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终末旅行：献给无法入睡的夜晚

纸团 2021.01.23 - 2021.04.20

（0）献给无法入睡的夜晚

 

请允许我在这一节不以笔者自称。

 

我总是想着要为《少女终末旅行》写点什么。但是在新建文档之后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写，因为心里想说的关于它的话实在是太多了，同时又太少了。即使不涉及引人反胃的烂尾，看完一部作品的时候感受到虚无也是很正常的：因为角色们还会继续他们的故事，但我们作为读者却再也看不到了，我们用一整部作品的时间爱上它里面的世界，然后在一个瞬间被迫永别，简直像是失恋一样。我还记得小的时候第一次有这种体会是在补完了《星际宝贝（Stitch）》的时候。后来我逐渐接纳了这种感觉，逐渐学会和一期一会的人和故事作别，但是在看完《少终》之后，我还是感受到了从未体会过的惊人的虚无。天黑了，我茫然地追随路灯往南走着，好像失去了太多，被夺走了太多，为什么会这样呢？在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的夜晚，我经常把少终翻出来再看一遍，就这样不小心刷完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会感受到温柔的破防，每一次都会有既受伤又被治愈的奇妙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觉得除了这个伤感的故事本身之外，也因为这部作品偷偷地对我们抛出了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 那些字里行间暗示出的艰深问题就像深夜里面试图睡觉的人一旦闭上眼睛就会在房间的角落和衣柜的后面默默浮现的拿斧头的小丑一样，即使不去和他们正面对抗，也会感受到灵魂深处受到了难以回答的诘问因而坐立难安。

 

为了睡个好觉，我想要一把掀开被子，抄起床上的抱枕跟斧头小丑们决一死战，所以才会有这篇漫评。在试图整理这些“问题”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他们涉及到的一些基本知识缺乏足够的了解，所以感觉还要先学习更多的知识才敢对作品里面透露出的思想做总结。所以看着自己列出来的长长的待读书单，面对着光看名字就知道会很艰深的大部头们，我无论如何都迟迟不敢动笔。我的表达能力好像也变弱了，我说不出来心里想说的话，“Why do my words always lose their meaning?”，仿佛如果不参考前人仔细总结出的理论，我就找不到好的方式把想说的东西敲成屏幕上的一串又一串。太着急想发出声音的心和茫然无措贴在键盘上面的双手之间隔了太厚的障壁，仿佛必须要读更多的书才能打破，写不出想说的话，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篇文档便一直被躺在床上的我搁置在那里，等着明天的我再努力。

 

难道就这样一直逃避下去吗？不行，所以我摆出了义正辞严的姿态决定放弃思考：很多问题反正也很难想明白，不如只抛出问题不做回答，或者随便写两句回答好了；如果很难战胜他们，不如就和斧头小丑友好相处吧！所以我把小丑们都叫来窗边，让他们把斧头好好摆正，然后在梦里开始写这篇文章了。“影评是让观众不那么孤独的东西”，漫评也一样，这篇文章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而写的。希望同样喜欢《少终》的读者可以不那么孤单，希望同样感受到寂寞的朋友们可以或多或少地得到一点慰藉。

 

希望我们在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的夜晚，都可以数着星星听着呼呼的风安然入眠。

 

（1）灰色箱庭

 

在讨论更深的问题之前，首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少女终末旅行》这部漫画本身。在介绍之前，笔者希望先提出一个较为偏激的观点：真正优秀的“作品”是不怕剧透的。如果被剧透之后体验就完全被毁了，大概只说明之前其实并没有完整的“作品”，只有一个稍带血肉的“梗”罢了。就像是《底特律：变人》的精神前作《暴雨》，即使从游戏的一开始就被剧透了整个游戏最大的反转点——事件的幕后真凶就是四处查案办案、看似正义温柔的胖侦探——实际上游戏过程的魅力也不会削减丝毫。独一无二的互动逻辑给玩家新奇有趣的操作体验；优秀的分镜演出极大地提升了玩家的代入感；用海量对话和多分支剧情堆出来的完成度让人不敢相信这是一部2010年的游戏。知道了凶手真实身份之后从头玩这个游戏，可以体会出很多微妙的动作背后的目的，很多模糊的情绪隐藏的真情，还是会让玩家大呼精彩。

 

所以真正优秀的作品应该拥有极高的完成度，以致于即使最核心的诡计被提前泄露也不会失去多少份量的精彩。如果简简单单的一句“________之后死了”“____最后失败了”“凶手就是你自己”之类的一句话剧透就可以毁掉整部作品的话，实际上是这部作品的本质被刺穿了，渣都不剩地：它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些松散的骨肉在为其中唯一有效的一点活物做残缺不堪的支撑罢了。在现在这个读者们都看过了足够多故事、足够多梗、足够多或合理或突兀的转折点的时代，一次突如其来的反转本就不应该成为一部作品唯一值得称道的点：如果反转就能吸引眼泪和掌声的话，我们还认真打磨反转之前的故事进程做什么呢？这个时代的人可以在140字之内讲出足够维克多·雨果写上中下三本书的核心梗，难道24601的故事就只值两三行字吗？肯定不是，过程远比几句话的结局或梗概重要，如果提前知道结局之后过程就显得索然无味的话，你会很容易地发现这个结局似乎其实过于突兀不讲道理，可能它之前的过程完全没有做到有说服力地导向这里。一次反转带来的是瞬时的惊奇，而给我们带来长远感动的定然是那反转之前遍布全篇的草蛇灰线，和足以承载这些明里暗里铺垫伏笔的故事骨肉。因此笔者坚信对故事的解构就是对故事的背叛，而真正优秀的故事是不怕剧透的。

 

所以笔者接下来会肆无忌惮地进行《少终》的剧透，并且笔者相信读者们即使暂时还没有看过原作，这些剧透也并不会影响他们之后的阅读体验（如果不同意笔者的观点，请立刻去补原作漫画！只有四十几话，很快就可以看完啦）。那么我们从世界观开始说：《少终》描绘的是经历了数次战争、文明断代之后，人类已经所剩无几的灰暗世界。远古的人类文明建立了分层的城市，越是上层，各种设备看上去就越高级。故事主角的两位少女“千户”和“尤莉”从她们居住的世界的最底层出发，驾驶着一辆履带车，以“最高层”为目标前进，完成她们的“少女终末旅行”。

这些世界观的设定是在两位少女的旅程之中逐渐透露给观众的。经历的数次战争给这个世界留下了大量的武器装备：除了两位少女赖以为家的履带车之外，两个人也经常路过一些废弃的坦克、飞机、潜艇、还有散落着迫击炮和枪支弹药的老战场。这种女高中生+重型机械/武器的组合一向很讨人喜欢。看似娇小可爱的女孩子或挥舞机械变形镰刀，或操控背后的舰装武器，或驾驶二战时的坦克车，形成的反差感总是使少女的姣好可爱和机械的暴力美学两方面都更加凸显。对于《少终》来说，这种反差似乎更为强烈：两位可以说是天真无邪的少女所走过之处无不是断壁残垣的颓败景象。就像是手捧着草莓味冰淇淋的小女孩迷路闯进了众人都西装革履春风满面忙着内卷的校园招聘广场里面没人搭理一样，少终世界里面死气沉沉的大楼、杳无人烟的工厂、被废弃的冰冷的武器装备不会给我们的两位主角一点温暖的反光。停止呼吸的世界把无处不在的窒息感摆在各位观众面前，两位格格不入的主角越是平静地在终末世界里旅游，我们就越体会到一种绝望的寂寞。

 

但是在这种绝望的寂寞面前，所幸我们还能看到一点希望，所幸她们至少还拥有彼此——于是我们看到两个小姑娘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无邪，试着用平淡的美好诠释身边已经死去的终末世界：我们看到她们拆下废弃发电厂的热水管做成浴缸美美地泡澡；我们看到她们在分层城市的边界用排水管流出来的废水哼着歌洗衣晾晒；我们看到她们小酌古人留下的啤酒，在钢筋水泥胡乱迸出如犬牙交错的废墟城市边缘对着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月光微醺起舞。千舟既殁只帆过，万树枯槁一木春，在所有的希望都已经消失的地球的尸体上，两个小女孩成为灰色箱庭中最后一片希望，为观众们带来了希望的烛火和绝望的夜空之间最残酷的“反差萌”。

 

末世越是冰冷无情，千户和尤莉的人性就愈发闪闪发亮；两个小女孩越是天真可爱，被人类亲手处死的终末世界就愈发悲伤无情。当你想象两个小姑娘在断壁残垣之间经过一天的奔波，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取出一小袋之前废弃战斗机里面翻出来的一看就干燥难吃的军用口粮，快乐地撕开锡箔包装互相打闹着或争抢或谦让袋子里的第五块不知道保存了多少年的硬邦邦的饼干，各自仓鼠般双手托着长方形的军用口粮咬下一小口，然后眯起眼睛鼓起脸颊，绽放出你此生能想象到最快乐最纯真的笑容说“真好吃”的时候，……我们的心如何不被沉甸甸的悲伤填满？

这份反差衬托出的沉甸甸的悲伤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少终》这部作品周身，即使故事里面两个小女孩鲜少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千户露出难看的绝望的表情似乎只有最后那么一次，以至于笔者相信只要这样稍微暗示一下，看过原作的读者朋友们就都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回想出当时的情景——这部作品也成功地用这种残酷的反差把深邃的悲伤用快乐日常的糖衣喂给了很难不产生共情的读者们。从故事性的角度来说，《少终》其实可以说是毫无故事性的作品，其故事本身就像芳文社废萌一样基本不涉及任何戏剧冲突，但是它描绘的这个不会发生任何激动人心的故事的终末世界就是可以牢牢地抓住观众的心。“最伟大的喜剧是悲剧，最伟大的悲剧是喜剧”，两只在绝望的黑暗中牵起握紧彼此的手的小女孩作为读者们不想直面背景里面无处不在的绝望的终末世界而逃往的唯一庇护所，也同时偷偷地住进了读者们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扎根发芽、向阳生长，然后被骤然连根拔起，心的原野上面留下的深邃黑暗的裂痕就仿佛再也回不去原来的模样了。

