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起于破晓之前
“我们需要和您谈谈,关于您孩子们的事……”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就像喉咙里灌满了沙子一般。涅格拉的周围如同迷雾缭绕一般,什么都模模糊糊的,无论是家里的陈设,母亲的身姿,还是微开的门。唯一清晰的,除了眼前遮蔽视线的交错干草,便是母亲身前那个男人,以及他的声音。
涅格拉的角度只能看见男人的身形被一席深蓝色的长袍遮住,宽大的黑色兜帽遮住了他的脸。长相也好,年龄也罢,都被那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只有那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让涅格拉感到周身一股恶寒。
母亲低声说了些什么,涅格拉并没有听清楚。她只能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不知道是面对强者的战栗,还是仅仅是抽泣。
男人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可不是傻子!”母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了男人的腿,苦苦哀求着什么。涅格拉看到男人身后鱼贯而入的随从,在屋子里乱翻。原本略显寂静的小屋里突然热闹了起来,各种器物砸烂的声音不绝于耳。涅格拉想要起身去制止,然而一股莫名的力量压住了她,让她无法起身。涅格拉想闭上双眼,然而记忆中的小女孩此时却并没有这么做。她只能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中祈祷真理之神让这一切赶快结束。
涅格拉终于从噩梦中醒了过来,窗外是漫天寂静的繁星。
Phi其实很讨厌这个地方。
不,他所讨厌的并不是这座守卫森严的前哨,重重围起的三重高墙,带给他的从来都是受到保护的安全感,而不是压抑感;也并不是时刻板着一张面孔的前哨祭司,事实上,现任前哨祭司Omicron是一位很和蔼的老人,他还记得自己尚未正式成为一位深渊触碰者时,Omicron甚至偶尔会在入夜时,就着餐厅温暖的壁炉给自己和其他寄居于前哨中的孩子讲述50年前那场大战中的有趣故事;更并不是彼此相见只是微微点头脸上总是那一副不哭不笑的表情形同木头人的深渊窥视者们,他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有比寒暄重要得多的事去关注。他所讨厌的是前哨那三重大门外的那片土地,那片盛产邪教、巫术与伪神的土地——那些深居于阁楼中的老学究还说,甚至连那座市镇的名字,都是来自上古时期来自遥远的腓尼基的异教徒所信仰的一个伪神之名——那片他羞愧于称之为“故乡”的土地。
“巫术之乡”,这是他在托莱多大前哨进修时,听到同僚论及这座城市所在的整个加泰罗尼亚时使用的形容词。的确,自1500年前真理之神首次将祂的福泽垂怜于整片大陆最西端的这片土地之上时,这片土地便以浓厚的巫术氛围而闻名。而这一切在500年前,从南方沙漠里来的伪神信仰者窃据这片本该属于神的土地后,便变得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即使真理之神的信徒终于在50年前,将那些大沙漠里来的魔鬼驱逐回他们所从来的地方,将迷途的羔羊带回真理之神的羽翼之下后,各地的小型巫术集会仍然此起彼伏。他还是孩童时,便对那些大一点的巫术集会的名字了如指掌,负责带他们的保姆嬷嬷可是给他们讲过许多次这个会那个会——虽然其实往往是一两个疯子被一群傻子供了起来而已——被同修会剿灭的故事。可惜大概是50年前那场大战太大了,这一地区的深渊造物大部分都被双方搜罗起来,用到了战争之中,并在战争结束后被毁,于是各前哨的主要工作便从控制深渊造物,变成了打击巫术集会和解放那些被伪神或巫术蒙蔽的人。
“那么,那些迷途的人们又怎样了呢?”他曾经这样问过嬷嬷。
“那些迷途的羔羊们自然是重新回到了真理之神的保护之下啦,好奇的小菲力。不过那些披着人皮藏在人群中打算蒙混过关的深渊造物们自然就没有这么好运了,真理之神是没有慈悲的。”嬷嬷的声音永远都是那么温柔。
“那么,我们又应当怎样知道谁是迷途的羔羊,谁又是深渊造物呢?”
