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角仙走廊05

内置消防系统已经将“铁浮屠”身上的火扑灭了。桑伯德愕然看着满脸漆黑的阿登趴在哨站地面上,背后是一道长长的爬痕从打开的头部座舱盖中延伸出来。
桑伯德把突击步枪顶在那颗昏迷的头颅上,并拉开了枪栓,瓦朗提却从旁观的回声小队队员之中站了出来:“等等队长!也许你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做过许多遍这种事情,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但这回有我和马尔诺两个编外人员在场,我们俩不想掺和到这种事里来!如果有一天那些混蛋记者把我们俩堵在家里,拷问关于某一次战斗中杀俘行为的细节,我和马尔诺可没法像你们那么轻车熟路地应付!”马尔诺在他身边点了点头,并上下左右地在胸前划了几道。
桑伯德很少在战场上犹豫,但这次他犹豫了。接着一个更紧急的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无线电讯道里突然闪过一阵可怕的呼号,他捏住耳麦反复调节着:“喂?你们是哪支小队?请尝试改换频率,再说一次,战场上准是有一台该死的‘彷徨’系统干扰了电磁通信环境!”
接着他终于听清了对方的声音:“这里是‘山岩’小队(Rock,R小队)!受到围攻,队长死了,我们迷路了,他们到处都是!他们来了!他们来了!”
“什么?什么东西在攻击你们?是感染体吗!?”桑伯德催问道,然而通信已经断了。这时远方的山林里轰然腾起一团高高的火焰,在这片区域只有“秃鹳”空甲这样的重装备殉爆时才会发出那么大的动静。回声小队的队员们不约而同地握了握手中的步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力正从四面八方扼过来。
林笑涛猛然睁开眼睛,讶异于自己何以还活着,随即便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和口渴,是腿肚子上那道大伤口失血过多导致的症状,刚刚的昏迷也正因为此。他发现自己仍然靠着坦克履带半坐在林子里,随即便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那力道令他想起秦选锋的作风,然而侧过脸来看到的却是朱野。
“嘘。”朱野轻轻地示意他安静,并向前方的林子里指了指。密荫层叠的乔木林后面正发出震耳的厮杀声,机关炮的火光在树影之间闪烁,不时有呼号声和哀叫声夹杂在里面。
“不像是咱们的人。”朱野低声说,“可能是被感染体围了,听动静打得挺惨烈。”
那堵高大的树墙突然成排轰倒垮折,简直像是有一艘船闯了过来。朱野和林笑涛眼看着一台空骑纵的“秃鹳”步甲冲出密林,残破的装甲像是被撕得血淋淋的皮肉一样挂在机体上,短翼发动机上冒着滚滚的黑烟,在踉跄逃窜的过程中不时回身向着密林里扫上几梭子机关炮弹,壮硕的座舱侧面画着一只蜜蜂徽标,并写有Bee字样,说明隶属于空骑纵麾下的“蜂”小队(B小队)。
“感染体能给它打成这样?”朱野一句话还没问完,那处断折开一大片的密林缺口后面突然飞出三道炮火来,其中一枚炮弹偏离目标高高地钻进了树冠里,空炸成一大团火花,第二枚则打断了那台“秃鹳”的左腿,就在它失去平衡倒下去时,第三枚击碎了它的座舱,那台机动空甲甚至还没落地就被殉爆凌空炸开来了。朱野看着那几台跟自己的座车一模一样的T-99“库尔斯克”式坦克从林子里碾出来、转动着炮塔查看“秃鹳”是否已经死透了,眼里满是愕然,就好像一只灭绝物种的遗孤在将死之际再次看到了同类。
“野猪!野猪!看天上!”驾驶员齐乘和炮长方阵分别从车体、炮塔的舱盖中钻出来狂呼着。
螺旋桨琴弦一样地震颤着,红兵团的“蒲公英”式重载直升机在低空排列成一道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的墙,更轻捷的“竹蜻蜓”式武装直升机像墙脚下巡哨的骑兵一样往飞护航。每架“蒲公英”机腹下都吊装着一台“库尔斯克”式主战坦克,尖锐的楔形装甲整齐划一地劈向前方。
“老笑!老笑快看!是坦克!好多好多的坦克!满天都是!是咱们自己的坦克!”朱野拼命把老笑的脸往天上扭,欢呼得就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坦克。
一辆“库尔斯克”式坦克冲出谷口,在看到前方的伞兵哨时似乎愣了一下,随即便扭转车体以免直接撞上去,炮塔横到侧面开了火,炮弹轰在坚实的装甲围墙上留下一眼小小的弹坑。就在它进行下一发炮弹的装填时,一丛自空中窜下的小型导弹贯开了它的顶部装甲,消防系统刚一开始运作就失效了,炮塔像一颗硕大的头颅被殉爆掀到了半空中。
瓦朗提的“秃鹳”原型机完成这次击杀,再次落回到哨站围墙后面,用修理加固过的膝关节承受住了落地时的冲击:“他们到处都是!”