 

《少终》无疑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但是遭受千刀万剐的读者们难道只是被漫画作者戏弄了一番，留下伤痕累累的心在原地体会痛苦吗？我们读完这部作品感受到的空虚、寂寞、悲伤乃至绝望，只是把我们打回貌似坚硬的壳里面从此再不敢探出头张望吗？不对，不该是这样的，如果共情的终点是在封闭的房间里看着墙壁上镜子里面的自己哭泣，那么我们何其有幸拥有的智慧岂不是变成了进化路上的错漏而非结局？……笔者还是希望用一点点思考尽可能填满那些仿佛失去的，或者至少让软包房中流泪的各位不用觉得那么孤单。如果还没有看过这部作品（或者没有看过原作漫画），笔者还是相当推荐各位去读一读：有时我们很快乐，以至难以想象自己悲伤的样子，但当生活的梯度骤然把我们甩到不好的方向，也许学会如何悲伤的话会更好过一点，所以在还来得及的时候事先排练好与绝望友好相处的演技，然后成为强大而温柔的人吧。

 

 

（2）温柔人偶

 

这里我们从《少终》里面各个出场角色的角度聊一聊剧情。因为是末世作品，整个漫画里面有名字的生物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枚举起来实在是非常方便。首先是两位主角千户和尤莉，值得瞩目的是她们在整个作品中都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不存在分头行动的时候，好像分开时间最长的一次就是动画最后一集（对应漫画32话“同伴”）里面尤莉被巨型的nuko吞下，千户着急忙慌地去追，发现幸好nuko一族只对“死去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把尤莉又整个吐出来了，危机很快解除。作为一部双主角的作品，两位主角相离最远的时候只差十几米远（只隔着核潜艇的顶壳），并且直到故事的最后也没有分开，在笔者看来其实算是比较新奇的做法。除了相对子供向的《四驱兄弟》这种动画或比较温情的任系马里奥游戏，双主角的动漫游戏文学作品几乎都会有两位主角分开一段时间或永远分开的剧情，毕竟花费了大量笔墨渲染出来的两位主角之间的情谊，如果不通过或暂时或永远地拆散两位打出戏剧效果的话，比起挂在墙上的枪后面没有取下来开火，简直更像是造了一整个房子布景结果完全没用上一样浪费。

 

双主角如果感情很好，就可以用短暂的分别考验他们之间的羁绊，比如《哆啦A梦》里面的大雄和机器猫经常因为各自各样的理由分开，然后再冒险之后泪目重逢；《西游记》里面也会有三打白骨精这种和尚把猴子气走一阵的桥段，反正还是为了给蹭得累猴子回来救师父的机会；《游戏人生/NGNL》里面也相对频繁地出现空白看似/被迫分开，然后用绝对的信任恢复贴贴状态的桥段。《GOSICK》这种在故事的末期分离，再用大结局团圆感觉也算是常见的结构。不过这两位虽然基本一直贴在一起，但确实也不算是完全绑定的双主角。《龙与虎》也是类似的情况，但这里更想讨论“双主角几乎完全在一起出现”的作品，这种恋爱片也算上的话就太宽泛了，因此不提。双主角在大结局分开的作品简直更多，《棋魂》《游戏王DM》这种主角跟背后灵贴贴一整部作品的，最盛大的收场自然是背后灵完成使命给活人点赞，然后活人带着背后灵不朽的意志继续一个人的战斗。也可能像《小小梦魇2》一样，一路上并肩战斗的队友在最后一刻分道扬镳。如果把分离的时间从末期提前到中后期甚至中期，就变成了悲伤缅怀片，用一多半时间建立起来的情感对后半段的失去进行铺垫，比如《尼尔·自动人形》的三周目9S视角那样让9S失去2B，或者《兄弟：双子传说》里面让整个游戏流程里面都通力配合闯关解谜的兄弟俩阴阳两隔，再在后面的游戏流程里面用精彩的演出强调失去带来的悲伤。先足够熟悉和亲密，才能在头都不抬地喊“和尚！和尚！去把老子那个——”的时候迸发出强大的戏剧张力。所以鲁迅曾经说过，“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双主角和他们之间美好的羁绊像是圆润油亮的夜明珠，当然要磕碰把玩一番或者干脆完全摔在地上打成一堆闪烁的星星才最好看。

这就显得作者tkmiz（つくみず，读作tsukumizu，他还有月水优、月水技研的笔名或出版用挂名。本文中出于笔者的习惯统称tkmiz。）对自始至终未曾相离的千户和尤莉非常温柔。虽然值得一提的是，在漫画第10话“寺院”里面还是稍微安排了两人相离的桥段，但是设计比较巧妙：千户提着灯和尤莉进入一个黑漆漆的寺院。因为燃料不足，油灯突然熄灭，尤莉陷入一团漆黑，有点焦急地呼唤着千户的名字。这里比较有趣的是，尤莉在之前的故事里面是一个大大咧咧，好像什么都无所谓的形象，唯独在这里因为千户故意不搭理尤莉叫喊的恶作剧显露出了虽然轻微但是显然的慌张。动画版里面这一段的处理也很棒。这里其实只用了一个小打小闹的情节，非常强烈地表达了两人之间的羁绊，仿佛两个人是无法拆散的整体；但同时又没有特别强烈的情感外露，毕竟两个主角从头到尾的情绪基本是比较清淡的。恰到好处。说到两个角色之间的羁绊，其实很多细节隐藏在故事的角落，虽然很难被观众发现，但是实打实地为两人之间的亲近感提供了支撑。比如漫画里面两人互相说话的时候几乎从来不看向对方，更少对视，都是看着自己本来在看的方向跟对方说话。关于这一点，在动画版的公式资料书里面，也提到动画监督尾崎隆晴特意强调作画时要让她们用“很随意地看着四周、不刻意看着彼此的方式互相搭话”。很有趣吧？比起说话时互相看着，反而是随意地看向四周更显得两人关系亲密——不是那种百合贴贴的亲密，而是真正家人般、甚至远超家人之上的亲密。超市里面挽着手买菜的年轻情侣，如果其中一方表示想买一种什么零食然后闪着星星眼盯着另一方，后者会比较宠溺地看看前者笑笑，然后再伸手去把袋装薯片揽进手推购物车，有画面感吧？但是一对共同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在超市里面，如果老奶奶在身后念叨一句家里酱油是不是用完了，老爷爷可能连头都不会扭回一下就径直踱过去够酱油瓶了，而老太太也不会跟过去，也还是慢慢推着车自己走自己的。这是有幸与彼此度过一生才会拥有的“整体感”。

 

少终里面千户和尤莉的互动也体现着类似的感觉。在整个故事中，两位主角都被强调成一个整体，毕竟生命尽数消亡的终末世界里面她们只拥有彼此了，这是一对不需要拆散，也没有办法拆散的双主角。与此同时，千户和尤莉也并非是人格相同的复制，她们两人的反差不仅存在于行为模式上，也更体现在处世哲学上面。tkmiz在访谈里面提到，千户和尤莉虽然并非他身上的光明面和阴暗面，但是二人是他向自己发出提问的部分。两人性格的差异从漫画的第一幕就有非常鲜明的体现。千户认真地驾驶着履带车，尤莉散漫地靠在后面，在黑暗的工厂里面叫唤着“好黑啊，好黑啊”，然后被千户说“吵死了”。尤莉转过身来说“对不起”，千户回答“没关系”。好像非常快地体现出了标准的“没头脑和不高兴”的双人组合。在故事逐渐展开的过程中，“没头脑”尤莉逐渐附加了更多的经典没头脑设定，比如大大咧咧地乱搞，喜欢吃东西，擅长使用枪械，喜欢拿铁棒敲东西之类的；“不高兴”千户也越来越接近经典不高兴，比如喜欢看书、写日记，做事冷静认真，还有用铁棒敲不听话的尤莉。面对绝望的时候，千户会努力地想办法解决问题，如果事与愿违就会陷入悲伤；而尤莉则是躺在一边哼歌，跟千户说要“与绝望友好相处”。往大了说的话，两个人的区别像是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区别。不过在各自基础的伦理坐标之外，两人也会互相影响，或者对彼此展现出与基本人设相反的一面，比如在最后的最后我们可以看到对什么都无所谓了的千户，和怕黑所以紧紧握住千户手的尤莉。两位主角作为一个略带差异性的整体，一直到故事的最后都持续着“什么意义都没有的立场”，漫无目的地在终末世界里面游荡，并且从一个天真懵懂的视角对各种艰深丑陋的问题发出提问。结论上，虽然作品的重点并不落在两位主角身上，而是她们游览其中的终末世界，但是两位性格鲜明的主角也在富有人情味的故事里面站住了脚。

 

除了两位主角之外，故事的早期还有金泽和石井两位配角。用tkmiz的话来说，“他们都是抱着一些目的而生存的”，金泽在层间游荡绘制地图，石井在旧空军基地研究制造自己的飞行器。“如何生存才是正确，幸福的呢？”金泽和石井跟千户尤莉一样，也是作者tkmiz抛出这个问题的一部分。金泽把绘制地图看作是自己生存的意义，石井也每天熬夜研究造飞机。和随性所至的千户尤莉不同，两位配角认真地找寻着自己人生的意义。不过，从这两个人的遭遇来看，似乎tkmiz并不认为以某个具体目标作为人生意义的生存方式是他的答案（笔者需要申明的是，tkmiz也没有对追寻意义予以完全的否认，笔者自己更不能做到这一点）。金泽辛苦绘制的地图在通往上层的过程中不慎全洒了，万念俱灰的他想直接从升降梯上跳下去。石井和千户尤莉一起努力造好的飞机也在气势磅礴的“人类最后一次飞行”中散架解体，所幸驾驶员撑起降落伞逃了出来。为生活赋予意义的两个人都遭到生活的背叛，被夺走意义的金泽觉得“反正大家都会死……活着没有意义……”而失魂落魄。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废弃城市里面星星点点的街灯亮了起来。

