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尔计划】【萨顾萨】告别语

CP:萨菲罗←顾问,清水无差。
顾问视角第二人称,时间点为第一章和第二章之间。
11000+一发完结。
主要角色死亡,私设萨菲罗冬季私服,私设十八岁嫩萨。
“如今你在我身体里,你是我朦胧的命运,
那些感觉至死才会消失。”
——博尔赫斯
【1】
“档案调用申请表?”
罗杰把帽子放在手边,扶了一下眼镜。每当他准备仔细确认什么棘手的事情时,就会把眼镜戴上。他蹙眉分辨了一会儿你在申请表上写的档案编号,将这些字母和数字指向的档案袋一一对应。
“事已至此,”他叹了口气,“再去追究为什么如此……已不太有意义。”
“是否有意义,意义在哪,我会有自己的判断。”
“有关裂空大战的档案你可以在很多地方找到,如果你去学园的图书馆,阿尔比零会指导你。不一定非要走我这里的门路申请。”
“我需要的是裂空大战时期尼普特城事件的相关材料,”你耸耸肩,“裂空大战……这个名字就已经划定了范围。哪怕裂空大陆已经够大了,但这个范围终究还是没大到可以涵盖远在帕诺的尼普特。”
“为什么不去问问那起事件的亲历者,比如鱼龙王?”
你沉默。
罗杰没有给你太多时间组织语言。他摘下眼镜,按了按眉心。“我猜猜,你想找的东西其实关于被卷入尼普特城事件的另一座城市,”罗杰指尖划过档案编号,低眉垂目,仿佛这个词也让他回忆起了年轻时的某些东西——而那点可称哀伤的情绪在他眉梢转瞬即逝。“……比斯卡拉。”他念出那个词,声音轻而缓慢,如语言初学者般把每个字音都咬得清晰。
“你还放不下他,是不是?”
后来你不太能回忆起自己最后是如何回答罗杰的——也许更多是无话可说。那天你预约了单独使用赫尔卡总部的全息训练室,申请内容里包括调用阵线收集的萨菲罗对战数据,理由是“训练需要”。你曾听劳克蒙德说以前盖亚来得最勤,在他毕业之后,来访人员登记表上的记录就肉眼可见的稀疏了很多。训练室的看守者过去曾与你在几次日常任务中打过照面,他一开口,你就能闻到一股泡泡糖味儿。“战术顾问?您怎么来这儿了?”
“嗯,”你应道,把自己的证件和已审批同意的申请表摊平在他面前,开了个玩笑:“我来这里很让人意外吗?”
他挠挠头,解释道之前听说顾问在任务中受了伤,伤愈不久就要选择这么麻烦的敌人作为训练对象?要不要再考虑一下?你只能搪塞他你自有分寸,何况最近不是说战胜恐惧最好的方式就是面对它么……看守者也笑了,说顾问果然是顾问,是值得学习的对象,转身翻出对应的门卡交给你。你在门前深呼吸三秒,才能定下心把门卡插进电子锁。
他已在训练室的中央等你。
即使做足了心理建设,你再看到他时也还是做了个吞口水的动作。“萨菲罗,”你说出了那个名字,“我来看看你。”
那投影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在你主动选择开启战斗前,他都会维持着这个状态。
阵线方已以萨菲罗的名字命名了此次事件,至少在口头用词上如此。也许是因为比起一连串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编号,还是涉及此事的碎镜使徒的名字更容易被记忆。阵线收集敌人信息的主要手段包括录像和当事人转述,鱼龙王会提供萨菲罗年轻时尚未具备虚空之力时的异能表现形式,战后俘虏的碎镜普通成员描述他在战斗和非战斗场合下的举止表现,而最后接受讯问的是你——在编辑档案的过程中阵线方没有过多叨扰你,仅在确定了你已出院后传讯通知,要求战术顾问协助陈述最后在实验室发生的事。
由于“时间仓促”和“缺少情报资源”,研究所的技术人员曾向你解释萨菲罗的作战建模仍有粗糙之处,问题集中在不能完全还原异能破坏力、作战模式和动作习惯……但他还是有你熟悉的深色长发、橄榄色眼睛、蝎尾般的纹身,和你所不熟悉的寓意——你在实验室直面最后的他时,那纹身也会随异能的凝聚发光。
接受讯问和咨询研究所人员的过程都相当平常,而目睹眼前的投影,你总感到一丝微弱的错觉:你的言语也参与了塑造“萨菲罗”的过程。
你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我写了一份调用裂空大战期间尼普特城事件的申请表,”你说,“先留在罗杰那儿了。他没有当面给我答复,只是把原件先留在他办公桌上,没有当面驳回,也没有立刻盖章。”
