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临海有个不太合适的名字,它多山。台州附属的县市里有接壤东海的城镇,但那不是临海,在临海可见的最大水系是灵江,分支于钱塘,平缓的江水分割开老城,江面上是临海每座丘陵每座小山的翠绿影子。江也不及山知名,小镇括苍的山顶上有座碑,碑立之处据说是21世纪第一缕阳光照耀之地,真实与否不可考,这个谬赞的名头倒真吸引了不少人驱车辗转在曲折的山路,在山顶的清冷中熬过一夜,等待清晨的阳光绽放。
临海人回乡,也几乎都要踏上这一条条山路,终点不在路的终点,村庄总长在路边,停下来的人站在门沿向外望,还有车行,还有人向着更深处前进。山的深处究竟有多少村庄,这种事小辈是不会清楚的,唯有长者了然于心,伴着泥土的山路便是他们的马路,竹林、梯田、房舍就是指引的路牌,新春之际,山上倒真有了几分马路般的熙攘,汽车来来去去,行人交头接耳,直到老屋充盈人口,土灶菜肴飘香。
本以为今年不再上山,疫情当头,家人身体抱恙,腿脚不便的外婆外公今年也早早的住在城里,新年不必跋涉。可就像世间所有的农村老人一样,放不下村里的老屋老物,田里的点点青苗,嚷着要回家。很难说城里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合心意,或许即便处处完美生活处处便利,老人们依旧会惦记着鸡鸣狗吠,惦记着山林田园。临海被山环绕,丘陵遍地,在城市没有蔓延的老时光里,不过是依山而建依山而住,不过是靠山吃山的一群人。
我们就这样上了山,跟着外公外婆的前后脚,提着他们整个新年也未必会吃几口的水果菜蔬,鸡鸭鱼肉,在山上待个半天。村庄建在山腰,人口不过十几户,有几家的晚辈用水泥红砖翻新了老房,正月里倒也热闹,不似平日里的冷清。村庄的边上便是林子,往下是村民开垦出的梯田,低眉往更低处望去,房屋更密的地方便是小镇,人们拉车叫卖,开店摆摊,人多的时候,就有了集市。正月的人也多,可正月不是赶集的日子,人再多也不会停留,人们行色匆匆,而这里并不是终点。
上了山就得见见山,尤其是山间的竹林。父亲尤其喜欢竹林,或者说,他喜欢竹林中埋藏于土壤之下的珍馐。不知为何,临海几乎没有吃春笋的习惯,所有与竹笋有关的菜肴无一例外,都喜爱用更鲜嫩,更昂贵,也更加难寻的冬笋。父亲带着我来到了竹林,这片野林子离大路不远,这表明周围村子所有对竹笋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带着锄头来这翻一翻松软的泥土。果不其然,脚下的林地土壤湿润而松散,仔细望去,还能看见几个遮掩不足的土坑。父亲弯腰细细寻找,我不会寻笋的技巧,只能装模做样地踱步,踩过从泥土里显露出来的竹根,踩过杂草和落下的竹叶。风吹过来,竹林沙沙地响,远处有溪流流过,山涧叮咚,是水流拍打在石头上的脆声,我正听着,不远处的父亲疏忽开口,他说找笋不是有多稀罕笋,只是喜欢找到笋的那一刻,成就感充斥着全身。我常觉得父亲是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那张沾满酒精的嘴想讲些道理也充斥着东倒西歪的混乱。可此时,我才真切感受到他沾满泥土的童年。
到最后,我们也没有找寻到一颗笋。古人常描述深溪幽涧,繁林茂竹,可赞颂最多的,应当是幽深不在,狭路尽头,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人们总是困于林野之中,终究是要找到那条清晰的坦途。就像新年,它给了我们一个结束的理由,也将是一年迈步的开始。
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