尤莉递给金泽一块压缩饼干：“这个给你了，是水果味的。就算没有意义，偶尔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即便是这样的世界。”被生活蹂躏的时候，也可以只因为一点会发生的好事继续活下去。这里安慰金泽的是代表虚无主义的尤莉（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试着仔细研究一下作品内外与虚无主义相关的内容），她似乎不希望给生活赋予特定的意义或目标，只为了眼前吃饭玩耍的快乐和世界上偶尔能发生的好事而活着。而千户在这一段则没说什么话。其实她更像是追寻目的和意义的金泽，因为她一直记得爷爷对她们“往上走”的指示，一路上都以前往最上层为目标行进。结果在最后的最后，两个小女孩抛弃了坏掉的履带车，丢掉了沉重的行李，撇下了一直背着的步枪，为了燃料焚烧了曾经珍视的日记。丢下一切的她们走上最后的螺旋状阶梯，这时就连油灯的燃料也已经耗尽，牵着手在绝对的黑暗中爬上长长的旋转楼梯的两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变得一无所有。但是因为手还紧握着，所以她们还拥有彼此，并且不仅仅是拥有彼此，而是两人的“生命已经连成一体了”。而在她们终于达到最上层之后，却只看到了璀璨的星空和皑皑的白雪，原来一直当做旅行最终目标的最上层其实什么都没有，是纯粹的虚无。面对这份虚无，千户也怀疑起了自己旅行的意义，质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毫无理由地放弃或许本可以保有的一切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最上层。在那里，又是尤莉用一场雪仗安慰了千户。千户丢着雪球喊着，“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会只剩下我们两人，虽然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活着真是太棒了……”

 

在只有皑皑白雪的最上层，两个小女孩在璀璨的星空下抱在一起。被这终末的星空深深感动的笔者把这幅跨页稍作处理，一直到今天都用作电脑和手机的壁纸。对于两位少女来说，即使对世界上复杂深邃的问题一无所知，也能体会到单单活着的乐趣；即使直面人生的虚无其本身，也不会觉得一路的旅行是白费力气。就像黑塞的诗温柔地写着，“繁华世界就此别过，我曾爱之弥深；即使一无所获，我仍感不虚此行。”对于笔者来说，这就是《少终》在淡淡的悲伤和深邃的绝望之后，带来的最大的启示和感动了。tkmiz也在全篇最后的后记里面写道，“因为这个世界过于庞大与复杂，很多事情都在不清不楚的情况下结束了。不过无论何时，千户和尤莉都始终相信‘活着的喜悦是不会消失的’，我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相信，并且如此画下来的……大概。”

 

少终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舞台上最后的人偶是作者本人。对于表达出极大的悲伤的作品，我们总是难掩对创作者心理健康状态的好奇。比如著名的RPG Maker游戏《梦日记》的作者ききやま（kikiyama）经常被认为在游戏完成后不久便自己选择了和附窗子相同的结局，幸好种种迹象和新作游戏的说明让人们可以放下心来（我们在后面的章节也会聊一聊梦日记相关的话题）。tkmiz的精神状况则是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大有问题。在还没有如今名气的2014年之前，他的推特充满了奇妙的性相关的胡言乱语，时至今日也会偶尔被各国的考古学家挖出来予以诟病。因为实在不适合拿出来举例，所以如果实在感兴趣的话，其实画师竹取细工的发言非常有当年tkmiz的风格，好奇宝宝们可以去大致感受一下。最近几年的tkmiz虽然不再发一些与欲望友好相处的奇怪内容，但是仍然间歇性地话多，除了“睡觉吧”“不去工作的话”这种生活碎碎念，偶尔也会发出一条“想死”，实在令人感到担心。

 

除了充满涂鸦作品和碎碎念的推特之外，tkmiz留下的资料非常稀少，支撑其维基百科条目的资料基本只来自于（1）2015年漫画刚刚发售第二本单行本时ITmedia对他的采访；和（2）动画公式资料书里面和动画版监督尾崎隆晴共同参与的访谈。我们对他的了解基本仅止于此。作品层面上，在《少终》前后，他还画过一些奇怪的同人本和画集，除了笔者之前芙莉莲漫评里面也提到过的同人短篇《芙兰想要去死》之外，足够好奇的读者朋友还可以在奇怪的网站搜索他的笔名，也许可以找到他在13年左右参加东方例大祭的R18同人本。还有一些画集和实验性质的同人本只能在骏河屋找到价格极其高昂的中古，笔者虽然十分好奇其内容（5ch里面可以翻到少量的图源），但是实在难以获取资源。《少终》完结之后，他的新连载《蘑菇的拟态日常》是有着类似的气氛，但是故事更加电波的奇妙作品。虽然非常非常电波，但是在故事中似乎隐藏了比较深的秘密，不知道将来会有怎样的展开。

 

在15年的采访中，tkmiz提起了三本对他的创作影响最大的书：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还有江国香织的《那些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原名きらきらひかる直译为一闪一闪亮晶晶）》。世界观方面，他提到了自己受贰瓶勉的漫画《BLAME!》的影响，后者是猛男在终末反乌托邦世界里面与外星人战斗求存的漫画，画面中也是充满了复杂的机械结构和庞大的建筑，但是因为和笔者电波不合所以没能看下去。不过tkmiz提到的三本小说都很令笔者感动。《挪威的森林》作为家喻户晓的爆款读物，似乎包含了某种类似《少终》里面透露出的厌世情绪。《舞！舞！舞！》是一部非常非常电波的作品，在扭曲奇诡的伪日常故事最后留下一点温柔的治愈，笔者读完的体验和看完少终确实十分相似，也推荐给读者朋友们阅读。江国香织的作品就更为神奇（这一位似乎号称是与村上春树齐名的作家，不过笔者确实孤陋寡闻，在此之前都没听说过），里面表现出的细腻独特的情感好像和所有其他爱情相关的文学作品都有很大的区别。笔者从这本里面感受到了非常扭曲但温暖的治愈，尤其推荐给刚刚失恋的读者朋友，真的是很扭曲的疗伤。喜欢《少终》或者对作者tkmiz感兴趣的朋友读完这些书应该会有强烈的“不愧是他推荐的书”的感觉，很有趣味。

 

关于少终，15年的这次采访发生在漫画刚刚步入正轨的时候，但那时的tkmiz已经透露出和最后一致的目标：“对于作品的粉丝们，希望能体会到日常生活的美好之处而活下去。希望这部作品可以帮助大家快乐地生活。”笔者觉得，虽然少终是一部充满了悲伤甚至绝望的作品，但它的确自始至终都在帮助我们“与绝望友好相处”。虽然面对虚无的时候，无论是tkmiz自己、笔者本人还是每一位读者朋友都仍然可能会感受到痛苦，但是我们应该可以尝试着抬头看看璀璨的终末的星空，然后继续爱这个世界和我们自己。笔者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相信，并且想要在这篇文章里面把这些全都表达出来……大概。

 

最后插一句题外话。在创作者与作品关系这方面，笔者个人的道德观非常淡薄，经常把创作者完全剥离出去单纯地讨论作品本身（注意，笔者并不是在提倡类似的观念）。也许一部大作的背后是无数工作人员在不合理的工作强度下被痛苦地压榨，但是笔者仍然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其丰富的内容；也许一位视频创作者因为现实世界里面践行不道德的恋爱观而社会性死亡退圈消失，但是笔者仍然可以观赏他的老视频开怀大笑。笔者在更多的时候尽力把作品单独提取出来，并且逃避其背后可能存在的一切。不过即使如此，笔者在讨论《少终》的时候也很难避免讨论作者tkmiz本身，也许是因为他通过作品和推特表达出的那部分灵魂足够有趣，或者因为作品透露出的复杂问题一定程度上强调出了作为发问者的作者的存在。所以接下来笔者除了聊《少终》本身之外，也会谈到tkmiz画过比较多同人图的其他游戏作品（分别是《雨世界》、《尼尔：自动人形》和《梦日记》），并且以它们为线索串起《少终》这部作品带给我们的乐趣和问题，总之随性所至，尽情自嗨，还望各位读者包涵。请准备一点零食饮料，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态当成和人闲聊一样地继续阅读吧。

（3）文明遗迹

笔者喜爱少终的一大理由是其中描绘的美丽的废墟世界具有强大的魅力。人类文明在数次战争后变得奄奄一息，文明的断代使得“古人”的文化典籍、武器装备乃至普通的生活设施都已经变成了失落遗物一样的史迹，没人读得懂、没人会使用——也不再有人有机会使用。甚至在文明与文明的间隙里面，人们因为不会使用古代文明建设的在城市的各层之间垂直移动的电梯，只得以古人的电梯塔为基础，在它的外围修建新的简陋的升降梯。然后在主角一行人来到这里，想要去往上层的时候，即使依托老电梯的外围新修建的升降梯也已经锈迹斑斑，年久失修了。我们仿佛看到土壤里面深埋的历史的断层。我们跟随着两位少女从城市的最底层慢慢走到上层，就像是考古学家从地表缓缓挖到地底，然后从土地里面逐渐看见上古生命被挤压形成的矿藏、代表古生物曾经活过的的化石骨架、新一代人类努力改造自然留下的矿井、地铁、核废料掩埋点……时间裹挟着时刻奔涌，而把历史一层层沉淀在大地深处，向下深挖土地能看到的就是代表地球过去的层层年轮。《少终》通过两位少女的旅行逐渐透露出的世界观就如同考古发掘一般，把时间这个维度投影到三维空间里面，把历史积分的世界慢慢在读者的眼前揉成画卷。比如少女们来到一处庞大的深坑，坑里面还散落着各种一战级别的武器装备，然后又在同一层不慎启动了威力惊人的高科技战争机器人。这时候我们意识到，之前看到的深坑可能是这些破坏力惊人的战争机器人在第一次战争留下的印记，然后人类的文明收缩、倒退，最终回到一战时期的程度，然后又在深坑这里展开了第二次战争。我们意识到战场的遗迹成为了新的战场，于是历史和更历的史一起沉默着提醒我们，战争从未改变。

 

