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Yumi and the Nightmare Painter
由美与梦魇画家
by:Brandon Sanderson(布兰登·桑德森)
第三部分
第二十八章
嘉年华是具有普遍性的。你会发现它几乎无处不在。从最先进的动力形式是六匹马拉车的星球,到被天空中自由流动的光线照明的星球。因为嘉年华不需要电力、神能或其他形式的能量。人就是嘉年华的能量。
兴奋如血流般涌动,如河流般流淌。问问任意一位嘉年华的摊主,他们都会同意嘉年华是有一股疯狂的潮流在的。是的,这完全是人造的。给灯泡提供能源的电力也是如此。人造并不意味着它不真实——只意味着它的存在有个目的。
嘉年华汲取、蚕食、压榨的正是这种兴奋的力量。尽管人们称嘉年华为骗局或者圈套,但它其实并不是这类存在。我们去嘉年华就是为了被压榨。这就是它的部分魅力所在。当你置身其中——在超负荷的灯光、喧闹、兴奋、粘稠的地面与熙攘的人群中头晕目眩——你就会感觉这里一定会有足够的能量可供利用。
人类的兴奋是一种可再生的资源。你可以用廉价的毛绒玩具和油炸食品来生产它。
画家对这里的热闹程度感到惊讶。但他们离开巡逻队很早,那时夜还没深。人们还在嘉年华中拥挤着,他们很兴奋,因为知道很快最终的消息就会传回来的。他们在宇宙中并不孤单。对一个社会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启示,仅次于意识到我们其他人已经被造访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却一直没得到任何解释。这种事往往会带来很多辛苦的文书工作。有时还会带来恐慌。
的确,画家的星球并不是最星际化的那种,也没有与三界宙的政治或者经济格局紧密相关。但我还是建议你们去看一看。相信一个在那里当过几年雕像的家伙吧。很少有星球在被禁锢于永夜之中的同时依然能举办这样的派对。
(顺便说一句,在画家的语言中,他们显然是不会使用“嘉年华”这个词的。和其他东西一样,这些都是我用来描述他们世界的词语。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他们使用的这个词在你们的语言中大概可以翻译成“万光荟萃之地”。他们对在那里工作的人怎么称呼?“守光人。”)
画家与由美并肩漫步,尽量避免着人群从他身子中间穿过,因为他觉得那样很不舒服。由美观察着周围的景物,她的眼中映照着旋转的虹音游乐设施,还有各处摊位前随着节奏闪烁的大型灯泡——就像在跑道上一样,他们试图引导人们降落在那些精心设计的陷阱中。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会让她觉得恶心吗?
“太美妙了,”她低声道。“就像有人把太阳撕成了无数的碎片,像纸屑一样撒向空中。这里一直都是这样热闹吗?”
“呃,通常只有节假日才会这样运转,”他说。
“我们本来可以过来看看的?为什么每次这里开放的时候你不来呢?”
他耸耸肩,享受着她的好奇。
“这些都是什么?”她指着摊位问道。
“游戏。”
她歪了歪头。
“游戏?”他说。“你玩吗?”
“像乐器一样吗?”
他停在原地,盯着她。“你的(低低地)生活也太荒谬了,由美。你以前从没玩过游戏吗?”
她摇了摇头,于是他冲她招招手,把她带到其中一个排着队的摊位前。这样摊主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顾客身上,而不是随意某个目瞪口呆的人。由美着迷地看着人们在试图投掷一个大球,把盒子击倒。
“所以……”她听了他的解释后说,“这是一项……挑战?就像试着挑战你能堆叠的最高石堆一样?”
“对!”他指着说。“对,就是这样。游戏就是有趣的挑战。”
“这些人很开心吗?”她问,此时排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男人刚投掷完,他只剩下了一个盒子没倒,正在大喊大叫。
“呃……如果赢了就会很开心……”画家说。
隔壁摊位有个人拿着个大型毛绒玩具离开了。由美看着这一幕,更加惊愕了。
“所以……”她说,“你把盒子击倒,就能得到其中一只怪兽。”
“是的。”
“它们非常珍贵吗?”
