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师傅明明超强,却要来港区卖油条

港区里的食堂,饭菜样式不少,做出的成色却不及人意,这点在早餐尤为突出。早饭有三明治,却往往是一片面包烤糊了,里头夹得鸡蛋和肉还夹着生,别的菜也大抵如此。
炸油条也是每天早上必有的一道菜。食堂的小油条,软塌塌的一根,手指粗细,一口下去却满嘴是油,腻得简直咽不下。有次早上不知为何,食堂只有油条,我只好硬着头皮吃了三根,便腻得一天再也没吃下一口东西。据说还有吃了后呕吐不止的,具体是谁,我便不得而知。
但我们还是很喜欢吃油条——食堂旁边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口小油锅,锅边守着一个老头,我们最喜欢吃他的炸油条。
老头年过花甲,精神依然百倍。他高大瘦削,远看颇像竹竿;他常披一件灰大衣,两条袖子郎当着;他的脸上并无太深的皱纹,只是瘦削,颧骨很高;脑门上有一片大红印——滚油烫伤的,好不惹眼。
每天早上,老头便支起锅,烧火,倒油,热锅;一条条的白面排在案板上。等我们来了,他便大喝一声:“好了啊!”我们知道他要下油条了,便一窝蜂围了上去。
只见他选了一根面条,用木板在中间划一下,随后双手捏着两头,面条中间下垂,成一个“U”字。面条送至油锅上空,他双手往下一按,一松,面条便“刺啦”一声入了锅,在锅里一滚,就变成了一根金黄笔挺,外酥里嫩的油条。这时,他便从容的拿出个纸袋子,装好油条放在一边。大家也老老实实排起了长队,这边把钱往柜台上一放,那边就拿走油条,老头连头也不抬。
他做的油条,不仅笔挺金黄卖相好,外酥里嫩,而且入口毫无油腻感,一口下去,只觉得一股酥脆,嚼嚼,一点点油脂味和面特有的香甜便出来了。这油条越嚼越香,油条吃完,余香绕嘴三日不尽矣。
他从早上5点忙活到7点,食客络绎不绝。忙人扔下钱,抓起几根油条就走;闲人拿了油条,慢慢悠悠地边品边遛弯边聊天;大姐姐们斯文地踱步,小妹妹们发疯似的玩。
他的油条越来越出名,甚至临近港区的舰娘都托人捎过去。我们不知道他的真名,只叫他老师傅。
有一阵子,我接受改造,终日赋闲,便想学做油条,他毫不犹豫地收下了我。于是第二天早上,我5点就赶到了食堂,只见他正在收拾东西。
我大概瞥了一眼他的摊子——几案板的面条,一口锅,柴火,还有几桶“花生牌”豆油——这是最好的油。
“来了……帮我准备面,快点!”
他稍微教了我几下,便撒手让我自己做。我拿起木片,像模像样地在面条上划道道。谁知才划了几下,他又叫住了我:
“这一道痕迹两边必须一样长宽!你这都切歪了!”他指着一根面条说,那根面条中间的痕迹是略斜的。
“歪一点又没人看出来……”
“歪了就是歪了!”他一把将我切过的面揉作一团,面团扔在案板上:“自己搓面条,自己切!”
我搓了几下,又被他叫住了,好好一根面条又揉作面团,扔过来。
于是,当天的油条摊就分了两块:一块是老师傅忙活着下油条,另一边是我狼狈地搓着一个面团。人慢慢地散去了,老师傅还在等着我。
当我好不容易做出几根符合标准的油条时,已经是中午了。
每天早上我早早出来,帮老师傅卖油条,这之后就要准备食材了。做油条得用专门的油条面:面粉和盐,加蓬松剂,和温水,揉成面团,盖住,静置,再揉,循环一夜,面方能制成。
老师傅只用一种膨松剂,听他说这是没有铝的,但是价格属实高一些。有一次,我买了别的膨松剂回来,他登时翻脸,破口大骂了一通,几袋子膨松剂全扔了,我只好重买。我弄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执着——但凡膨松剂都是含一些铝的。
还有一回,我和面的时候少加了点盐——盐实在是不多了。不想他揪起一块面团,舔一舔,便说:“你是不是少放了盐?”,我只好支支吾吾答应了。于是一块面又扔进大海,我只好重和。
老师傅的一丝不苟,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我自己也做油条,但就是不如他的香,我对此疑惑不已。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去问了他:“你的油条为什么这么香啊?”
那时正是中午,他正在外面散着步。“想知道?明早三点钟来这见我。”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便不再吐一个字。
第二天早三点,我如约而至。他背了个大背篓,手里拿个小背篓,正跑着。他跑的飞快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他,直到一个荒山山脚,他才停了下来。
“来了?背着,咱们上山。”他把小背篓给我,让我背着。夜色未退,山里雾气蒙蒙,能见度极差。
只见他踩着一块石头往山上窜,不一会就窜到山腰。他招呼着我往上爬。我爬了半天,才爬上一块石头,他已经坐在一棵树上等我了。
上了山,我便看见一片平坦的树林。他从树上跳下来,大背篓里装了圆溜溜的小干果。“去那边,找这样的果子,找好给我看。”
我忙活了半天,背回一筐果子,心想他又要一筐倒了。没想到他见了,脸色一变:“这果子,你在哪找到的?”
“那儿啊。”我指了指那边的一颗张牙舞爪的大树。那树周围鲜有植物。
他脸色又一沉,从我的背篓里拿出一个果子来:“看好,这果子的下面有一块黄斑,它有毒!”
