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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不存在的战区第一卷(六)

2021-10-25 22:36 作者:轻小说图书馆管理员  | 我要投稿


「唉,应该说……很有我们国家的风格吗?」

不出所料,听完一切内幕的阿涅塔,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为防隔墙有耳,地点选在她的研究室,还特地支开了所有人。桌上摆着一对黑兔与白兔马克杯,里头装了咖啡,另外还有颜色相当奇特,半紫半粉红的饼乾。

「拜托你了,阿涅塔,帮帮我好吗?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阿涅塔的表情依旧兴致缺缺,只见她伸手捏起一块饼乾。

白银眼眸一转,望向蕾娜说道: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她的眼神就像在世上生存了千年之久,已然厌倦一切的魔女,理智而淡漠。

「上电视发表演说?找大人物直接谈判?你也知道根本没用吧。事到如今,要是光靠充满理想的言语攻势,就能让大家洗心革面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你自己不是也很清楚吗?」

「这……」

「可以收手了吧?你无能为力的。不管你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所以就别再──」

「别说了,阿涅塔。」

不堪入耳的话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对方是自己很重要的挚友。即使如此,唯独那句话怎样都不可原谅。

「这是人命关天的问题。你明明知道的……拜托你别闹了,不要再拿『做也是白做』这种藉口假装自己是个坏人了。」

「别再闹下去的人是你才对!」

阿涅塔突然站了起来,气势凶猛到让蕾娜顿时倒抽一口气。

「放弃吧。真的不要再闹了。你什么也做不到的。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替那些人做些什么!」

「阿涅塔……?」

「以前我有个朋友。」

怒吼之后突然话锋一转──阿涅塔以平静的语气开口说道。

就像个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而后悔莫及的小女孩一样,声音是如此软弱而无助。

「他是住在隔壁的小孩。我爸和那个人的爸爸是同一所大学的研究者,所以也成了好友,而我也经常和他一起玩耍。他妈妈那一边的族人代代都传承了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妈妈、年纪大他很多的哥哥和他自己,就算分隔异地也能稍微感应到彼此的情绪。」

阿涅塔的父亲是脑神经科学家,从事人与人交流时脑部运作状况的研究。

那个人的父亲是人工智慧的研究者,目标是创造能与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工智慧。

所以他们两位所进行的研究,实际上一点也不危险。只是让实验对象戴着像玩具的感应器,和待在其他房间的另一个实验对象说话而已。由于实验过程像玩游戏一样简单,所以阿涅塔跟父亲撒撒娇之后,也如愿参与了好几次实验。重现实验的实验对象,都是从父亲研究室的学生当中募集的,在学分和母亲的茶点诱惑之下,几乎所有人都选择参加。

那时,虽然几乎没有得到成果,却很开心。

「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那时他们才刚上小学不久,但邻居家小孩却再也没去上学了。可以想见当时有色种的处境有多么恶劣。

在学校因为「这个人跟肮脏的有色种交朋友」这种理由遭到霸凌的阿涅塔觉得很不甘心。

于是她把怒气发在等她回家一起玩的那个小孩身上。

因为大吵了一架而情绪失控的阿涅塔,终于忍不住说出「肮脏的有色种」这种话来。

那个小孩并没有露出受伤或屈辱的表情。只是一脸困惑地望着阿涅塔,好像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即使如此,自己和那个小孩之间还是产生了无法抹灭的裂痕,而造成裂痕的责任在于自己的这个事实,让阿涅塔感到非常害怕。

因为她很害怕,所以就……

当时,父母为了要不要将朋友一家人藏匿起来这件事,反覆讨论了很久。担忧万一东窗事发会给家人带来危险,因而犹豫不决的父亲问了阿涅塔的意见。

面对心里其实希望女儿给自己最后一丝勇气的父亲,阿涅塔却给出完全相反的意见。

我才不管那个人呢。我才不要为了那种人冒险。


就在隔天,那个小孩和他们一家就被带往强制收容所了。


我们也没办法啊,反正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改变了。她只能这样想。

可是……

阿涅塔发疯似的笑着。然而见到这一幕的蕾娜却想着,这位友人是多么为我着想啊。

「蕾娜啊。虽然你表现得像个圣女一样,但事到如今你也跟我同罪喔……不然你觉得那个同步装置究竟牺牲了多少八六?」

「难不成……」

人体实验──…………

「因为这是要用来对话的装置,当然不可能用动物做实验吧。政府明明老是说八六不是人,却只有在这种时候会选择性放宽标准……因为迫于必须尽快拿出成果的压力,研究便在无视实验对象的条件下继续下去了。父亲则是被指派为研究的主导者。」

虽然当时父亲什么也没跟阿涅塔说,可是所有留下来的纪录她全都看了。

因为超出负荷而烧掉大脑或是自我界线崩坏等等,所有人都是受尽折磨而死。

而且大人都送去战斗和服劳役,所以实验对象都是小孩子。

八六是用编号来管理的,纪录上不会出现任何名字。因此──

无论是父亲或是其他人,都不清楚位于远方某处收容所当中的实验室里,某个死状最为凄惨的实验对象,也就是和那个小孩同龄的少年,究竟是不是他。

「那次事件不是意外。爸爸他是自杀的。」

对朋友见死不救,还让他们饱受折磨而死的自己,才是最该受尽痛苦而死的人,

父亲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怎么可能会是设定错误。

既然如此,对那个小孩见死不救的自己,也应该背负同样的罪孽。基于这样的想法,阿涅塔才接手了研究计画。

后来,接到了调查自杀管制官的同步装置的委托,又听见原因可能来是一个处理终端时,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要是跟他们说,因为调查上的需要,请把那个人带来,会怎么样呢?

只要用贵重的样本当理由,就能把对方留置到战争结束。虽然这样做跟软禁没什么两样,但至少能让对方活得久一点。至少,自己还能拯救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她突然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

自己可是连对童年玩伴的那个小孩都没有伸出援手啊。

听到运输部的那些人渣用不是自己的工作为由推托之后,她反而松了口气。看吧,自己果然什么也办不到。连一个人也救不了。

「不过,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阿涅塔如此嘲笑蕾娜。嘲笑到现在还没有想通,好像完全不知道人类的恶意是没有底限的,这位善良又愚蠢的好友。

「你的确改变了某些事──就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了更久,那些人才会接到大剌剌叫他们去死的命令,不是吗?要是受到的待遇没这么好,早早解脱的话,就不会接到这种可怕的命令了,都是因为你,才让他们必须面对这个!」

只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看到她脸色越来越苍白真是大快人心啊,但同时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愧疚。

