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仪物语——第八章 “庄生梦蝶” 第三节(3)

刹那(3)
于是第二天,似乎是完成了期中考试,校园里的其他学生们大多露出轻松的神情,庆祝自己暂时平安地度过了半个学期。但同样完成了展示并且被教授给予高度评价的牧知清独自走在了回洋馆的路上,脸上并没有其他人那样的雀跃——毕竟自己正面临着更加棘手的问题,考试可以欢呼“六十分万岁”,但那件事情,如果做不到完美解决,就已经是挂科了。
于是牧知清怀着一股近乎悲壮的心情走在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山间小路上,脑海中思索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与应对举措。他暗自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和这间洋馆的女主人说上几句话——就算自己会因为无意中的过失而惹怒她,从而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他也觉得这样的对话是不可或缺的。
在打开门的一刹那,他或多或少预料到了事情会朝着这样的方向发展。
悠扬的长笛声隐隐从客厅当中飘到门厅当中,绵延回响,萦绕无限遐思与牵念。余音绕梁,嵌入晚照的晴空,和着霞光舒袖曼舞,化作一片绚烂织锦。等牧知清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客厅的沙发前,眼前则是与前一天别无二致的景象,一样的时间和地点,甚至少女的站姿都一模一样的标准丁字步。
“这样的既视感(Déjà vu)……有些微妙啊,莫非是时间倒流了?”
他打起精神努力集中注意力,似乎觉察到了其中的玄机,喃喃自语着走出客厅,下意识地往二楼瞟了一眼,然后走进了厨房。想起昨天的教训,他用饮水机里的热水泡了一壶绿茶,用托盘端到了客厅。轻轻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之后,牧知清无声地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起茶几下摆放的一本叫做《枪炮、病菌与钢铁》的书,翻阅起来。宫羽兰吩咐需要读的书已经啃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开始了一种“随遇而安”般的阅读。
大概是他的性格使然,只要手边有一本书,他就能够做到沉浸其中,有的时候免不了废寝忘食——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爱好,比起逛论坛或者拿着手机玩贪吃蛇打发时间,看书有着明显多于其他两者的价值,更何况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网络是洪水猛兽,而游戏则会玩物丧志。于是久而久之,看书就成了他为数不多的习惯之一。
与之相辅相成的,是他对于古典乐的钟情,这是他多年习琴带来的附加爱好,甚至还养成了一套对抗生活中的经验之谈:躁动时听巴赫,抑郁时听海顿,不眠之夜听莫扎特,萎靡不振时听贝多芬,寂寞时听拉赫玛尼诺夫,甚至有时因为吃醋而产生情感波动时,他觉得德彪西的曲子有奇效。于是就这样,伴随池谕佳的长笛,借着进入客厅的夕阳余晖,他一边读着书,一边默默等待着。
说起来,当下的景致,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掩埋于风沙之中的佩特拉古城,阳光漏下,空气中的尘埃依稀可见,在一片金黄色之中,万物沉寂,只有长笛声在传颂着在隽永的诗篇。在这样的厚重的氛围当中,时间从指尖,书页缝隙中,以及绿茶冒出的热气里悄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风铃声将牧知清从书中的世界唤回现实,缓缓他抬起头,却发现茶室中的少女却突然在刹那间来到了他的面前。她双手紧握着长笛,娴静的脸庞如同石膏雕像,用一种明镜止水般的眼神看着自己。夕阳的余晖照进客厅,少女却将面庞隐藏在自己的阴影之中,恬静之下又平添一分优柔。她就这样微微颔首,波澜不惊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青年,而他也情不自禁地看着少女那空灵的眼睛。
半晌,少女俯下身,不断地拉近与他的距离,缓缓伸出右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两人此刻竟是如此接近,以至于彼此都能听到对方本就轻微无比的呼吸。在风平浪静的外表下的,是牧知清那惊涛骇浪的内心,远超出正常范围的亲密距离让他紧张不已,大脑停止了思考。
他不再盯着少女的面庞,而是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书。但少女大概并没有理会他的无视,他的脸颊上立刻感受到了一阵冰凉的触感,随即这种冷觉逐渐转移到下巴,将他的头抬了起来,视线里出现了池谕佳的清秀面容,与之相随的还有一对淡漠的眼神。牧知清闭上了眼,尽力让自己无法与她产生眼神上的交流,另一方面开始集中精神,催促自己尽快从这场梦境般的世界中醒来。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的几乎忘记了呼吸。
嘴唇上传来了柔软但又不那么温暖的触感,一股电流在同一时间流遍他的全身,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测,如同暴风雨般让他措手不及。他无法反抗,就像只能任凭史矛革进入尘封的洞穴中盘踞探索,上下翻飞。思维停止了,剧烈的心跳伴随着门厅中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经,他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冷漠还是惊愕,脑海中只剩下少女身上淡淡的月桂香气。
