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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熙凤与“媳妇”群体在《红楼梦》中的主题表达与定位(一)

2021-10-24 21:00 作者:称孤道寡单身狗  | 我要投稿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天咱们聊凤姐

说得准确一些,这一期要简单聊聊的其实是“理家媳妇”这个群体所共同承担的主题,以及这个群体当中各个角色具体的主题任务。

这个问题非常庞大,一期肯定讲不完,所以,这一期如果有哪些内容没有讲到,或是大家对于哪些具体的情节有疑问,可以在评论区给我留言,包括黛玉宝钗的一些情节,或是我之前草草分享过的其他角色,都可以。

写下一期的文案时我会尽我所能一一为大家解答。

另外,特别说明一句,我的思考和分享只会局限于:从“小说写作”的角度对《红楼梦》的写作规律和叙述逻辑进行梳理,至于文本之外的内容,我没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兴趣去挖掘,大家请自行思考或是通过其他渠道进行了解。

行了,废话太多了,说正文。

首先还是像上一期一样,我们先抛开《红楼梦》的文本,来梳理一下现实中,“媳妇”这个身份,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媳妇”都有哪些方面的主题需要表达。

上一期我在聊大族女儿这个群体的时候曾经说过,在这种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利益共同体中,每个人都在承担不同的义务,从而获得分享集体收益的资格。

具体来说,在一个小的家庭体系中,男性主要承担对体力要求较为严苛的工作,包括耕种,运输,建设甚至打仗等等,而女性则承担体力消耗相对小的织布养殖,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等工作。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男耕女织”。

到了大的家庭体系当中,有了主仆的层级之分,体力工作交由下人去办,主人群体便改为承担维护利益共同体的工作,男性负责读书入仕,商业运营,往来交际,女性负责内部治理,照顾老人孩子,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男主外,女主内”。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古代对于女性的约束当然是很残忍的。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等等要求,将女性完全变成了笼中鸟。

但是我要强调的是,这种群体生存方式,以及由此发展出来的一切制度,都是千百年来,无数人在面对“土地生产是解决生存这一基础问题的根本资源”这个无可撼动的底层逻辑时,不约而同的结果。

几乎每个人都在说她们没有选择,没有自由。

但很少有人讲透彻她们为什么没有选择?为什么没有自由?

这个问题明明不难解答的。

就是因为农业生产是无法立竿见影且保证稳定收获的,还存在劳动力的限制和各种天灾等风险,所以个人脱离了群体,是绝对无法长期独自存活的

即便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大家各自分工共同分配,也需要每个人都尽好自己的义务,并且在没有天灾人祸,战争瘟疫等强力的外部打击的前提下,才能够基本满足群体内部每一个成员的生存需求和繁衍需求。

所以说,身处于利益共同体中相对弱势的那些人,包括最底层的佃农,包括被呼来喝去的丫鬟,包括被指定婚嫁对象的女儿,这些人不是傻,不是不开化,不是不明白自由爱情理想之类高大上的玩意儿,所以才顺从这些压迫和不公平。

他们只是无法不吃饭,无法不穿衣服,无法没有地方住,他们被这些基础的生理需求所束缚着,而满足生存的物资又只能通过土地生产来得到,所以她们离不开群体的生存模式,也无法只享受利益共同体的分配,而拒绝履行义务。

脱离了这种群体生存模式的人会是什么下场,《红楼梦》里其实也提及了。

第一回里寄身寺庙,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过午不食的贾雨村。

被世家大族呼来喝去的丫鬟们,以及被买来给贾赦做妾的嫣红(才十七岁)。

还有芳官藕官蕊官这些被人买来卖去,随便拉个人来让她叫妈,随便被拉去结婚(用的词还是配人……)乃至随便被发配到寺庙供人作活使唤的戏子。

以及那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只能以卖艺甚至卖身为生的“下九流”们。

这些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没有属于自己的生产资料和利益共同体的纯粹的“无产者”们,他们倒是自由的,却也都命如草芥。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并不难思考,然而很多人给我的感觉就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一遇到这些方面的内容,就把“封建社会”、“男权制度”这些概念搬出来,好像能拿出这些词汇,就等同于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但问题是,这些概念并不是最本质的病根啊,它们与感冒发烧起疹子一样,都是症状,都是人们在面对问题和危机时,根据一些逻辑和客观条件所作出的应对。而不是某人某天一时兴起一拍脑袋,大家就一起建立了这么个制度出来,还维护了几千年。或是像太阳月亮,长江黄河一样,客观上就天然存在的东西。

“封建社会”,“男权制度”是因为什么样的逻辑而建立起来的?背后促成这一切转变和发展的客观条件又是什么?