“呃……好吧,不是。它们其实很廉价。我们去商场,用一双好鞋的价格就能买一打。”
“我现在好困惑。”
“这不是为了奖品,”他说着示意她跟上他,因为摊主已经开始盯着她看了。“而是为了赢。奖品就是证明。留作纪念品?为了记住这一天?因为它能唤起美好的感觉,所以才变得更加珍贵。除此之外,人们有时候就是喜欢拥有一些东西。”
“我觉得……也许是这样的道理,”她说着与他并肩漫步,紧紧抓住肩上画家包的带子。他让她带上了画包,因为有时候人们如果知道你是个画家,他们就会对你敬而远之。这也许能说服一些摊主去其他地方寻找更轻松的猎物。
“我喜欢我这件衣服,”她说。“这是我所拥有的第一件物品。这裙子让我想起了茜,还有那天购物的情景。”
“你看?”他说。
但不知为何,她的情绪越来越低落。她是不是想起了茜说过的关于他的话?他突然感觉一阵绝望,希望她能想点别的事情。但在他开口之前,她笑了,然后转过身来,伸出双臂。
“仁伽郎,你的任务,”她命令道,“是护送御灵姬参加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嘉年华之旅!你必须让她尽兴体验一次!”
“我记得你说过,”他绕过一一对正在分享棉花糖的情侣,“我们今晚不是画家,也不是御灵姬。”
“那你就只负责护送姬那一部分就好!那个第一次来嘉年华的女孩!展示予我吧,来自异世之人。用你那先进的外星科技与光线震撼我原始的心灵吧!”
“好吧,万幸,”他说着走到她面前,指了指自己。“你找对人了。我从小就会参与嘉年华,我可以很热心地向你介绍这场盛典的每一个特别之处。”
“很好,”她说着向前走去,画家则站在她面前倒退着向后走——偶尔会径直穿过人群。如果他们觉得一位孤独的画家自言自语很奇怪的话……那么,反正他们已经觉得画家很奇怪了。谁在乎呢?
“我们从哪里开始?”她问。
“从食物吧,”他说话间雀跃着走到她右边,指向一个卖油炸爆米花的摊位。“这将是你吃过最美味、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食物——”
“哇哦!”
“——只限第一口。”
她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嘉年华食品,”他说,“有一种奇怪的特性。你越多尝,就越会感觉到它的甜腻、油腻,还有人造痕迹。直到你吃完后,就会(低低地)想,为什么我要把它吃光。这真的是很妙的事情。”
“你在说大话。”
“是吗?”
五分钟后——她的手指上沾满了残余的糖粉,手里拿着一袋空爆米花——她带着恶心的表情看向他。“太难吃了,”她说。
“是吧?”他笑了。
“我要再来一袋。”
他让她去买一些芝士米香,因为这种东西能在恶心的感觉撕扯头部之前坚持得更久一些。等她开心地嚼完了之后,他领着她去到了庆典的中心位置。
“我目前的感受还算不错,”她说。“但你要让我见识的肯定不只是奇怪的食物吧,画家。”
“嗯,我们还有游乐设施要坐。”
她看着他,脸红了。“对不起,我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唔,怎么解释呢。“你坐过公共汽车吧——或者我猜是马车——失控的那种?”
“坐过一次。太可怕了。”
“就像那样,但很好玩。”
“我觉得你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咧嘴笑了。“还记得那次乘树飞行之旅嘛?”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你们这里有会飞的树?”
“不全是吧,”他说。“但是类似的东西。也许没有那么神奇,但也更安全——这样你又可以享受到刺激的部分,又可以避免危险的部分。但你也可以假装它依然很危险,这样你可以表现出害怕,是那种有趣的害怕!”
“又美味又恶心的食物,”她说。“又可怕又安全的体验。你们所有的现代奇迹都是这么自相矛盾的吗?”
“矛盾,”他说,“就是现代生活的核心。”他笑对着她,也喜欢她回以微笑的样子。
他用手势带领着她穿过几位表演者——一位壮汉举起近乎不可能的重量。一尊“活雕像。”(在我看来模仿得很差劲。)一位喷火者。由美似乎由衷地喜欢每一位表演者。
“你们的专家,”她一边低声说一边看着一位表演者吞下了四英尺长的手杖,“擅长的都是最稀奇古怪的东西。”她扔给那个人很大额的一笔消费,然后对他正式鞠了一躬。
从那之后,她就开始玩游戏。她玩得很烂。但他发现很有趣的是,她怎样在一排游戏中逐一尝试然后锁定一个——就是那个把盒子击倒的游戏——并付给摊主玩十次的钱。
“照这个速度下去,我们的钱很快就要用光了,”他说着靠在柜台边,她正在聚精会神地把球扔出去,没中。“你应该选那个爆气球的游戏。”
“那个是随机的,”她说。“除非碰巧,否则你不可能赢的。”她眯起眼睛,又扔了一个球,它在盒子上弹了一下。
“这样不好吗?”他问。
“我必须选择依靠技巧而非运气的挑战,画家。”
“那好吧,试试抛硬币吧,”他说着,她又扔了一次,这次球弹飞了。“这游戏要有像刀辰一样的力量才能赢。”
“不需要,”她说着把球扔了出去,幸运一击,打翻了所有盒子。
“哈!”摊主说着俯下身。“你可以拿走小奖品了……但如果你再连中四次,你就能拿到最大的奖品!”