此时回声小队的无线电讯道里一片哀号惨呼,简直像是接通了来自地狱的讯号,散布在这片山林中的其他每一支小队都在混乱地呼救,自天而降的红兵团装甲集群正在将他们一队接一队地撕碎吞掉。
“老天,它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马尔诺一紧张就在胸口乱划道道。空骑纵的战机正在向那些直升机编队集火,被击中的“蒲公英”炸成一团团火球向地面坠去,拖出来的尾烟像血迹一样在空中蔓延,但剩下的机群不断疏散变换队形,继续朝这片山谷压过来,空中火力很难在这些低空目标身上完全复制对地打击时的那种恐怖效率。
“是兰岭的第一装甲集群。”桑伯德抱着枪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用石头把一张战术地图压在面前,“他们一定是因为发现了我们躲在这片山谷里。轰炸机群把那支装甲集群集结地附近的交通线都切断了,他们就用直升机把坦克吊装过来,直升机群机动性更强,不至于像陆上集群展开时那么容易被空袭彻底杀伤,哪怕在途中被击毁50%,剩下一半的坦克一旦抵达此地,仍然能够把潜伏在这里的所有小队全部吃掉。”
队里的通讯兵把对讲机递给了桑伯德:“队长,上头的来讯!”
“长官,这里是E小队的桑伯德队长在报告。奥林匹亚庭有必要了解一下前线的最新状况了。”桑伯德想向缩在天上那些通过盯着地图来想象战场的大人物们抱怨几句,可随即心跳就加快了,讯道那边竟是维盖特在亲自讲话。
“桑伯德队长,我想我对前线目前的状况非常清楚。抬头看看吧,我就在你们头顶的那架炮兵观测机里。”
桑伯德抬起头来,果真看到一架炮兵观测机从低空呼啸着掠过伞兵哨站,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
数百米之上的空域,维盖特正穿着他那身伞兵作战服,站在机长身边用望远镜俯瞰下方的战场,红兵团的坦克从四面八方向这座小小的伞兵哨围过来,就像一群爬向蚁窝的虎甲虫:“听着大男孩,槐安城的那些家伙反将了我们一军,进攻兰岭最后一道防空网的任务取消了,猎捕‘独角仙’要塞的轰炸机群也全都调过来营救你们,但现在各支小队和敌人的第一装甲集群混在一起,飞行员没办法在这么混乱的战场上分清敌我。我需要地面部队收缩防线,脱离与敌方的接触好让空中力量一展拳脚,而你占领的这座前哨基地是目前最坚固的阵地。守住它,利用它的雷达设备为空中打击指示目标,我会命令所有还活着的小队向你们靠拢!”
“遵命,指挥官阁下!”桑伯德肃然应道。在通讯挂断之后,他看了一眼马尔诺,“听到了吗厨子?快去想办法修好这座前哨基地里一切能用的设备,雷达、通讯线路、坐标观测系统,我们要做空军的眼睛了。”
马尔诺答道:“硬件设施敲敲打打还勉强能用,但我们没有这座基地指挥系统的控制权限,它好像刚刚被激活了,并且拒绝了我们的访问。”
桑伯德转而去看被绑在另一边的阿登:“我得说,这回你们俩的建议好像是对的……”
哲其和米若终于看到“独角仙”要塞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一架“积雨云”轰炸机正在它头顶盘旋。
那是一架落单之后迷失航向的轰炸机,却阴差阳错地闯到了大陆航线上空。搭在滑翔翼上看过去,二者的体型相差是如此悬殊,然而那架小小的轰炸机每次掠过,机腹之下都是一片轰炸、火焰与死亡,部署在要塞上的防空火力疯狂扫射,却对它无可奈何,就好像一只绵羊只能任由蚊虫吸饱了血自行离去。
“提高引擎出力!它会把更多轰炸机引过来的,必须加快速度脱离这一区域!”老城命令道。
“不成!”木楠拼命阻止,“科亚他们还在引擎区,提高功率会让锅炉温度升高,那些虫子会被惊醒的!”
