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文 唯一是你 第78章 草芸
七夕摆酒当天,天刚蒙蒙亮,王晓佳和蒋芸就都起来了。
根据柠城本地习俗,家里有婚嫁喜事当天清晨,喜主家要派人祭祖敬告祖先,让先人一起高兴,庇佑新人幸福安康、家族兴旺发达。
王斯愉本人本来应该跟着去的,但因为坟地在山上,王斯愉腿脚不便,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王建涛和王梅芬就让她不要勉强了,由宋禹替代她前去。
王晓佳和蒋芸洗漱好下楼的时候,宋禹已经由酒店过来了,正坐在大厅里和王建涛说话。
他头发打理得很利落,穿着短袖衬衫,肩膀宽阔、坐姿端正,看起来很阳光也很高大。
王晓佳和蒋芸介绍:“那就是小鱼的未婚夫,宋禹。”
蒋芸隔着小半间房间端详他,忽然就从鼻子里发出了很轻的笑气音,很愉悦的样子。
王晓佳莫名:“怎么了?”
蒋芸也不回答,只是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问:“他是不是经常给小鱼送花?”
王晓佳点头:“怎么了?”
蒋芸忍不住又笑了一声,才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看起来蛮好的,小鱼眼光不错。”
王晓佳歪头表示不信服,蒋芸却怎么都不肯说了,只牵着她的手往前走,转移话题:“叔叔早上好。”
王建涛和宋禹都看了过来。
王晓佳拿她没办法,只好先放过这个话题,跟着她一起给王建涛、宋禹打招呼了。
王建涛见蒋芸今天换了一身裤装,穿了运动鞋,顺口问:“一会儿你要一起去?”
蒋芸点点头。
王晓佳解释:“我想带她去见见爸爸。”她眼神里透着一点请求。
王建涛倒不是很意外,只是问:“你开电动车还能载人吗?”
王晓佳放松下来,连忙应:“可以的。”
“那一会儿我去隔壁再借一辆电动车,我和小宋一辆,你婶婶一辆,你和小时一辆,可以吧?”
王晓佳当然没有意见:“谢谢叔叔。”
王建涛睨她一眼:“说什么傻话。”他站起身,招呼道:“好了,我去借车,你们去吃饭吧,争取早去早回,再晚太阳大了,你们该嫌晒了。”
王晓佳和蒋芸都笑了起来,说没关系。
王建涛嗤笑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
七点钟,几个人吃过饭后,一番准备,终于出发了。王建涛给王晓佳借了一辆黑色的小绵羊,虽然半新不旧的,但操纵感还不错。
王晓佳久违地骑行,竟一点生疏感都没有。
蒋芸跨坐在她的身后,搂着她的腰,亲昵地贴着她的背。清晨的风裹挟着夜半还未散尽的雨露清爽从两颊拂过,带着一种久远的、怀念的味道。
蒋芸感慨:“好久没这样吹风过了。”
王晓佳说:“我也是。”离开学校以后,她再也没有骑过电动车,更没有载过人了。她忽然很想问问蒋芸,后来,她们买的那辆电动车呢。
可是她不敢问。
无非是卖了,或者,扔了。
没想到,蒋芸主动提了起来:“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买的那辆电动车吗?”
王晓佳喉咙紧了紧,应:“嗯。”
蒋芸把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问:“你猜它最后怎么了?”
“怎么了?”