身处于当下这个时代的我们,为什么又能以小家,甚至以个人为单位独立生存了?并且能够以自身喜好和追逐爱情,作为选择配偶的优先甚至唯一的条件?

答案都在于生存问题和生产力啊。

或者翻译成那句已经变成老生常谈的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另外,我这里多说几句得罪人的话

任何以当下时代的价值观为参照,对生产力不发达年代的人进行批评或推崇的行为,包括对追求自由、爱情、理想者的赞许,以及对向封建制度妥协的人的批判,其实本质上都是一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行为”。

另外,我再声明一句,我这里并不是对生产力不发达的年代出现的那些压迫和不公作什么对错好坏的价值判断,我所陈述的只是制度和规则之所以会出现,以及弱势群体为什么深陷于其中却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无法脱身的原因。

好,再次强调完生存,农业生产,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利益共同体这些内容的因果关系之后,我们才能更好的讲清楚《红楼梦》当中很多设计的逻辑问题。

比如《红楼梦》为什么将纨绔子弟的不学无术,骄奢淫逸,下人的利益争夺和秩序破坏列为家亡的根本原因。

为什么第五回剧透《红楼》诸芳的悲剧结局时,先介绍凸显个人悲剧的晴雯袭人,而后看的是香菱,并且香菱既是副册之首,又是副册中唯一详写判词的人。最后,金陵十二钗正册为什么是这十二个人,尤其是妙玉为什么会位列其中。

这些内容我在之前的视频里都说过,正册这十二个人的确是按照身份来列举的,但身份并不是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身份代表什么?不就是个人与利益共同体之间的关系么。

包括世家大族的女儿,包括世家大族的媳妇,以及,妙玉所代表的雇佣关系。

这些内容全都可以用刚才所说的,土地资源,生产力,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利益共同体这些逻辑来进行统一且合理的解释。

这能是巧合么?

好了,再说回来。

相较于女儿这个身份所承担的义务和要表达的主题,媳妇这一身份,要承担和表达的范围则更广,内容也更为深入。

除了我们耳熟能详的相夫教子,侍奉公婆,还有治理下人,调配收支,人情往来夫妻关系,婆媳关系,亲友关系等等七零八落的散碎主题。

要想全面表达的话,必须先以一条合理的标准把这些内容进行归纳,而后划分出轻重缓急,才能有目的,有选择性的进行设计安排和风月宝鉴式的对比表达。

那么,这个合理的归纳标准应该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大家会怎么设计,我只能说,我想到的标准只有一个:

媳妇与不同群体之间的相互关系

除此之外,别无他选。不信的话大家可以自行思考一下,还有什么其他标准可以将媳妇这一身份所涉及的所有琐碎的义务,进行泾渭分明的划分。

所谓“媳妇与不同群体之间的相互关系”,说的具体些,就是: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以及为人主这四个方向。

划分好这四个方向之后,孰轻孰重,谁复杂谁简单,我想应该就可以一目了然了:为人主最复杂,为人媳,为人妻次之,为人母相对而言最为简单。

为人主,要应对的是自己与一大批人之间的雇佣关系。

人心都是复杂的,这些下人不可能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一点幺蛾子都不出。必然会产生小团体,而后相互之间竞争或合作,这就需要分配和调节。那么,如何分配责任与利益,如何调节冲突与矛盾,如何弹压不满,如何激发积极性,如何赏善罚恶,面子里子,裙带关系等等内容如何处理……我就不细说了。

为人媳所要求的孝,实质上牵扯到的并不只是媳妇与公婆之间的个人关系,而是女性与整个婆家这个利益共同体之间的关系。毕竟利益共同体都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建立和维系的,所以,古往今来,孝顺一直都是利益共同体的基本要求。

与之可以作为对比的就是,为人妻的内容就简单的多了。

我们都知道,在古代,丈夫要休妻是很难的,夫妻双方即便已经相互厌恶到“拉黑”彼此的地步,也需要女方犯下不孝顺父母,出轨等“七出”之罪,有了这个名义才能休妻。而且,即便有“七出”之罪,也还有“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这“三不去”作为制衡。

而与之作为对照的是,长辈对于成员的利益分配和接纳与开除,却具有至高无上的“一票否决权”。不仅娶谁嫁谁,要讲究父母之命,结婚之后,即便夫妻两人是相爱的,只要长辈要求离婚,也必须离婚。

写红酥手黄藤酒的陆游和唐婉不就是典型案例么?