老城眼看着轰炸形成的火焰像鬼魅一样在全城各处狂舞着,街道上挤满了消防车、医疗队、逃难的居民和盖着白布的担架:“提高功率。他们本是为了保护大家而志愿进入引擎区的,现在如果一味想着保护他们的话,反而会让更多人面对死亡。我很抱歉,姑娘,真的很抱歉!”
轰炸的震动直达底盘中那些迷宫一样的隧道,制冷剂形成的冰雪开始融化。
卢科亚拼命擦着额头上的汗:“他们提高了引擎功率!听这动静,甲板上准是出事了,要塞在加速逃跑!我们已经离得很近了,大家加快动作!”
清理队脱掉冬装奔入了核心引擎区,每个人都在脑海里想象着一幅群虫盘踞的可怕画面。然而厚重的闸门被拧开之后,他们讶异地发现,蒸汽锅炉上太干净了,只剩下零星的三五条感染体还附着在上头。
“它们醒了!”瓦井大喝一声,把绑在突击步枪上的强光手电往上照,成堆的感染体从隧道顶端翻滚着落下来,咬住被它们压倒的每一个人。
“锡兵后队留在这儿拖住它们!”瓦井用刺刀把扑在卢科亚身上的一条感染体挑开,接着又指了指瓦佳,“姑娘,你留下来给我的小伙子们带路!前队的同志护送工程队闯进引擎区!”
“‘马林鱼’呼叫奥林匹亚庭,在兰岭北麓发现‘独角仙’!请指示其他轰炸机按照我提供的航向前来支援!”那架轰炸机的机长从高空俯瞰“独角仙”要塞,它的甲板上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看样子被炸得不轻。
“奥林匹亚庭呼叫‘马林鱼’,别管它了,现在有比‘独角仙’更重要的任务!”战略空袭指挥部回复道,“火速折往兰岭以东,地面部队需要我们的支援!”
所有小队都收缩到了“雨燕”前哨站,每队两台“秃鹳”空甲,窄小的防御正面上拥挤着前所未有的火力密度。原本鱼目混珠的战场态势突然变得明朗起来,空骑纵部队像蛋黄一样缩在中心,红兵团装甲群像蛋清一样围在外头,轰炸机群能够轻易分辨出敌我目标了。
坦克突击群的前锋距离“雨燕”前哨站外围防线只有短短的不到两百米,可这最后两百米却成为了永远未能跨越的死亡屏障。秃鹳空甲编队的低空火力在这道狭窄的火力杀伤环之内往复交织,“积雨云”轰炸机将这片开阔地变成了火海。T-99坦克集群一轮轮地冲上去,然后一批批地在融化在烈焰之中,围城一样的底盘残骸挡住了进攻道路。
前哨站内,一根长长的探针从眼底探进了阿登的颅腔,探针后头连接着的军用计算机正在飞速破解他脑端数据库中掌握着的基地指挥系统控制权限,回声小队接连夺取了雷达、通讯、观测等各种设备的使用权,在他们的引导之下,空中打击变得越来越精确。
“仗不能这么个打法啊!”战场外围,林笑涛挣扎着从担架上爬起来看前线火光,“呐喊”式雷达在伤兵营附近的空地上发疯一样转着,“狂人”式防空导弹把修长的战斗部垂直推上天空,随后便被精确反击的“圆锥”巡航导弹点了名,“为什么全是坦克?协同的步兵呢?”