“这个问题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好奇的小菲力啊。”嬷嬷每每说到这里,都会微笑地抚摸着他的头,“快睡吧。”
十年过去了,他仍然不知道如何分辨被谬论遮蔽双眼的人们和披着人皮的深渊造物,不过,现今的他,也不太想区分了。这种动脑子的东西,交给那些头顶发亮的深渊窥视者就好了,自己作为一个深渊触碰者,想不明白这些,也不需要想这些。毕竟真理之神在上,远方的罗马城建立了2300多年了,而同修会建立之初那种一团和气齐心对外的氛围也早就只存在于经书里了,当下的同修会,随队深渊窥视者已经成为了一个小队事实上的决策者,而其他人便是他施展他“才智”的肌肉罢了。
心里所想做的事,手脚又怎敢违抗呢?不然一纸调令下来,自己还能不能在同修会混日子,甚至这颗脑袋还会不会安稳地呆在它本应该呆着的地方都是个问题,更别说别的远大志向远大抱负啥的了。哪怕这个随队的家伙是个一下乡就吃喝拉撒都在酒馆里的酒桶,呵,哪怕这个随队的家伙是个一下乡就吃喝拉撒都在酒馆里的酒桶。难怪这两年闹起来的一个名叫“女神会”的巫术集会,别说剿灭了,反倒还有越做越大的趋势。
Phi叹了口气,将瓶中最后一点蜜酒倒入面前醉醺醺仰躺在酒馆椅子上的大肚男人面前的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在杯口摇晃着,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没有了吗?你,你是叫费利佩还是叫啥的吧?去给我再要一瓶,还是老样子,帐记在公家头上。”男人已经话都说不清楚了,Phi努力让自己不露出嫌恶的表情。他起身向着酒馆老板那儿走去。另一名深渊触碰者推开酒馆大门走了进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算你好运,今天前哨那个酒鬼没把我这儿的蜜酒全部喝光。”酒馆老板布兰科·马丁内斯一边擦着面前柜台上泼洒的酒水,一边对来客说道,“镇里的男爵真的每天这么忙吗?老贡萨洛,你也就是个侍卫队长而已,又没啥战事,每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天都黑了。”
“忙啊,前哨那边三天两头下来命令,让城里帮忙剿灭巫术集会,你也知道,这附近乡下有个什么鬼‘女神会’,闹得挺大的。城里人手也少,要不然我这一个侍卫队长也不会天天在村里跑了。”贡萨洛·维拉斯奎斯一面饮下手中的蜜酒,一面说道,“我还算好的,男爵本人才叫惨呢。一面要向前哨纳赋税,一面还要向瓦伦西亚城里的侯爵效忠。本身咱这地方物产就少,又神降天罚,旱成这个样子,男爵家恨不得肉都吃不起了。”
“啊,女神会我倒是听一些农场主来的时候说过,不过不太清楚怎么回事的样子。”
“就是一些农民跟发了疯一样,非说真理之神是伪神,有个什么黑色女神才是真神,然后就地也不种了,就知道聚在一起说什么东西,有人一靠近就齐刷刷地闭紧嘴巴,啥也不说。别说男爵了,这城里大大小小的农场主全都快烦死。前哨里的人下来走了一遭,说是有巫师,搞巫术集会。然而那些着了魔农民嘴里也撬不出啥信息,而且最恼人的是,着了魔的农民数量越来越多,而且好像都快蔓延到镇上了。”贡萨洛骂了几句。
布兰科笑道:“真理之神在上,巫术集会之类的东西,很快就能被荡平的。”
“我倒是怀疑。按理来说,这种级别的集会,不可能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但是那群农民哪怕被打到没人形了都一直说不知道集会的存在,说什么神在梦里传下神谕什么的,怎么可能呢?一个人两个人也就罢了,十个人二十个人都这么说,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估计前哨那些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听说他们前天把镇里开药店的罗莎大妈带走了,虽然说你也知道罗莎大妈多刻薄,但是她要真的是什么女巫之类的,怕不是这镇上的人早被她弄来的瘟疫杀绝了。”
“听起来像是深渊造物什么的,之前那几个前哨的人来的时候就在吵这个,声音还大得恨不得连真理之神他老人家本人都听得见。看样子,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铁板一块。”
“管他是不是铁板一块呢,我们反正也不想操心那事。我早就不想再看到每次来堡里那个前哨肥猪的脸了,每次要钱要得理直气壮,还三句话不提什么天赋君权什么真理之神的规矩之类的,呸,他们内部打起来了死光了最好,省得还得克扣我工资给他们纳税。这还不说,三句话就要谁谁谁说过,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会拉丁语似的,在场的人又听不懂,还得给他陪笑。我贡萨洛以我母亲的小脚趾发誓,要不是他那一身同修会的皮,我早把他扔地牢里烂着了,还能给地牢里的蘑菇施肥。”
“指望他们起内讧倒是指望不上,他们就是在争什么线索之类的事。那个酒鬼就知道喝,生怕他们把这事一了结了他就没法溜出来喝酒了,就不准另外一个人去调查。一来二去就吵得恨不得外面都听得见,我也是好耐心没把他们都赶出去,太吵了。”
“所以后来他们是没吵了吗?”
“哪有啊,这样就好了。他们一路吵了出去,酒也没喝,要不然你喝的这点蜜酒哪来的?那酒鬼直接就走了,没继续要了。”
“我是说今天的蜜酒这么多吗,居然还有剩的。”贡萨洛眯起了眼睛,又呷了一口面前的酒。
布兰科笑了笑,并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