“在帕诺能找到的有关卡兰的资料并不多,再缩小范围,有关比斯卡拉的则更少。我也曾经想过去问问鱼龙王,但我需要时间,鱼龙王同样需要。”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在你死后再说这个话题也许有点太晚。我一直在等。等你哪天主动全部告诉我……但你没有。”
“现在好啦,我只能从他人之口得到有关你的事,甚至于后来的人想要再了解你,也许还要从我这儿听到另一版的故事。”
你揉揉眼睛,又想起一件在读档案时看到的事:“在一些不太谈及她的过去……也就是不去触碰那些让她应激的事的时候,迪露偶尔会谈起你。她说她最后执行能源工厂的任务之前,你对她说过,她是你唯一能依赖的人。”
你垂下眼睛,仿佛能想象出萨菲罗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和语气。你想象得到他走近了,用覆满深色纹身的手放在你手背上,再用他橄榄色的眼睛凝视你。全息投影白色的衣摆刺得你眼底痛了一下。“这样的话你同样也和我说过,‘你是我为数不多愿意当成伙伴的人’,是不是?你还对多少人说过这种话呢?”
你摇摇头,忍不住笑起来,不免感叹:“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你,路见不平的,没有看过海的,和我聊乐队的还是……”
还是那站在实验室的阴影里,湿着沾了血的头发,用捏拨片的手按在鱼龙王后心上,用薄嘴唇和不同的人说着或不同、或相似的言语的他。
你说不下去了。
【2】
萨菲罗留下的影响已在逐渐变淡,总有人需要帮助愈合各种事件留下的疤。此前在阵线的讯问中,你尽量客观地陈述了自己所见的状况,然后就又被派去执行了一堆赫尔卡城区修复重建的日常工作——直到你收到两张赫城大型水族馆门票。
门票是来自罗杰的赠送,将它交给你的却是里奥斯。连同着两份二维码发给你的还有一份表示罗杰已批准的假条,和一句“赫尔卡城新开了一家水族馆,陪朋友一起去看看吧”。
你想不出还能邀请谁。
你下车时是下午两点,一天内最热的时间,却也是午饭过后新一批游客涌入水族馆的时间,一双接一双鞋踩着沥青路上有点脱落的石子,喀拉喀拉地响。你去取了票,径直走进场馆,又折返回来,在门口处买了一袋做成热带鱼状的曲奇,又拿了一份旅游手册:其中包括场馆地图和活动节目单。
你曾偶然问过提索里亚,尼普特城距离赫尔卡城不远,那么赫城水族馆的存在是否还有必要?结果是她给你上了一课:首先,对赫尔卡人而言尼普特毕竟是需要几小时车程才能到达的外地;其次,围绕尼普特城的天然海域难以禁绝异变影响,并不能保证游客近距离面对海洋生物时还能做到绝对安全。总之基于这两个原因,大型水族馆应运而生,就宣传片旁白来看开业以来已有数万客流量——其中有多少得益于青春动画里谈恋爱必将水族馆作为圣地的桥段则不得而知。
周末向来是旅游景点的接待高峰期,寒假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周末更甚——平均每到一个场地你都能看到好几对情侣,几组勾肩搭背的学生年纪的年轻人,还有大概在读小学的孩子。相对的则是里奥斯已赶回学园备课,阵线情报部甚至把阿尔比零借了去,帮助记录和整理“有关萨菲罗事件的档案资料”。如果没有罗杰批下来的特别假条,想必你也需要在阵线总部或学园的办公室过周末了。
帕诺大陆的水族馆过去曾会提供动物表演节目,近几年已被叫停,但游客还能看饲养员和动物的互动过程——自然是隔着钢化玻璃的那种。一头白鲸看到有人影就乐颠颠往人的方向游,结果柔软额头压扁在玻璃上,引得那些孩子都笑起来。
钢化玻璃的屏障和恰当的训练教育,确实能够保证游客与海洋生物两方的安全。你咬了口饼干,漫不经心地想,水族馆将海域微缩入数十公顷的范围内,像从布料上裁剪下小块收入样品册。游客对海的回忆也会像这样的样品册,他们不需要真的像船员那样在船上度过余生,只要在那些专宰游客的海滩景区,或甚至只接触用钢化玻璃隔绝起来的、可赏玩的微缩海域,就可以心满意足地把与海洋有关的回忆收进样品册里,再描述给其他人,供人传阅。
萨菲罗说他没有见过绘本上那样的海。
他说,顾问,你见过海吗?