所以我刚才说,女性嫁入的实际上是婆家这个利益共同体,而不是单纯的嫁给了丈夫这个人。理清楚这一点之后,很多延伸出来的规则我们就不难理解了。

比如说,即便丈夫死了,只要女性与夫家这个利益共同体的关系没断,依然可以获得利益分配,因此,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中提到了很多依附于贾家而生存的寡妇,比如李纨,贾菌的母亲以及贾芸的母亲。

甚至熬到一定的资历后,这些失去了丈夫的媳妇依然可以成为利益共同体中的掌权者,比如贾母,比如薛姨妈。

再者,古代对于贞洁的要求非常变态,甚至发展到了没有过门丈夫就死了的女子,也要守寡。然而我们不能忽略的是,与之相对应的,封建规则对于妾这个群体,要求却并没有这么严苛。当然,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允许妾出轨,而是说,一方面封建社会要求妻子必须绝对贞洁,另一方面,对妾这个群体态度却截然相反,毫不在乎她们贞洁与否。

妾是可以随意买卖和转让的,男子在纳妾之前,并不会特别在意她是不是黄花大闺女,没有感情之后,也会或卖或送,随便给别人,很少会要求妾守节。

如果我们仅仅将守节的要求视作是“男性私有”这种想法的产物,那么对妻与妾的不同要求,不就自相矛盾了吗?

除此之外,妻妾之间其他方面的待遇区别也很明显,比如妾只有在生了孩子的前提下,名字才能被写在族谱上,妾生的孩子被称为庶出,不仅地位低于嫡出,而且要认正妻为母。以及之前提到过的,要休妻很难,转让妾却毫无障碍。

所以说,这些规则都是围绕着整个家族这个利益共同体中的“媳妇”这个身份的利益和义务衍生出来的。

目的都是保证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利益共同体的整体稳定。

结合《红楼梦》的原文来看,尤二姐篇章中提到的,停妻再娶、背着父母偷娶这些罪名,之所以能够称之为罪名,背后也是这个逻辑。

单从贾琏的角度来说,把尤二姐单独养在外面,不让父母在内的任何人知道,是最符合他利益的操作,在满足了自己欲望的同时,没有让尤二姐入荣国府作地位低下的妾,而是在外面有个主子的待遇,避免了让身为贾珍继室的尤氏尴尬。

然而对于贾家这个家族来说,这却是绝对不容模糊的底线原则。

因为媳妇们得到这些待遇,是以承担了义务为前提的。在外面另娶尤二姐,并给她相同的待遇,实际上是在变相动摇家族中所有被明媒正娶的媳妇这个群体的利益。一旦默许尤二姐这种模式的存在,影响的绝对不只是凤姐一个人而已。

其他纨绔子弟的妻子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想?她们要孝敬公婆,要相夫教子,要处理家中各种乱七八糟的鸡毛蒜皮,这才得以分享整个家族的利益分配。

然而现在尤二姐不需要面对这些,就能有独立的住所仆人和衣食供给。

你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再者,你让其他的姨娘、妾室甚至通房丫头怎么想?

她们得到家族的供养,是以卑躬屈膝,半奴半主的尴尬身份,以及生育工具的任务为代价的,现在有人可以不用天天对正妻毕恭毕敬,不必忍受下人们当面或背后的闲言碎语。可以在外面单独有一个自己养尊处优的小天地,她们怎么可能不去撺掇自己的丈夫,同样在外面给自己安排独立的住处仆人和衣食供给?