魏子午,红兵团第一装甲突击群指挥员。兵团司令部的知识分子曾给他做过分析,按照公元时代的文化含义,这个名字很可能说明他是午夜子时出生的,因而相熟的人也管他叫“魏老鼠”。子时出生的魏老鼠确有夜行动物的习惯,喜欢挖坑刨洞,他的另一个身份是红兵团盾构工兵部队的总指挥员,锡兵部队所依托机动的地铁轨道,就是这些工兵一段一段从地层里探出来的,其他部门的同志则时常称他们为“地道鼠”或“鼹鼠工兵”。
眼下这支部队就行进在兰岭第三道防空网与“雨燕”基地前线之间的地底下,一台火车头一般巨大的盾构机,利用前端的激光热熔装置在地层之中生生啃出一条路来,后续跟进的“鼹鼠工兵”穿着全封闭式的隔热服,使用单兵烧融炮来修整坑洼不平的地道内表面,并沿途加固结构不稳的地段。在他们背后,第一装甲突击群的步兵部队正排成长长的两路纵队紧张跟进着。由于陆航部队运力有限,直升机大都被用于运载坦克和防空装备,协同跟进的步兵部队则多被指派跟着盾构工兵,由地底行军赶往前线。
“指挥员同志,前面有情况。”一名盾构工兵在行军队伍里找到了魏子午。
魏子午亲自来到最前端的盾构机附近查看。作为盾构工兵部队的创始人,他是半个自学成才的地理专家,战前对兰岭一带的地层结构进行过实地考察,认为其强度足够支撑起隧道构建。然而现在地道前端的土层结构却突然变得松软起来,盾构机每掘进一段距离都会被塌方的碎土盖住,只得一次次退回来。
“指挥员,要不要绕路?”工兵请示道。魏子午一言不发,两道眉毛拧得能砍人。把第一装甲集群调去摁死空骑纵地面部队,是他向兵团司令部提出来的作战方案,直升机运载坦克和步兵地底行军的计划也都是他一手制定的,前期行动进展得很顺利,然而现在这场战役似乎进入了此消彼长的战略鞍点,维盖特收缩防线之后,前线的装甲攻势已经寸步难行,在急需步兵协同突破敌军外围防线的当口上,偏偏又出了这档子意外,现在绕路将浪费大量行军时间,到时候前线装甲部队损失过重,我竭彼盈,即使步兵抵达战场也难以扭转态势了。
魏子午亲自接过一把工兵铲去挖检泥土,想要探明白为什么偏偏这一区域的土层这样脆散。没有挖多久,突然有水分从泥土中渗出来,工兵们把按照灯拧亮,包括魏子午在内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吓了一跳。那是血。
大片土墙似乎受到连锁反应一样轰然塌下,魏子午愕然发现其后竟然隐藏着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他带头踏进去查看,只觉根根汗毛都扎在遮覆了全身的隔热服上。
这是感染体的巢穴!无数虫体挤在里头蠕动休眠,而在虫堆的最中心,是一条他从未见过的巨大个体,昏暗的光线下看不见它的头尾所以无法判断长度,但仅仅露在眼前的那一段体节竟足有一节火车粗细。
魏子午屏住呼吸缓缓拧暗了头盔上的探照灯,示意工兵们缓缓地往地道里退。这时那只巨型的感染体突然翻滚过来,魏子午看见它的头端和尾端都是一片断口,在脑袋和尾巴都被切掉的情况下这怪物竟然还活着,并躲在这处母巢里进行再生。满巢感染体都被它的活动所惊醒,轰涌着向地道这边堵过来。
“盾构机不要了!后队变前队马上撤回去!”魏子午当机立断,最前沿的工兵们把烧融炮的功率调到最大,交叉封锁着母巢与地道之间的连通口,虫影被一层层烧焦,却难以阻挡地将烧融炮散发的强光一点点湮黯下去。
“独角仙”要塞核心引擎区,断后的锡兵部队无法突破虫群封锁,已经引诱着一部分感染体向外围转移,以此减轻工程队的压力。而蒸汽锅炉四周,进入此区域的那些锡兵已经在进行肉搏了,工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清理着附着在锅炉上的虫体和酸性体液,但感染体进食的速度比他们清理的速度更快。最后一个工人也被拖了下去,锅炉外壳上只剩下卢科亚一个人了。
按照先前做下的最坏打算,他找到了那个红色阀门,伸手拧住时最后往下望了一眼,好几条感染体正蜿蜒着向他爬过来。
“该死,我还没有把信给她……”卢科亚全身颤抖着,绝望地把阀门拧紧。
被他拧死的是冷却剂管道节流阀。失去制冷的蒸汽锅炉开始在大功率运转下急速升温,卢科亚是最先被热能辐射吞没的一个。
瓦井将工兵铲劈进又一条感染体的头部,熟练地拧动铲刃捣烂了体腔内容物。这时他看到锅炉因过热而产生的强光,像一片热海啸一样吞噬着所有工人、士兵和虫体。
“瓦罐不离井口破,当兵难免阵前亡。”他面对着那道热辐射大潮扶正自己的头盔,像一枚小小的锡心融化在了炉火中。
黑夜再次降临之际,维盖特乘着那架炮兵观测机回到了“奥林匹亚庭”。这座空中岛浮在云层以上的高空之中,没有比它更高的雾霭加以遮挡,半轮上弦月将天空照亮,银光洒在了云海上。
维盖特发现文雅德老爹站在跑道边上,正在等他:“指挥官阁下,我们成功了!”
