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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汉

2023-07-22 18:20 作者:上课不可以打瞌睡  | 我要投稿

他是个怪人,即便是酷热的夏天,也穿着厚厚的棉服。 那年,我六岁。 我们家有晚上散步消食的传统,那天晚饭过后,妈妈牵着我的手散步。我注意到了他,他蹲在废弃的庙门门口,路灯昏暗的光明明灭灭,疯长的杂草影影绰绰,盖住了他半个脸庞。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咧着嘴冲我笑。这一笑实在是难看极了,瘦削的脸庞绷紧,干枯的树皮爬满裂痕。我被吓得不轻,呆呆地忘记了走路。 小孩子眼里只有美丑之分,我拉着妈妈的手,想要快点远离这个“怪物”。恐慌之后是巨大的好奇,我问妈妈他为什么蹲在那里,妈妈似乎陷入了沉思,最后妈妈告诉我:那是他的家。 可能六岁的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住在草里。 时光从不留恋,一转眼又是好久不见。 我家住在山脚下,顺着一条蜿蜒的小路,能抵达一大片桃园。八月,漫山遍野的桃儿红的发紫,有的耐不住寂寞,堪堪伸出围栏。那时候,我的一群小伙伴们聚在一起,玩一种很新的游戏:猴子偷桃。顾名思义,就是爬进围栏,看谁偷得桃儿多。其实,并不是想吃桃儿,就是小孩子之间的好胜心。长在农村,谁还不会爬个树啊。别看我是个女孩儿,爬树掏鸟窝可十分拿手,别说偷桃,我连树尖尖的叶子都能给它薅秃。 我拿着半路捡的破兜子,化身半只猴子,一刻不停,不一晌儿便摘得满满当当。接着,我抱紧桃树,双脚一松,从树上滑下来,稳稳的到达地面。毫无疑问,我赢了。得瑟了一阵子,看着这一兜桃儿,我犯了难。别的小伙伴们都抱着桃儿欢喜的回家去,我可不敢,我爸非揍死我不可。 我抱紧破兜儿,大脑飞速运转,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毁尸灭迹”。 我东拐拐西拐拐,拐到了那座破庙前,那讨人厌的小老头儿在庙门口睡得正香,我灵光一动,偷摸的靠近他,试图把“赃物”转交给他。可恨的是那草丛里隐着一只蝉,我一脚下去,那蝉直接疯了,撕心裂肺的叫,我做贼心虚地摔了个狗吃屎,个大饱满的桃儿掉了一地。心想这下完了,顾不得一身泥,连滚带爬的撒丫子跑。 我在前面疯狂的跑,那老头儿在后面疯狂的追,他的喉咙里发出喑哑的声音,混着吭哧吭哧的气音传进我的耳朵,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有些于心不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敢看他的脸,我双腿打颤,声音颤抖着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低着头不断重复。许久没有动静,我偷偷抬起头来看他。 他咧着嘴笑,双手不停做着“恭喜”这一手势,他在表达感谢。我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羞愧,但更多的是大难不死的窃喜。他从那个破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馍,用黑黢黢的手颤巍巍地递给我。我摆了摆手,告诉他我已经吃过饭了,终于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那个馍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在口袋里返了潮,泛着粘腻腻的白,密密麻麻的霉遍布。 我不再觉得他的相貌可怖,只是再想起他的笑容时会觉得刺眼。 夏夜,萤火虫各怀心事,慢腾腾的飞。我靠在奶奶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总对那个流浪汉充满了好奇,稚嫩的童音划破单调的夏夜。 奶奶缓缓地摇着老蒲扇,戳戳我的脑袋壳子,说我个小古灵精怪总是这么多问题,奶奶叹了口气,沉吟片刻,终于慢慢道来。 “他是个哑巴,很早之前就没了爹妈,奶奶刚嫁过来时,他才十岁,带着个五岁的弟弟,瘦的跟麻杆儿似的。人小却十分能干,在东家做短工,邻家照顾他,他也懂感恩,拼了命的干活。” 奶奶看了看夜空,今天并不晴朗,并没有多少星星,长久的沉默,奶奶苍老的声音流露出深深地无力感,顿了顿说:“这孩子有出息,都是老天作弄人啊。” 我不懂,急忙问奶奶,奶奶却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语气却不容置喙“时候不早了,睡觉”。我兴致缺缺,对奶奶的故弄玄虚烦的紧可到底是孩子心性,伴着夏夜的微风,徐徐进入梦乡。 之后每次见到他,他都会呆呆地咧开嘴笑,献宝似的塞给我煎饼或者硌掉牙杠子头火烧,我也偷偷的从家里给他带馒头,趁他睡着时放到他的身旁。 年味四处游荡,有人缩在角落里独自彷徨。 再见他,是新年。 同大街上的张灯结彩不同,他的装扮有点儿刺眼的朴素。还是那一身破烂的棉衣,靠在破庙门口的石凳上,混浊的眼球古井无波,出神的盯着火红的灯笼的晃影儿。 我掏出一把糖,放到他面前,他愣了一瞬,短促的朝我笑了笑,又呆滞地盯着灯笼看。 那灯笼有什么好看的,我也盯着灯笼看,实在找不到什么乐趣,我觉得这儿荒凉的有点儿过分了。 奶奶后来对我说,他是个疯子,让我不要靠近他。可他的神秘对我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我仍旧偷偷地跑去那座破庙,但也只是待一小会儿,因为他的确无趣极了。他不会讲话,但是会打一些奇奇怪怪的手势。我很努力的同他交流,可往往是驴唇不对马嘴,有的时候,我真想教他识字,这样他就能用笔同我聊天了。 或许逼自己麻木,才可能远离痛苦。 十四岁那年,妈妈把我送进了寄宿学校。 随着课业逐渐繁重,儿时的记忆渐渐模糊,随之一块儿模糊的还有那个无言又无趣的老头儿。 再后来想起他时,他已经死了。 人们说他死在一个寂寥的冬夜,说不准是冻死的还是病死的,毕竟,谁又在乎一个流浪汉的生死呢。 村委会尽人道主义将其火化,寻了块荒地草草掩埋。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塑料厂的机器轰鸣照常响起,人们形色匆匆,开始一天的繁忙。 而我,也终于窥见了奶奶未讲完的那半截人生。 他凭自己的努力将弟弟抚养长大,娶了妻,生了个女儿。他没日没夜的干活,终于把日子过得像样了。只是后来的一场大火,他的兄弟妻儿全部丧命,漫天的红光铺天盖地,叫嚣着吞噬一个青年的灵魂。 等他上完夜班,筋疲力竭回到家时,他的家成了一堆废墟,废墟下掩埋着他的至亲和他那颗不曾服输的心。 他彻底疯了。 许多年后,那个破庙已经翻新,再不见当年萧条的痕迹,庙里供奉着土地神,香火不断 ,十分兴旺。我不信神佛,但从那儿经过时,总忍不住瞥一眼。 再后来,我们搬家了,远离了那个小乡村,最后一次去那儿时,我带了一束花,不是献给神,是献给那个静默的老头儿。 那个小老头儿,再忆起时已经模糊不清,或许明天会记得,或许明天会忘记,又或许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起,想起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面有我看不懂的明灭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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