一旦妻妾尊卑的义务和收益体系产生动摇,每个人的私心就会急速膨胀,届时,将兴风作浪以求占便宜的想法付诸实践的就绝对不会只有一个赵姨娘了。

那么,整个利益共同体的鸡飞狗跳,甚至最终的分崩离析也就是注定的了。

所以,但凡动过脑子的人,都不会认为,凤姐一定要让尤二姐死,甚至不顾忌尤氏的脸面,只是出于争风吃醋或是什么,对贾琏的爱。

对于触及了底线的人,必须让她们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才能够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断绝其他人试图效仿的想法。

 

最后,为人母。这个内容最简单,首先,母亲与自己孩子这个内容,相较于父亲与孩子之间的内容,其实是很少的,毕竟父亲还承担着一个“子不教父之过”的主题,而母亲能牵扯到的就只有两个层面,一则是母亲与亲生孩子之间的内容,二则是主母与非亲生子的内容,主要是名义方面的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类“母子”关系,既:“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女子与同宗的兄弟姐妹和妯娌之间,也还有一定程度的照顾责任,所以我们会看到,凤姐对赵姨娘的态度很强硬,但一直称贾环为老三,并且,贾环和宝玉贾兰一样,有一笔学里吃点心买纸笔的八两零花钱,月钱也和宝玉贾兰一样都是二两,这是在探春理家那一段明确提到过的,凤姐给贾环的待遇没有任何的缺失。

而李纨也一样,担任大观园幼儿园园长一职,负责带着姐妹们开诗社。

这些都是“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内容,并不是说,李纨的为人母,就仅限于她抚养教育贾兰而已。

 

好,“媳妇”这个群体的内容划分完方向,也列出轻重缓急了,再往下,就是具体规划主题表达的方案,继而确定每个人物身上要承担哪些主题任务了。

但是到了这个层面,实际上就很难再梳理了,因为解答方案跟之前这些客观存在的主题内容不一样,它并没有唯一的答案,可以设计出很多的方案。

我们只能确定,每个媳妇身上都不可能只承担单一内容的表达,这个人只去处理主仆内容,那个人只负责孝顺公婆,夫妻关系的问题则只交给某个人来表现。

媳妇这个群体当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必然同时存在四个方面的主题,仅有的区别只是资历存在差异,所以内容会存在区别。比如到了贾母这个年纪的媳妇,就没有侍奉公婆的主题了,邢夫人王夫人这个年纪的,也不会再有多少夫妻之间的主题可以直接表达了。老夫老妻了嘛,双方之间早已找到面对彼此的平衡点。

那么,这三种资历阶段的媳妇们具体该如何规划要表现的内容和轻重?

最适合同时展现四个方向的年轻一代媳妇们,彼此之间又该如何分配谁承担每个方向的主攻任务,其他方向又涉及多少比例呢?

这些内容,我们就需要从情节的安排和写作规律角度来入手了:

其一,凤姐李纨尤氏秦可卿这些人的设计是否能填补满媳妇们的主题表达。

其二,凤姐李纨尤氏秦可卿这些人的设计是否能够凸显出家亡的这个主题。

 

那么,第一眼,我们应该落在哪段情节的安排,那些章回的写作规律呢?

毫无疑问,当然应该是故事最开始,第一次正面介绍贾家媳妇们的第三回。

开篇这几个章回的一些写作规律,我在之前的视频当中也简单提到过,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主要是借外人的视角口述人物关系,并且主要谈的是贾家男性。到了第三回,便是黛玉这个贾家亲戚的视角,亲眼目睹贾家的人物形象,且主要观察的是贾家女性,在把贾家女性全部观察完之后,宝玉才出场摔命根子。

所以我们就先看,这个第三回,具体是怎么写的。

第三回开篇,贾雨村承上启下的部分就不说了,咱们直接跟着黛玉入贾府。

黛玉入贾府的第一步是观察贾府外围,从街市到宁荣二府的大门再到内部的雕梁画栋,同时兼写了内外的等级秩序。第二步,开始见人了,原文的介绍顺序是这样的:进屋之后,先是贾母抱着黛玉哭,怀念贾敏,而后贾母为黛玉介绍邢夫人、王夫人和李纨,但具体的描写方式是: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黛玉一一拜见过。

也就是说,这里,对邢、王、李三人完全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描写。

再往下,探春迎春惜春三人出场,写的终于稍微多了些,但也仅限于肌肤微丰、削肩细腰、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等描写。随后马上转入众人聊贾敏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的话题,这些话题依照常理来说是不可能不提的,所以曹公在这里的选择是提了,但一笔带过。甚至他都没有写具体是邢王李中的谁,询问的这些话题,唯一细写出来的只有贾母的话:

“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这就是贾母、邢、王、李、探春迎春惜春的第一次直接出场。

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这段原文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初次看的时候,感觉这里的描写明显有一种非常刻意的压缩感。

大家可以对比一下电视剧的拍摄,电视剧在这里不仅补了王夫人的眼泪,邢夫人的劝慰,李纨陪侍一旁,还把鹦哥那一段提前拿了上来,填充在这里。

因为原文这里的描写实在是太少了,包括接下来转而写众人眼中的黛玉,以及询问黛玉的病,这里也同样没有具体写明是谁眼中的黛玉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甚至这句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也没有写出来是谁问的。

全都是“众人慢慢解劝”“众人忙都宽慰解释”“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

一处是这样或许是偶然,两处三处都是这样,甚至问药这句具体的台词都不写是谁说的,这就明显是在刻意把邢王李,甚至探春迎春惜春在内的六个人共同的存在感和两组之间的差异性完全压缩掉了。

此处唯一突出了具体反应的只有贾母。

我们都知道,一个人物的塑造,绝对不是只有外表而已,甚至相对于言谈举止而言,外表的重要性是最低,最难塑造出人物形象的。

聊贾敏的死和黛玉的病,能不能具体写出是谁问的?当然是可以的,如果怕写多了啰嗦的话,在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这一句之前,加个人名,总还是可以的吧?如果觉得邢夫人的人设不会问这个,王夫人问这个会容易让人误会和宝黛钗三角恋有关系,那么让李纨或者探春问这一句总可以吧?

但,事实是,都没有。

那么问题来了,曹公在此处为什么要刻意把邢王李,探春迎春惜春全部压缩为“众人”这样一个整体的形象,同时,突出贾母母爱的一面,设计逻辑是什么?

我相信很多聪明的人应该已经有答案了:

此处的压缩省略,是为了与接下来凤姐的出场形成明晰的对比。

咱们先梳理凤姐的出场都涉及了那些内容,然后再总览第三回这些人物出场的整体叙述逻辑和写作规律。

首先,凤姐一登场就是名场面,所谓“丹唇未启笑先闻”,而后,曹公借黛玉之口提出了两个疑问:“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表面上,这里的疑问是“来者系谁”,暗写的还有一个疑问:

她为何这样放诞无礼。

答案曹公也是通过明暗夹写的方式写出来的: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而后黛玉不知该如何称呼,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

明面上,直写了“来者系谁”这个问题,同时,贾母的状态也巧妙的暗写了凤姐为何这样放诞无礼。

毕竟,在凤姐出场之前,包括贾母在内,大家一直都是哭哭啼啼的状态,凤姐用这种放诞无礼的方式登场之后,屋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如果我们仅从人物品评的角度来聊的话,最多就是说些类似脂批这样的话:

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

当然,我们大多数人连吹彩虹屁的本事都没有,至少吹不到脂批的这种水平,最多就是感慨几句,哎呀,凤姐这个人物真鲜活立体呀,衣着服饰的描写真华丽细致啊,或者干脆就是一句:“卧槽,NB”。

但是我在此处要提醒大家的是,曹公的功力并非只是体现在出场方式的具体设计上,我希望大家把注意力从“看故事”的层面上拔出来,放到看小说的层面:

曹公在凤姐一出场,就设计让她把贾母哄得转哭为笑,目的是什么?

不要说什么管家权之类的话题啊,那就窄了。不信的话咱们继续往下梳理。

在介绍完凤姐的名姓之后,凤姐亲自开口,夸黛玉好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以及提及贾敏的去世。其实与前面“众人”的“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以及“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这两段在内容上是完全一样的,仅有的两个不同之处在于,贾母的反应,以及凤姐的后续安排。

我还是先不总结关于凤姐乃至整个第三回的叙述逻辑。

只提醒大家先记住曹公关于凤姐的写作规律:凤姐出场做的第一件事,是处理贾母的情绪,第二件事,是对黛玉的问题作出一系列的安排。

那么第三件事是什么呢?王夫人问“月钱放过了不曾?”,并提及该取出两个缎子给黛玉做衣服。凤姐一一回答,表示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月钱和缎子属于哪个方面的内容呢?我还是先不说结论,咱们继续梳理。