他说,顾问,即便是沙漠地区,有时也能从商队送来的书籍里看到有关海的照片和插图。我故乡的孩子们说,数不尽的白花开放时,层叠的花朵就会像绘本里的海浪。
萨菲罗用画着白花的拨片弹吉他。你用指尖去碰他骨节上环形的纹身。
萨菲罗的影子降落在你身侧,场馆的蓝光穿透他的身体,他被映成只有蓝黑两色,没有表情地凝视着孩子们,和正站在进食中的鱼群前与小朋友们做互动的讲解员。他出现在你眼角的余光里。而一旦想要凝神去看,他的颜色就变得模糊,再找不到痕迹。
你好像听到有人在叹息。
你并没有急着逛完整个场馆,而是走走停停,尽管连你自己也说不出每次选择停下的原因是什么。只偶尔走神的时候,余光好像瞥到萨菲罗,听到他用一种前所未有地平静的声音发表对这种微缩海域的看法,语气尖刻,却一旦想凝神去分辨他在说什么,就丧失了感知。你想借自己的记忆去拼凑出那影子身上该具备多少来自萨菲罗的东西,越是回忆,却越发的不真切了。
在过去你还认识萨菲罗的时候,似乎从未听到过他叹气。他和你聊筹备巡演,聊怎么保养吉他,有时还聊为人处世与工作心得。他在你面前时总是亲和的,积极的,还有即便刻意保持稳重也会偶尔流露出的对巡演的热情,仿佛他最热烈的一面被压抑在看似平静的表皮之下随时准备破土而出,而他要小心翼翼地维持住平衡才行。他也和你聊比斯卡拉,聊白色的朝颜花和涂鹰嘴豆泥的皮塔饼——尽管“比斯卡拉”这个词从未直接出现在他的话语中。
在他的言辞中,比斯卡拉只被模糊地代称为“我的故乡”。只有言辞间的浮光掠影能勾勒出他记忆中比斯卡拉的轮廓。仿佛在这简单勾勒的轮廓中,自然存在着一个他的比斯卡拉,留足空白,由他的记忆和言辞填补。
萨菲罗说要在尼普特城办一场演出,等巡演结束了,他想和你去看看海。他有几个老乡现在生活在尼普特城,会用彩椒、鹰嘴豆和柠檬做炸丸子。
那么,你对萨菲罗的心态又是什么?若偶然有人问起你在碎镜实验室发生的事,你可以整理出妥帖到足以应付记者的描述;而若有人问你对萨菲罗这个人怎么看,你会选择照本宣科,背诵你作为战术顾问和赫尔卡阵线指挥人员的职责,回避这个话题。
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你去时揣了两张门票,回来时的旅游手册里夹着一张票根,另一张放在钱包里。你看看窗外的灯火,把朝颜花标本相框安置在书架上,和封在小袋里的金属拨片放在一起,然后去煮咖啡。你把两杯咖啡端进书房,其中一杯加了糖和牛奶,另一杯压在那张孤零零的、完好无损的水族馆门票上。你用两个杯子碰了一次杯。
【3】
新年假期的某天晚上,萨菲罗打电话告诉你有位新晋走红音乐人的新专辑刚开始发售,要不要去商业街看看——在公寓附近的小公园汇合就好。
你答应了。阵线给你分配的公寓距离商业区不远,但正值假期,大雪也掩盖不住赫尔卡人过年的热情,店里堵得厉害。等你们双双拎着专辑出来,已经过了十点。
小公园只有零星几个孩子,过家家,捉迷藏,在雪地上下五子棋。你们暂时坐在长椅上休息。萨菲罗把唱片店的纸袋放在膝上,专辑取出来,借着公园路灯的光细细端详。他在冬天没穿那身视觉系的歌手服,而是裹了件背部有彩绘涂鸦的皮夹克,厚实的毛领翻出来,还围了紫色的大围巾,看起来依然令人敬而远之,却也没那么凶了。他眯起了眼去看,凑得很近。你出声问他:“路灯会不会不够亮?要不要我用手机再帮你照一下?”