所以“反战”或许是很多观众心目中《少终》的第一命题，毕竟漫画第2话“战争”里面，看着散落在四处的枪支弹药正质疑武器存在意义的千户在取出袋子里最后一块饼干的时候抬头对上了尤莉黑洞洞的枪口。

 

“不许动。这块是我的。”

“……原来如此。看来我也应该带上武器吗。”

“这就是战争。”

 

哦，不过之后就是打打闹闹萌混过关了，咱们的两位主角是从心底相互信任彼此的可爱的小姑娘，可不像现实世界里面丑陋的大人一样。但是“战争”这一话里面涉及的思考其实非常深邃了：你看着四处游荡希望从废墟里面翻出口粮的两个小女孩对着一地武器发出疑惑：“人类过去也缺少食物，为什么还要拼命制造武器呢？”“……或许是因为战争吧。”“战争就是互相残杀吧，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可能是因为双方利害不一致吧，假如一共有三个人，但食物只有两份的时候，就只能拿起武器战斗了吧。”好像是特别残酷真实的对话用特别天真懵懂的口吻表达了出来。笔者还记得当时（终于）翻开这部漫画的自己就是被这几句简单的问答完全吸引住了。

 

如同那组知名的从一个普通小女孩 Lily 的视角通过她被撕裂的生活讲述战争的短片一样，反战作品非常常见的视角是聚焦于战争伤害的客体，从受害者的视角直面愚蠢的战争落实到个体上面的残酷无情。不过对于《少终》来说，这种视角的描写似乎并不常见——毕竟战争已经是遥远的过去。笔者觉得漫画里面最接近受害者视角的一次发生在第11话“住所”。两位少女在空荡荡的大楼里面空荡荡的房间坐下小憩，想象着自己本该拥有的“家”：只要有上下铺的双人床、放满书的书架、堆满战时口粮的食物架、暖气、浴缸、盆栽、装饰的石像，似乎就已经让两位没有怎么体验过平静生活的小姑娘眯起眼睛发出“真好啊……”的感叹。即使现在看也还是好难过啊……

 

顺带一提，这一段在动画版里面的演出也很棒。动画最后一集里面，对应漫画31话“连接”的部分也用恢弘的气势直接展示了世界观中导致人类走向毁灭的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场景（如果没有看过动画的读者朋友请务必去看一下动画最后一集里面的这一段，真的非常精彩）。不过笔者其实认为，《少终》大体上提供了一个相对特别的反战视角。虽然观众可以体会到终末世界里面艰难求生的千户和尤莉如果不是因为战争的话本该过着幸福快乐的普通生活，但是漫画本身并没有特别着重强调两位主角的受害者身份，而是更多地将她们塑造成了更接近抽身事外的旁观者的形象。她们虽然是受害者，但行为和心态更接近“人类灭亡之后来考古玩的外星人”，从旁观视角观测愚蠢的人类的愚蠢之处。毕竟如之前所说的，战争早已经结束，现在登场的人物并不直接受战争的伤害，也不会直面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丑陋灵魂，而是在一切都已成为过往，静谧安详如世外桃源一般的战后终末世界里面平静地旅行，作为冷眼旁观地球结局的见证者。

 

两位主角给观众带来这种感觉，主要是因为她们由于懵懂天真而时刻保持的抽身事外的态度。比如漫画29话“破坏”里面，千户和尤莉在迷之生物的帮助下启动了古代人留下来的巨大机器人。随着爱搞事的尤莉随意地一按，巨大的光束瞬间撕裂了城市，大火伴随着浓烟把两人的视野染成猩红的血色。结果自然是尤莉被千户施加惩罚的拳击。这一段在漫画里面还算轻松，而动画版里的演出情绪激烈一些，仿佛千户的一拳代表了所有爱好和平的人对丑陋的战争爱好者的愤慨——当然，这一段想表达的主要还是古代人强大的科技能力。如果拥有很多随便按按电钮就能摧毁城市的巨型机器人，会发生文明断代级别的战争也就毫不奇怪了。两位主角平静自然地与曾经毁灭了文明的战争机器人互动，观众感受到的是非常强的“疏离感”，仿佛这些战争机器与她们无关一样。还有漫画35话“美术”里面，两人来到人类最后的艺术馆，尽力竖起一幅如同《格尔尼卡》一般的作者原创的巨幅画像，仿佛穿透了漫画和真实世界的界限跟毕加索一起发起对战争无声的抗诉。但是这份震撼只留给观众：两位主角只是稍作感慨，就要准备再次启程了。于是观众也用“外星人”一样的视角路过了被战争摧毁的地球，置身事外般旁观人类自己给人类文明刻下的伤痕。如果是一般的以反战为主要命题的作品，我们很可能会看到主角面对战争机器人勾起曾经痛苦的回忆，或对人类失去的艺术作品予以惋惜，而这些与战争“相关”的情绪在千户尤莉身上都是看不到的。她们用纯粹的天真面对观众眼中的一切丑陋和苦难，与事实上毁灭了她们生活的战争切割疏离，反而不露感情地把战争的荒谬反衬得更加深刻。

爱因斯坦说“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武器是什么，但是第四次世界大战的武器一定是石头和木棒”。在心底仍保有些许良知的人们或多或少会感慨于人类为实现消灭自身这一目标进行的不懈努力，而当《少终》不仅将人类的终末，而是将人类一步步走向终焉结局的过程都刻在了石头上面展现出来，带给这些人的震撼就更加强烈。人类在争斗中艰难求生，集团合作，缓慢进化，直到站上地球的顶点；然后人类为了争抢袋子里的最后一块饼干而拿起武器对准彼此，直到地球遍体鳞伤，文明苟延残喘；最后由两位少女从头把人类这一拥有无上智慧却又无比愚蠢的种族的整个历史重走一遍，把窗帘拉上，蜡烛吹熄，然后在人类最早的壁画旁边留下人类最终的涂鸦。我们知道一路上所有的废墟都是文明不自觉地“把字刻在石头上”的结果，于是我们只能跟随着两位主角在废墟世界中旅行，看我们骄傲的智慧文明死去的样子，看着石头上我们留下的最后的记忆，看着一整个文明的历史被压缩成最后的破败都市。废墟中的这份沉甸甸的魅力令人无比着迷。

 

说到底，对废墟的喜爱或许也算得上一种特别的审美爱好，笔者其实也说不明白个中旨趣何在。也许废墟是我们观测文明从兴盛到衰落整个过程的一个投影，其中蕴含的厚重的历史感和怀旧的风味都十分浪漫。抛开文明兴衰的史诗感不谈，废墟本身也携带着冰冷的无机残骸和充满人情味的人类活动痕迹的反差。说起来，这几年的新生应该不知道东北门外的隧道了：曾经我们出东北门过马路钻进地下隧道里面，隧道的墙壁上画满了据说是美院学生画的涂鸦艺术，然后再上坡，那里会有一家通称“东北门烧烤”的路边烧烤摊。而现在隧道被封上了，出东北门的路线变成了天桥；但是如果站在天桥上面往那个方向看，可以看到被填埋的地下隧道的入口仍然探出头来，混凝土表面上还留有一点涂鸦的痕迹。你意识到虽然过去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但是那些随着朋友们推车上下隧道去对面吃烧烤的日子仍然留下了些许印记。废墟是我们经历了一切失去之后仅剩的得到。废墟残缺不全的身体里面藏着数不清的过去的故事，那些过去的欢笑、泪水和争吵即使与我们无关，也会给我们带来深邃的感动。

 

如果读者也对废墟感兴趣的话，可以在微博关注“然潘”，这是一位环游世界的废墟探险家；还有B站的“李淼李三水”，他出过一些日本废屋探险的Vlog，很有趣味。此外，其实tkmiz也亲自推荐过一部在废墟世界中冒险的游戏：《Rain World（雨世界）》。

《雨世界》这款游戏的游玩体验其实和少终的世界有很多相似之处：弱小可怜无助的蛞蝓猫从避难所中醒来，要在这个时间周期结束之前搜集到足够的食物并且再次躲进避难所，不然就会被分割周期与周期的倾盆大雨淹没。当然，死亡也不意味着结束，这个世界中的生命似乎都处在一种神秘的业力轮回之中，不会有真正意义的死亡，只有眼前一黑之后再次从避难所中醒来。在随心所欲的生存旅途中，蛞蝓猫所走过的土地也像是少终的终末世界一般：庞大的建筑结构暗示了曾经存在过的高等文明，但它们锈迹斑斑年久失修的样子又表明曾存在于此地的文明早已覆灭。游戏用优秀的美术风格和光影渲染塑造了独具魅力的废土世界。正如之前所说的，废墟暗示着曾经的壮丽，曾经的壮丽暗示着兴起又灭亡的文明。《雨世界》的故事中其实暗藏着非常独特有趣的世界观，为整个废土世界的存在提供了极强的合理性。不过，即便只是操作小小的蛞蝓猫在废墟中随性所至地溜达，美丽的废墟景观也已经足够让笔者惊叹。正如少终里面两个小女孩和庞大的终末世界形成反差一样，弱小的蛞蝓猫也反差了雨世界里面废弃的庞大建筑群的宏伟美丽。

 

不过雨世界中的终末世界比起少终来说要热闹得多。虽然具备智慧的高等文明似乎已经覆灭，但是废土上孕育了新的生命，有无数的动物在废墟间找寻自己的生存之道，于是蛞蝓猫一边奋力跳跃抓取浆果或捕猎飞虫，一边还得躲避食物链上层的各种捕食者。游戏为每一种动物设置了特别的AI，于是在游玩的过程中，这些以自身的意志（而非关卡的意志）驱使行动的生物显得特别真实可信——虽然这也使得游戏的游玩过程有时候显得特别劝退。如果不幸被蜥蜴盯上了，它可能会对你穷追不舍直到得手或者你精妙的走位让它丢失了视野。这其实算是挺独特的体验，因为在普通的闯关游戏里面，敌人更多地是秉承关卡的意志而行动：它们的存在更多地是为了让你的通关过程更具趣味，而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看守要道的守卫如果追出了巡逻范围也会脱战。但在《雨世界》里面，敌人是为了吃饱肚子而行动，他才不在乎你能不能顺利通关。并且，基本随机刷出的各自各样的生物有它们各自的独有的行动模式，在游戏的过程中通过观察它们的行为可以感受到每种动物的独特习性。这种独特而有趣的设计使得蛞蝓猫得以通过旅行见证一整个庞大复杂的生态系统。当然了，这种随心所欲的难度设置也劝退了不少玩家。根据 Steam 全球成就统计显示，只要玩三个多小时基本就能拿到的最简单的成就“The Survivor”只属于24%的玩家，有点真实。

