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
同一个太阳将光亮送进不知名的海面,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不声不响。第一次在海上漂流,对一切都好奇,但那脚底下的船是沉静的,像在面壁,只有海浪哗哗地响,偶尔夹有海鸥的鸣。
甲板还是没有其他人,但香烟的呛鼻气味越来越近,映入眼球的果不其然是一排黝黑的牙齿。
“哎,那个谁,风浪要变大了,赶紧下来!”黑牙一边上下闭合,一边拿着点燃的香烟指着我。他满是老茧的手和破旧的水手服显然是不会允许我有太多抗辩的,我只是默默地回。
我说不上是苦大仇深,这一次去往巨城,就是将自己投入文学的海洋了,希望在那里我可以造出我的核潜艇。此时的船上是无聊的,没有规律地摆动,没有泰坦尼克号的宏伟壮丽,没有老人与海中与海搏斗的勇士,只是人很多,多的像个移动的旅馆,连人也不得不随着船只没有规律地摆动。孩子的哭啼声、老人的呼吸声、还有其他各式人等的平凡的响声,拼凑在一起就是一架被海水浸泡的钢琴,弹起来是令人窒息的咸涩。我愈发烦闷,紧紧拿着自己的手稿,心里默念着出名要趁早。
“别不习惯,去巨城的都要这么一遭,你这种我见得多了,别真以为巨城就真的满地机会,也别跟我谈什么文学、科学,都是屁学,大家都是为了几两钱。”黑牙看出我的不屑,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让我更加觉得胸闷。
小男孩还是照常哭,年轻母亲轻轻拍着小男孩的后背,站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说是很快就见到爸爸了,她摇动的节奏像是温暖的摇篮,船上的颠簸如果都像这般温暖,便好。
“巨城好地方啊,好地方啊,年轻时候,咳咳。”光头的老男人咳嗽几声,又接下去。“巨城都是老朋友,像我这种年轻时候离乡背井的,老了还是想回来。想回来啊。”光头不自觉转向窗外。风雨确实大了,雷声也紧凑着闪电,可能是在海上的缘故,打雷闪电像是爆炸,炸得发颤、发慌。
小男孩的啼哭就没停止,黑牙不以为然,但却频繁出没于甲板与船舱的公共空间。他还是一脸平静,奇怪地问了问船上的旅客出发前有没有跟家里人联系过。母亲一脸高兴,说联系过了婆婆。光头老人没有回应,只说回家就能联系了。我保持沉默,黑牙也保持,我说我去巨城就为了离开家人,黑牙说他因为家人离开才去巨城。黑牙突然对我挤出微笑,说一个人挺好。他拿出泛黄发皱的照片,告诉我们他的老婆和女儿都离开他很久了,他在这船上孤身一人也很久了,久到忘记船和自己的年龄。他的生活就是船上的日与夜,不需明确分辨时间,因为没有意义。黑牙在家人离开后,只是任由现在腐蚀过去而已。
我也将嘴闭着微笑,点头,后埋头写点什么。我猛地觉得困惑,时间不可能拿来像黑牙这般挥霍,不然哪来功成名就,但黑牙似乎似乎真的比我富有,还是他把穷都染成海水一般的蓝,让我看不清,我也不明了。
黑牙一开始还是频繁往返,后来就直接待在甲板上对抗风雨了。光头老人看着风雨愈来愈大,祈祷着回家,孩子的啼哭声变得更暴躁。船摇得人想吐,吐出葬在内心的恐惧。好在这种恐惧不是身处凶杀案现场的那种压迫,不必让我披上福尔摩斯的夹克,但此刻船上的幽默确实都带有辛辣味,我们一致地觉得船似乎要翻过去了,这种感觉像绳索般绑着所有人的喉咙。
“快到了!”全身湿透的黑牙很是兴奋,我也像他一般振奋,只是我们都清晰地感受到船在不正常地下沉。透过船上狭小的窗,我和光头都看到一片漆黑,黑得像血,后很快变成一片篮。
船,真的沉下去了,像是回家那般。
“怎么办,怎么办?”母亲一边抱着孩子剧烈摇晃,一边质问着一向冷静的黑牙,嘴唇抽动着,慌张地要从死神手中夺回孩子的生机。
黑牙终于是一脸慌张,似乎也期待这一刻的到来。“真的快到了,可是,可是,我立马向岸边发送求救信号!”黑牙的慌张显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之外的那些。
“Hello,darkness,my old friend...”(你好,黑夜,我的老朋友...)
光头老人闭着双眼,突然唱起英文歌。他回忆起自己在伦敦的一切,创业、离异、捐赠财产的故事像纸张一般一页页翻过,他没有后悔自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返回,尽管看这情况自己估计是要在离巨城最近的海面上完成骨灰撒向海面的遗嘱。他在最后一刻与海洋站在一起,该是不孤独的。
母亲和我都还在忐忑中咆哮,与光头的平静格格不入。母亲要亲情,而我不知道我要什么。名声?财富?未来?但我本能地咆哮,向命运咆哮,我还是很想出名,虽然它现在只是念头。
黑牙的经验可以带来希望和安心,但也可以带来无声的绝望。黑牙已经停止呼救,也停止在甲板拨弄命运的帆,任由我和母亲、孩子由狂躁陷入悲痛再陷入安静。我们都在一起,向着海底沉下去,向着内心最深处沉下去。
死亡是漫长的,我们一直沉默了很久,很久。
直到海水倒灌起来,喉咙涌出铁的味道,我们才凭着同一种感受道别,在距离巨城最近的海底完成脱离时间的仪式。
二十四小时之后,报纸登出了归港小船沉没的新闻,人们感叹命运的残忍,但沉没却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所有人的心愿。光头老人终究还是回了家,葬在离家最近的海。母亲与孩子没有登岸,但丈夫也早已前往天堂,母亲至少在死亡前还持有团聚的想象。无牵无挂的黑牙其实早就期待走向海洋深处,而我也在登报的那一刻有了人尽皆知的名字:可惜的年轻人。
或许,我从未站在大海的船上,以上是我的幻想。但我也确实在梦里的海浪声中学习聆听呼啸的教诲。
我起身呆坐着,在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白纸上写下:
黑夜像是船帆
我划着桨
任命运造我的墓
香烟
孩童
都是断裂的桅杆
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