他摇摇头。“没事。”他摩挲着有镭射烫色的标题,“在我的故乡,其实还没有这样……稳定照明的路灯。”
“我的一位学生也曾喜欢看路灯。”你想起了尤纳斯曾对你说的话,“他是从赛尔学园一位老师那学来的——大抵的意思是,我们可能就是为此而活的。”
“享受生活的价值吗?”
“享受生活,也包括守护生活。”你也学他的样子捧起专辑细看。在阵线和学园的双重工作挤占了你大部分时间,以至于你对时兴的文娱产品知之甚少,对着封面上尖锐飞扬的花体字看了半天,才勉强分辨出“反派巡演”的字样。“像完好的路灯,参加夜市交易的人们……还有你。”
“我?”
“守护你举行一场成功巡演的机会。”看到萨菲罗突然愣住的表情,你往他肩上拍了一下,“干嘛这样看我!虽然我也不太了解流行文化,但我也知道,要举行一场成功的演唱会,除了优秀的歌手外,有序的安保工作,还有稳定的社会环境可都是很重要的!”
萨菲罗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轻拍了拍手中的专辑:“不,只是我第一次知道,帕诺的社会环境也将会成为让我的巡演成功的因素之一,觉得很新奇。”
“也许是因为我们已都对和平习以为常,”你轻声说,“而对有的人而言,则又是为了守护这种和平而活。”
萨菲罗手上一颤。你看向他,他摇摇头,把专辑放回袋子里。“包装盒有些毛刺,不是什么大事。”
你不明所以。“典藏版怎么也会有毛刺?要不要退换?”
他没有再说什么。你刚想拿过萨菲罗的那份专辑细看,却远远听到有小女孩的声音:“顾问!”你回头看去,皮皮正朝你招手,后面的小豆芽挎着一个帆布包,小跑着赶来时一直在揉被肩带压住的一侧肩膀,但在看到你时还是抬起了手。
你笑开了:“刚从自修室出来吗?现在在放假,不用这么用功吧?”
“虽然在放假,但是收假过后没几天就要考试了嘛。”小豆芽接过了话茬。她的脸因一路赶来而红扑扑的,你连忙站起来,帮小豆芽解下挎包,小豆芽双手抱起,一时没拿稳,从包口滑出来几本书,纸页间夹满了标签纸。“顾问在等人吗?”
等人?你回头望望身侧,萨菲罗却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嗯,等一个朋友。”你随口答应,“趁其他人都在疯玩时却努力准备复习,果然实战课的技巧也可以用在理论课上呢。不过,若是太过紧张而没能适当放松身心,也可会反过来影响自己的发挥。”
“还有,”你掂了一下小豆芽的挎包,“如果用单肩书包就不要装太多书了,背久了肩膀会变得一高一低。错误的背包方式,也是会破坏形体美的哦。”
两个小女生齐声尖叫:“顾问别吓我呀!”但就连皮皮也把包解下来抱在了怀里。
你挥手告别了皮皮和小豆芽,环顾四周,还是看不到萨菲罗的人影。有事先回去了?不太像,他的专辑袋子还留在长椅上。你刚想打电话问,他从树后又闪出来,朝你晃一下手中的塑料袋。
“刚去买咖啡了,给你也带了一杯。”
他把塑料袋举到你面前,你才借着路灯看清上面的LOGO,指向附近不远的一家连锁咖啡店。伴着塑料袋被举到你面前的还有一股微带涩味的香气,你道过谢,从袋里取出一杯,问他:“这么晚还喝咖啡,不怕等会儿睡不着?”
萨菲罗坐回你身侧,两手捧着纸杯,也不喝,只是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转着,用来暖手。“我习惯了,有时要熬夜,写谱子。”
你呷了一口,啧出声来:“好苦。”
“我再回去要一份糖和奶?”
“我是说做乐手也不容易啦。”
“嗯。”
“除了写曲子外,像演出场地、训练队员之类的事,是不是也需要由你来规划?”
“嗯。”
“好苦。”
“每一行都有不易的地方。你在赛尔学园做老师需要面对孩子,即使和我要操心的东西不一样,平时也肯定会有很多需要你劳神的问题。”
“这次是真的在说咖啡很苦了。”
“果然我还是再去要一份糖吧。”
“不必啦……本来也是你请我,又要麻烦你再跑一趟。”
萨菲罗把咖啡放到你手里,站起身,拍拍大腿上的雪。“没什么,刚才忘了还要给我同事带一份。顺便再拿一份糖,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你也站起来:“这么晚?你和同事住在一起吗?”