 

我们已经涉及了tkmiz在通关后提出的三个关键词中的两个：巨型建筑结构（Megastructure）、奇妙的生态系统，只剩最后一点没有解说：佛教。《雨世界》中的世界观充满了佛教的隐喻：无论是生死轮回的游戏过程，还是隐约可见的宗教气息浓厚的符号装饰和建筑，乃至通关剧情和整个世界观的气氛都是如此。当然，这里面涉及到的主要是“生死轮回”的概念，不会使无神论的玩家感受到令人厌烦的宗教规劝。虽然世界观设定里面或多或少有一点不那么唯物的部分，但是只要接受了最基本的轮回设定，游戏世界观其余的部分都相当符合逻辑，这使得剧情和世界观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震撼力。

事实上，《雨世界》最令笔者感到惊艳的就是它世界观的“完备性”：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可以通过最基础的一条设定（看作是公理）推导产生。曾经高度发达的文明为何消失了？周期之间的暴雨是哪里来的？巨型计算机一般的建筑是拿来做什么的？隐约的宗教气息是怎么回事？……这些事情大体上都是从平台跳跃游戏中玩家仿佛习以为常的“死亡后会在复活点重生”推导得出的，并且设定与设定之间联系紧密，看似没什么剧情文本的游戏中又隐藏了非常足够的信息量对这些设定加以佐证。这就使得游戏中的世界非常真实可信，再配合上各自拥有独特AI的生命热热闹闹地和你一起在地图上溜达（并且时不时地把你咬死），整个游戏世界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真实感，简直就好比用庞大的文本量和if-else搭建出的GTA-V世界一样，玩起来感觉并非是游戏世界迁就着我们，而是我们擅自踏进了游戏的世界，十分有趣。说回来，其实《少终》也给笔者类似的感觉。通过主角的旅程缓慢透露给观众的《少终》的终末世界，如果看作是对“人类文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这一问题的答卷，似乎足以拿到90%以上的分数。在这种比较完备的世界观里面发展出的故事也更容易让观众产生共情，反例就是各种自恰程度不足的故事，比如各种反派们明明可以打枪挥拳却非得诉诸于一种其他的过家家一般的竞技方式分出胜负的故事，相信大家懂的都懂。

笔者睡不着的时候，有时候也会打开雨世界，在略带宗教气息的废土世界里面随意地溜达溜达，随意地抓抓飞虫看看风景，随意地在巨大建筑废墟里面爬上爬下，随意地被秃鹫叼走被蜥蜴咬死被巨型海怪吞下，就像是真正的终末旅行一样，还是挺快乐的……当然了，有机会在废墟间穿梭的游戏还有很多，笔者也很享受《Portal 2》里面废墟感比较强的那一段，或者开个《尼尔：自动人形》的新档随便跑跑支线。出于对废墟的爱好，笔者也曾经考虑过探索北京市内有机会摸进去的废墟（或废墟类似物），但可惜都只停留在调研阶段，难以成行。于是只能在路过东北门天桥的时候稍微停下车来，看看那曾经通往烧烤摊的、曾缤纷多彩的涂鸦艺术馆的东北门隧道仅剩的入口，尽量不去想那里面掩埋着多少我们不曾珍惜的时间。

 

（4）生命泛型

不知道读者朋友们有没有看过《少终》的动画版。对于笔者来说，动画版虽然有些地方稍显贫穷，但是整体是相当不错的，而且还有几处特别惊艳的发挥，堪称佳作。除了之前提到过的动画最后一集（对应漫画31话“连接”）精彩的演出，还有动画第五集（对应漫画13话“雨音”）的片尾曲，相信看过动画的读者朋友都应该记忆犹新。除了这两处之外，令笔者感到非常惊艳的是动画的第九集（对应漫画第24话“生命”左右），非常推荐没看过的读者朋友们去看看。这一话大体上讲的是“什么是生命”的故事。为了拯救水族馆里面的最后一条鱼，千户和尤莉准备炸毁因程序出错而暴走，正大肆拆卸破坏的巨型建筑机器人。在过程中千户向负责维护水族馆的小型机器人问道：

 

“我说，破坏那个大机器，应该等同于杀了他吧……”

“> 这 取决于 你们 如何 定义 生命。”

“生命……我们是活着的，那条鱼也是活着的，虽然大机器和鱼都不会说话…却能做到‘共感’。大概都是活着的吧。从前人们和机器都在城市中生活循环……人也好，机器也好，鱼也好，都市也好，都是活着的。而且也迟早会迎来终结……”

“喂，小千！……‘生命’这种东西，是不是就是意味着一定会有终结？”

“也是呢……”

这一话也是第三本单行本的结尾。tkmiz在后记里面说：“对于生命，人类似乎至今无法给出准确的定义。而我的想法与千户和尤莉的感觉正好相反，真正的生命是有可能永远延续下去的，不会有终结——想到这里，我感到了些许的不安。那便是万物终结之后，唯独‘我自己’被留下来的不安，又或者说是孤独。所以我真心希望生命文明乃至宇宙都有终结的一天，因为‘有终结’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如果永生意味着目睹所熟悉的一切逐渐崩坏消失的话，生存的喜悦就会变质为求死不得的痛苦。tkmiz在他早期的东方同人作品《芙兰想要去死》（事到如今还有人没看过这篇吗？快去看）里面，也有点悲伤地借长寿吸血鬼之口发问“不会死还算是活着么”。在《少终》漫画39话“忘却”中，负责管理第6基干塔的人工智能幽幽地说，“当你知道自己获得了去哪儿都可以的自由，其实是你并没有真正想去的地方。……你们体验过没有忘却的永恒吗？无限的记忆的积累加上无限的丧失的积累，这些东西会让思维钻入牛角尖。这是无休止的不眠症。”于是被施加永生的诅咒的人工智能向等价于神明的两位旅人祈祷，借她们之手摧毁了自己。“永别了……”人工智能消失了，像真正的生命一样死去了。

 

所以什么是生命，建造机器和人工智能也算是生命么？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笔者需要以最快的速度澄清：笔者认为命名学/分类学不能只服务于命名/分类任务本身。也就是说，不能只为了分类而去分类，只为了命名而去命名。命名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方便我们讨论与其相关的各种话题，而分类的目的应该是帮助我们整理事物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西红柿是蔬菜还是水果？如果陷入对这个分类问题的思考，其实不如先自拔出来想一想，西红柿是蔬菜会怎么样，是水果又会怎么样，分类的结果会产生怎样的差别？如果一个人由于奇妙的病症或服用奇妙的中药因而需要遵守奇妙的第一条写着“不能吃水果，但是可以吃蔬菜”的禁食表，我们也需要先思考这种奇怪禁食规则背后的意义（例如这可能是因为该病人不能吃含糖量过高的东西，而水果比起蔬菜更有可能高糖），然后再决定之前摇摆不定的 corner case （西红柿）在这个具体例子里面被看作是蔬菜或水果的哪一边更为合理。例如我们发现西红柿的含糖量和升糖指数都比较低，所以我们推测在这个例子里面它或许可以被看作是蔬菜，可以适当地吃一点。

 

笔者解释清楚了么？分类这个动作本身不产生价值，分类的意义应该存在于使用分类结果的上层应用，而上层应用对分类结果的使用方式和原理才真正影响我们进行分类时的决策方式。老北京肉饼算不算三明治？地质学是不是真正的科学？游戏外的语音聊天软件算不算外挂？服用药物、进行手术改变性别的人应该算作是男性还是女性、亦或这之外的第三类？智能手机算不算现代人进化长出的新器官，人类算不算一种比较大的手机壳，无线互联网是不是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之外人类的第六感？如果不讨论“这个分类的结果是用来说明/判断什么问题”而硬去吵一个分类的结果，所进行的对话就只剩下电波胡侃，很难具有比梗小鬼复制粘贴上古烂梗更高的信息量。

于是我们不难发现，“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很难被什么有效的上层应用所引用。我可以说“一窝蚂蚁可以看作是一个生命的整体，只是各个细胞之间彼此分离”、“地球是一个庞大的生命体，你我都是其中的细胞”之类的，听上去或许十分fancy，但是又有什么实际的价值呢，可以在天堂的火车站省下一大笔按人头收费的车票钱么？所以追求“生命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便显得格外虚无。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少终》在“生命”这一话里面也更多地是在发问而非给出很确定的答案。千户的思考里面，即使是程序故障因而无法交流的巨大破坏机器人，也仿佛可以被“共感”，可以感受到它确实地“活着”，如果用炸药破坏它的结构让它停止移动轰然倒下就确实是在“杀死”它。整个城市由严丝合缝的维护系统所支撑运行，降水被城市的排水系统归纳处理再统一排出，城市里面大大小小的智能机器人负责着城市各功能建筑的维护工作，仿佛也是一个巨大的生命一般。地球也曾经像一个活着的整体一样，人和机器曾经在里面生活循环……只是在这个走向终末的世界，无论是城市还是地球都奄奄一息，很快就要迎来终结。因此千户和尤莉的结论似乎是“生命是一定会终结的东西”，好比罗翔讲课提到的“如果你认可世界上存在的不正义，那么你就同时认可了正义这个概念的存在”的证明方法一样，千户和尤莉把“会死的”就看作是“活着的”。关于生命的定义，我们还可以在各种地方看到很多各不相同的说法，比如百科里面会给出一个很多条目的生物学上对生命的定义。自然而然地，这种定义会存在很多奇妙的 bug，会被各种测试工程师们尖锐地提出；而这种定义方法主要的目的或许只是用来划清生命科学的研究解限。还有薛定谔（没错，就是那个薛定谔，大家都认识的对猫猫不太友好的薛定谔）在《什么是生命》里面提出的关于“（通过从外部摄入负熵来）维持负熵”的生命的定义，好像跟千户和尤莉的理解也有相似之处。在这种定义下，人类可以被轻易地看作是地球这一整体生命系统用以维持负熵的细胞体。