蒋芸淡淡地说:“它被人偷了。”
在她实在太想她,又太恨她,想卖掉它的时候才发现的。明明也已经打算好不要它的了,可是,发现它真的不见了的时候,她却再一次感到了心空了的痛。
她像无头苍蝇一样绕着街区、绕着停车坪、绕着周边的二手车店,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直到后脚跟起泡。
直到天黑。
直到死心。
王晓佳完全没有预料,心跟着一空,一时间不知道应什么才好。
蒋芸叹笑了一声,像是有些惆怅,又像是有些宠溺,说:“赔我一辆吧。”
王晓佳心里涩涩的,应:“好。”
蒋芸又说:“等晚一点吧。等退休了,我们回申城定居,把房子买在环城路旁边,每天早上和傍晚,我们就可以骑着它出去兜风了。”
只想象着王晓佳就感到了幸福。她放松了脊背,虚虚地靠进了蒋芸的怀里,软声应:“好。”
蒋芸眯起眼睛,享受了两秒,才故作正经地提醒:“开车呢。江来来女士,请你注意安全,我不想去交警大队捞你。”
王晓佳不由笑出了声,配合着她哼唧了两声不满,坐直身子,认真骑车了。
二十分钟后,车子骑到了半山腰上,上不去了。
五个人下了车,把电动车停靠在山路旁,提着锄头、祭品、铁桶、纸钱和水步行上山。蒋芸还是第一次来这种无规划的私人墓地,也是第一次走这么陡的山路,看什么都觉得陌生,但因为有王晓佳在身边,又觉得什么都亲切。
她主动分担了一大袋的纸钱,打着伞,和王晓佳一起,一句抱怨都没有,安安静静地往上走。
王建涛用锄头担着水和几袋子纸钱走在她们后面,看着王晓佳几次要帮蒋芸拿一点,蒋芸都不肯给,看着蒋芸晒在阳光下的半边身子和王晓佳笼罩阴凉里的整个身形,眼里有越来越不加掩饰的赞赏与欣慰。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他相信王建泽也是想得开的。
走了大概有二十分钟,蒋芸和王晓佳体力渐渐不支,王建涛走到了她们的前头,把蒋芸手上的纸钱一并担走了,快步上山。王梅芬和宋禹紧随其后。
蒋芸没了手上的负重,便又接走了王晓佳提着的篮子,和她一起,走在最后面,稳步向上。
不多时,几个人终于都要到了王晓佳爷爷奶奶合葬的墓前。王建涛大步跨上了水泥铺就的墓坪,把水和纸钱放下,回过身子等还在山路上的王晓佳和蒋芸他们。
王梅芬和宋禹很快地也跨上去了。
只剩下王晓佳和蒋芸了。
意外的,王晓佳在岔路口上,拉着蒋芸不动了。她遥遥望着他,说:“叔叔,我和蒋芸就不过去了。”
王建涛惊诧,刚想说话,就听见她又说:“我想,奶奶应该是不会想见我的。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要惹奶奶生气了。”
王建涛无言以对。
他看着王晓佳和蒋芸紧牵着的手,知道王晓佳说的是真的。如果老人还活着,此刻不知道该又是怎样的狂风暴雨。
人生中最后的日子,老人都还在逼迫、咒骂着王晓佳的。那些伤害、那些争执,都是那样真切地存在过的。偶尔逢年过节祭祀,王晓佳但凡在家,也都是肯跟着磕个头烧个香的。说实在,他也没有资格再要求她更多了。
罢了。
他说:“去看你爸爸吧。你认路吗?”
除了送殡那一次,这些年里,王晓佳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的。
王晓佳脸色白了白,说:“我认得的。”
这些年的梦里,这条路,她走过很多次了。送殡队伍的唢呐鞭炮声,不知道惊醒过多少次她的梦。
“那等会儿在停车的地方会和。”王建涛叮嘱。
王晓佳点了点头,和王梅芬、宋禹打了声招呼,带着蒋芸往直继续前行了。
蒋芸能感觉到她的情绪低下去了,什么都没问,收了伞,扣紧了王晓佳的手。
王晓佳回了她一个很淡的笑。
蒋芸心口开始发闷。
王建泽的墓离他父母的并不远,不过再走几分钟就到了。
坟墓已经不是王晓佳记忆中的样子了。矮矮的黄土堆已经照着她前两年的意思,新补上了水泥,铺平了墓坪。一整年都没有人来过了,墓坪里除了有些许落叶和杂草,还算是干净的。
王晓佳咬了咬唇,定神看蒋芸,再次和她确认:“上去吗?”
蒋芸蹙眉,什么话?
她不悦地松开了王晓佳的手,看也不看她,自己跨上了墓坪。
王晓佳怔了怔,眼眸亮了一点起来,跟着蒋芸踏上去了。
积灰还是挺严重的,不打扫实在看不过去。王晓佳忘记带扫帚过来了,只能从旁边的树上折了一长条带着大片叶子的树枝下来当扫帚。
蒋芸依样画葫芦,也想折一条下来帮忙。可做什么都有模有样的她,做起这件事却是意外的笨拙,王晓佳光看着她站在山崖边上就够心惊胆战了。她连忙攥住了她的手腕,给她指派其他的任务:“你帮我把墓碑上的字重新描一遍好不好?”
