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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屠龙之主·弑君》(6)

2021-03-21 09:56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一个人,熬成了一堆灰烬,你还要他‘以灰燃火,阳中生阳’?”谢奇微摇头,“那样的火焰完全是无中生有,是虚之火,空之火,无来由之火。”

  “有一种人,就算背对万丈深渊,前方十万强敌仍会拔剑死战!”项空月直视谢奇微的眼睛,“对于一般人来说,还不如跳下去来得轻省。一人之力,谁能杀出得那样的绝境?但是有人就是会这么做,他们是疯子,也是英雄。”

  “也是什么?”谢奇微以手附耳,“说得清楚点,我年老了,耳背听不清。”

  项空月淡淡地说,“英雄。”

  真是最烂俗莫过的两个字了,被这个男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出来。“英雄”?什么“英”?什么“雄”?什么样的人该被称作英雄?市井说书客嘴里的伶俐词句在这两个字前黯然失色,到底什么是“英雄”?千百年来说书客说了无数卷书,没人说得清楚。

  叶雍容低头想着,外面宾客们觥筹交错的声音仿佛远去了,她抚摸着腰间“紫都”的剑柄,想的是一代代叶家子孙跪在夕阳中接下这柄祖传的佩剑。

  “英雄……如果这真是先祖,”建王仰起头,喃喃地说,“叫我们这些为人子孙的好恨自己的无能……又叫我们这些身为男儿的人,好恨没能跟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看看他的模样啊。”

  “是啊,”项空月自斟一杯,对天举杯,“那个逃脱在天道之外的、从未对任何事任何人屈服过的……男人。”

  珠帘后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两件事,倒酒,喝酒。此外就是神游物外。

  “好歹我是今日的主人,既然都喝酒,不若干一杯?”谢奇微笑。

  其他三个人都愣了,四只酒杯碰在一处,一声轻响。

  “不过说了那么多,项公子对于阳关一战的惨胜怎么看?”谢奇微问。

  “以在下的浅见,蔷薇皇帝对于是否要奠定万世基业也没什么很深的渴望吧?他要的是蔷薇公主活着看见他称帝,时间紧迫,他必须强攻阳关。他所求的是这件事,他就这么去做了,横尸十万人亦无悔恨。他一辈子也都是如此。”项空月说。

  “那时候蔷薇皇帝也是你这样的年轻人,骄傲狂桀,不懂世间的磨难吧?”谢奇微说出了这句听来大逆不道的话,之后扭头对着叶雍容,“你可不要学这一套。你的上司白立是个庸碌之辈,但我安排你在他手下自有我的打算,几个月里我不会升迁你,免得你经验不足,锐气太盛,就要暴露在众人视线之下。‘从来硬弩先断弦,每见钢刀口易伤’,这句话送给叶将军。”

  “谢太傅。”叶雍容顿首。

  围着桌子的四个人之间有种诡异的气氛,忽然间彼此都不是外人了,都可以开诚布公了,谢奇微当着项空月说这句话的意思,等若直白地说一旦机会成熟,叶雍容在帝都内就可以大有作为。这句话传到外人耳朵里,叶雍容明日就会大红大紫,一切部署都会被打乱。

  “你的闻达我没法给你,问你的贵人吧。”谢奇微看着项空月,指了指建王。

  建王点头,“今日相逢,听闻项先生的高论,仿佛灌顶授业,忽然间觉得宫里那些博士的老腔调,真是迂腐不堪,对国家全无用处。而今适逢乱世,皇权旁落,百姓罹难,正需要有英雄出世。项先生既然有经天纬地的才学,本王愿在皇兄面前引荐。”

  “谢殿下。”项空月起身伏拜。

  “我得骐骥,殿下得了狂龙,今日这场宴会花了我五万金铢,总算是值回了。”谢奇微笑。

  “狂龙?”项空月淡淡地笑。

  珠帘一响,有人扑入,叶雍容惊得按剑拦在建王面前。谢奇微没有动,只是一皱眉,这是他的家里,他自信没有人敢于闯入他的太傅府。来人一身宫中内监的服饰,跌跌撞撞地扑进来,趴在地下,脸色血红,气喘不止。他袍摆上都是雪泥的点子,分明是策马疾驰而来的。

  “掌香内监范青辰?”建王认出了那人。

  太清宫中的太监领袖一共四人,掌剑、掌香、掌册、掌印,掌香内监是负责皇帝起居的大太监,权位直逼九卿,这样的人自己骑着马深夜赶来,让人有种不祥的预感。

  “太……太傅!”范青辰泪如雨下,“陛下……陛下召集了许多内廷禁卫,要冲离公的府邸!”