 

当然了，笔者完全不觉得“生命是什么”会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更不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会有什么意义。不过追求答案的过程或许会产生一些有价值的思考，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试着继续讨论与存在和生命意义相关的话题。此外，在肉食/素食道德性的争论或与堕胎有关的争论中可能会由生命的定义不同而产生一些论据，但是笔者觉得这些争论都好没劲哦……在放弃回答这个问题之后，似乎可以借助人类的傲慢给更多的东西附加“生命”的属性。最近到了飘柳絮的季节，白天戴着口罩骑车，能看到阳光下飞来飞去的毛毛。它们在白天出来活动，晚上就蛰伏休息；如果天气不好，比如潮湿或者下雨，毛毛们就飞不起来，就像沾湿翅膀只好低飞的鸟儿一样；不幸拥有过分强大免疫系统的朋友们会比较讨厌可爱的毛毛，就像更多的人刻骨仇恨着嗡嗡的蚊子。在春天迎风飞行的毛绒绒们简直是最可爱的小生命。又或者说，笔者训练的端到端神经网络模型也像是生命一样，它在训练的初期牙牙学语，但是像才破土而出的新芽一般飞速成长；然后它逐渐长大成型，好比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大树让笔者有幸在其下小憩乘凉；如果不慎按到 Ctrl+C 就会骤然终结它的生命，仿佛刺骨的寒冬把绿树摧成枯枝——但是不要害怕，等到春天来临，死树上又会生发出新的枝叶，只要把之前保存的 checkpoint 加载成新一轮训练的 pre-train model 就好。浮点数的矩阵生生不息，二值化的向量繁荣昌盛。只要愿意从生活中找到浪漫化的表达，生命的定义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如果我们愿意用“共感”的姿态面对身边的一切生命和非生命，看到楼下的矮树在风中摇曳着窃窃私语，看到冰冷的办公楼从一个个窗口闪烁着呼吸，如果能体会到它们好像活着的感动，也就不必再去回答“生命是什么”这个虚无的问题了。

提到生命一般的人工智能，或者更具有实体的机器生命体的话，非常容易想到的是横尾太郎的《尼尔》系列，尤其是《尼尔：自动人形》。在帕斯卡村，无论是完成各种各样的日常任务还是村子覆灭后体会帕斯卡的绝望，都让人很容易体会到“共感”，会强烈地感受到这些机器生命的确“活着”的事实。A结局里9S在2B怀中死去，然后附近大大小小机器生命体的小眼睛一齐接收到其数据信号而闪闪发亮，即使不需要深究什么是生命也可以从这一幕中感受到磅礴的生命力，仿佛看到小鸡闭着眼睛啄开蛋壳，看到新芽顶开石块伸展嫩叶，看到萌萌步履蹒跚地站了起来。如果对废墟的喜爱是对死亡和停止的欣赏，被各种富含生命力的现象感动就是对生命的敬畏和感恩了。笔者曾经看过类似“新父母在产房第一次抱起自己的孩子”的小视频合集，总是很受感动。注意，笔者无意借此提倡生育；事实上，笔者与之相关的观点比较消极。但是无论如何，笔者相信读者朋友们也很难全盘否定生命的美，即使这只是我们同为生命而产生的错觉（我们会在后面的章节里面继续这方面的讨论）。如果不希望智慧成为令人痛苦的诅咒，可能要试着通过更高层的抽象从各种不同的实体中找寻生命的愉悦，有些时候会变得开心一些，比如春天戴着口罩骑车穿过随风起舞的毛毛真的很开心。笔者还是希望读者朋友们可以像千户和尤莉一样，可以从各种似乎不被认为是生命的东西身上共感到生命力的美，这样的话“活着的喜悦”也会变多吧。

 

（5）虚无答案

 

Trigger Warning：接下来的讨论仍然主要围绕《少终》这部作品，但是过程中可能会涉及到“虚无主义”，“自我意识的本质”，“活着的意义”，“抑郁”，“自杀”等比较阴暗、沉重、悲伤的话题。被这些问题所困的读者如果看到相关的讨论可能会感到不适，所以请务必根据自身情况考虑是否停止阅读：直接跳过这一节就好。但是在跳走之前笔者想说的是，笔者希望可以尽力为这些阴暗的话题给出一个尽量理性而相对温暖的解答。讨论这些与《少终》息息相关的沉重话题的目的并不是输出绝望，而是希望可以或多或少地让能感受到类似痛苦的人可以好受一点（毕竟笔者相信少终这部作品本身也是如此）。

 

这篇文章除了漫画截图之外的配图基本都是tkmiz发在推特的随笔。他发在推特的图除了奇妙的脑洞涂鸦之外，其实真正涉及其他动画、游戏作品的同人图并不算太多，所以能挑出他给雨世界和尼尔画的好几张图，也算是侧面反映了他对这两部作品的喜爱。不过，tkmiz推特上面同人图最多的游戏其实是一款2004年公开、2007年发布最终版的上古游戏，一款发布远在《Ib》《魔女之家》《狂父》这些耳熟能详的作品之前，却与它们在一些讨论中并称“日本独立恐怖游戏四大名著”的RPGMaker游戏，《梦日记》。不过比起通过优秀的剧情和出彩的演出获得不小知名度的其他三位，《梦日记》甚至连算不算是游戏都存在争议：游戏唯一的内容就是不愿意出门的主角附窗子在她梦的世界里面四处游荡，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游戏目标的东西就是在各种有奇妙的美术风格和压抑气氛的梦世界里面找寻可以使用的“道具”。从游戏设计的角度上讲，这是一个纯粹的收集游戏，没有任何的文本互动，没有任何的任务提示，在重复度很高的超大世界里面乱走却没有地图参照，好不容易收集得到的道具也近乎毫无意义，游戏中除了主角附窗子之外，连看上去可以自主移动的NPC都没有几个。虽然听上去非常无趣，但是这款可以被称为走路模拟器的游戏还是给很多人带来了感动。时至这款游戏已经15年没有过更新的今日，各种地方还偶尔会刷出与梦日记相关的同人作品。

为什么纯粹的走路模拟器会成为“四大名著”级别的作品呢？除了奇诡中略带治愈的美术风格之外，很多玩家还被游戏中压抑、甚至有点精神污染的气氛吸引到欲罢不能。包括笔者在内的很多玩家不知不觉地开始享受在画风奇妙的梦境世界里面漫无目的地溜达的感觉。不过除去这些表层上的内容之外，笔者认为《梦日记》被很多人记住的根本原因是其中透露出的“虚无感”。有的时候我们表面上装作在追寻意义，内心里却只笃信着虚无；有时我们通过假装追寻意义去逃避虚无的诘问，却在疲累的时候还是需要一点虚无的慰藉。人们藏在心底的虚无被一款游戏释放出来了，所以这款游戏被人们记住了。笔者认为梦日记这款游戏为玩家营造，向玩家传达，被玩家记住的，就是这份隐藏在游戏内部的可以跟每个人心底发生共鸣的虚无。“虚无”是什么？这里我们把“虚无”看作是“意义”的反面，看作是对“意义”的怀疑和背叛。……等等，“意义”又是什么？如果持续解释下去就没完没了了，所以笔者先试着引入一个叫作“虚无主义”的概念。毕竟在笔者看来，舍弃了绝大多数“意义”，始终萦绕着“虚无”的《梦日记》就像是虚无主义的教科书一样。

相信读者朋友们都听过“虚无主义”这个词，它是一个在很多不同的领域被使用的词，跟在不同的前缀后面会表达不同的意思。我们这里借助《梦日记》要讨论的虚无主义主要是指哲学上的虚无主义（似乎一般被称为“存在虚无主义”）。接下来，笔者希望首先从《梦日记》入手把虚无主义介绍清楚，然后引出与之相关的各种问题，最后再回到本文的主题——《少女终末旅行》，尝试对各种问题予以解答。不得不指出的是，笔者作为可悲的十年老理科生，对哲学实在是一无所知，所以将要进行的讨论难免充满错漏。笔者将尽力而为，还望各位读者海涵。

 

笔者辛苦地查阅百科发现，虚无主义认为“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这句话的原型似乎是尼采在某处提出的）。如果觉得这句话太装逼，可以试着把主语“人类的存在”改成“梦日记的游戏过程”。在梦日记中，玩家操控附窗子进行漫无目的的走路。路上虽然有各种奇妙的、治愈的、恐怖的、精神污染的风景，但是却并没有特定的游戏目标。插一句背景：在一般的游戏设计理论中，似乎把设计带有清晰明确目标，并且给予玩家成就感的“核心循环”作为玩家留存的核心决定性因素。所以在玩一般的游戏时，玩家总是在“做到”什么的同时以下一个“做到”为目标前进着。五回合后首都的工人建好需要发配工作，那时候北方拓荒的战士又面临新的风险；解决了战士这头的事端，突然发现分地锤了好久的奇迹还差两回合就要竣工……所以《文明》这种游戏才会让玩家总想再来一回合。“做到了某事”的成就感作为最有效的奖赏（reward），在游戏中不断驱使着玩家们继续游戏流程。但是《梦日记》中这样的核心循环存在感实在是过于稀薄。虽然地图上隐藏着各种梦世界中可以使用的“道具”作为收集品，但是除了互动相对多的菜刀和可以加速移动的自行车之外，大多数道具都只能拿出来把玩一下图一乐，不会增加很多有趣的互动。那么为什么要收集道具呢？