蒋芸犹豫了下,看墓碑上的黑字确实已经褪得很厉害了,便接了下来。
她从篮子里拿了漆和笔,又从挎包里拿了纸,走到了墓碑旁,没有在意脏乱,直接坐下了身子,仰着头,先把墓碑整个擦拭了一遍,而后才一笔一画认真地描摹起了墓碑上的字。
王晓佳打扫完了墓坪上的积叶,蒋芸还在描摹。她已经在描大名旁最底下的那行生年与卒年的数字了。
位置比较低,字太小,王建涛提供的毛笔太粗了,要描好并不容易。
蒋芸贴得很近,身子压得很低,一只手提着笔,只用笔尖描摹,一只手捏着纸巾,随时防止多余的漆下溢。太阳烤在她的身上,王晓佳看见,她的脸侧有一层薄薄的汗水在阳光下隐隐闪烁着。
她抿着唇,脸上是那样庄重、那样认真的神色。
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与嫌弃。
王晓佳凝视着她,整个眼眶忽然酸胀了起来。
那句午夜梦回常常像尖刀一样扎进她心口的“恶劣的基因果然会遗传的吧”的回音,好像终于从耳边彻底消散掉了。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尖锐的痛楚。
她捧着花束,走到蒋芸的身旁,蹲下1身子,从背后抱住了蒋芸。
蒋芸愣了愣,放柔了声问:“怎么了?还差一点就描完了。”
王晓佳把花放到了墓碑前,不说话,只是双手搂住了蒋芸,贴着她,很轻地颤抖。
蒋芸整颗心跟着她颤了起来。
她捏着笔杆的指尖发了白,用捏着纸巾的那只手握住王晓佳圈在她腰上的手,轻声哄:“来来?”
王晓佳回握住她的大拇指,手很冰很凉,好几秒后才应:“我没事。”
“蒋芸,”她低哑地坦白:“其实,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我不知道他想不想见我、记不记恨我。”
“怎么会这么想。”蒋芸声音放得越发柔。她放下了纸笔,侧过身回搂住王晓佳,眼神比太阳还要温暖。
王晓佳注视着她,一颗颤抖犹疑的心,在她的目色中越发摇摆,越发挣扎。
她听到了锁链剧烈晃动的声音,听到了那一扇从未见过阳光、从不敢对人敞开的心门里,那一只濒死已久的小怪物,正颤颤巍巍地撞着门,想要让蒋芸也抱抱它的声音。
她拒绝不了。也舍不得拒绝。
她不知道,这世上如果连蒋芸都不愿意接受它的话,还有谁能够接受它。
她颤着下唇,手撑着地面,慢慢地坐了下去,倚靠在蒋芸的肩膀上。
蒋芸静默地拥着她,没有催促。
许久后,王晓佳目视着王建泽的墓碑,喉咙动了动,终于鼓足了勇气,吐露心结:“蒋芸,他在的时候,我对他一点都不好。”
蒋芸握紧她的手,安静地聆听。
王晓佳目光寂寂地说:“我人生中的一切噩梦都是从他开始的,我没有办法原谅他。”
“同在屋檐下四个月,我没有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甚至没有和他说过几句话。”
“他刚出狱时,我甚至……”王晓佳不自觉地攥起了五指,“恶毒地想过,他为什么还要出来,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不能就那样永远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蒋芸心疼地摩挲她的五指,试图放松她的力道,王晓佳却越攥越紧。她语气还是克制的,声音却渐渐发涩:“人生中所有的坏脾气,几乎都忍不住对他发了。”
“我觉得他不值得我的善意,他不配。”如果剔肉放血可以洗脱她身上的肮脏基因,可以让她变成清清白白的自己,她愿意。
可是她也不配。她必须活着。
“我记得很深的一次,”她说:“我刻薄他,‘你不出来,这一整条街就是安全的’。”
那时候,她为了王斯愉的假肢,为了客户源和业绩,天天早出晚归,四处奔波,一应酬起来,喝酒像喝水一样。
有一晚,她又一次应酬完,半死不活,乘着最晚班的公交车回来,下了站,一扭头就看见不远处大路的尽头,王建泽那个略微佝偻的身影正站着,巴巴地望着这边的站台。
一看见她,他就小跑着过来了。
王晓佳太阳穴突突地跳,心思慌乱,以为是小鱼又出什么事了,强忍着胆囊的疼痛也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你干什么?”她蹙着眉,话问得又急又冲。
王建泽登时停住了脚步。他好像有点尴尬,又有点无措,但很快就都压下去了,瘦削的脸上露出温厚的笑,解释:“我出来接你。”
“我刚刚在窗边站着,发现今晚路灯好像坏了,里面那一整条都不亮,怕你回来了不安全。”
王晓佳顺着他的话朝他的身后看去,通往他们住的那栋楼房的那条路果然昏暗一片,没有一盏灯亮起。
骑着电动车载孩子下晚自习的中年男人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留下听不清的零星笑语。
王晓佳忽然间就想起了多年前,她和陈熙竹一起做兼职时,下班回家路上,也常常有一段路是这样没有路灯的。
那时,她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无助。