少女的鼻息轻轻地拂过他的脸,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僵硬的身体开始慢慢恢复原有的温度。就在那一瞬间,又是一股电流涌进他的大脑,就像是停滞的怀表重新上好发条,理智战胜了本能,他猛地睁开眼,想要从这个束缚着自己的当下挣脱。
就在他睁开眼的一刹那,唇上的触感消失了,紧接着,一阵眩晕感侵袭大脑,等他回过神再次集中注意力时,自己只是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本书,面前茶几上的两杯绿茶仍旧冒着热气。眼前也并没有什么近在咫尺的少女——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虚妄。他无法理解发生过什么,刚才的一分钟内的经历,和谁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都已经如同格式化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残存于嘴唇上的那种柔软,身边如游丝般微弱的月桂香气,又真实得让人不可思议,很难让他相信之前的时间里,什么都不曾发生。不过……少女确实依旧存在,而且和昨天略有不同的是,此刻的少女已经打开了茶室通往客厅的门,隔着长长的距离,一言不发地正看着牧知清。
“日安。”
没想好如何开启一个话题,他只好先打了个招呼。和先前的印象一样,池谕佳有一种让人看不出感情的疏离感,这与每时每刻都将自己的情绪表露在脸上的宫羽兰截然不同——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张不高兴的脸。
“你刚刚,一直在听长笛?”
毫无起伏的声音问出不痛不痒的问题,牧知清无法判断这种云淡风轻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情,不知道是因为不满,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由,不过能肯定的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将会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那个死掉的眼神历历在目,而他并不想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结局。
他只好深深叹了口气:
“如果我只是想听你吹奏长笛的话,就不会坐在离茶室如此远的地方了。”
“是么……”
少女抬了抬眉毛,绕过沙发来到茶几前,端起了属于她的那一杯绿茶,然后转身又向着茶室走去,回头看了一眼牧知清:
“进来坐下说吧。”
说着她微微嘬了一口杯中的茶,皱了皱眉,轻轻地咋舌。待到牧知清进入了茶室。两人在圆桌前坐下,默默地对视,池谕佳那墨绿色的眼睛依旧表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而牧知清则是有意忽略了这一点,仿佛这一层面的压力对他来说并不存在。
“你不会无缘无故地连续两天都听相同的曲子,说吧,有什么事情?”
“唔……可能按照宫小姐的说法,我确实有事相求吧。我只是觉得,从那天我醒来起,我们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所以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聊一聊。”
“你确定不是去找羽兰,而是来找我?”
“大概有些事情我无法去跟她说吧。尤其是很多事情和你相关,如果不当面和你说,反而去找宫小姐的话,反倒是失礼了。”
墨绿色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池谕佳有些好奇他指的是具体是哪些与自己有关的事情。
“比如说我从上个星期在这里住下来开始,就感觉到宫小姐和谕佳你的关系挺冷淡,似乎是因为我的缘故。一方面我留着这里会让你觉得很头疼,另一方面,宫小姐对我说过,如果这段时间我离开这里,可能连命都保不住。如果你们之间的矛盾真是由我而起的话,那我向你道歉,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牧知清的言语之中饱含诚挚,并不像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尽管他已经把话说得如此隐晦,但池谕佳也已经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请求,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他的这个请求是出于歉疚,而并非出于“想要活下去”那样的想法。
“牧先生,我和那天晚上想要置你于死地的家伙一样,都属于魔法师。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他的行事准则是一样的,只是在处理方式上有偏激和温和之别。”
“这一点我也相当清楚,不过和你相比,那个家伙,我与他素昧平生,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怎么说呢,虽然死亡是没有区别的,但是我还是不想死在他的手上。”
缩小的瞳孔让她的眼瞳宛如宝石一般,青年这番简洁无比又不知所云的话让池谕佳吃惊不已——常理上说,被熟悉的人杀掉,难道不应该更加不能被接受么?不过,虽然这样的话让她感到奇怪,但她并没有丝毫的不悦。
沉默使两人之间失去了话题,少女仿佛有意不想让舒适的静默氛围出现,于是继续做出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盯着牧知清的脸。而他则是一脸淡然地承受着少女毫无感情的目光,对视片刻后,她端起放在面前的茶杯,瞟了一眼茶水,然后又把杯子放回了原处。
“所以呢?要说的只有这些?”