茶果撤去之后,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着黛玉去见贾赦和贾政,但是这两个人都没有直接出场,曹公用了侧面描写的方法。

黛玉在贾赦这里看到的是小巧别致的建筑以及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

在贾政这边看到的则复杂的多了,外面是富丽堂皇的堂屋,里面是磊着书籍茶具的炕桌 ,半旧的靠背引枕和靠背坐褥。

这里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是在写贾府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

如果这里的对比只有这些半旧的东西与外面的堂屋,那倒是可以说,目的是想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但问题是,堂屋和里屋的差异只是一系列对比的一部分,贾政炕桌上的书,半旧的东西与贾赦那边锦衣华服的姬妾们也是一种对比,贾赦贾政不见黛玉的理由,邢夫人对黛玉的客套,与王夫人对黛玉的叮嘱都是对比。

要想搞清楚这些对比的目的,当然应该把所有的对比全部囊括进来,而不是仅仅把目光落在堂屋与里屋的对比上,那不就偏颇了吗?

好,再说回来。此处的这一系列对比,目的是什么?

写贾政和贾赦吗?当然是的,但我还要再追问一句:只是写贾政贾赦吗?

炕桌上的书,去斋戒的这个理由的确都是对贾政的侧面描写,但这些半旧的东西,装饰衣裙,举止行动与别家不同的丫鬟会是对贾政的侧面描写么?

很明显,是对王夫人的描写。

黛玉在贾政这里,一共看到了贾政的上进,王夫人为人妻、主、母三个方面。

与之相对比的是,贾赦那边的荒淫,以及邢夫人在妻、主、母三方面的缺失。

然后我们再把凤姐出场时涉及到的内容拿过来做对比和归纳。

凤姐登场第一件事,是她与贾母,既为人媳,第二件事是她与黛玉,既广义上的为人母(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第三件事是月钱和缎子的调配,既为人主。

再往前,把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压缩为“众人”时,同步突出的那几句贾母的台词,也是在描写贾母对贾敏的感情,既为人母主题。

如果说,描写古代女性,尤其是世家大族的古代女性时,提及这些方面的内容,是因为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客观存在局限性,使得写作时不得已,只能写这些家长里短的内容。那么,最初“众人”们陪贾母伤心,与黛玉聊贾敏的死和她的病,与凤姐逗贾母开心,提及贾敏的死与黛玉的病的这种对比,以及邢夫人王夫人的镜像对比描写,显然就是曹公刻意为之的设计了。

那么,选择这些内容的目的,以及这些对比设计所试图表达的主题具体是什么,想必也不用我再翻过来覆过去的说车轱辘话了。

 

另外,我再补充两点内容。其一,第三回写完邢、王的对比之后,剩下的内容,我认为也依然应该全部视作是对“媳妇”这个群体的描写的延伸。

其二,就是第三回中,为什么对凤姐大书特书,对邢王二人也有对比,唯独李纨,在这里却完全是个背景板,不仅一句台词都没有,连她具体姓甚名谁都留到了第四回的开篇部分,作为一个过渡间歇的段落单独拿出来写。

这两个问题,其实还是在第三回总写“媳妇”这个群体的整体思路之下设计出来的,咱们先说第一个问题。

邢王二人的对比结束之后,第三回还有三个大的情节,黛玉在贾母这里吃晚饭,黛玉宝玉的初见,以及黛玉为宝玉摔玉而哭。

先说黛玉在贾母这里吃饭的这一段,我相信很多人对这里的理解应该还是仅限于,认为这一段描写的目的是突出黛玉的谨言慎行,毕竟这里对其他人的描写还是通过黛玉的视角,并且有过对黛玉的心理描写,既:

“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其他人,包括凤姐,在这一段当中,曹公都只是提及了她们在做什么,而没有站在她们的视角进行过任何言语和心理描写。

但实际上,我们逐一梳理就会发现,这里对每一个人点到为止的描写其实恰到好处。

王夫人落座,凤姐李纨侍候,黛玉探春迎春惜春四人陪吃,甚至外间伺候的媳妇丫鬟也写了一笔,虽然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大家就这么静默着一言不发吃完饭之后,王夫人凤姐李纨离开,宝玉正式登场之前,曹公又多写了一笔,贾母问黛玉念过什么书,黛玉回答说只念过四书,随后又问探春迎春惜春读过什么,贾母回答:“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我们把眼睛从黛玉的谨言慎行上拿开,总览一下王夫人凤姐李纨的侍候吃饭,贾母对探春迎春惜春的教育目的:不过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这一段剧情是在写什么主题,其实就已经很明显了。