“嗯,”由美说。“我读过规则了。”
接着,她又连续击翻了四摞盒子。摊主瞠目结舌。
“噢,(低低地)不可思议,”画家拍了下额头说道。“这是个平衡的把戏,对吧?”
“是的,”她说。“其中一个盒子的底部装有重物,这样一来,整个盒子堆看起来就没那么稳固了。找到那个盒子就是关键。”她指着毛绒玩具中最大的那个——一条正在吃碗面的龙(很有想象力。我认识的龙更喜欢吃牛排。)
“建议,”当摊主把龙——几乎比她还高——递给她时由美说道。“不要每次都把配重盒放在同一个角落。这样很容易被人利用。”
摊主挠挠头,冲着她咧嘴一笑。“你还有两投的机会呢。”
“把机会留给下一个来玩的孩子吧,”她说完就走开了,昂首阔步,画家跟在后面。“你说得对,”她对他说。“这奖品的感觉……很满足。而且很柔软。你们是怎么能把它做得这么软的?”
“按照传统,”他说着把她领到了一个没那么多人的区域。“你现在必须得给她起一个名字。”
“呃……”
“一个蠢名字,”他补充道。
“为什么蠢?”
他指了指这条巨大的粉红龙。
“好吧,”她说。接着她脸红了。“我……我不太擅长干蠢事,画家。”
“没关系,这是我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特长之一。我看看……最蠢的名字……”他笑了。“她将被称为可怕的面条脸丽云。”
由美吸了口气道。“画家!这太不敬了。”
“完美,”他说。“任务完成。”然后他转过身,特别挑选了一个游乐项目。嘉年华中最高的游乐项目——巨大的昭吞号。你们这里没有类似的东西,不过在某些世界里,他们会建造这种游乐设施,像巨轮一样载着人们在嘉年华上空高高的圆圈中旋转。
在基拉希托,他们最终设计出了类似的东西,但不是圆形的。座椅会沿着一根高高的钢柱笔直向上,然后在顶端停顿片刻,以供欣赏最美的景观,之后旋转,从另一侧降下。它移动缓慢,携带的双人吊舱会几乎恒定的速度轮转。
画家指了指昭吞号。“我应该是找到本地最像会飞的树的装置了。”
她把龙往侧边倾斜了一下,因为抱着它的时候会遮挡视线。当看到昭吞号时,她的眼睛瞪大了。之后,让人吃惊的是,她把那条大龙递给了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盯着它的一个小女孩。
“再见了,面条脸丽云,”由美说着挥挥手,那个小女孩把巨龙举在头顶蹦蹦跳跳离开了。看到画家好奇的目光,由美耸了耸肩。“我觉得我对拥有物品这件事还是太陌生了,还没办法掌控一条巨大的粉龙。”
他笑了,然后领着她进入了游乐场。排队的人很多,但等他们走近时,售票员一眼就看到了她——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的画包。
“画家,”他说着挥手示意她向前走。“谢谢你的服务。”
当他把她带领进入下一辆吊舱时,所有排队的人都礼貌性地为她鼓掌,这是一辆双人座吊舱——倒是方便了他,因为这样画家就可以滑进她身边的座位。她把包放在脚边,他们的吊舱已经滑入位置,开始沿着柱子逐渐向上移动,其他的吊舱也在陆续上客或者下客。
“这很常见吗?”她问他。“他们用这种方式对待我只因为他们觉得我是个画家?”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我记得你说没人在乎画家。”
“他们在乎的是保持安全,”他说。“他们在乎的是有人在那里做我的工作。与此同时,我们也会让他们感觉不适。我们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夜里潜伏着一些东西,正以他们的噩梦为食。”吊舱逐渐来到下一站。“我们不像御灵姬。你们御灵姬的数量屈指可数,但训练一个梦魇画家太容易了;基本上任何人经受过学校的培训,都可以做这个工作。你不需要成为大师才能画出困住梦魇的作品。”
“但你就是,”她轻声说。“一位大师。”
“我曾以为我是。”他停了一下,又看向她。“我是不是大师,对你来说重要吗?”