老师傅一把夺过我的背篓,带着我下山了。
回去后,老师傅叫我把他的果子磨成粉,和进面粉里。面发好,我赶紧炸了一条油条,入口,果然清香四溢,余味绵长。
后来,改造完毕,我又得出海,便不再学做油条了。但是,有一个疑惑,一直盘在我心头。
临走时,我问老师傅:“为什么你要在这摆摊,做油条呢?”
“我为部队做了半辈子饭。虽然我老了,但是这片地方,这么朝气蓬勃的你们……我放不下。”
一缕阳光照着他的灰大衣,他清瘦的脸庞,和他脑门上那块红印。
许久,他又问:“你觉得,我教了你什么?”
“做油条?”我脱口而出。
“错,是做人……”
他不说话了,静静地眺望着大海。
后来,老师傅不再摆摊了。港区又开了家食堂,那家食堂的油条,焦黄笔挺,入口即化,油而不腻,余味不绝,颇有老师傅之风范。一打听,原来正是老师傅负责的。于是那个食堂的油炸档人山人海,食客络绎不绝。
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这里的油条,无论是色香味,都赶不上老师傅摆摊时做的。大家都留意到了这个变化,众说纷纭。
老师傅进了食堂,什么活都有年轻力壮的帮工来干,他只要吩咐吩咐,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但是老师傅时常愁容满面。有一回,我碰见他,便问了一嘴。
他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他们……不会做人!”
他留下这句话,便一溜烟跑了。我愈发疑惑了……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经过油炸档的后厨,才彻底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天,我做委托,归港已是深夜,便心想去整几根油条垫垫肚子。油炸档灯还亮着,几根暗黄色的冷油条摆在档口。我正要伸手去拿,只听一声大吼,从后厨里传出来:
“经理,说多少遍了,老子就要花生牌的油!”
“哎呀,师傅,消消气,你也要体谅一下我们嘛……那个花生牌豆油,实在是太贵了……”一个低声下气的的劝说声紧跟着出来。
“行,不要花生牌!那你跟我说说,这玩意儿是什么油!你见过什么食用油是发红发黑的!我倒是觉得这像船烧剩下的机油!”
“哎呀……”经理又支支吾吾了半天。
“还有,这膨松剂,这面,这……再这样下去,老子不干了!”
只听得里面“哐当”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摔到地下。我似乎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惊恐万分。正好碰见老师傅冲出后厨,他见了我,颤了一下,便冲出食堂。
第二天,我再去这家食堂,只见一个显眼的告示贴出来——由于人员安排原因,油炸档暂停营业,望谅解。
这告示,好不显眼!
过了几日,老师傅离港的消息传遍整个港区。大家都为吃不到油条而郁闷,更为老师傅而郁闷。期间,我也试着做了几次油条,给别人尝,色香味几与老师傅之油条无异。但我就是觉得里面缺了点东西,少了点味道。
后来,新开的那家食堂突然被查办,这一查,可不得了了。地沟油,铝超标膨松剂,来源不明的面粉……一查一个石锤。此事一出,震惊全港。闹到后来,这家食堂的所有高层均被撤职问责,食堂经理甚至锒铛入狱。
这家食堂的高层职位空着了,正招人。我特意去食堂招聘的地方看了看,只见一个清瘦的老头,披着灰大衣,回答着面试官的问题。我震惊了。
几日之后,这家食堂新经理的照片在墙上贴出。过去看看,只见一张瘦削的,高颧骨的老脸,额头上顶着一块烫伤的红疤……
谁也没想到,老师傅能当上经理。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家食堂的黑料,就是老师傅弄出去的,为此,他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报复。
这之后,食堂的后厨里装上了摄像头,投屏到食堂的大屏幕上,后厨的人在干什么,食客们看得一清二楚。油炸档的油条做得越来越香,据说是老师傅的手下改进了技术,外酥里嫩,余味不绝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们吃着饭,看着后厨,在不同的厨房之间,我们总能看见一个穿梭着的,披着灰大衣的身影……
但是一支能打仗的部队,光是吃好饭是不够的。
那天,前线失守,港区沦陷,港区所有人必须在塞壬登陆之前撤走。一趟一趟的装甲车经过港区,接走一批一批的人,拉走一箱一箱的文件。
距离塞壬登陆只剩三个小时了,我们收到塞壬头子打来的电报,一看,哭笑不得。
“把那个老头留下,我要吃他做的油条。”——这是电报上的原句。
撤退的关键时候,老师傅居然不见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竟然正热着锅,旁边是没发好的面。只见他正要把一筐果子磨碎。
“你来干嘛?还不快走?”他问。
“师傅,我来找你。你还真留下来给塞壬做油条吗?”我拽起他的手,便拉着他走,不想却被挣开了。
“你愿意和我一起,最后做一次油条吗?”他问。
我没有拒绝。他要我去把满满的一筐果子磨成粉,这筐果子,个个都长了一块黄斑。我磨出粉来,他便接过去,揉到面团里。
一筐果子磨完,已经差不多两个小时了。老师傅停下了手中的活,起身,给了我一个车钥匙:“我的后院有辆摩托车,骑着走吧。”
他挥了挥手,示意让我离开。我刚要跨上摩托,却又被他一声喝住:
“你留意到,我让你磨得那些果子,有什么特点没有?”
“黄斑?”我回答道。
“对。这就是你那天摘的毒果子,我一个都没扔。知道它毒在哪吗?”
“……不知道。”我说。
“把它晾干,磨粉和进面里,只要稍微热一热,入口就能瞬间致死……”
我把摩托车推出后院,点火,上了路。夜色渐起,狂风大作,路旁的树也跟着张牙舞爪的摇着。
只听刺啦一声,一根油条下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