可硬着头皮,她也骑过去了。从小到大,这样的路,她又走过了多少条?他现在才开始担心会不会太可笑了。
她忽然觉得喉咙梗得厉害,心硬得像石头,无法分辨清的情绪胀满了她的胸腔。她张口,冷语嘲讽他:“你不出来,这一整条街就都很安全了。”
一刹那间,她看见他脸上血色褪尽,嗫嚅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很可怜的样子。
她右下腹更疼,全身都有些支撑不住地抖了。可她硬撑着,站得笔直,一步一步,路过他,漠然地走进了昏暗中。
很久以后,他才跟回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常地敲门,给她烧热水,给她泡醒酒茶,帮她把脏衣服脏袜子都洗掉。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站在外面都想了什么。我以为那一次以后,他就知道死心了,不会再来烦我了。可是,第二天,第三天……路灯没有修好的每一天,他还是站在那个路口等我,像尾巴一样,走在我的身后。”
“他试图和我搭话,我没有理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那时候,他已经病得很厉害了。每天都会疼,每天都在难受,可是每天对着我,却都不敢说。”
她声音涩到发哑,深深地吸气,问蒋芸:“蒋芸,我是不是太坏,太不应该了……”
蒋芸心口跟着她的吸气泛起沉闷的痛,她用额头揉蹭她的侧脸,安慰她:“不是的,来来。你也不知道啊,这不能怪你,不怪你的。”
可王晓佳却露出了比哭更让人难受的苦笑,说:“怪我。”
“叔叔他,怪我的。”她声音里,有了隐忍的哭腔:“他问过我,‘你天天和他住在一起,你怎么没有早点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的腹水涨起来了,我不知道,还是我婶婶偶然在菜市场碰到他,觉得不对劲才发现的。”
“可已经太晚了,手术没有意义了。他说家里情况不好,不要浪费钱了,一天院都不肯住,自己回家了。”
“八月份发现的,十月,他就走了。”
“他走的那一天,我们心里都有预感大概快到时候,但谁都没有料到,那真的就是最后一天了。前一天晚上,他还因为不想吵醒我,挺着肚子,自己起身过一次。那时候,他肚子已经胀到胸口了,除了一点流食,很久都吃不进东西了。可那一天,他突然说嘴巴烧得很厉害,想吃冰棒。我叔叔就打电话给我,让我下班的时候带一根冰棒回来。”
“我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是一根豆沙的冰棒。”她眼眶酸胀得厉害,仰起头,几乎要忍不住眼泪了,“他尝了两口,口齿不清地说‘不好吃,卡喉咙’,他说,他想吃他刚出狱那天我给他买的那种水果味小冰棒。他说那个好吃,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味道。”
“我一时间说不上来什么感觉。那个冰棒,我根本不是买给他吃的,是我叔叔不吃,说要留给他的。我什么都没说,转过身,下楼就去买了。”
“那是我那几个月里,第一次那样想满足他的心愿。”
可十月的天已经凉了,便利店里几乎都不再进货了,冰箱里,都只有盛夏天卖剩的几种滞销品种了。没有他想吃的那一种了。
“我一个店一个店地找过去,从街头问到街尾,都买不到他想吃的那种。我开了一辆共享单车,骑了几条街,终于在一家很小的小卖部里找到了。我付了钱,刚要往回骑,我叔叔给我打电话了,他问我去哪了,让我快回去,说他吐血了,可能快不行了。”
那一瞬间,她手脚冰凉,好像连血液都被手中的冰块凝固住了。
她已经回想不起自己是怎么骑回去的了。她觉得她已经用尽全力,用了最快的速度了。
“可还是太慢了,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王晓佳的眼泪落了下来,说:“他是睁着眼睛的……死不瞑目。”
“我叔叔红着眼睛说,他一直在看门口,是想等我的。他让我喊他一声,让他安心地走。”
“可我攥着冰棒,喊不出来。”
“我叔叔怪我,求我,我还是喊不出来。我看到,他给他合上眼,有眼泪顺着他闭着的眼角流下来了。”
“我终于叫出了一声爸爸,可是,他听不到了。”
“他听不到了……”
“蒋芸。”她声音里都是颤抖,痛苦钻凿过她的心脏,让她说不下去。她想要蜷起自己,躲进黑暗的角落。
可蒋芸抱紧了她,不容许她逃避,不容许她躲藏。
她听着耳边同样沉重的呼吸声,终于慢慢地放松了四肢,再次努力地放开了自己。
她用哽到难以成句的嗓音继续了剖白:“他出狱那么久,我一声爸爸都没有喊过他……”
“我觉得我有理由不原谅他的,可是,他不在了以后,我却慢慢不能够原谅自己了。”