  “什么?”建王猛地起身,却又腿一软坐倒了。

  所有人的脸色都瞬间惨白,除了项空月。就在刚才的一席话几杯酒中,他们刚刚确立自己帝党的身份,然而此刻他们的领袖,整个东陆的领袖,皇帝,即将飞蛾扑火。

  谢奇微急速地扫了一眼珠帘外的宾客们。宾客们尚未觉察这里的异动,送范青辰进来的家奴们很有眼色,用侍女组成人墙,把视线都隔断了。

  谢奇微一把抓住范青辰的衣领,“小声说!说清楚!”

  “太傅要救陛下!陛下今日传令内廷禁卫都统白子丞、白子默两人,召集内廷禁军四百多人,入夜在太清阁下聚兵,说是要杀入离公府,取嬴无翳的人头!太傅要救陛下,这是羊入虎口!”范青辰一把把抹着泪。

  叶雍容脑袋里一片空白。离公嬴无翳的府邸没有家奴和侍卫,因为不需要,那里驻扎着嬴无翳五千雷骑中的精锐“雷胆营”,只有一百人的雷胆营,传说加起来却杀过上万人。换而言之,每一名“雷胆”杀过百人,那完全是一群人屠。对于这些南蛮武士而言,皇帝根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东西,他们只效忠一个人,离公嬴无翳。

  无论是白氏七百年来的高贵血统、或者民心所向、或者四百禁卫,都不足以挡住这一百名雷胆。

  谢奇微急得一掌抽在范青辰脸上,“混帐东西!为何不死谏陛下?陛下现在何处?”

  “龙壁将军死谏,已经自裁!陛下正带着禁军前往西武库取弓箭长戟,而后要去太庙祭祖,再就是杀去离公府。”

  “彭千蠡也……”建王掩面。

  追随过风炎皇帝的最后一位老将彭千蠡,连嬴无翳也忌惮和敬仰的名将,他能为皇室做的只是横剑自尽。

  太晚了,一切已经无法阻挡。

  “太傅!”建王回过神来,拜倒在谢奇微面前,“太傅……念在先帝的份上,救救哥哥!”

  谢奇微花白的眉毛紧锁,双手颤抖,正疾步踱来踱去,如同一只被困于牢笼中的狮子。此刻看见建王跪下,忽然清醒,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殿下放心,谢奇微身受皇家大恩,无论如何也要死谏陛下!我会拦在陛下的车驾前,除非陛下驱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就算他要轧我做臣子的也绝不闪避!我们现在赶往太庙,也许还来得及!不要惊动这里的人,殿下快随我来!”

  建王泪如泉涌,此时此刻他还只是个孩子,完全没了主张,把谢奇微看作了唯一的倚靠。

  家奴们簇拥着建王和谢奇微将要离去,谢奇微转身,扫了一眼项空月和叶雍容,“这些事自有我们这些老人来处理,你们还太年轻,就在这里饮酒吧,要表现得开心一点。如果我不能平安回来,那么今晚我们说过的话,就当没有听到过。”

  “太傅!”叶雍容起身,她也想同行。

  谢奇微不再回答她,被侍女家奴们簇拥着,带领范青辰和建王从侧门悄悄离开。

  在侧门边,他稍稍留步,“带范大人和殿下先走。”

  直到建王和范青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了,谢奇微压低了声音,“叶将军留她在府中多住几日,一定要留住了。至于那位项公子,我不想此人再在帝都出现了。”

  “大人的意思是?”一名家奴凑近了。

  “狂龙这东西,是不能为人所用的,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龙死荒滩’……好,就让他龙死荒滩!”

  悄无声息地,命令传到全场。

  乐师们又奏起了催情的乐子,刚才撤下去的舞姬们袅袅娜娜地扭动上来,家奴们则堆着笑,劝客人们换大杯。有几个客人喝得不多,注意到掌香内监范青辰来了又走,正觉得奇怪的时候,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妖姬们旋舞着,卸下自己身上的轻纱和纯金链子,一件一件抛向周围。

  这样下去很快她们就会一丝不挂,宾客们很想知道太傅家的酒宴,最后会到一个什么样的地步。

  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除了珠帘中对坐的叶雍容和项空月。

  叶雍容手中紧紧箍着酒杯,强自镇定,却看见项空月一直在对着帘外东张西望。

  “喂!现在是国家有难!不过是个几个裸女!就那么好看么?”叶雍容怒了,她最看不得男人这种德性,却没料到这个白衣胜雪的项空月也不例外。

  “当然好看咯,弑君的戏,可不是常常能看的。”项空月的目光仍在帘子外游走,外面欢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妖姬们低吟出声。