“嗯……算是。以前在双子大学读生物学博士,现在也在帮我分担一些乐队的工作……比如规划演出场地和训练队员。”他只顾埋头往前走,语气有点犹疑,像在斟酌用词。你手握着两杯咖啡,还要顾忌脚下的积雪,总和他维持着几步路的距离,等你到咖啡店门口,他已一个闪身走进店内,你只能用胳膊肘勉强支开门缝。
你耸耸肩,背靠着放雨伞报刊的木柜,跟着店里播放着的流行口水歌,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鞋底打拍子,看着他也用指节轻轻叩着柜台桌面。等他带着单独装在密封小袋里的糖和奶回来,第二首歌已经放到一半了。
雪屑不觉间又落下来,从一开始的零星白色,逐渐蒙蒙地覆盖了门外的视野。萨菲罗陪你并肩站在门口处,呵气搓热了两手,撕开奶袋,倒进你那杯里。你们在蒙雾的窗玻璃上画六瓣花、星星和王冠,没人说一个字,服务员也打着哈欠,懒得来赶你们走。等到视野又变得明晰,能看见被积雪没过半扇门的垃圾桶,萨菲罗说:“雪停了。”
小公园里多出了一个到膝盖高的雪堆,附近的积雪上有几串已变得模糊的脚印,仿佛依稀可见那几个孩子本想在这堆雪人,又被家长吆喝着叫回了家。萨菲罗蹲下身,把咖啡放在旁边,抓起一把雪,在雪堆上拍了拍。你也蹲在他身侧,放下咖啡,问他:“你想堆雪人吗?”
萨菲罗说:“只见过雪人的照片,没有亲自试过。”
你也抓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拢一拢,又放回地上,两手把周围的雪拨到一起。他打量了一会儿,问:“这里已经有一个雪人身子了,怎么你还要堆一个?”
“要做雪人头呀,”你笑起来,伸手拍拍萨菲罗的肩,在衣服上留下块湿痕,“在地上滚雪球会方便一点。”
“我的故乡在沙漠,从来没有下过雪。”
“帕诺大陆四季分明,以后还有很多机会看雪。”沙漠?他出身卡兰吗?你还是没有问出口。如果这是能随意回答的问题,那么萨菲罗在之前或许就会告诉你。“以后等你在尼普特的巡演结束,还可以去北方的塞西莉亚高原看看,那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雪景。”你放下手里的雪,想了想,又补上一句。
“很多赫尔卡人会去那里过暑假。”
萨菲罗撇过头,嘴角像勾起来了一点。“听起来在塞西莉亚办巡演也不错。”
最后你们堆的雪人又胖又矮。萨菲罗太专心于让脑袋稳立在躯干上,等他放开手,雪人已没了脖子。他皱着眉想再把肩颈的凹陷磨出来,甚至解下围巾往上比划,被你急急拦下,重新把围巾绕回他脖子上。塞西莉亚的雪人要用木炭块做眼睛,城市里没有木炭,萨菲罗捡起根树枝,戳出雪人的眼睛,又勾出一张歪歪斜斜的笑嘴,末了把树枝插在躯干上权当作手臂。等到第二天你们再经过那个小公园,满地的雪被踩得硬结湿滑,稍不留神就要滑倒。你说:“呀,雪人的眼睛又被填上了。”萨菲罗不做声地点点头。你摸到他的手很冷。
【4】
罗杰的评价是“此事并无实际意义”,解锁裂空大战和尼普特毁灭事件档案的权限密钥却还是送到了你手中,附带一条请勿把文件带出档案室的公事公办注释。
你顺着便签纸上标注的入档时间,摸过一个个书架。入职不久后迪符特教授曾给你看过他儿子生日时拍的照片。雷伊盖亚和几个你还不熟悉的少年少女簇拥在一起,中间少年面前的蛋糕上用蜡烛摆出“16”的数字。他说:“时间过得真快。出生在那场战争期间的孩子,如今都已长得这么大了。”
人们后来提起那场战争时总称之为“裂空大战”,因为裂空大陆是最主要的战场;而对出身裂空大陆的人而言,它永远是“那场战争”——尽管你后来也从陆陆续续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帕诺的尼普特城曾发生过一起大规模异变。由于没有证据表明该有任何人应为此事负责,此次异变没有被划入裂空大战范畴,而是被放入单独的档案袋,题头写着“尼普特城事件”。
在“尼普特城事件”的档案一角,记下了一个卡兰语风格的单词:为回防尼普特城,赫尔卡阵线紧急抽调部分作战人员,其原任务为护送比斯卡拉市民到达规划地块。