我……

又一次……

伸手抓起杯子,扔进垃圾桶里。忘记是什么时候买的,记得当时还说着什么「我们找个能凑成一对的吧!」于是就一起选好款式才买下的马克杯。而且第一次用这个杯子泡咖啡时,也是在这个房间。

脆弱的瓷器裂成无数碎片,发出如哀号般的声响。

「我最讨厌你了,蕾娜……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在那之后,先锋战队又接到两次出击任务,这两次总共牺牲了三个人。

从这两次作战都能很明显感觉得到「军团」的战术和以往截然不同。和上次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时候一样,战术十分高明,精密而冷酷,狡猾多变。辛说这是因为有「牧羊人」在的关系。在投入超长距离炮型的那一战之后,虽然「牧羊人」没有亲上火线,却从后方进行指挥。

在这段时间,蕾娜完全帮不上忙。哪怕是一发掩护射击,或是撤回处刑命令的陈情。

就这样,他们终于接到了那个通知。


「前往『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的……长期侦察任务──?」

看见显示在资讯终端上头那个荒唐至极的通知时,蕾娜忍不住痛苦呻吟。

参加战力:本任务启动时依然健在的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所有「破坏神」机组。

侦察目标:所能推进的最终位置。

任务时间:不限。但期间若有成员后退,则视为阵前逃亡,就地处决。

伴随本任务的处置,则是包含知觉同步对象登录资料、友机识别登录,及共和国军籍等资料全数抹消。

侦察任务的携带物资,各一个月分量。

此外,其他部队及本部将不会为本次作战提供任何支援。

……太乱来了。

这根本不是侦察,也不是作战,而是叫他们毫无意义深入敌阵之中,一路推进到阵亡为止的命令。只差没有直接写明「请你们去送死」而已。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别说是一个月,就连几天也撑不过去吧。面对源源不绝的「军团」,侦察队转眼间就会出现伤亡甚至全灭了。在这一连串无意义战斗的最后,他们就这么被扔在战场上,走向死亡。

下达这种命令,放任这种事情发生的共和国,还是原来那个共和国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碎,她撞倒椅子,猛力站了起来。


「你希望我撤回特别侦察任务?是这样吗,蕾娜?」

「拜托您了,杰洛姆叔父大人。我们不能放任这种事情继续下去。」

站在最后的希望卡尔修塔尔面前,蕾娜只是不断低头恳求。

为了阻止作战而四处奔走的过程中,调查了许多资料才发现,就连这种离谱到极点的命令,在共和国军里都是行之有年的「传统」了。

不光是先锋战队。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剃刀」、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长弓」、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大榔头」。这些战队全都在六个月的任期中全军覆没,极少数的幸存者也会在最后收到同样的「特别侦察」命令。生还率清一色都是零。这就是用来把活到最后的八六「处理乾净」的最终处理场──

卡尔修塔尔望向放在手边的文件。

「……真不简单啊。下达特别侦察任务的时候,通常只剩下一两名成员能够参加。你是第一个能让他们以小队规模执行任务的管制官呢,蕾娜──所以我不是提醒过你不要自找麻烦吗?」

「……!」

因为你多管闲事让他们活得更久,才会──

蕾娜想起阿涅塔最后抛下的那番话,心生胆怯。她咬紧牙关,努力地忍耐。

「拜托您。共和国不该……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

「若是您认为光靠伦理或正义不足以打动人心……那么换成国家利益又如何呢?让那些优秀的处理终端白白牺牲,是一种明显损害共和国战力,乃至于危害国民性命安全的行为。若是由叔父大人亲自出马,便能诉诸舆论或是在国防会议上据理力争……」

卡尔修塔尔眉头深锁,听完蕾娜的陈情后,依旧皱着眉头开口:

「八六的全灭才符合共和国的利益。这是共和国政府,乃至于共和国国民台面下的共识,而共和国国军则是将此共识付诸实行,你不觉得事实就是这样吗?」

「这……!」

蕾娜简直不敢相信。她甚至不顾礼仪,双手放在古董书桌上,身体前倾,靠向对方说道:

「您到底在说什么!正如我方才所言,这只会对共和国及其良心有损……」

「如果让八六存活到终战之后,过去针对他们的各种不公将会转化为责难与补偿。强制收容、财产充公、强制兵役,族繁不及备载。光是财产的补偿和赔偿就会是一项天文数字。若要为此而加税,你觉得如今的共和国国民会接受吗?」

「……这个……」

「而且,如果周边还有幸存的国家,那么共和国迫害有色种同胞的事情就会泄漏出去。到时共和国将会失去脸面失去信用,迫害者的污名将永远刻印在历史上……然而这一切的隐忧,只要将八六全部消灭就能化解。」

蕾娜在震惊之下忍不住咬牙切齿。先前,她曾经听辛说过。

「所以,不管是回收阵亡者或是坟墓都……!」

「没错。顺带一提,在强制收容所和铁幕之中也都没有留下死者的纪录或坟墓,阵亡的处理终端人事资料也都全数销毁了。因此,在他们全灭的那一刻,也就等于不存在了。既然不存在,又何来迫害。于是那些有损共和国清誉的事实,也将烟消云散。」

「……共和国的国民怎么可能恶毒到……!」

不知为何,卡尔修塔尔的神情有些哀戚。

「所以才说这是台面下的共识啊。虽然明确表露出这种意图的人,只占了极少数,但是默认这种想法,或者根本漠不关心,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人,都算是赞成者……这就是我们引以为傲的民主所带来的结果啊,蕾娜。只要对自己有利,大多数国民根本就不在乎八六的死活。而遵从这个决定,不正是我们国军的使命吗?」

蕾娜一掌用力拍在桌上。「砰!」的一道沉重却又空洞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中。

「所谓的民主主义,不是服从多数牺牲少数而已!以五色旗象征的建国精神是任何人都必须遵守的原则,共和国宪法也是以此为基础!要是连这个原则都不遵守,又谈何共和国意志!」

卡尔修塔尔的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对于蕾娜的忧虑,同时也是对于某种遥不可及且屹立不摇的存在,所产生的无尽愤怒。

「纵然是宪法,若是价值无人认可,也不过就是一张废纸。就像革命圣女玛格诺莉亚,在王权颠覆后便失去了偶像的价值,被革命政府秘密逮捕,死于狱中一样。」

那不屑一顾的话语,让蕾娜心惊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怨恨如此深邃的声音。

「你说那是暴行?没错,的确如此。那也是坐视这些愚民任性妄为的结果。想要行使超过自己应得的权利,却不愿履行相应的义务。放任这些若无其事侵占他人权利,自私自利的禽兽操弄政局,就是这种下场。打着圣女的旗号,却总是做出玷污圣女之名的愚蠢行径,这不是懒惰又低劣的愚民们一手造成的邪恶,又是什么!」