维盖特像心口中了一枪似的愣在原地,他没料到进展会这么快。
文雅德老爹走到了月光之下,被染成银色的苍老面孔活像一尊古典时代的先哲雕像:“从北七区收获的最大一宗宝藏,已经完全为我们所消化。我们掌握了公元时代的遗产,人类制造出来打算用于毁灭自己的那种力量,指挥官,请揭开‘图兰朵’的面纱吧!”
维盖特定了定神,顺着银光洒耀的所在仰头望向露出了一半的月亮,洁白月面上有一颗黑子,即使不借助专业的天文设备也能够看到。
月面,甘露海地区,“图兰朵”粒子轨道炮已经在这死寂的世界沉睡着度过了整个冬眠时代。公元纪元末期的人们专门建造了一座月球基地来支持她的运转,她才是“图兰朵”系统最初设计出来所要服务的那个对象,今夜她终于再次听到源代码中记录着的特定呼唤而苏醒过来,基于太阳能和月面资源供应而驱动的整座基地,仍然忠实地运转着,她于长眠之后再次睁开眼来俯瞰自己的母星,寻找着那束指令电波所标定的方向。
“第一装甲群损失40%以上的兵力,已经啃不动了!”陈问转告了前线的战况,手心里死捏着的那颗兵棋浸满了汗渍。
“魏老鼠呢!?步兵为什么没有协同发起进攻!?”梁川质问道。
“盾构工兵出了状况。”陈问竭力平复着语气,“他们挖到了感染体的母巢,行军道路被阻断了。”
这时值班通讯官林叶再次打断了指挥室里的作战讨论:“指挥员同志,战略值勤系统侦测到急剧上升的能量反应,天上有一道光……”
那一夜,空中降下了一道光,槐安地表的一切被抹平。
红兵团输掉了战争。讽刺的是,他们达成了战役最开始的预期目标,可与已经受到的损失相比,这个目标似乎显得无足轻重。
“独角仙”要塞仍然在大陆航线上行进着。卢科亚通过升高锅炉温度肃清了核心引擎区的大部分感染体,剩下一小部分则被瓦佳领路的断后部队引到了甲板上予以聚歼。随后“独角仙”要塞进行了短暂的停机,好让锅炉冷却下来并重新开启冷却剂节流阀,同时收殓了那些已经不成形的遗体。被酸性体液重创的锅炉像垂死的病人一样整夜吭哧着,好在它还能勉强支撑着走完最后一小段路程。
米若倚在舷桥栏杆上望着远处缓缓掠过的夜色和山川,就像前几个晚上所做的那样,但一切都与前几个晚上不同了。他对同倚在身边的哲其和瓦佳喃喃道:“我们还没来得及跟阿登交换电台呼号。”
荇塘街的筒子楼里,木楠第一次走进了卢科亚住的房间,并且找到了他写好却没有送出来的信。小诸葛在昨晚的会议上看出了这两人之间的一切,于是他请蓝岚来陪着木楠。
“在这个存在着感染体的年代,这终究是很常见的事情。”木楠把那封信抽出来又放回衣袋,“可人并不是永远理性地活着……我担心自己会太过分,你能帮忙看住我吗?”
