面99+的消息，还有跟原始社会一样拥有自己语言系统的备注和分组。 季柯：麻了。 所幸尹沉很快回来了，他拉着一张脸，季柯疑惑地抬了抬眉。 “老班...劝我好好学习，像我对象一样优秀。” 尹沉眼神空洞，他麻木地说。 季柯看了一眼天然卷，心想是比尹沉好一点，不以为然地准备坐回去被尹沉抓紧了手腕。 “被发现了。” 尹沉低头小声说，他语气很丧气，“我很抱歉，柯柯。” 季柯冷汗流了下来，他啊了一声，看到尹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伸出手摸了摸强装镇定的人形金毛。 “没事。” 季柯说，“以后作业都不给你抄了。” 尹沉听到这个消息跟要了他命一样，他崩溃地撞倒在椅子上，季柯却笑了起来。 “怎么被发现的？你好好和我说说。” 尹沉才想起来说，他抹了把脸，叹了口气说，“就是遇到天然气那次，当时隔壁班老班就在附近吃饭，正好认识我俩...服了，怎么这么倒霉。” “是天然卷，不要总是给同学起外号，夜雨。”季柯说。 “哼哼。” 尹沉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