激动嘎然而止──卡尔修塔尔重重叹息一声,让身体深深陷入扶手椅中。

「自由平等这类观念,对于我们人类来说还太早了,蕾娜……恐怕永远都……」

蕾娜用那双看不出感情的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位过去被自己视为第二个父亲的人。唯有这么做,她才能将心中涌现的轻蔑压抑下去。

「那是您的绝望,只是为了将您的绝望正当化的歪理罢了……为求心安而坐视无数人死去,从根本上就错了。」

卡尔修塔尔抬起目光,与蕾娜四目相交。那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白银色。

「你所主张的是希望,但希望什么也拯救不了。就和理想一样。值得崇敬却遥不可及,也因为遥不可及,所以无法为我们带来任何影响。光靠希望或是理想,无法打动任何人……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不是吗?」

蕾娜几乎快把牙齿咬出血来。因为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

「绝望和希望是一样的东西啊。心生向往却无法实现,只不过是替正反两面冠上不同的名字罢了。」

「……」

即使如此。要是无法实现就放弃,便等同于自愿遭受命运摆弄。

但也有人明知无法实现,还是挺身对抗命运。

但是就算自己费尽唇舌,也没办法让眼前这个男人,明白两者的差异吧。

啊啊,这就是绝望吗?

「……打扰您了,卡尔修塔尔准将。」



在特别侦察任务送到蕾娜手上时,先锋战队也接到了通知,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准备。接收并整理空运而来的作战物资,清点基地内备好的物资有无遗漏,挑选用来运送这些物资的「清道夫」,替任务开始后便无法得到妥善维修的「破坏神」各机,进行仔细检查与整备。还有,即将踏上不归路的处理终端也得妥善办好自己的身后事。

这些工作的结果将以书面的形式呈报到辛的手上,而依据书面报告一一确认有无缺漏,也是他的工作之一。

物资的准备与装载,由熟悉这项工作的阿尔德雷希多一手包办。他站在空荡荡的机库一角,堆放整齐的货柜前面,平淡地进行确认作业。

「粮食、能源匣、弹药和维修零件均已到位。喔喔,为了某个笨蛋战队长,特别准备了一大堆腿部零件喔。简单的维修你这家伙应该办得到吧?」

「是的。因为我经常弄坏。」

「不要正经八百地回答我啦,臭小鬼……你能带走的只有一架,别再用同样方法操它了。」

看着老整备员压低了大嗓门,真挚地提醒自己,辛只是耸耸肩。就算人家好心提醒,他也无法做出保证。因为驾驶「破坏神」和「军团」战斗,要是有所保留就得等着送命了。阿尔德雷希多深深苦笑。

「我的意思是,都最后一次了,说个善意的谎言也没差吧。你倒是说一次给我听听啊。」

「抱歉。」

「真是的,你这家伙啊……」

阿尔德雷希多哼了一声,又不说话了。辛似乎不觉得这场面有什么尴尬,但没过多久,阿尔德雷希多就忍不住使劲搔了搔发色像芝麻盐一样的头发,打破了沉默说:

「……辛。等到准备工作都忙完后,有些无聊的话想跟你们说说。到时候可以麻烦你把那些臭小鬼集合起来吗?」

辛眨了眨眼,才抬头看着阿尔德雷希多带着墨镜的严肃脸庞。辛正想开口表示无所谓的时候,知觉同步突然启动,只好作罢。

『……诺赞上尉。』

「少校,请问有什么事?」

辛比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同时开口回应蕾娜。阿尔德雷希多点点头,暂时离开了现场。

『……特别侦察的通知已经下来了。』

「我们这边也收到了。按照目前的进度来看,准备作业可望按时完成,请问有任何变更事项吗?」

相对于蕾娜沉重的语调,辛的语气与平常接受作战命令时没有两样。蕾娜听到他话中的从容不迫,反而更加难受。

『对不起。只靠我自己的力量,还是没办法让上层收回命令。』

蕾娜抿着嘴唇,迟了一拍才忍无可忍地开口。


「请你们快逃吧。根本没有必要遵从这种愚蠢的命令。」

蕾娜觉得自己实在没脸见人。不但无力撤销这种荒唐至极的作战,甚至只能提出如此不负责任的方法。

随后一道平稳的声音,冷静地反问了一句。虽然形式上是问句,但实质却是一种否定。

『能够逃到哪里呢?』

「……」

蕾娜也知道,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就算真的成功逃脱,也没有能力存活下去。光靠区区几个人,就连想要生产足以维生的粮食都很困难。

因为单独一人无法生存,所以人类才会互相团结,建立村落、建立城市,进而建立国家。

然而,原本应该是为了生存而建立的系统,现在却反过来要消灭他们。

一股不知该往何处发泄的怒火涌上心头,让蕾娜忍不住爆发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就连面对如此不合理的死亡也能泰然处之的态度,让蕾娜怒不可遏。简直像是坦然接受自己所犯罪行的死囚一样。可是他们明明不该受到这种刑罚啊!

『因为我并不怨恨。人总有一死。就算我们比其他人早走一步,怪罪到其他人身上也无济于事。』

「问题不在这里!现在是有人刻意要谋杀你们喔!不只是未来和希望而已,就连生命也要被人夺走,怎么可能还不恨呢!」

蕾娜说到最后几乎变成哭喊,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的声音中,似乎带着淡淡的苦笑。

『少校。我们并不是为了送死才去的。』

没有任何遗憾或执着,他心无罣碍地述说:

『一直以来,我们始终受到束缚,始终是个阶下囚,而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们终于能够决定自己的目的地,选择自己想走的道路。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能否请你不要看得如此悲观呢?』

蕾娜难受地摇摇头。这才不叫自由。所谓的自由,是在不侵犯法律或他人权利的范围内,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对。至少,不会连想都不敢想,应该是一种生而为人都能享受到的待遇才是。

明天要在哪里死去,以及今天又要如何走完这段路程,这种微不足道的心愿,绝对不是真正的自由。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至少请你们别去战斗了。你不是能掌握『军团』的所在位置吗?那么一定也能避免交战……」

『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我对它们的分布有多么清楚,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它们的警戒线。想要前进,就必须战斗……我们打从一开始就心里有数了。』