如果说唯一驱使玩家收集道具的驱动力是游戏里面完全没有提示的“收集齐所有道具后可以看结局”的话，那个结局本身也算是对有这个目标的玩家们的背后一刀了：把所有的道具摆放在梦世界之后，玩家会看到附窗子家的阳台上多出了一块台阶。走上台阶的附窗子在阳台边没有犹豫很久就做出了玩家们最担心的举动，给一路上努力收集道具的玩家们留下了深邃的心理阴影。这个结局就是虚无以它最原始可怕的样子拍在玩家脸上。一路上都感受不到意义，死去后更失去了仅存的价值。玩家们操控着附窗子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不过，虽然梦日记的结局充满虚无和悲伤，但是幸好我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没有这么绝望。我们平常地出门、工作、吃饭、睡觉，我们的生活充实忙碌而充满意义。话说，我们为什么要认真学习？因为需要找好的工作。我们为什么努力工作？因为需要赚钱。我们为什么要赚钱？因为需要吃饭。我们为什么要吃饭？因为需要活着。

 

……那我们为什么活着？

 

最后的问题听起来很深夜网抑云，或者说很青春期伤痛文学QQ签名。如果写成“▃▂偶鍆蒍菏鲕萿_﹏ゥ”，其味道就更加浓郁纯正。但是玩笑归玩笑，这其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们可以像著名的温情评论一样回答“因为想在夏天穿上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想多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也可以从微观叙事的视角说“为了和我爱的ta共度余生”，甚至带着有点中二的使命感回答“为了延续璀璨的人类文明，直到我们征服星辰大海”。无论是诉诸自我实现、社会需求还是文明发展，这些回答都充满了足量的“生命的意义”，足以让无病呻吟的中学生羞愧难当。但如果我们辩论的对手不是哭哭啼啼的孩子，而是一位充满智慧的虚无主义者呢？这位睿智的虚无主义哲学家可以从两方面否认你提出的生命的意义，告诉你这些意义实际上都不存在。他的两方面论点或许分别是“人类存在的荒诞性”和“宇宙灭亡的必然性”。

 

“人类存在的荒诞性”是说我们人类虽然拥有引以为傲的自我意识和智慧，但是我们作为“生命”的存在实际上是非常荒诞的。为什么说生命的存在很荒诞呢？我们在“生命泛型”一节里面提到过生命的定义。生物学上似乎把“新陈代谢”和“自我复制/繁殖的能力”这两种行为并称为“生命现象”，视为判断生命的根本条件。之前提到过的薛定谔的“从外部吸取负熵以维持自身负熵”的定义基本就是“新陈代谢”的物理学表述。而千户和尤莉对生命的感触也是如此，因为一座通过各种系统协同运作维护自身的城市也基本是在进行新陈代谢。那“自我复制能力”呢？关于这一点，笔者在高中生物课上有过比较悲伤的思考。读者朋友们或许还记得书上“T2噬菌体感染大肠杆菌”的实验。T2噬菌体侵染大肠杆菌之后，整个大肠杆菌内部的各种设施都改为全力生产更多的噬菌体，而停止了与其自身相关的生命活动。最后当它内部产出了足够多的噬菌体之后，大肠杆菌裂解，把生产的噬菌体们释放出去（并且可以感染更多的大肠杆菌）。

 

被邪恶的噬菌体侵占的大肠杆菌还算是“活着”吗？被感染的大肠杆菌如果有自我意识，会如何评价自己生命的意义？其实即使不被感染，从人类的视角看大肠杆菌生命的意义也是比较贫瘠的，似乎它只是为了繁衍而繁衍一样。如果把阈值调高一点，很多缺乏自我意识的生命似乎都缺乏活着的意义，仿佛人类拥有活着的意义只是因为我们的自我意识足够强大，我们的智慧足够高明而已。筑窝迁徙的蚂蚁的生命有意义吗？它们筑窝繁殖，举家迁徙，然后在人类随便溜达的路上被踩死一整代人。它们生命的过程中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吗？除了夺笋的人用铁水浇灌蚁穴获得的蚁穴艺术之外似乎不太有了。它们生命的过程中体会到了什么自我实现的乐趣吗？根据我们的唯物价值观观察它们相当于人类四万分之一大小的贫弱的大脑，我们也相信它们没什么余力体会生活的乐趣。

于是我们发现，它们活着的意义除了活着本身之外，似乎只剩下繁衍。事实上，这个结论适用于绝大多数的生命，从微生物和植物到智慧不足的动物都是如此。我们观察到的拼命生存和繁衍的生命，实际上是一种“幸存者偏差”，因为有能力繁衍的基因才在进化中留了下来。一坨歪歪扭扭的基因为了把自己复制足够多份，不惜进化出细胞壁、或枝叶果实、或躯干肢体，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实现自身的复制。蚂蚁的外壳看上去活蹦乱跳的，其实和被T2噬菌体控制的大肠杆菌没有很显著的区别。它们用缺乏意义的生命保证了蚂蚁基因里面包含的信息量持续地存在在世界上。其他的生物也是如此，它们充满生机的生命行为其实不产生意义，只有基因在这个过程中增生留存，就像大肠杆菌奋力复制生产着噬菌体结构。而奴役它们的控制者——那一坨基因——也和T2噬菌体一样只是一撮无辜的蛋白质。它们可以因纯粹的偶然而出现，然后通过独有的繁衍能力不断增殖进化直到我们眼前。这个过程就像是猴子在打字机上敲出莎士比亚全集，然后被广为传唱一样荒诞。

 

是时候再说一次“幸好”了，幸好我们人类具有引以为傲的自我意识和智慧，我们生命的意义不像那些缺乏智力的生物一样只有繁衍。但是，“自我意识”真的存在吗？读者朋友们也许听说过决定论者关于自由意志的论述。在冰冷的物理规律面前，我们复杂的人体结构只不过是一坨聚集在一起发挥功能的有机物，“We are things that labor under the illusion of having a self”。我们和机器生命、城市、地球都一样，都是多个复杂系统共同支撑运行的，从外界摄取负熵从而维持自身负熵的集体生命。那么我们自认为拥有的自我意识存在于何处呢？投身科学的读者朋友们很难从精神的层面对“我们的意识只是大脑中一些电信号的传递和化学过程的累积”这种想法予以反驳。拉普拉斯妖可以预测每个人的“想法”（其实是预测你脑内细胞的各项指标），预测每个人接下来的行动。虽然深邃的量子力学为我们提供了不确定性原理这一试图躲开拉普拉斯妖控制的唯一出口，但是目前的研究似乎还不能完善地说明这种量子层面的不确定性如何保证了我们每个个体自由意志的存在。所以在科学面前，我们似乎难以正大光明地宣称自己具有智慧，具有自由的自我意识，并且可以给自己生命的存在赋予意义。我们的生命也和大肠杆菌、蚂蚁和各种“生命”一样，变成了被一小撮基因结构操控着用来繁衍自身的生物机甲。

 

在决定论面前，因为自由的自我意识不复存在，所以我们的生命行为（包括各种情绪和思想在内）不能以自我意识为由头进行解释。如果我们只能从冰冷的物理定律出发进行因果推断，那么我们的一切行为最后都和蚂蚁一样，只能落实到基因上面。我们去做快乐的事情不是因为我们希望变得快乐，而是基因让你更有可能活下去，从而让它留存于世（你可能会说，基因哪来的这种目的？还记得吗，这是属于它的幸存者偏差）。看到喜欢的人会分泌带来快乐和促进繁殖的激素让我们更开心，更有可能投身繁殖行为，传递我们的基因。这就是在自我意识无尽的自省之下，虚无主义哲学家的第一条论点：“人类（生命）存在的荒诞性”。

第二条论点则简单很多。一言以蔽之，“Memento Mori（人终有一死）。”我们不仅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寿命的极限，也一定程度上怀疑着我们生存的这部分宇宙的寿命。熵在增加，负熵的维持会愈发艰难，一切都会死亡，一切都会毁灭。一切我们在意的，无论施加了多么强烈的情感，最后都一样归于虚无。如果一切都有尽头，那一切就都毫无意义。你这辈子能赚到的财富、能攫取的权力，且不论在宇宙面前，即使只看太阳系的内部也只不过是一点微小的扰动，你不配被宇宙在乎，就像你碰了碰你爱的她的手，与此同时你们两个各死亡不知道几百上千个表皮细胞，而你根本不在乎。而这庞大的宇宙也迟早会毁灭，地球的毁灭则在它之前，而这个过程中无数的生命，其中一小部分愚蠢到认为自己有自由的自我意识，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是你。宇宙的灭亡是必然的，所以人类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越是思考类似的问题，就越容易陷入虚无主义，否定一切的意义。动画《瑞克与莫蒂》中的Rick说，“Nothing you think matters matters。”在近乎全知全能的疯狂科学家眼中，人类的存在是荒诞的，宇宙的灭亡是必然的，一切（“Everything。”）都没有意义。之前提到过的《少终》里面选择自毁的人工智能说，“无限的记忆的积累加上无限的丧失的积累，这些东西会让思维钻入牛角尖。这是无休止的不眠症。”金泽在绝望中喃喃自语道，“反正大家都会死……活着没有意义……”觉得失去了意义的人生不如死掉算了。在快乐的日子里面，我们可以轻松地无视这些来自无聊的虚无主义哲学家的诘问；但是在悲伤的时候，我们蜷缩在床上，惊恐地发现身旁浮现出的斧子小丑在不断敲击着斧柄追问你，“意义是什么？”“活着做什么？”“活着为什么？”

 

到那时，我们还如何保持镇定回击它们？我们学到得越多，思考得越多，就越容易笃信生命存在的荒诞性和宇宙灭亡的必然性。于是人们也会遁入虚无主义，像孤独的人工智能一样钻进牛角尖，在一个个无法入睡的夜晚持续地否定着自身存在的价值。其中的一部分选择最后的手段去根治自己无休止的不眠症。2021年初，微博用户“白蚁一行”的遗书成为讨论的焦点。笔者无意传播其内容，但其中心思想，亦即“找不到意义”的痛苦引起了很多网友的共鸣。有人提出“空心病”的概念，说新一代的年轻人有很多人都处在找不到意义的痛苦里面，“他们为什么找不到自己？他们的父母和老师没有能够让他们看到一个人怎么样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这个大概是根本原因。”即使不用特定的词语去概括，“丧”这个字也非常显然地越来越常见于年轻一代的讨论之中。如果要从社会学的层面上分析的话，一定有很多精彩的论述可以解释为什么新一代人变得容易陷入这种情绪。