蓝岚肯定地点点头,于是木楠失掉了一切自制痛哭起来。蓝岚把这个还没长大的姑娘揽进怀里抱紧。
次晨,米若并不知道“独角仙”具体走到了哪个位置,却突然嗅到了家乡的气息。于是他走上天台向着远方望去,那棵标志性的“雨亭之树”比瓦佳的明云树还要巨大,树冠隐没在潇蓝的云雨之中,雨亭县城正影影绰绰地匍匐在树根之下。空气中带着一股潮湿的凉意从米若脸颊上拂过,他从中触到了故乡。
“独角仙”机动要塞在多年无人值守的城墙前停了下来,米若和何望朔顺着经年丛生的藤蔓向城头爬去,准备找到动力机房把紧闭的城门打开。要塞上的所有人都在仰望着那两个逐渐变小的身影,仰望着高大的雨亭城墙,想象着墙后面那座沉睡的城市,这里就是他们的新家了。
两人已经爬到顶了,他们站在墙齿上背对着城外,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僵在原地有好几秒钟之久,接着便先后转过身,似乎随时都可能顺着城墙摔下来。
“跑!快跑!”恐惧的呐喊在寂静的清晨往复回荡。要塞上的人都被惊呆了,望着那惊恐呼号的两人就像望着一道不真实的梦魇。这时无数的感染体填满了整个城头,随后又顺着高高的城墙瀑布一般涌下来。
“独角仙”要塞向南逃出了几里路后,尚未完全修复的蒸汽锅炉彻底瘫痪了。这回没有人来救他们,感染体淹没了甲板。
哲其和瓦佳躲进了一处物资仓库,感染体就在一门之隔外涌动着。这时哲其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封闭式培养皿来给瓦佳看,里面是一截翠绿的嫩枝。
“我从明云树的残骸上捡了这截还没被烧掉的树枝。树的生命还存续在这根枝子上,通过组织培养技术,是可以把它重新种植成一棵完整的明云树的,本来打算种得更高一些再给你看,但好像没剩下太多时间了……”哲其讲话时在微笑,瓦佳以前没见过他笑。她把培养皿里的树枝接到手上看,就好像看到自己的明云树变回了一株新生的嫩苗。不堪重负的大门发生了严重的形变,她把脸埋进哲其臂间无声地又是哭又是笑。
“我在学怎么哄女孩子开心哦。”哲其说。
仓库门倒下来了。
空骑纵观察了整整三天,等待感染体完成进食开始退散时才发动了空袭,大批来不及撤走的感染体被轰炸肃清。随后地面部队进入雨亭安全区着手清理现场,彼时“独角仙”要塞上甚至找不出一具完整的遗体。
空骑纵武装力量意外地在雨亭县城找到了何望朔和米若,后者利用对城区地形的熟悉,在感染体从内城涌上城墙之际,带着何望朔躲进了城墙地底的掩体仓库里,捱过了近乎崩溃的三天。这也是搜救部队在“独角仙事件”过后所发现仅有的两名幸存者。
两名幸存者的下场却是如此迥异。何望朔经过检疫之后很快被宣布为“感染体检测呈阴性”,并以世卫联观察员的身份获得了自由。几天之后他到雨亭安全区的病理实验隔离室,见到了囚禁在此的米若。当时米若正在观看世卫联最新发布的“独角仙事件”调查报告录像,这是他被囚期间唯一被允许接触的外界信息,短短几天内,这段录像在雨亭县城的大街小巷、乃至全球各大区反复播放,首席报告人正是何望朔。
“……在这场悲剧中,空骑纵的判断是正确的,世卫联和红兵团错了。”何望朔以这种明确的定论来为调查报告收尾,“遗憾的是,正确的意见没有得到及时遂行,错误的行为却被傲慢、固执和成见一再放大,终于使得这起原本可以在一次短暂的‘灭活消杀’行动中解决的事件,恶化成了地区性的灾难。在悼念死难者之余,北七区乃至整个世卫联都应该感谢空骑纵所做的一切。”
录像结束时,米若以一种极端空洞的眼神望着隔离窗之外前来探视的何望朔,两道眼神总是找不到对焦,好像瞎了一般。他通过送话器问道:“朔,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是我们错了么?难道大家体内真的有致死性病原体么?”