另外我再次强调一遍,第一,不要拿当下时代的价值观对生产力不发达年代的制度和规则做对错好坏的价值判断,她们没有选择。

第二,与这些对错好坏的感慨相比,更有价值的显然是第三回的整体主题,情节设计和叙述的逻辑,以及明写暗写相互对比的写作规律。

好,我们继续。

吃完晚饭之后,宝玉终于出场,二玉相见,二人前世有缘,今生却无玉相配,随后就是宝玉摔了他的命根子,黛玉第一次为宝玉落泪,而后,又忽然介绍袭人的情况,并安排她登场来劝黛玉,劝的时候,突出的是旁人对于宝玉的不理解和司空见惯,这就又与黛玉极端的落泪态度,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对比。

而且,这里有一段很重要的批语可以帮助我们理解黛玉的第一次还泪:

【蒙: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简单来说,黛玉此处的第一次还泪,起因在于,爱屋及乌。

那么我就要多问一句了,黛玉此处的爱屋及乌,第一次还泪,是出于什么立场,什么身份?答案很明显:宝玉的知己,宝玉的爱人。

如果我们先抛开黛玉宝玉最后未能终成眷属的故事设定,仅从此处设计的这个身份立场来看,那么这个“知己爱人”的立场,同样是属于“妻子”这个身份的一个侧面,黛玉此处爱屋及乌的还泪,与前面凤姐初次登场时所写的内容,以及王夫人、凤姐、李纨陪侍贾母吃晚饭之类的内容不也一样都是同属于“妻子”的总体内容之内的么?

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总览一遍第三回整体的叙述逻辑和写作规律,无论是贾母的母爱,凤姐登场牵涉的内容,邢王的对比,探春迎春惜春的压缩与“沉默”,还是黛玉的首次还泪,甚至,包括最后又突然夹杂的一段对袭人的介绍,以及袭人对宝玉的不理解和对黛玉的宽慰,全都是围绕着“媳妇”这个主题进行的设计。

说清楚这一点之后,我们再来看下一个问题:李纨在第三回为什么没存在感。

如果用看故事的视角思考,我猜大部分人会认为,将李纨的介绍单独拿出来放在第四回开头,目的是为了暗示将来李纨会在贾家败亡时,带着贾兰脱离贾家。

这种想法不能说不对,只是,还是那句话,格局小了。

这种解答还是属于那种“就事论事”型的思考,哪里觉得不对,谁的言谈举止有些奇怪,就从这个情节,以这个人为起点向外发散。

而我一直在强调的是,《红楼梦》的主题,叙述逻辑,写作规律,都是存在着一以贯之的整体思考,整体设计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情节,每一处设计,都不能从前后文中切割出来做单独的分析。

李纨的介绍被单独放在第四回的开头,她在整个第三回里始终没有什么存在感,原因就在于:第三回中每一位出场的主要女性,包括贾母,邢王凤李,探春迎春惜春黛玉以及最后的袭人,曹公不只是在写她们自己,更是在写“媳妇”这个群体的整体形象。而李纨的主题定位,在于表现“为人母”与“为人妻”这两个方向中的,一部分内容,既陪伴关爱照顾子孙姐妹,以及通过履行守寡义务的方式,获得贾家这个利益共同体的收益分配。

这两个特殊的方向定位,使得她在第三回整体的主题表达当中,没有任务可以单独承担,所以,她在第三回中纯粹是背景板,个人的介绍,也被放在了第四回的开头,作为三、四这两回的整体过度和顿挫。

这是一种个人定位,让位于章回整体主题表达的现象。

 

好,下一期我们再聊聊其他章回的主题、叙述逻辑和写作规律,以及其他的“妻子”角色。另外,还有什么我没有提及的内容,或是大家想不明白的问题,可以在评论区留言,下期我会尽力为大家解答,今天就先到这。

 


王熙凤与“媳妇”群体在《红楼梦》中的主题表达与定位(一)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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