那一刻,辛微微地笑了。蕾娜十分确定。

总觉得,不是因为心里有数,而是正合他的心意。

蕾娜垂下眼帘,她实在按捺不住了。

「──你是想要亲手解决留在『军团』体内的哥哥吧?」

一瞬间陷入沉默。随后,辛发出一声隐含不快的叹息。

『……你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么多余的事呢?』

「我当然很清楚啊。因为……」

当辛明知道雷已经不在人世,却说自己还在寻找他时,以及当他提起第一战区的「牧羊人」时,都和现在一样,散发着一股笑得十分冰冷凄凉的气息。

或许,辛自己并没有自觉吧。就像人没办法看见自己的表情一样,隐藏在心里深处的心思,可能也在无意间被自己忽略了。

那种集聚恐惧、憎恶、执着、强迫于一身,宛如一把对准自己的妖刀,残酷至极的感情。

要说那是他的期望,不如说是相反的东西。

「既然我猜得没错,那你就更不该动手。就算对方是『军团』,但手足相残实在太……」

『哥哥是「牧羊人」。所以不解决他,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生硬。这是蕾娜第一次听见辛如此焦虑不安的声音。

「上尉……」

『要是少校对于管制的工作感到排斥,那就别再进行同步了……本来就该这样了,莱登和凯耶应该也提醒过你好几次才是。』

听见这决绝的语气,蕾娜暗自心惊。然而辛的激动转瞬即逝──发觉自己情绪不对之后,深深吐了口气,恢复成蕾娜刚调任时所听见的那种漠不关心的声音。

『……少校。接下来你不需要再替我们进行管制了。』

「这……」

『我要修正刚刚说过的话……那是因为,我不想让你听见哥哥临终的声音。』

不想让只记得雷的笑容和他伸出的大手的蕾娜听见──那些诅咒,以及那些怨叹。

「……」

『还有一件事。从这里一直往东,越过国境之后,就听不见「军团」的声音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提起工作上遗漏的小事一样。

或者也可以说是以这样的声音作为伪装,将某些东西彻底掩盖起来吧。

「……诺赞上尉。」

『说不定那里就是我能听见的极限了,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里还有人存活。若是如此,共和国在灭亡之前,或许还有机会等到援军……只要解决了「牧羊人」,「军团」便会暂时陷入混乱。我们会替少校争取这一点点的时间,所以──请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听见语气强硬、声调冷漠,却隐含深切祝福的这番话──蕾娜不由得握紧双拳。



在那天的迎击作战中,悠人阵亡了。

那也是第一次,从作战开始到结束,蕾娜都没有介入管制。


之后,终于到了特别侦察的日子。


坐上「破坏神」,启动系统。看着显示在萤幕上的系统自检过程,以及显示在辅助萤幕上的友机数量,莱登哼笑了一声。

「五个人啊。可惜悠人那家伙没赶上呢。」

只要再多活个两天,就能一起参加开心的远足了。

同步另一头的赛欧也发出了有点空虚的叹息。

『结果少校直到最后都没再联络了呢。』

「废话这么多,其实你很不舍得吧,赛欧?」

『并没有。不过……』

赛欧稍微歪着头说:

『应该算是……有一点点遗憾吧?』

『就是那种「反正都陪我们这么久了,好歹也说声再见」的感觉吧?』

『啊,就是安琪说的那种感觉。其实她没出现我也觉得无所谓,但要是她肯来说两句道别的话应该也不错吧,只是这样而已。』

『没出现又怎样?反正大家之前一直叫她不要管我们,所以人家终于想通了而已吧。』

可蕾娜嘴上这么说,听起来还是有点生闷气的感觉。这时她听见赛欧跟安琪在憋笑,忍不住又吼了句:『怎样啦!』

说的也是呢。莱登躺在驾驶舱的内壁如此心想。就连他也没有料到,蕾娜到了这一刻依旧杳无音讯。那个人才没这么胆小,怎么可能到现在才畏缩……或许是心里又冒出无谓的罪恶感,觉得没脸见我们,一个人在那边闷闷不乐吧。

虽然本来想在最后跟她说几句话……不过,既然没机会也只能算了。

系统自检完成,准许启动。闪了两下后开始显示影像的萤幕,出现了为他们送行的整备班成员。看着住了半年的破烂队舍,还有关照了自己半年的整备班,莱登明知他们看不见,还是低头向那些人致意。

菲多和五台装上机械腿的货柜连在一起,里头装满了用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的物资与生活用品,化身为一只巨型百足虫,在侦察队后方待命。

这样一来,准备就大功告成了。接着只要一踏出基地,就再也无法回头。作战开始的同时,他们的军籍和国军本部里的友机登录资料也将一并抹消,为了管制之用而保留的管制官同步对象登录资料,也将在他们离开管制范围,或是本日正午之后遭到解除。这是一场后退就会遭受共和国迎击炮攻击,只能一路往死地前进直到死亡为止的死亡行军。

这样的未来就在眼前,心情却平静地不可思议。

早在确定会分发到这个部队时,就已经做好觉悟了。

当时包含戴亚在内一共有六个人,同时乘坐运输机从上一个驻地过来,在这里的队舍又遇见了凯耶、悠人和奇诺,于是大家一起重拍了人事档案用的相片。那是每当部队重编时都要重拍一次,站在画有身高标线的墙前拿着号码牌,活像个犯人的照片。也是在废除部队时会一并销毁,这次多半也会在今夜消失而无人凭吊的遗照。还有让某位个性软弱又好讲话的士兵帮忙拍下的另一张也是……究竟能够保存到什么时候呢?

在那天夜里,大家一起立下了誓言。

就算被骂成是猪,也绝对不要让自己沦为猪一样的存在。就算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奋战到最后一天。

最后有五个人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满足地轻轻一笑,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转移到队伍前头的「送葬者」机体。看着宛如标志上扛着铁锹的无头骷髅骑士,一路带领他们来到现在,也将陪伴他们直到死亡的那位死神。

以往他所埋葬的五百七十六名死者的小小铝制墓碑,也将成为他们的同行者。

感觉到同步另一端,辛缓缓睁开了那双红色眼眸,开口说道:

『……走吧。』


微弱到差点听不见的声音,让他从待机状态下醒了过来。

来了。虽然距离很远,但正朝这里接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再次发现下落,那让他苦苦等待的对象。

等不及了,还是主动去迎接吧。然后,这次一定要……


平时便缭绕在自己耳边的亡灵之声,突然窸窸窣窣骚动起来,音量变大,开始移动。它们聚在一起,像海啸一样席卷整片大地,蜂拥而来。

在主力部队到来前便已经展开的阻电扰乱型,宛如银色的雾霾将整片天空蒙上一层阴影,连太阳也显得黯淡无光。

『……辛。』

「嗯。」

莱登压着嗓子如此呼唤,辛也只是简短地应了一声。敌军就挡在我方去路的正前方。就算稍微调整路径,敌军的部属状况也会立即调整,始终将正面对准我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既然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那么反过来对方也有可能办到。