她想了一阵子。如果是其他人,可能会立刻给出答复,让他确信自己已经足够好了。他很开心她并没有这么做,尽管他觉得等待的时间很窒息,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没办法呼吸了。
“重要的是,“她说,:你已经不再画画了。你没有被守梦人录取的事情并不重要。”
“但这很重要,”他说。“如果我被录取了,我的整个人生也都将会不一样的。”
“这会改变你是什么样的人吗?”
“我想不会,”他说。“也许是失败告诉了我,我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会对朋友撒谎的人。也许我年轻时候没有这些朋友更好。这样被我背叛的人就会少一些。”
他看向她,发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太不擅长这个了,”她低声道。
“什么?”
“我本来应该分散你的注意力。但我们又回到了这里,讨论着同样的对话。”
“不,由美,”他(高高地)说。“没关系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做错了一切,画家。我不应该去专注于赢取那个奖品——我应该只是随便投掷,享受陪伴。我从下面其他人的表现中看到了这一点。我……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当一个人,仁伽郎。你得向我解释要怎么才能享受快乐。”
“我喜欢解释事情,”他说,引得她又看了他一眼。“由美,我是个画家。你还记得为什么我说我热爱绘画吗?”
“为了分享,”她低声说。“为了与你的朋友分享创造的喜悦……”
他们在继续向上升,画家比了个手势,这里的高度已经足够让嘉年华的混乱状况变成一幅图景了。涌动的人行通道,旋转的游乐设施,就像充满幻想的几何图形。曾经花里胡哨、俯仰即是的光线,变成了奇妙挂毯上闪烁的零星点缀。
她的眼睛瞪大了。
“没有飞行那么令人叹为观止,”他说。
“确实,”她低声道,“但我喜欢。我喜欢不用感到害怕。我喜欢能够尽情徜徉。”她注目了一段时间,但接着就看到另一只载有双人的吊舱从旁经过,他们是在下行。里面的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身上还披着一件外套。
“画家,我们不能这样做,”她说。“我们——”
“由美,”他打断了她的话,感受着一种陌生的情绪。
知足。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几年了?哪怕遇到了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哪怕他们正处在陌生的境况下……身处吊舱融入夜色之中,光线就在身下舞动……也觉得心满意足。
她看着他,歪着头。
“你快乐吗?”他轻声问道。“就现在。忽略烦恼。忘掉忧愁。你快乐吗?”
“快乐,”她低声道。
“多久没有这么快乐了?”
“我想我记不起来了,”她说。“那些都是……模糊的记忆。笑的记忆。一个家。一个地板永远不会太热的地方,一个有人会抱着我的地方。也许这一切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你呢?”
“我的生日,”他说,“读高年级后的第一年。大概是参加守梦人测试的一个月前。接下来的一个月非常难熬,压力大到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准备考试。不过在我生日派对那天——和我的朋友与画作一起,在一个我感觉有归属感的地方……莫菲给我做了一顶帽子。”
“是黑色的吗?”
“更像是一副头盔,”他笑着说。“有尖刺。她说这是一顶生日帽。”
他们停在了原地,因为摩天轮正在为身处顶峰的那一对留足时间享受美景。尽管这么高的地方气温更冷,但画家却感觉很温暖。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裹在一张毯子里一样。这里有全城最美的景色,但却没能吸引画家的目光。
“也许,”由美笑着说,“即使我们做事用错了方法也没关系。只要我们犯的是同样的错误就好。”
她把手搭在他们面前的横杆上——就在他旁边——此时摩天轮已经将他们带到了最高的位置。他好想要抱住她,却只是满足于把手向她的手挪动了一英寸——直到他感觉到他们之间最轻微的触碰带来的些许触电般的温暖。
那温暖在他体内激荡,就像是注入血管的岩浆。如果他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有两条细线——像电火花一样——连接着他们两个的皮肤。洋红色与水蓝色。
他们一起享受着彼此无声地陪伴,沉醉于此刻。据说,你所吃掉的一切,甚至包括你呼吸的空气,都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你所摄入物体的构成元素转而构成了你。然而,我发现,我们作为记忆写入灵魂的那些时刻比我们所持的东西要重要得多。
我们需要那些时刻,它们就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同时又挥之不去。极具效力。是的,组成一个人的并不只是他所有经历的总和,就像石头堆叠起来一样。但我们那些最美好的记忆就是我们用来叠向天空的地基。