对尼普特城的重建已趋于完成,海平面之下的新城比过去的更大也更繁华,足以让生活在其中的人淡忘战争带来的伤痛,甚至“海底城市”都是享誉全世界的旅游地点标签。对帕诺大陆的居民而言“裂空大战”和“碎镜”一样是陈年旧事,后者仅是天方夜谭,前者是历史考卷上的题目,永远和现世隔着一层液晶屏,一层薄纸。
你拈过一张草稿纸,垫在档案袋上心烦意乱信手涂鸦,从画了圈的“裂空大战”开始,分出枝杈根茎。十七年前的战争是如今发生的诸多事的最初种子,其结果小到一个孩子的生日,大到酝酿一起针对整片大陆发起的复仇。
他说他没有见过绘本上那样的海——海水在绘本上会成为人鱼的居所,他所目睹的海则会吞噬他的族人和他所梦想的在帕诺的新生活,比斯卡拉的困境也不会因位于何地而有所改变。
坐在十七年后的档案袋前,你很难对这起往事中的任何一人提出责难。赫尔卡阵线有底气让大多数人长久生活在和平的庇护下,足以用时间去愈合那场异变造成的旧伤,甚至足以让新生的一代淡忘危机的滋味——一如罗杰曾评价的“现在再提起碎镜使徒,人们只会问你是不是动画片中的人物”。
而对萨菲罗而言最痛苦的或许即是“因和平而遗忘”。
比斯卡拉不再存在。萨菲罗的应许之地也不再存在。
笔尖突然停顿,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扎眼的顿点,似乎接触到了不平整的地方。你把档案袋倒过来抖落两下,落在桌上的是一张刊物复印件,一侧还保留了它被裁下时不规则的边缘。边角记录的期数停留在十七年前的夏天。
一张陈旧的影像照片规规矩矩躺在文字的间隙之间,稍微泛黄的旧纸变成了搭载它的窄床,又或一口尺寸适中的棺材。十七年前的萨菲罗站在码头上,彼时的尼普特城负责人并肩而行,还只是提索里亚的鱼龙王穿着阵线普通战斗人员的制服陪同左右。而萨菲罗没有看向她,也没有看向正平和地等待所有人的尼普特城,他抬起那双后来你总会觉得与橄榄石作比的眼睛,望着镜头之外你无从确定的事物。
而你只能看到辨不清是海水还是天空的茫茫的蓝。
照片上的萨菲罗没有化妆,也尚未出现稍嫌夸张的视觉系装扮的影子,甚至还年轻得似乎还并不比雷伊大多少岁,可你还是能认出来。比起牛皮纸档案袋,它仿佛更适合出现在杂志上,编辑会在照片下用细小的黑字标注为“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们”并自鸣得意不知能否有人看得出此乃对菲茨杰拉德的绝妙化用,而非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比斯卡拉城负责人萨菲罗来访”。
“占卜告诉我,”阿尔比零的声音把你带回现实,“顾问最近在收集有关萨菲罗的信息。”她不知何时飘到了你面前,看向摊开在你面前的旧档案,右手指尖按在照片上。
你哑然失笑,指指档案袋上那条“请勿把文件带出档案室”的红字注释:“阿尔比零老师,今天的玩笑是试探我能否遵守规则吗?”
她摇摇头,在你对面坐下。“这个玩笑思路不错,你及格了,但这张照片的保密程度确实没有那么高,你甚至能在学园图书馆的往期报刊区找到它……顺着年份找,可以确定在十七年前的第二季度。”
你打了个哈哈,拉伸一下手肘,不免感叹:“你对过去那么了解,有时候我会想,你是不是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年轻……”
十七年前的萨菲罗望过来,你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和雷伊一样年轻,你想给他冠以其他定语,年轻的稚嫩的无路可走的,最终总会落回档案袋上为他下的“比斯卡拉城负责人”的定义。如果说人本是不掺杂质的清水,被记忆染色塑形成每人不同的模样,那么萨菲罗是一滴墨,落在你的水面上,搅一搅就离散入水中,再也无法分离。
阿尔比零说:“身体经历过的时间说明不了什么。”
她又说:“而谁又规定生理年龄代表了全部呢?”