辛一边勘查地形,一边选择最合适的路径。就算无论如何都得正面碰上,至少能让战场的条件再有利一些也好。

雷达萤幕上闪着光点。那是代表敌方存在的标示。这时光点数量倏地暴增,一个个光点重叠在一起,把路径前方的区块整个染得白茫茫的一片。

从边缘绕过遮蔽视线的山丘后,便进入了草原与森林的交界处,左手边就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树林。

数也数不清的大部队,就在那里等候他们到来。

打头阵的是斥候型的侦察部队。在其后方约二公里处则是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组成的混合部队,保持阵形一齐往前推进。相隔数公里的后方,还有同样编制的第二梯机甲部队,以及位于目视距离极限的第三梯队。后头想必就是长距离炮兵型的炮兵阵地吧。敌方恐怕是将第一战区的「军团」全数战力都配置过来了。

而位于队伍前方,跟在一个斥候型小队后头悠然行走的重战车型,吸引了辛的注意力。

总高度达到四公尺,重量为战车型两倍有余的巨大身躯,装备了极为坚固的装甲,以及拥有爆炸性机动能力的八条节肢,俨然就是一艘陆上战舰。庞大而修长的一五五毫米主炮与七五毫米同轴副炮对准了辛这边,装设在炮塔上方的两挺一二.七毫米重机枪放在这只钢铁巨兽的身上,简直就和玩具没两样。

不需要靠声音去分辨,就能认出这家伙是统率这支大军的「牧羊人」。对方并非单纯布阵在大方向上的去路,而是找出了我方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径,事先将部队正面布署完毕。依据临场状况预测敌方的行军路径,已经超出「羊」的能力范围。

唯有潜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这个「牧羊人」才能办得到。

『……辛。』

一道低沉的声音,也证实了辛的猜测。这个声音是辛唯一清晰记得的东西。也是他迟迟无法忘怀,哥哥生前最后一次和他说话的声音。

这个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辛微微地笑了。你终于现身了……而我,也终于来到你的面前。

那道笑容状似癫狂,宛如泛着寒光的刀锋,如此冷冽而凶残。


「找到你了──哥哥。」

第一卷 间章 无头骑士Ⅳ


悄声无息地,无止尽的大雪降临大地。

从夜空中飘落的白雪,就像心中不断累积的绝望一样,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拒绝自己,却有一种残虐的美感。严冬中冷酷无情的纯白色,将泪水冻结,甚至连叹息也冻结了。

为了能够看着天空离开人世,雷让自己仰躺在座舱罩被轰飞的「破坏神」中,静静望着从漆黑彼方渗出,飘落到自己身上的白雪。

「……辛。」


在自己十岁时出生的弟弟,是雷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的手足。

雷比父母更疼爱弟弟,结果把他养成一个有点爱哭又爱撒娇的孩子。在弟弟的眼中,总是陪伴在身旁,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始终保护着自己的雷,就是他的英雄。

在雷十七岁时,战争爆发了,于是雷与父母和弟弟一夕之间不再是人类。

被祖国的枪口瞄准,像家畜一样被塞进卡车,接着又装进货物列车里。

这段期间,辛害怕地哭个不停,雷只好把这个挨着自己不放的娇小身躯抱在怀里。我要保护弟弟,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遇上什么敌人。

粗制滥造的组合屋、自动工厂、戒备森严的铁丝网与地雷区,就是构成收容所的一切。

之后来了封通知,说是只要响应兵役号召就能拿回公民权,于是爸爸便应召入伍了。当时爸爸笑着说「至少让你们几个回家也好啊」,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爸爸死后,征召妈妈的通知和死讯一起送了过来。

明明应该拿回的公民权却拿不回来。政府辩称,既然入伍的只有一人,那么能够拿回的公民权自然也只有一人份,但对妈妈来说,她却有两个孩子要保护。

没多久,妈妈也死了。伴随着死亡通知,雷的征兵通知也到了。


在分配到的卧室中,雷看着那份通知站在原地不动,心中的怒意令他目眦尽裂。

一人付出换取一人份报酬。政府就连自己的诡辩也推翻了。

究竟要沦落到什么地步?这个政府……这些白猪……这个世界……

我明明隐约察觉到问题了,可是那时为何没有阻止妈妈……!

「……哥哥。」

是辛。

别来烦我,现在爱去哪里玩就去哪里。我没有心情安慰你。

「妈妈呢?妈妈不会再回来了吗?为什么?」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都讲过多少次了?对于年幼弟弟的驽钝,我打从心底感到不耐烦。

「为什么死掉了呢?」

雷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绷断了。


是你。

就是因为有第二个人在的关系。


抓住他纤细的脖子按倒在地,双手使尽全力掐紧。就这样折断吧,要是能扯下来就更痛快了。在激动的驱使下,忍不住大喊都是你的错。

没错,妈妈会死都是辛的错。就是因为有这家伙在,有这个愚蠢的弟弟在,为了让这家伙拿回人类的身分,妈妈才会自愿去送死。像这样直接定罪实在太痛快了。我就是要伤害你,要是你承受不住死掉了更好。

「──雷!你在干什么!」

肩膀突然被人抓住,往后一扯摔倒在地,他这才回过神来。

刚才……我做了什么?

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见穿着黑色修道服的神父正背对着自己,为倒在地上的辛做检查。神父将手放在口鼻一探,又摸了摸脖子,立刻脸色巨变,开始为辛实施心肺复苏术。

「……神父……」

「你给我出去。」

神父那低吼般的话语,让雷益发感到困惑,眼神飘忽不定。因为,辛都动也不动了。

雷依旧伫立在原地。而神父用银色眼眸瞥了他一眼,又大喝一声:

「你想让辛死掉吗!给我出去!」

那是真的发怒的声音。

从房间落荒而逃之后,雷失魂落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啊……」

吃了败仗的白系种转而开始凌虐八六,这些八六又会欺负更为弱小的八六同胞,雷一直很瞧不起这种恶质的转嫁行为。瞧不起他们只是默默忍受痛苦和折磨,却不愿起身抗衡,只会拿比自己弱小的人来发泄,实在低劣不堪。

但自己也做了同样的事。

源自于父母的死、共和国的卑劣、世界的无情,以及自身的软弱无力而产生的炽烈怒火与憎恨,都被自己一时冲动爆发出来了。发泄在远比自己弱小,也是自己该守护的弟弟身上。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份罪孽有多深而感到战栗不已。他忍不住抱头蹲坐在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明明……想要一直守护着他啊。


幸好,辛很快就恢复呼吸,清醒过来。但雷却一直见不到他。一方面是神父对雷保持警戒,不愿让两人相见,另一方面,雷自己也害怕得不敢去见对方。

于是他为了逃避一切,接受了征召。

出发的时候,虽然神父带着辛来送他,可是辛却一句话都没对他说。那双始终不敢望向他的目光,让雷感到十分心痛。

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一定要活着回来。

雷抱着这样的想法,看着战友在战斗中纷纷死去,还是拼了命地让自己活下来。

可是。


落在身上的雪花好冷,这下子也差不多该完蛋啦。雷那颗因失血过多而有些恍惚的脑袋这么想着。

无意间,他看见了扭曲变形的装甲上的那个纹章。无头的骷髅骑士。来自绘本的封面。是那个故事的主角。

在雷的眼中感觉有些不舒服的那个绘本,不知为何却成了辛小时候最爱的书。

现在辛还记得这个绘本吗?还记得自己曾经每天晚上都读给他听的事情吗?