有一瞬间,何望朔甚至觉得眼前像一只小仓鼠一样缩在笼子里的这个人不是米若。在“独角仙”要塞的逃亡路上,米若给他的感觉是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正在做什么,知道自己做不到什么、而又需要找什么样的人来做,甚至带点儿虚构故事里反派人物策划阴谋时那种胸有成竹的执着意气。可现在他发现那全是米若为了隐藏恐惧而假装出来的举重若轻,如今巨大的精神压力使他缩成一小团,眼睛躲闪着怕见光,露出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的本来面目。
在空骑纵病理研究人员的协助下,何望朔无表情地把一张显微照片投进隔离室屏幕给米若看,上面蠕动着一种米若从未见过的怪异病原体。
“这是第一次在显微镜下观测到它。世卫联称其为‘环节病毒’。”何望朔仍是那种录像里那种没有抑扬的声调,“在你的安全站触发检疫警报的就是它。空骑纵收集了‘独角仙’要塞上残剩的尸骸组织,由世卫联使用最新式的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进行分析,才终于提取到了它的样本。”
“可是我们用各种方法进行过反复的检疫,你也参与了,为什么没有发现它?”米若问道。
“它对人体没有任何伤害,所有检疫方法都只针对致病性和致命性的病原体,把它当作其他成千上万种人体中的普通微生物而忽略掉了。”何望朔看到米若眼神里闪烁着的疑问,刚听到这种描述时大多数人都会产生这种疑问,既然对人体毫无伤害,为什么这回世卫联会小题大作地专门把它抽检出来?“它的感染宿主有两类,‘人亚科’和‘环节动物门’,粗略地讲就是说只感染人和各种环节类蠕虫。它在人群之间传播而不造成任何伤害,同时也通过空气传染、体液传染等多种传播途径进入环节动物生存的生态环境之中,而环节动物一旦感染马上就进入不可逆的变异状态,致病率超过90%。这就是那些感染体的来源,苏醒时代最大恶梦的开端,体内的环节病毒不会杀死我们,却会创造出能杀死我们的怪物。你应该对自己的故乡很了解,经过多年的弃置保护之后,雨亭安全区已经很久没有观测到感染体了,去年世卫联的调查队短暂进入这一地区,甚至从土层里挖到了未变异的健康蚯蚓个体。是我们的到来改变了一切,从接近雨亭安全区的第一刻起,‘独角仙’要塞上寄生在人体里的环节病毒就开始感染此地土层中的蚯蚓,所以才造成了城内的感染体大爆发。吃掉了大家的那群感染体,是受到我们传染而变异出来的。”
米若的脑袋完全埋了下去,何望朔害怕他会在精神压力之下死掉。沉默了一会儿,朔找到了唯一一点儿勉强可称安慰的话:“尽管在要塞上待了那么久,但检疫系统没有在我们两个体内检出环节病毒,所以我才能自由行动,你也同样是健康的。”
就在何望朔转身准备离开时,他听到米若在送话器里央求一样地问道:“大家怎么样?总该有人活下来吧?多少有一点吧?”
何望朔在原地僵了一下,不敢背过身去看他,抬腿想要逃离这里。然而他听到候在边上的一名空骑纵实验员,用一种残忍而幸灾乐祸的口吻代他告诉米若:“都死了,连具全尸都找不到!”