“不,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感觉不管以什么话题开头,都有点生硬。”
“这种事情就随你开心了,我是无所谓。”
少女并没有对两人之间的交流产生抗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倒不如说是她这种冷淡的态度让话题难以开启。
就在求生欲驱使着牧知清的大脑快速运转寻找话题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叫唤,阿尔温走进了茶室,三两下就爬到了圆桌上,抬起脑袋看着池谕佳,她伸出左手,摸了摸它的后颈,然后逗弄着它的下巴。在得到她的温柔抚摸后,黑猫发出满足的呼噜声,跳下桌子,悠闲自在地趴在了茶室的角落里。
“那就说说刚刚那只猫吧,羽兰总叫我独自出门的时候带上它,但我临到出门时总是忘记,然后它就会自己跑过来跟着我。那是你养的宠物么?”
池谕佳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然后瞬间恢复了原先的神态。
“与其说是宠物,不如说是使魔。似乎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了,阴差阳错就到了我手上,于是就把它当作宠物养了起来。”
“看起来像是收养一只流浪猫那样啊……”
“倒不是这样,它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当中的一个,原本是一块可以变成猫的宝石,但我搬到这里来以后,就没打算把它变回石头的样子。不过羽兰让你出门带上它……说实话它几乎没什么用处,到了关键时候并不靠谱,不过我母亲一直认为它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就把它留下来了。”
牧知清仿佛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那就好。”
“嗯?”
“也就是说,那些住在你心里的人所认为的重要的东西,也是有可能得到你的认可,留在这里的吧?”
“……”
一时语塞的池谕佳选择了沉默,她拿起茶壶,给牧知清面前的杯子续上茶水。牧知清则是竭力打破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自顾自地说起来到羽山市之后的生活——学校的课程,自己正在看的书,宫羽兰开出的书单,还有自己对于神秘学的一些见解。池谕佳则是静静地坐着倾听,时不时点点头,或者“嗯”一声。
花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牧知清把自己所有想到的话题都说了出来,似乎觉得已经黔驴技穷,他也选择了沉默,然后随口找了一个离开的借口。
“抱歉,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忘记买明天的早饭了,现在就去一趟商业街,失陪了。”
这次他的真的认输了,安孝芳和鹿英弘传授的方法到最后也没用上,想要被洋馆的女主人接纳这件事情,看来已经失败了。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向后挪了挪椅子,准备起身,眼中不经意间浮现一丝落寞。池谕佳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开始了自己这一方的出击。
“牧先生……”
她轻轻叫住了马上就要离开座位的牧知清。
“嗯?有什么事情么?”
“你今天……没有继续冲咖啡啊。”
“啊,昨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宫小姐说你喝了咖啡就会犯困,所以今天我就改泡茶了——她说你挺喜欢喝茶的。”
“是么……你是用饮水机的热水泡的茶吧?其实那里面的水不适合用来泡茶,一般我会用烧水壶。”
牧知清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下次一定注意。看样子泡茶的讲究还真是挺多……”
“所以牧先生,为什么你连续两天,都只是坐在客厅里听长笛呢?”
池谕佳打断了他的话。
“啊?”
他并不理解为什么她要问这个问题,如果真要说个所以然的话,那就是他根本没有打算因为想要和她谈谈就去打断她的吹奏。
“既然你昨天并没有等到你想要的交谈,为什么今天还要像昨天那样悠哉游哉地等待?”
