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铁路
中国人修建的第一条铁路是1909年竣工的京张铁路，而我印象中最早的铁路是1902年慈禧指定袁世凯主持、请詹天佑设计的西陵铁路。小时候我还亲眼见过绿皮火车从那条铁路上驶过，可惜现在连铁道的踪迹都完全找不到了。
1911年一个夏夜，一位年迈的铁道员正和往常一样顺着铁道巡逻。自打铁路修好以来，附近的居民就常来偷铁轨，还有特意拿锯条锯拿斧头砍的，“实在没有王法。”铁道员这么想着。
那天月亮很亮，虫鸣很响，远处不时传来“光棍好过”鸟婉转的叫声。月下的铁道闪着银光，“玉帝的车道也就是这样的吧。”铁道员这么想着。
忽然，枕木间有道黑影闪了过来，铁道员知道这是蛇来了，电光火石间，他向外跳的同时扔了块石头，拐杖一打，戳中蛇身，一只脚顺势踩上了蛇尾巴，便将蛇锁在了那里。定睛一看，竟是条毒蛇，“杀了吧。”铁道员这么想着。
正当铁道员就要往蛇头上踩时，这蛇居然说人话了：“无礼！”吓得铁道员差点摔倒，缓过神来，手上的拐杖戳的是更紧了。“怕是遇上蛇精了。”铁道员这么想着。
“停停停！”蛇疼得一个劲求饶。铁道员得意地说：“我放了你，你准会反咬过来！我这也算为民除害。”
“我可是阎王爷派来治洋人的，失了期，你担得起吗！”
“洋人......”
“刁民！给我松开！”只见那蛇从拐杖处分为二截，将身一扭便滑了出来。
铁道员傻在那里，扑腾跪下给这条毒蛇磕头。
毒蛇把头一扬，身段高过一尺：“往日我定要取你命，现在我赶得紧，留你再活几日。”说完便嘶嘶地沿着铁路离开了。
第二天，铁道员和同事聊起来这件事，同事说这几天有好多人在铁路附近看见过这种会说人话的怪蛇，闹得偷铁轨的人都少了。
“铁路、蛇、阎王，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铁道员这么想着。
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妻子是曾是京城富贵人家的长工，二十年前嫁到这里。今年春天去世了。两人没什么感情，真没什么感情。
铁道员望向自家院子里病怏怏的杏树，上面结满了小杏儿。“最后一年了，明年就会被虫子啃食干净了。”铁道员这么想。
这棵杏树是妻子种的。从杏核长成杏树，妻子每天干完活后都会用心打理，妻子一生病，杏树也生了虫，妻子去世，杏树也活不久了。
“可惜，吃不到今年的杏儿了。”这是妻子生前最后一句话，那时杏花开得正盛。
不知为什么，铁道员拿起篮子，打了一筐杏儿，送到妻子的坟上去了。回来后，又打了一筐，丢了魂似的拄着杖慢悠悠地往铁道上走。
月亮升起来了。
铁道员走到昨天遇到怪蛇的地方，竟然又遇到了另一条蛇，那只蛇更大更长，细缝眼里只有狡诈：“上哪去啊？”
“送东西去。”
“傻猴子，赶紧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铁道员没管它，自顾自接着走。“接着走，就能走到火车站去了吧。”铁道员这么想着。
不知走了多久，连月亮都看不见了的时候，又遇到了另一条蛇，足有三四丈长。
“上哪去啊？”
“送东西去。”
“傻猢狲，赶紧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铁道员没管它，自顾自接着走。“接着走，就能走到西陵去了吧，”铁道员这么想着，“那里有皇家守卫，凶得很。”
不知走了多久，铁道员居然走到了铁路尽头。什么都没了，枕木和石子垫着悬浮着的铁轨，面前是一条无法丈量的巨蛇。
“上哪去啊？”
“送东西去。”
“傻猩猩，赶紧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铁道员没管它，自顾自接着走。大蛇识趣地挪开身子，露出一个漆黑的大洞。铁道员走了进去。
“接着走，就能走到阴间了吧，”铁道员这么想着，“听说阴间的判官铁面无私，不知道我沿着这铁道算不算走了后门。”
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铁道员小心翼翼地踩着枕木往前走。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回音。
“听说人死后会在阴间劳动赎罪。”铁道员心想。
声音越来越近，隐约还有光亮。再走近些，铁道员看到许多赤身裸体的人脑袋上顶着或长或短的蜡烛，在岩壁上敲敲凿凿，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工作多久了，有的人身上全是蜡油，体毛缠成毛线。“难怪那些滑溜溜的蛇说我是猩猩啊什么的。”铁道员这么想着。
又走了很久，前面的路越来越窄，他意识到他离岩壁已经很近了，有些人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他，那些人在黑暗中生活太久了，瞳孔散得像狼狗一样大。
“上哪去啊？”有一个胆子大的人问他。
“送东西去。”
“送什么？”
“没什么。”铁道员感受到了恶意，敷衍过去了。
“分我们点行吗，我们不吃不喝好久了。”
铁道员看见他们消瘦的面容，本来是不想给的，但一想到善良妻子绝对会给他们，便犹豫了。
望着这些人，铁道员留下了个最好的杏儿，把篮子交出去了。篮子在悬崖峭壁间传递着，回来时已经空空如也。
那些赎罪者先是好一顿感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死得太久了，连核都忘了吐。
“谁的活快做完啦？抓紧，做完了送这位先生进去！”先前讨杏儿的人大喊道。
众人应和：“就是！大家快点，看看谁蜡烛短，帮帮他！”
“我！我马上干完！”一个头顶上蜡烛最短的人回应道。
人群缓慢地往那个人那边聚集，不一会，一尊神像诞生于众人的敲打中。而那个人脑袋上的蜡烛正好烧完，他脚下升起祥云——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咱们走吧。”那个人对他说。
“再见！”岩壁上的人们感激地跟铁道员挥手告别，目送铁道员走向深处。
铁道员跟着那个人跑得越来越快。
“快到了。”那个人说。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铁道员索性扔掉了手杖。两人的身体也发生了变化，特别是铁道员，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看到了，看到金光闪耀的出口了！
不知何时，铁路消失了，铁道员站在陌生的土地上，四周是一片麦田。
显然，这是一条单行道。
“老伴！”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铁道员回头，惊呆了：
“媳妇。”
两人拥抱在一起，铁道员掏出留下的杏儿给妻子。
后来，他们把杏核种下，过起曾经的生活，直到老去，回到我们这边的世界。
关于此事的报道呢，我记得是“易县铁道员被毒蛇咬死”，就这么简单，谁都不知道这位平凡的铁道员经历了什么，又如何与妻子团聚。
后来，在军阀混战中，西陵铁路被严重破坏，建国后修整了一部分，再后来随着交通系统不断完善，这条铁路最终被废弃，几年前公路翻修浇上了水泥，西陵铁路便和那段混乱的历史一同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