你埋下头揉揉额角,“抱歉,我失礼了。”
“无需道歉。倘若把思维逆转来说的话,那我还可以当成你在夸赞我工作能力优秀呢。”她轻轻晃晃两侧发带的小球,长睫微垂,望向档案袋上的名字,转移了话题,“我喜欢和书籍文件打交道,因为在被印刷在纸张上,或是被归入数据库后,就已成为盖棺定论的过去,无法被随意更改。”
你点点头:“萨菲罗事件已经归档。”
实际上不只是归档,你还曾调用档案,逐字逐句读过。在你已有权调用的全部有关此次事件的档案中,已为萨菲罗和他的作为下了定义。阵线档案负责人员的用词言简意赅,萨菲罗的疯狂澎湃激昂。萨菲罗,已确认为碎镜使徒,前比斯卡拉城负责人,“尼普特城事件”当事人之一。谋划近一年内帕诺大陆多起异变事件,其最终计划为将混合体传送至帕诺大陆各地造成破坏,被以战术顾问为首的赫尔卡阵线作战人员成功阻止,期间一名赛尔学园在读学生失踪。
你反反复复读了很多次。档案中没有提到你那位“邻居”的事,你找不到诸如“萨菲罗曾企图接触战术顾问”的描写,也找不到“战术顾问面对萨菲罗反应激烈”的记录。你不知道这是出于罗杰和鱼龙王的有意保护,还是执笔者选择了规避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不严谨材料,一如没有选择把尼普特城事件也纳入裂空大战的档案袋。
你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如那场落在城市里的夜雪,它静默无声,它荫蔽遗失之物,它会在次日人们纷纷醒来后被踩踏得变脏发硬,最终会熔化消失在泥土和空气中,再被风捎向海水。
你和萨菲罗间的故事将无法被冒然提起。只有你们记得。只有你记得。
阿尔比零隔着她垂下的银色长睫看向你。她用交叠的双手撑住下巴,似乎是鼓励,又似乎是不易被觉察的焦虑。可能她也在等,等人能够用言辞梳理过记忆再描述给他人,才是能以抽离的角度看待自己的第一步。
你说:“以第三人的角度看——我是说在看档案的时候——会感到档案中的他很陌生。”你在自己记忆中的任务单上潦草划线:异变生物拍卖,水灵事件,能源工厂。“我和他的事……若现在再想起来,从一开始就可能是他的安排。”
倘若将你作为战术顾问的工作与碎镜的行动并列,则将发现你经历的每一次任务背后,总垂着萨菲罗的影子。不需要过多筹备与布局,他只需要拦在你既行的轨道前,如一颗鞋子里的碎石。而最后你也会走入他提前写好的剧本,他会在设定好的时间将一切真相展示给你,然后或许他会死,或许你会死,无论如何在短短数小时内总要用其中一方的死亡作为这段关系的结尾——
“这或许只是一场告别,”你喃喃道,“我说,我所做的,或许只是在和他告别。”
而其中有哪些是他的有意为之,哪些又是他的真情流露?
——在他的剧本里,甚至没有给你留下时间咀嚼消化真相,也没有留下时间给双方做出一个正式告别。世界的北方至今还有一些部落保留了传统的习俗,主人在与客人分别时将通过赠送礼物宣告主客关系的结束,在正式的告别礼后,双方再见面时是继续和睦相处还是兵戈相向,都不再受到约束。
无论如何,已死的萨菲罗都无法再回答你,更无法亲身反驳你的假设。那么,你和萨菲罗间这段不存在正式告别的往事,只能由你的告别画上句号,为其下一个定义。
那张年轻的萨菲罗的照片还斜落在你们之间,倘若有人此刻推开门,它会似软体动物般怯怯地在桌面上挪动几分,再回归沉寂。
萨菲罗说,他偷了我一个金属拨片,上面画了一朵白色的花。
萨菲罗说,我故乡有一种叫朝颜的花,花开时会像翻涌的海浪。
萨菲罗说,我的故乡没有这样稳定照明的路灯。
萨菲罗说,我会在我的巡演给你留一个位置。
过了这些时日,你仍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回想起萨菲罗说这些话时的表情和眼神。他在回忆中投下的影依然折磨着你,往昔的碎片中映照出很多个萨菲罗,站起来,动起来,围绕在你四周,看着你,嗡嗡地说着话。
那是他最后残留的一丝遗憾,还是就算最终一切都归于谎言也想给你留下些什么念想?