之前那种透露出冷漠的眼神又出现在了池谕佳的脸上,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精心设计的谎言。一股寒意从牧知清的四肢开始蔓延到全身,他意识到在这个问题下,似乎不管自己说出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都无法阻止对方对自己的反感。在池谕佳毫无起伏的声线中,他生平第一次有些为这样的淡漠而感到心痛,就好像是被困在黑暗里的人,见到了微弱的阳光片刻之后,随即又被关入无尽的黑暗之中那样。
“你如果问的是我的想法……我只是觉得打断一首乐曲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这和在交响曲乐章间鼓掌没什么区别。”
“我可不想听你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我只是觉得不应该因为我的私事而打扰到你的生活。虽然我确实想和你聊一聊,但是还是觉得等你什么时候闲下来再说。”
“是么……我可是听说羽兰下个星期就要出差了,你就一点紧迫感都没有么?还是说,你觉得你的目标已经达成了?”
稍稍被别人注意,就敞开心扉,还以为这样就是坦率,但实际上这只是孤独而已。关键时刻救了自己,之后为自己讲解了情况,然后同在一个屋檐下,又有了面对面的交流。如果仅凭着这些就认为和池谕佳搞好了关系,得到了认可,那在她看来就是愚蠢至极——这样的误解在生活中已经发生过太多次。
“我其实觉得你之前说的得到认可什么的,根本不可能短时间内做到啊……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就是宫小姐和谕佳你都在这段时间里给予了我很大的宽容。”
“是么……”
池谕佳的目光紧紧盯着牧知清的眼睛,仿佛是在发出诘问:既然知道了自己一直被宽容着,那为什么不像平常人那样,直接摆出想要被得到认可的态度呢?
数分钟之前,牧知清正欲起身时的落寞眼神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里,那是她第一次从这个凉薄的青年眼中读出情感。
“所以我才会想,既然机会还没有到来的话,那就算了吧,强求下去的话,没有用,也不值。我想你和宫小姐一样,都属于那种不想和别人有过多牵连的那种人吧,虽然你们表面上看起来是两类人。明明有些时候需要其他人的帮助,却对他们不抱有任何的希望,然后在嘴上说着不想给他们添麻烦的理由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
牧知清一直都明白,池谕佳反对将自己留下来的缘由,并不是自己没有做好成为秘仪师的准备,而是由于他的误打误撞而闯进了少女们的生活——这一点,任凭他做再多的努力,都无法改变分毫。
“但是牧先生,你是想要和我们产生些牵扯什么的吧?明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啊,对于我来说,这种事情确实不可能。”
“那牧先生岂不是永远得不到我的认可了么?”
牧知清叹了口气,喝下一杯茶之后,向着客厅的门口看了一眼。
“大概吧……但是哪怕只有分毫的善意或者怜悯,甚至这种善意来得如此不坦率,我也会想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虽说更像是自言自语,但少女听过之后,却产生了复杂的心情,一种莫名的心痛涌上心间,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掩饰着眼神里流露出的怅然。
“所以,就算是知道总有一天会被赶出门去也没有关系?”
“这一点肯定是我现在无法解决的事情啊。但是总有一天,这个问题会因为一个什么契机迎刃而解吧。在那之前,如果你觉得讨厌我的存在会让你好受一些,那就尽管去讨厌好了。”
“你是有受虐倾向(masochism)么……”
话虽如此,但池谕佳感受到了一种熟悉感,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话说回来,去求得别人的认同这一行为本身就不切实际,两个人之间就算能够和谐相处,也不代表他们能够互相认同,更何况这栋房子住了三个人……所以我也只能希望你们在讨厌我的同时,继续保留以往的宽容了。这种可能性我能够期待一下么?”
她的态度软化了一些,微微点了点头,给牧知清面前的茶杯倒上了茶:
“茶梗,立起来了呢。”
牧知清看了看茶杯,果然有一截茶梗漂着立在水中。他端起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我先走了,去晚了可能就买不到了。”
刚走出茶室,池谕佳叫住了他:
“帮我也带一份吧,和你一样的都行。”
牧知清点了点头走出了客厅,在门厅当中,他稍作停留,轻声说了一句:
“辛苦你了。”
黑猫的耳朵动了动,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也悠闲自在地跟着他一起离开了洋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