何望朔听到阿米像铁块一样摔倒在防化玻璃后面。
空骑纵在短短几天内就让雨亭县城活了过来。大批军队和研究机构进驻了这片保留地,将它当作接管北七区的重要一站,城区内一些为军人和科研人员服务的生活生产设施已经开始运作起来,由此从奥林匹亚庭上带来了一小批从业的平民。要不了多久,更多来自北十区的移民将会进入此地,将这里建设成北七区最繁华的大陆港。连接雨亭与南方的新航线建设计划已经提上了维盖特的议事日程,这正是“独角仙”一路逃亡所探索出来的航迹,尽管空骑纵军方很讨厌那个说法,但民间都习惯称它为“独角仙走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了的街道上,每块公共屏幕上都播放着何望朔的调查汇报。徘徊在街道上,何望朔把黑色的衣领高高立起来遮住脸,不想去看到处都是的自己。
他在一间小商店里找到了来自这片大陆更北方的烈酒,据说整瓶都是液体的火,是在常年不化的冰天雪地里活命用的。之后他想起自己没有起瓶器,于是也买了一把。市区边缘一处十字路口中央,那环巨大的喷泉早已干涸多年,圆池中积满了经年的落叶和青草,已经入驻雨亭县城的移民目前大多集中在市中心,这里还属于无人光顾的空城区,何望朔来到干泉中那片郁郁的草场上,被满天投枪一样的星星注视着,第一口他就灌掉了三分之一瓶,感觉就像是一把刀顺着喉咙戳下去,第二口下去时整个消化道已经麻木了,他躺在草地上开始喊一些自己记不清、别人也听不懂,上古时代传下来的极老极难懂的句子:如此烟波不可行呵,今日之日多烦忧啊,只是当时已枉然呢。
有一张脸模模糊糊地洇进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那是谁。对方告诫他:“小子,照这种喝法,会把胃都吐出来的!”
市中心的小酒馆是从奥林匹亚庭上连人带店整套搬到雨亭县城来的。瓦朗提和马尔诺在奥林匹亚庭上的假期,大部分都消磨在了这间店里。如今他们一同坐在长长的原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地窥望永远坐在店堂另一侧角落里磨咖啡的那位“可可豆女郎”,瓦朗提曾把她的形象画在了自己的轰炸机机鼻上。
“……可是瓦朗提老兄,为啥呢?你可不像我这样缺钱花,轰炸机部队又是所有作战部队里最舒坦的,只要飞到地方,根据坐标指示往根本看不见的什么目标上投弹,然后再飞回来,安全轻松军饷又高,奥林匹亚庭上没有比这更快活的日子了!”马尔诺大着舌头说,“我知道自己是没有机会的,但姑娘们都喜欢你这样的,可可豆……她是个好姑娘,只要你敢向她开口,我会在你们的婚宴上做主厨,法式菜、意式菜我都会做,你可以省下一大笔请厨子的钱。这不就是生命吗?你为什么要咬文雅德那个老头儿的钩,被他拐到天天都在死人的地面上来呢?”
“生命?地面上才有生命,生与死在搏斗着哪!”瓦朗提一脸桀骜,像极了酒馆墙上那张旧海报里画的牛仔,“我叫作‘志愿者’(瓦朗提,Volunteer),却缩在轰炸机上做些任他什么人都能做的枯燥活计,连自己炸的是牛是羊都看不见。每天早上洗脸的时候,我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一看到你这张没有志气的脸我就生气’!如果连我自己都不爱自己,又怎么能奢望别人的爱?到地面上去,亲眼看着那些天杀的虫子在我面前流血死去,那样才像一个真正的军人!到时候我就能够问心无愧地对她说,她爱的小伙子在感染体战争最艰难的时刻,开着大机甲去北七区的大地上杀怪物,而不是坐在会飞的牛车里倒粪。”
“那么现在你该满足了,你可以在自己的‘秃鹳’座舱侧面纹上好多虫子击杀标志,而这场仗也快打完了。一想到今后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我的胃口又变好了。”马尔诺嚼着碟子里的点心。
瓦朗提一听这话又消沉了下去:“老兄,我不是很确定……这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胜利,我以为咱们到北七区来是为了帮助本地人剿灭感染体,当时我可没想到除了杀虫子还得杀人。”
他两眼定定地盯着空酒杯,又百无聊赖地往酒吧窗外看去,却意外发现了老相识何望朔,后者似乎被烈酒整得够呛,连喝下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倚在路灯下面好像一个快要死的人。另有一个人背对着酒馆在替他拍背,当那个人把身子侧过来时,瓦朗提使劲睁着模糊的醉眼去看那张脸:“马尔诺……你记得在哪儿见过那张脸吗?”
马尔诺扶着他走出酒馆查看时,街道上空荡荡的,路灯下的两个人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