还记得自己疼爱过他的事情吗?

雷忽然鼻头一酸。

出发的那天,要是有和辛说说话就好了。

那不是你的错。自己应该要和他好好说清楚的。

就在那个晚上,雷在辛身上下了诅咒,而自己就这样逃跑了。

家人会死都是你的错。被雷这样怪罪的辛,之后究竟会多么自责呢?

原本疼爱自己的哥哥,却对自己痛下杀手,究竟会让辛的心灵多么扭曲呢?

父母的死和雷的暴力,肯定会让他哭得很惨吧?而他现在还能露出笑容吗?

「……辛。」

白茫茫的朦胧视野中,闯入了铁灰色的影子。是「军团」追上来了啊?

望着视野角落的骷髅骑士。那个为了帮助弱者,无惧于面对任何强敌的正义英雄。

好想继续当个保护弟弟的英雄。

虽然是自己亲手毁坏了这段关系,却还是想见那个人一面。雷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


而这份思念,成就了现在的「他」。


第一卷 第七章 再见【Shalon Chaverim】


『……辛。』

重战车型机体表面的装甲微微浮起,一面蠢动,一面伸出了无数条「手臂」。

那是流体奈米机械的银色。外观像是具备修长手指的成年男性手臂,而比人类手臂长了好几倍的那些物体,以爆炸性的速度向外伸出。无数的左手与右手,彷佛在寻求着什么不断伸长。

这些手臂无一例外的全都伸向了「送葬者」,以雷鸣般的巨响发出咆哮:

『辛──────────────────!』

即使是在最低的同步率之下,这巨大的声音仍然震撼着五脏六腑。那甚至能让血液冻结的凄厉吼叫,连应该最为习惯这种声音的莱登也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安琪则是忍不住尖叫一声,捂起耳朵。

就只有辛表现得像是单纯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一样,驾着「送葬者」机体与对方正面对峙。

「……辛?」

『你们先走。莱登,指挥权暂时交给你了。』

声音冷酷到让莱登彷佛能看见辛紧瞪着重战车型不放的可怕眼神。

『只要冲进树林深处,再仔细注意斥候型的动向,就能摆脱它们的追踪了。不要动手,专心前进吧。』

「那你呢!」

『等我打倒他就过去。不解决掉他就无法前进,我也不想前进……何况他看起来也不想放我走呢。』

莱登听着对方最后的独白,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这家伙刚才……

笑了。

唉,没救了。

已经拉不回来了。这家伙的心原本就不在这里。他一直被束缚着,被那个失去的首级,被那个找寻了多年,哥哥在临死前被夺走的首级所束缚,始终不曾解脱……我想,大概是从他被哥哥掐死的那一刻开始的吧?

虽然了解内情,但莱登还是压着嗓子发出怒吼:

「我听你在放屁!」

谁要遵守这种抛弃队友逃跑的命令啊?

『──』

「既然你说你想一个人对付那家伙,那我也没意见……不过其他的就交给我们了。你给我快点解决。」

莱登一面说着,一面努力压下从心底涌现的情绪。

想要一个人对付……是吗?

明明只要说一声来帮我,说一句我们一起战斗,大家就会回应,可是为什么这个笨蛋总是这么……到了这个紧要关头还是笨到无可救药啊。

沉默了一瞬间后,辛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真蠢啊。』

「彼此彼此……你可别死了啊。」

这次辛真的没有回应了。

长距离炮的击发声成了打响战斗的号角。面对如狂风暴雨袭来的弹幕,四机立即往四面八方跳开。

背负着骷髅死神的四足蜘蛛,则是以袭击猎物般的速度发动突袭。


重战车型早已布下陷阱。

让斥候型在四方列阵待命。由于斥候型以外的「军团」感应器性能都不算太好,于是藉由数据连接的方式,和斥候型牺牲火力换来的高性能感应器共享了搜敌资讯。这样一来,布署在四方的斥候型就成了重战车型的耳目。这时,前方两架斥候型捕捉到了「破坏神」逐渐接近的身影,将各种情报转送给重战车型,再搭配自身感应器接受到的光学影像,调整炮塔的角度。

炮声。

已然超越战车炮,达到重炮等级的一五五毫米主炮发出巨吼,甚至摆脱声音的高速穿甲弹便落在「送葬者」上一秒的所在位置,直接贯穿到地底。

回击。「送葬者」也开炮了,但目标不是重战车型,而是周围的斥候型。先是击毁一架,再利用自身机动回避的惯性踢爆了第二架,接着才终于对重战车型开了一炮。趁着在半空中爆炸的烟雾弹,暂时瘫痪了重战车型光学感应器的空档,「送葬者」顺势滑进了方才击毁两架斥候型所创造出来的死角。

「破坏神」的主要武装是贫弱到根本无法与敌人相比的五七毫米炮。无论从前后左右,还是在多近的距离,都无法打破重战车型坚若盘石的装甲。有效的攻击部位只有一处,而为了接近能够发动攻击的位置,首先必须击溃从外部补强那巨大身躯死角的耳目,让对方的破绽增加,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猛烈的风压驱散了白雾,重战车型的庞大躯体冲了出来,将重机枪转向敌人可能突击的方向,发动一波扫射。跳到一旁闪躲的「送葬者」从烟雾的另一头现身了。

温度高到扭曲空气的巨炮炮口对准了那道无头的身影。「送葬者」凭藉出神入化的乱数回避动作,以及神准预测敌机瞄准方向的能力,朝着重战车型疾驰而去。


「军团」的部队很明显正在将「送葬者」与其余四机拉开距离,同时也将试图将四机分开,各个击破。

数架战车型与近距猎兵型联手合作,针对单一目标发动波状攻击。倘若对方试图寻找掩体躲藏,也会被分布在整片战场上的斥候型揪出来。所有可能成为退路的地点都被反战车炮兵型滴水不漏地封锁起来,同时透过长距离炮兵型的猛烈炮击,缩小对方可能移动的范围。就算靠近对方的「军团」不断遭到击破,后面依旧有着源源不断的兵力杀上来。