如果是后者,那么他成功了。他会就此侵入你的其他颜色,会飘入你对任务的规划中,会飘入你关于海的印象中,会飘入你谈到生活谈到时间谈到死的话语中,他无处找寻,他无处不在。
你抬起头。你听说过卡兰大陆有一种艺术形式,匠人会在水中滴入颜料后再用纸覆在水面上,趁颜料尚未被完全溶解,留下颜料的图像。你恍惚间仿佛看到漂浮着的萨菲罗的影像也被烙进文字之间,在看到十七年前初次拜访尼普特的他后,他飘落在一张陈旧泛黄的复印件上,沉进档案袋薄薄的透明塑料膜下,只能悄悄地用金属拨片弹奏不存在的吉他。
你张了张嘴:“他……”
他。萨菲罗。关于他,你还需要说些什么。萨菲罗之于你,在逐渐变得虚幻。他会变成一个名字、一层浮在水面上的油彩,随水波晃荡,一触即会破碎。你还需要梳理你的记忆,整合你的语言,不能让你所认知的他失去本来的面目,降维又褪色成档案上的白纸黑字。
可你却说不出来了。那个清晰的,一句话就能概括的萨菲罗,在你的舌尖坍缩了。你握有每一个阶段的萨菲罗的碎片,可你不知道该选择他的哪一个面,也不知道该如何把散逸的碎片拼合成他完整的形象。只有一个个不同的萨菲罗,在剪报上用不变的橄榄色的、看不清情绪的眼睛,遥遥望着你无从触及的方向。
你尽你所能地去了解他,却又感到自己与他越来越远。
“不,”你摇摇头,“没什么。”
你把文件按照编码整理好,收进档案袋,重新码回书架。陪阿尔比零回去的路上,你停在那家罗格风味蛋糕店前,看了一会儿菜单。你们一起坐在长椅上吃完了微焦的抹茶蛋糕。
【5】
你再次独自进入训练室时,门口的看守者没有再问过你的材料和手续。萨菲罗的全息投影再度被调出来,悬浮在训练室正中。
“坐吧。”你说。
投影不会有反应。你自顾自盘腿坐下,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摊开在你与他之间:画满涂鸦的草稿纸,未使用的门票,他年轻时照片的复印件。
你说:“以前答应过你要一起去尼普特看海,结果你先食言了……你说我?我也没有那个时间啊,只能去水族馆看看。”
你说:“也许我会去尼普特,去看看如你所说的那些在尼普特的族人;也许我会去卡兰——只要龙族会允许开放龙之壁的话。你说龙族会保留各个小城市的档案吗?”
你说:“阿尔比零说,学园的图书馆还保留了你十七年前的报道——你去尼普特考察情况的那次。你还记得不,那时你还不化妆?”你低头轻轻笑了两声,“我第一次见你时,还觉得你的穿衣打扮很奇怪。为了哄我相信你真的是‘摇滚乐手’,你还真是努力,是不是?”
你望着训练室顶的白色灯光,错开萨菲罗的影像,一只手摸着另一只手。你说:“我不知道你曾去过尼普特城。”
你把草稿纸与那张照片按在一起,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越了解你,就感觉离你越远。”
你又感到有点儿困了,径自躺平在训练室的地板上,枕着你重新收拾整齐的帆布包。萨菲罗居高临下,还是用那微噙怒意的、永恒不变的眼神看着你。你面对他飘动的外套下摆闭起眼睛,白色的影子又拂过你眼皮内侧,直到意识混沌,消失不见。两小时后,等你找回了些许清醒,你翻出身份许可权限卡,走到门口的设置屏前,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萨菲罗。萨菲罗的眼睛也望过来,全息投影能够做到还原包括毛孔在内的身体数据,那却是大理石像和油画般的,无论再能以假乱真也无法行动的生命。这是你在他死去之后,第一次再和有着他模样的画面对视。
鱼龙王送给你的书里有一本罗格大陆的诗集。那些罗格人有种说法可以描述这种感觉。他们对什么都能有种说法,还总能说得那么贴切。
每一次告别,都是死去一点点。
你摇摇头,关闭了全息投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