“我常常会在喝醉了回家时,想起他给我泡的那一杯醒酒茶,会在走过黑暗路口时,想起他日日等待的身影,会在煮粥热菜、洗衣拖地的时候,想起他日复一日忙碌讨好、自讨没趣的模样,会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看见,他在病榻上,注视着我,始终期期艾艾,盼着我能喊他一声‘爸爸’,可转瞬间,他就被推进火炉里,变成了小小的一个盒子。”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他的遗憾,还是我的遗憾。到底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她的脸庞上都是泪,单薄的肩头硌在蒋芸的身前,像刺刀扎在蒋芸的心里。
蒋芸喉咙也哽到发涩。她侧转了身子,一手扶在王晓佳的肩膀上,一手轻拭她脸上的泪水,凝视着她,低沉却温柔地说:“不是你的错,来来。”
她说:“你已经比我们大部分人都做得要好了,换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见得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王晓佳眼波颤动着,下唇咬得很紧,像是很怀疑,又像是很委屈,泄了一声呜咽出来。这些年里,她一直困在崩塌的世界、混乱的人生观中,无人可诉,更无人肯定过她。她不知道,做了那么多错事的自己,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到底还值不值得被原谅。她低下头,充满不确定,抖着声线问:“真的吗?”
蒋芸听得心都要碎了。
她双手捧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她,对着她的眼睛说:“真的。没有人怪你的。叔叔也没有怪你的。”
王晓佳眼里水光更甚了。她没有眨眼,大颗的泪却自己滚了下来。她说:“叔叔骂我,说我没有心。”
蒋芸有些恼王建涛,哄:“他那是气话。”
王晓佳眼神黯黯的:“也许是真话。”
她说:“我明知道我爸爸他改好了,时日无多,也不肯再给他一次机会。”
蒋芸说:“这不怪你。来来,本来就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能得到一句'没关系’的。本来就不是所有的悔改都能得到谅解的。伤害发生过了就是发生过了,凭什么都要一笔勾销。况且,你最后不是也原谅他了。”
王晓佳下巴剧烈地抖了起来。她怔怔地望着蒋芸,犹疑不安,又充满渴求,隐忍到极致,才用着气音剖开自己的心,问出那一句:“就算……我凉薄自私,在听到他说要放弃治疗时,松过一口气,也没关系吗?”
那时候,她负担太重了,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蒋芸看不得她这样,眼圈通红,不住地摩挲着她的下巴和下唇,让她放过自己。
她说:“没关系的,来来,没关系的。这都是人之常情。”她像亲吻珍宝一样亲吻她的泪水,告诉她:“我们都是平凡人,有着平凡人的七情六欲、爱憎恨恶。没有那么宽容,没有那么完美,又有什么关系?到底为什么要用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
“来来,原谅别人和原谅自己,都是一门功课。前者,我再也没有见过谁做得比你更好,后者,”她抚摸着她的脸庞,从来冷清的眼里也有泪,说:“我和你一起努力好不好?”
王晓佳看见,她的眼里清晰地倒影着自己——那个小小的、狼狈的、孤孤单单、从来像困兽一样,完整真实的自己。
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是可以全然接纳她的,如珠如宝,永远站在她同一边的。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她的怀里,埋在她的颈边,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像孩子一样,在人前放下了所有的防备和伪装,放肆哭出了声,像要哭尽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无助和迷茫。
蒋芸抱着她,闭上眼,泪水和着王晓佳的泪水流进自己的心窝里。
风在吹,云在飘,墓碑上“王建泽”三个字新补上的漆,在阳光下闪耀。
蒋芸说:“来来,你爸爸一定听到了。”
“他很爱你,永远不会记恨你的。只有你好起来,幸福了,他才是真的没有遗憾了。”
树叶在风声中沙沙作响,像是应和。蒋芸问:“你听到了吗?”
王晓佳在她身上,抽噎着,很久后,细声回:“听到了。”
蒋芸揉她的后脑,满目爱恋,像哄爱人,又像哄孩子。
阳光把她们的影子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再无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