一般的「军团」不会采用如此环环相扣的战术,这肯定是出自「牧羊人」的手笔。恐怕就是那架重战车型的「牧羊人」在负责指挥吧。

在奔流不息的炮击与斩击的猛攻之中,莱登往辛的方向瞥了一眼。就在如蚂蚁雄兵一般涌来的「军团」后面,有一块十分突兀的空白地带。重战车型和「送葬者」就在那里上演已经白热化的一对一对决。

那副光景就宛如一场玩笑。

和重战车型单挑这种事,根本不是正常人会有的想法。光是看起来像是僵持不下,就已经踏入奇迹的领域了。无论火力、装甲,甚至是机动能力,「破坏神」都远远不如对方。

正常来说根本一点胜算也没有。因为是辛,才有办法勉强一战……不,就连辛也打得极其狼狈──只见重战车型无视于机甲兵器的定义,几乎动也不动,只是悠然地在原地迎战。反观「送葬者」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一般,细腻而大胆地强迫机体进行濒临极限的回避动作,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胃都要痛起来。

只是单方面在挨打,像这样走钢索的战法究竟能维持多久呢?

还是说我们这边会先垮掉啊?

一丝丧气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解决几架「军团」了,只觉得怎么样也没完没了。不断累积的疲劳与徒劳感,让身经百战的他们,气力一点一滴被腐蚀掉。

『装弹!拜托掩护!』

赛欧喘着气如此大喊,声音当中也带有一丝疲惫。

单机穿梭于炮火之中,勤快地替每架机体补给的菲多,这时也卸下了身后六个货柜当中的一个,因为里头的弹药存量已经归零了。在这场战斗中,光是打到现在就已经把预计能够撑上一个月的弹药用掉将近两成。

弹药全部用尽时,就是我们的死期吧。

不经意闪过这个念头,让莱登勉力一笑。求之不得啊,像这样活着走完最后一程。

这时,同步对象突然增加了一个人。

『──修迦中尉!借用一下左眼喔!』

左眼的视野瞬间稍微变暗,接着马上又恢复了。刚才那道声音又继续大喊:

『已发射!准备承受冲击!』


刹那间,整片天空全都染成白色。


无声的闪光。迟了几拍才出现的爆炸声。布署在上空的阻电扰乱型大军,被一瞬间扩散开来的火焰吞没、烧毁,不然就是被四面八方而来的冲击波碾碎而坠落。

在正中央炸裂的空爆燃烧弹给了它们强烈的一击。银色的云雾破了个大洞,而从中露出的蓝天,又被紧接而来的飞弹群盖上了一层黑色。

正确抵达指示座标上空,启动引信后外壳随之破裂。收纳在其中的数百枚子弹在雷达的帮助下侦测到目标后,便在目标上空爆炸,释放初速可达每秒两千五到三千公尺的超高速爆炸成形弹,打击敌方目标。

钢铁骤雨贯穿了脆弱的上方装甲,让「军团」第二梯队的前半部瞬间沉默。

接着又飞来第二波。再度降临大地的钢铁骤雨,将第二梯队的幸存战力完全毁灭。

无论是莱登、赛欧、可蕾娜或是安琪,在这瞬间都是哑口无言。

虽然从未见过,但他们知道那是什么。是迎击炮。林立在「破坏神」守护的前线之后,却从未发挥过作用的摆设。

而启动这个东西的人。

爱管闲事到特地和他们这些踏上不归路的人联络,也只有那个人了。

「是你吗──米利杰少校!」

莱登听见了回答的声音。像银铃一般的声音。像是下定了决心,难以抑制胸中怒火的声音。

『是的,就是我。不好意思来迟了,战队各员。』





「──我不是说我不想再见到你吗,蕾娜?」

本来一直担心阿涅塔不会出来应门,没想到她还是十分乾脆地现身在玄关了。

「没错,我是有听到,阿涅塔。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有答应喔。」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夜晚。站在屋内灯火与夜色交界线上的蕾娜,似乎连整理仪容的时间也没有,显得十分憔悴和疲劳,乍看之下跟幽灵没有两样。白银色的头发只是随便梳了两下,底下的军服皱巴巴的,苍白的脸蛋并未上妆。

只有那双坚定的白银色双眸,散发着异样的光彩。

「关于视觉的同步设定,包含同步装置的调整在内,请你帮我解决。」

阿涅塔露出受伤野兽般的眼神,低吼着回应:

「我才不会帮你呢。这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会帮我的,不管我得用上什么手段。」

蕾娜嗤笑一声。

现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既刻薄又丑陋吧。她脑中飘过了这样的念头。

「你曾经见死不救的那个童年玩伴……」

蕾娜冷笑着。像个恶魔,也像个死神一样。

「他叫作辛,对吧?」

阿涅塔的表情瞬间崩塌。

「……为什么……!」

看着脸色从未如此苍白的她,蕾娜心想,果然没有猜错呢。

其实刚才只是在套话而已。但她心中早就有了定论。毕竟辛曾经住在八六居民极少的第一区,而且和蕾娜及阿涅塔同龄,还有个年纪大很多的哥哥。

最重要的是,辛能够听见的亡灵之声的异能,和阿涅塔青梅竹马能够听见家人心声的能力,除了适用对象不一样之外,在本质上恐怕是相同的能力。

有了这么多吻合的条件,却不是同一个人──怎么想也不可能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名字……!…………难不成──!」

「没错,他就在我的部队里。先锋战队战队长,个人代号『送葬者』。他……就是辛喔。」

阿涅塔不仅曾经拥有拯救的机会,而且放弃了两次。

蕾娜的胸口被阿涅塔用力揪住。看见那苦苦哀求的动作和眼神,蕾娜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那是辛告诉你的吗?呐,他是不是还活着!他是不是……还在恨我?」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不是跟你无关吗?」

蕾娜甩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阿涅塔追着蕾娜,也踏入细雨和夜色之中,却只见到对方脸上冰冷无比的笑容。

其实,蕾娜并未从辛口中听见任何关于阿涅塔的事情。他恐怕……已经不记得了吧。就连雷和父母的记忆,都被战火和亡灵叹息所抹灭的辛,就算不记得这个童年玩伴,也是无可厚非。