这里笔者要多说的一句是，有些时候负面情绪来源于生理层面上，比如货真价实的抑郁症，它是真实存在的疾病，和其他的疾病一样需要认真看待并积极治疗。这种生理意义上的更容易悲伤不能完全地与“空心病”的悲伤完全等同。不过无论如何，虽然抑郁症的病因还没有被完全探明，但长期处在负面情绪中是容易导致临床意义的抑郁发作的。抑郁症的治疗除了基本的药物治疗之外，也经常包含认知行为治疗，试图引导患者改变其对自身或外部世界的消极观念。笔者接下来的表述或许在进行类似的努力，但是并没有隐含对人快乐起来的要求。（如果读者朋友有人有这方面的问题，祝大家可以迈出寻求帮助的第一步。）

 

回到“丧”的话题，似乎“找不到意义”已经成为了比较普遍的问题。笔者觉得大家无论是否看过相关的哲学书籍，都因为过多的思考或突如其来的悲伤而在暗处赞同了虚无主义的相关论述。所以《马男波杰克》《瑞克与莫蒂》才会有小范围的热度和讨论度；《梦日记》这种古早走路模拟器才会有一小撮爱好者；“深夜网抑云”才能成为一个梗；“丧”“空心病”才会变成摆在台面上讨论的问题。“世界，特别是人类的存在没有意义、目的以及可理解的真相及最本质价值。”《少女终末旅行》所描绘的小小旅行也从始至终都贯穿着这一虚无主义的中心思想。破败的废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人类已经死了，灭亡了，不会再有什么事情有意义了。两位主角仅拥有彼此的旅程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没有看过结局，观众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二人会有圆满合理的结局。除开皑皑白雪之外空无一物的最上层更是把虚无主义四个字拍到了观众的脸上，和附窗子的结局别无二致。

 

但是《少女终末旅行》是纯粹的“丧”吗？打通《梦日记》的玩家们几乎都会感觉到悲伤，因为游戏在流程中无处不在的虚无主义以最后的死亡结局为出口一齐释放给玩家后戛然而止。玩家直面虚无的问题因而感受到悲伤和痛苦。如果说《梦日记》是虚无主义的发问和诘难的话，《少终》则更像是引导着观众进行回答。《少终》的观众即使在“致郁”的结局后，仍然表示感受到了一定的“治愈”。两位主角在终末世界中漫无目的的小小旅行，虽然从观众的视角来看毫无“意义”，甚至会引起悲伤的情绪，但是却同时充满了治愈的力量。《少终》像是在反问虚无主义哲学家，“因为证明不了‘活着’，所以就要去死吗？对意义的解答一定是意义本身吗？”所以在终末的星空之下，尤莉投掷着雪球：“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活着真的是太棒了……”

 

存在是荒诞的，宇宙是要灭亡的。没错，确实，这太绝望了。那所以呢？《少终》对虚无的解答不是在试图证明意义本身，而是在找寻一种全盘接受绝望之后，“与绝望友好相处”的对生活的诠释方式。尤莉从头到尾都在扮演着这个角色，她看上去大大咧咧糊里糊涂的，但是其实从来没有否认过绝望的存在，一直在念叨与绝望友好相处。跨越对意义的追寻从而面对绝望，像是突破云层的飞机欣赏着蔚蓝的天空。所以她给绝望中的金泽递了一条饼干，让他看星星点点的街灯，“就算没有意义，偶尔还是会有好事发生的。即便是这样的世界。”活着并不需要“描绘地图”“制造飞行器”“到最上层”这样的目的或意义。《少终》虽然也和梦日记一样处处透露着虚无，但也同时更好地证明了存在，证明了活着的喜悦是不会消失的。如果虚无的绝望不可避免，那么就和它友好相处：生命的存在是荒诞的，自我意识是未必存在的，快乐的情绪是甜美的错觉，但是这不妨碍我们乐在其中，去码头整点薯条没什么丢人的。对所谓“空心病”的解答绝非是研究“如何有尊严、有价值、有意义地活着”，而是可以接受似乎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生活，做好一个愉快的普通人。如果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又有谁可以指摘呢？人活一生，“最后如果还能做出点让别人生活更美好的事，那这辈子就赚了”；但如果没做出来，也没什么太大的所谓，我们可以选择做一坨更快乐一点的负熵。毕竟虚无主义者都明白人类在宇宙面前有多么渺小，那点成就作为宇宙里面扰动都算不上的高阶小量，实现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宇宙会毁灭，地球会崩溃，人类文明迟早有走向终焉的那一天，但是即使如此，人类文明存在过的印记也不会完全消失。即使是刻在二向箔上面的废墟，也携带着曾经壮丽恢弘的一切，就像我们在《雨世界》里面欣赏着曾经存在过的高等文明给世界留下的遗迹。如果我们用过度的思考发现了人类存在的荒诞性和宇宙灭亡的必然性，也可以用更多一点点思考去接纳它们，在接受了最消极的观点之后，我们反而可以更平和地面对绝望。就像Morty对Summer说，“Nobody exists on purpose. Nobody belongs anywhere. Everybody's gonna die. Come watch TV.”没有人的存在具有意义，没有人属于任何地方，大家最后都会死，来看会儿电视吗。

 

不知道读者朋友们能不能体会到这种与绝望友好相处的心境。如果觉得难以理解，可以带着这种心情去尝试再看一遍《少终》，应该会有一些新的体会。“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并不是一个新奇的视角，但是少终通过感情平淡、好似没有被生活摧残却始终旅行在绝望中的两位天真的少女透露出的这种英雄主义却格外容易共情。回到tkmiz的后记，“不过无论何时，千户和尤莉都始终相信‘活着的喜悦是不会消失的’，我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相信，并且如此画下来的……大概。”笔者也相信，如果沉浸在绝望的悲伤里面，其实距离接受绝望去坦然地体会活着的喜悦，只差那么一点点的距离。笔者最后讲一个著名的神话故事。在西绪福斯的故事里面，众神给他的惩罚是每天把巨石推上山顶。推到山顶之后，巨石由于重力一定会滑落会山脚，西绪福斯从而必须周而复始地持续这毫无意义的行为。每天白天他都要奋力把石头推上去，然后每天晚上眼睁睁看它落下去，一直如此。西绪福斯的结局会是怎么样呢？不知道读者朋友们代入思考之后，能不能想出自己的回答。祝容易感受到悲伤的读者朋友们都能越过这最后的一点点，成为和绝望友好相处的温柔而强大的人。

 

（6）期望损失

 

这篇文章写到这里，想说的话已经基本都说完了。在笔者心目中，《少终》的第一命题是如何面对虚无的诘问而仍然与绝望友好相处，其次是反战的隐命题和与生命相关的思考。除去已经讨论过的这些话题之外，《少终》还或多或少地在边边角角的地方涉及到一些其他的乐趣或问题，这里就随便写一写。

 

首先是百合贴贴。虽然在各种严肃的讨论之后提起这个听上去有点奇怪，但这确实是一部可以吃百合糖的作品。如果你的朋友对废萌百合日常表示出兴趣，你可以在魔法少女小圆之前先给他推荐少女终末旅行，劲肯定够大。之前也提过，这可是双女主角从头贴到尾的作品，实在是不可多得。

 

其次是一些与人类文明相关的情节。两位主角在旅途中经过了很多展示人类文明魅力的地标，或用一些方式对人类文明的美丽作出了展示，包括音乐、美术、文学（诗歌）。在番外篇里面tkmiz还引用了黑塞的诗。去找黑塞诗集的话，会发现有几篇很符合少终整部作品的气氛，就还不错。在接近最上层的时候，两人还看到了一点人类探索宇宙的努力，这也算是人类文明浪漫的一大体现了。在整部作品更多的时候在反思人类的愚蠢的时候，隐约透露出的人类文明美好的部分也算是一点慰藉。

 

最后，虽然这篇文章完全没有提到漫画的画面本身，但是tkmiz独特的绘画风格或许值得一提。虽然会有人觉得他的画面杂乱、不够整洁，但是独特的“运动的线条”也有着独特的魅力，在tkmiz亲自制作的动画版ED中体现得十分鲜明，速写风动画就像乒乓一样十分有趣。

 

那么就到这里了。这篇文章从21年1月23日决定要写（aka 新建文档）开始，一直写到了4月下旬才写完，中间也算是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确实很不容易。回过头来看，笔者觉得自己写的东西不仅冗长啰嗦，还老是用一些汉语读者读起来非常难以适应的长从句，甚至老是脱离主题去输出一些自己的私货，实在是非常不好意思。但是既然写完了，就发出来吧。感谢每一个愿意陪笔者说话，陪笔者玩的人。最后真的衷心感谢愿意一路读到这里的读者，祝你在今后每个本来无法入睡的夜晚都做个好梦。

 

“Abschied nimmt die bunte Welt, Die so lieb mir ward.

Hab ich auch das Ziel verfehlt, Kühn war doch die Fahrt.”——全文完

参考资料

 

因为不是学术文章，就随便列列。

 

《少女终末旅行》漫画（b漫）

《少女终末旅行》动画 （b站）

“少终”维基百科

“生命”维基百科

“梦日记”维基百科

《少女终末旅行动画版 公式资料书》

tkmiz推特 @tkmiz

tkmiz访谈（原文） https://www.itmedia.co.jp/ebook/spv/1507/24/news016.html

tkmiz访谈（翻译）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7576244

梦日记中文站 http://yumenikki.info/

鲁迅全集

《Everything is Alright》歌曲

《什么是生命》

《伦理学导论》

《苏菲的世界》

《瑞克与莫蒂》动画

《马男波杰克》动画

《存在与虚无》

《西绪福斯神话》

《真探》电视剧

《人机交互式机器翻译方法研究与实现》论文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