终于,在经历了太过短暂却又恍如一生的时间之后,他们的吊舱回到了底部。由美下了车,把超大号的画家包背在身后,两人默默无言地漫步离开了嘉年华。现在他们已经去过天际,地面上的混乱层次似乎就被扭曲了。就像观看一幅画,如果你离得过近,就无法看清其中的含义。
他们依稀循着画家公寓的方向走去。街道渐渐安静下来——嘉年华已逐渐退入他们的过往——他们进入了愿意坦诚时间已晚的城区。连各家各户都已感觉昏昏欲睡,拉起的窗帘好似垂下的眼睑。只有无所不在的虹音线依然漂浮在上方,照亮了道路,为鹅卵石和混凝土涂上了色彩。
他们两人都不想打破这一刻的美好。直到最后由美停了下来,翻开了画家包。她掏出较小的速写板,跪在地上,拿出一支小画笔和一罐墨水。
“由美?”他俯下身问道。
她竖起一根手指,让他不要动,然后拧开了墨水瓶——这次拧的方向是对的——蘸了蘸笔。然后他开始描绘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切。以第一人称视角,眺望下方的风景。前方,他们两人的手都放在摩天轮吊舱的栏杆上。只不过这次,他们的手叠在了一起。
这不算是一幅上佳的画作。
考虑到执笔人的经历,这画并不会让你感到惊讶。但对于一个二十三天前才第一次拿起画笔的人来说,这是非常惊艳的——就像一个八岁孩子画的画可能比另一个八岁孩子画的好那种惊艳。
无论如何,道理在于:艺术并不需要上佳才有价值。我曾听闻,艺术是一种真正无用的创造——没有任何机械性的目的。其价值只在于观赏它的人的看法。
问题是,从本质上讲,一切都是无用的。万事万物都是没有价值的,除非我们赋予它价值。任何物品的价值都取决于我们要如何为它定价。
对这两个人来说,由美的画就是无价之宝。
“我刚才意识到了一件事,”她说。“就是我们讨论拥有物品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并不拥有任何事物。也永远不会拥有……”
“你的衣服——”
“会留在这里的,仁伽郎,”她轻声说。“等这一切结束后。”
对啊。他还没想过这一点。一旦……发生在他们的身上的事情解决了……一旦神灵决定结束他们的联结……
那么,由美有一天终会在她的身体中醒来。他也是如此。在各自的星球上。
她举着画作站立起来,让它风干。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一池等待画笔蘸染的墨水。她又笑了,那是另一种笑容。不是快乐的笑容,而是忧伤的笑容。
“这个,”她对他说,“是留给你的。等我走后,它可以让你可以记得我。你怎么称呼它来着?”
“纪念品,”他低声说。“用来记住那一天。”
“珍贵是因为它能唤起美好的感觉,”她低声道,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这幅已经风干的画作,塞进她外套的内袋里。“如果我们明天醒来后,一切都结束了,你会拥有这幅画。这样你就不会忘记我了。”
“我永远不会的。由美,也许我们可以……”
什么?穿越星球之间的距离?即便是政府允许几个年轻人做这样的事情——可能性极小——她依然是御灵姬。在她的整个世界中仅有的十四位之一。
他曾短暂梦想过她可能拥有的生活,但她无法拥有。
“我想让你知道,”她告诉他,“我不觉得你是个骗子。”
“但我确实撒了谎,”他说。“这是事实。”
“你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我太怯懦了,不敢说出实情?”
“因为,”她一针见血地说,“你不想伤害你爱的人。”
“我对你撒了谎。”
“一样的道理,”她说,“因为你如此迫切地想要成为我需要的那个人。是的,也许你想假装自己是个伟大的人。这不是骗子的行为,而是梦想家。”她急切地点头。“我被教导的是,骗子是利用别人来获取利益的人。你不是。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她向他靠得更近,直到在不接触的情况下尽可能最近的距离。“我不怪你,仁伽郎。也许你也该停止责怪自己了。你看,我已经在你的世界里学会了一件事,比其他任何事都重要的事。”
“是……什么?”
“答案,”她说,“并没有那么简单。从来都没有。”
他回以微笑,然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奇怪的是,这些话语的意义竟是如此不同。有人没有评判他。她清楚地了解他所做的一切,了解他所有的恐惧,却……不在乎?不责怪?
也许他本该足够强大,能靠自己得出类似的结论。也许他本可以成为很多人,和现在不同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把它说出来——一个重要的人……
就好像一幅他可以分享的画作。他睁开了眼睛……
发现由美正踉踉跄跄向后退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僵得象是带了一张恐怖面具。她转过身,看到他们身后的小巷里潜伏着一个东西:一只锯齿状的黑色梦魇,足足有十一英尺高,利爪在墙上划出一道道大口子。眼睛里有白色的孔洞,嘴巴里有真实的牙齿。
是那只梦魇。它已经彻底固化了。
莫名地,它来找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