虽然蕾娜并不清楚这对阿涅塔来说究竟是救赎还是诅咒。

「如果不是与你无关,那就来帮我。你说呢──不快点决定的话,鸡就要叫了喔。」

在鸡鸣之前,你会有三次不认我。记得某本书里是这么说的。

站在原地许久后,阿涅塔笑了。笑中带泪,露出像是松了口气的表情。

「……恶魔。」

「是呀,潘洛斯技术上尉。我是恶魔,而你也是。」


没错,在这段时间当中,蕾娜并不是意志消沉,也不是被真相击垮,只是真的没有时间和先锋战队同步罢了。

视觉同步的设定与调整。周边战区一带所有迎击炮的手动发射密码。她这段时间就是为了尽可能多掌握一些能够支援他们的手段。

「!……不发弹竟然占了全体的五成……?」

看见回馈的结果,蕾娜忍不住发出呻吟。有三成的迎击炮毫无反应,发射后的飞弹也有近三成在外壳引信未作动的状况下落地。虽然有些运气不好的「军团」被重量超过百公斤的飞弹砸成废铁,但是相较于原本的威力,等同是没有战果。

这可以称为整备不良了。用来保护自己的铠甲,却因为自己的懈怠而生锈,真是愚蠢。

将剩余的迎击炮输入同样座标后发射。看见定为目标的敌方部队在这波攻击中全灭,蕾娜这才松了口气。

好不容易才获得自由。当时辛是这么说的。

虽然蕾娜不认为那叫作自由,但毕竟她没有能力撤销特别侦察任务,也无法还给他们真正的自由。既然如此,至少要让他们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能够受到的阻碍越少越好。这是她唯一能够替他们做到的事情了。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

怎么能在第一天,在这个他们才开始迈步前进的场所就宣告终结呢?


从另一头传回的银铃嗓音,让莱登忍不住发出怒吼。就在第二梯队毁灭后,第三梯队判断不该前进,而莱登等人也逐渐击破了失去补给的第一梯队时。

「你真的是个大笨蛋!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只是共享了你的视觉,确认相关位置资讯,定位后手动发射了迎击炮而已。对了,为了在共享视觉时不至于害你分心,我已经把左眼闭上了,请别担心。』

听见对方平淡的回应,让莱登越来越心烦,再度大喊起来。说什么「而已」?事情才没这么简单好吗!

「难道你不晓得共享视觉会让管制官失明吗!还有迎击炮也是,你怎么弄到发射许可的!话说回来,你现在出现在那里,就已经违反命令了吧!」

共享视觉不但会让双方产生混乱,资讯量也过于庞大。连续使用会造成负荷过重,最严重的状况下还有可能导致失明,因此在进行管制时不会使用这项功能。在禁止支援的作战中,使用了未获许可的武器进行援护,不但明确违反了命令,而且根本不该为接下来只有死路一条的部队冒这样子的风险!

这时蕾娜突然吼了回来。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名少女管制官的怒吼声。

『那又如何!会不会失明也是在这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就算我擅自使用迎击炮,又违反了命令,最多不过就是减薪降职而已,并不会丧命!』

这发自内心的怒吼,让莱登感到措手不及,一时说不出话来。蕾娜因为太过激动而气喘吁吁,语气也变得自暴自弃起来,这是莱登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的事情。

『反正就算和本部跟政府那些人讲道理也是讲不通。那我又为何要守规矩讲道理?就算会受到责难,那又怎样……所以,还不如像这样三两下把事情搞定就好。有没有许可根本没差。』

一瞬间,声音变得有些痛苦低沉,但马上又高傲地哼了一声。

莱登紧绷的情绪突然缓和下来,微微苦笑:

「……你真的是个笨蛋啊。」

『我又不是为了你们才这么做的。只是因为若是让数量这么多的「军团」突破前线,共和国就危险了。我还不想死,所以只能选择对抗。』

那道澄净的声音提高了音调,这回真的笑了出来。这是今天第一次感受到蕾娜在笑。

『一旦第三梯队开始移动,我这边就会射击。至于第一梯队,因为担心炮击会牵连到你们,所以无法提供支援。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了。』

「喔,放心吧。这对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了。」

『……诺赞上尉呢?』

听见这个问题,莱登为难地眯起眼睛。虽然同步本身还连着,但是辛没有回话,也没有注意到这边,只能感受到一股冷冽凶猛的战意传了过来。

「他正在和他哥捉对厮杀──那就是辛的目的。他已经听不见我们的声音了。」


听着哥哥震天价响的嘶吼,辛驾着「破坏神」寻求反击机会。

在这种连一丁点失误都不能有的极限条件下持续奋战,极度集中的神经让辛除了眼前的光景、对方的嘶吼与炮声之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甚至连时间的流逝也是。

眼见炮口转向,瞄准。「送葬者」正准备踏地变向,却突然顺势一滑,以毫厘之差避开了弹道。由于对方的副炮在面对主炮时的右手边,所以只要不断绕向左侧的话,对方就只能用主炮和炮塔上方的回旋机枪来攻击──……

这时,副炮射击了。

只见炮弹与右脚擦身而过,主炮也同时对准了辛。机体正在侧滑的「送葬者」来不及调整姿势以采取机动回避了。

炮声。靠着射向远处地面的钢索拉动机体,「送葬者」才勉强逃离了弹道范围,而身后的战车型却正好遭到误伤而爆炸。重战车型靠着自身的超级重量和强韧腿力,才得以承受二连射带来的强烈后座力,但是在射击的瞬间,还是必须让八条节肢牢牢扎在地上才能稳住。

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送葬者」冲进了自身最为擅长的攻击距离。

他让早已取得仰角的主炮,瞄准了重战车型的炮塔后方上部。那是他所能找到最为薄弱的一处装甲。是整架重战车型几乎无懈可击的装甲之中,唯一能以「破坏神」贫弱主炮贯穿的部位。

击发。以曲射轨道射出致命的破甲榴弹。

却被重战车型丛生于炮塔上的其中一条手臂扫开了。

「……!」

如同恶梦的光景让辛睁大了双眼。虽然挡下炮击的手也被震碎了,但原本就是流体的手臂,瞬间就从手腕长出完整的手掌,指头也像没事一样不断蠢动。

辛感觉到重战车的注意力又转回自己身上,反射性地向后跳开,机枪就扫过了原先停留的地面。紧接而来的第二、第三波铅弹豪雨,迫使辛一路往后闪避,再度退到了攻击距离之外。光靠火力最差的重机枪就逼退了「破坏神」的重战车型,一派悠闲地重新面向这边。

就连牵制射击也逼得自己不得不拼命闪躲,而自己唯一能够攻破的部位,也被对方严密守着是吧。

浑身涌起强烈的颤栗,但嘴角却浮现笑容。

自认抓到机会,脱队杀向辛的近距猎兵型,被重战车型毫不留情地一炮轰飞。这种简直就是在宣示不准其他人打扰的举动,让辛的笑意越来越深。

哥哥死前不断呼唤着他的声音。不断喊着一切都是你的罪业,要以死来谢罪。

就算要杀也得亲自动手──看来他在死了之后也不愿放弃这个执念啊。

……其实我也一样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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