  叶雍容再次感觉到那股燥热,额头上不知何时尽是细汗。

  “叶将军,你可不要大声惨叫。”项空月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压低了声音。

  叶雍容一愣,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项空月掌中。项空月的手纤长有力,整整地包裹着叶雍容的手。更可恶的是他双臂是从叶雍容腰侧伸过去握住叶雍容的手的……他确实是在搂着叶雍容。

  那张说话的嘴比双手还要可恶,凑到了叶雍容的耳边,呼吸的热气直喷过来。

  叶雍容就想拔剑,还想抓起桌上的刀叉把项空月如嬴真那样钉在地下。

  可这一次,她慢了一点点。不知道怎么回事,胸口有股暖暖的春意,想要压住,却不小心让它翻卷起来,叶雍容闻着项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发焦的气味,觉得有点懒,有点不想动。

  “我不是看了艳舞在轻薄你。”项空月说。

  “你这人怎么脸皮能那么厚呢?”叶雍容想。她用力挣扎了一下,也不知道是用力不够还是项空月搂得太紧,没挣开。

  “叶将军,注意看周围!”热气又喷在叶雍容耳垂上。

  叶雍容吃了一惊,立刻恢复过来,往外扫了一眼。原本敞开的暖阁,此刻四门都已经悄无声息地封闭了。窗外多了许多人影,仔细看去是魁梧剽悍的男人,还有人影在帘幕后快速闪动,隐约有铁刀在鞘中振动的声音。

  这里已经被封成了铁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项空月低声说。

  “什么?”叶雍容凛然。

  “听说你们云中叶氏,多少年都是皇室的忠臣,要救皇帝,得听我的。”项空月轻声说,“让我抱着你,不要挣扎。”

  “这话的前面一半和后面一半怎么听起来就连不到一起去呢?”叶雍容想。

  但她真的没有挣扎,项空月搂她并不紧,那身没有熏香的白衣上的气味干净纯正,也让她觉得安心。

  项空月揽过了她的肩膀,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轻轻理着她带汗的长鬓。

  珠帘外,嬴真看着项空月怀抱着佳人,蜜意柔情浓得叫他心头泛苦。

  珠帘里,叶雍容心头有如鹿撞。她微微抬头去看项空月的眼睛,这个男人和她面颊相贴悄悄地扫视周围,仿佛捕猎的鹰,又有点似一个小贼。总之这个男人身上确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质。

  许多年后叶雍容都没弄清楚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项空月。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项空月高举手臂,“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

  他一付天启名士抱着妓女喝醉酒的嘴脸。家奴们不敢怠慢,急忙凑过来,看见叶雍容面颊上满是酡红,心里会意。

  “牵马来!牵马来!我欲归去!”项空月摇摇晃晃地站起,手揽叶雍容的腰肢,大开大阖地挥手。

  “客人,”家奴堆着笑,“雪深不便行走,府里有精致客舍,不如客人和美人在客舍小憩?”

  “好好!我欲睡眠,尔等引路!”项空月看似醉得随时会扑倒。

  家奴中有人递了一个冷冷的眼神,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几个侍女上来扶着项空月和叶雍容,一扇侧门暂时打开,两位贵客被悄悄送了出去。两名隐藏在帘幕后的带刀男子跟了出去。

  后园雪深,一片白茫茫。项空月和叶雍容被送上小溪上的木桥,围绕园林的溪水整个被冻住了,此刻暖阁里的喧闹声已被抛在后面,前面客舍的灯光还远。黑暗中两柄利刃出鞘,尾随的男人加快的脚步,提灯引路的侍女忽地慢了下来。

  叶雍容缩在项空月的怀抱里,这个满身酒气的人把一件大氅披在她的头顶为她挡雪。叶雍容是个高挑的女孩,在云中老家的时候父亲总担心她不容易找到身高相配的夫婿,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她像是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婴儿,小小的,乖乖的。

  但是背后隐隐逼近的脚步声说明现在最好收起一切的遐思,叶雍容还没有弄明白这件事,但是后面的两个人,绝对来意不善。“紫都”在低吟,这是一柄封印了魂魄的名剑,它感觉到杀机了。

  “好!”项空月忽然说。

  背后的两个持刀男子忽然看见一个人从大氅里“滚”了出来。叶雍容拔剑,叶氏家传名剑“紫都”,光芒闪灭,两柄佩刀被斩断。

  叶雍容猛地起身,跃起空中,干净利落地两记膝击,同时命中两个男子的面部,把他们击晕。

  “哟,两位这是拉郎配么?”

  叶雍容一扭头,看见项空月正跟两名提灯的侍女拉锯。这两个娇娇弱弱的侍女拉住他的两袖,想把他推到结冰的小溪上去,从这么高的木桥上落下,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三个人就这样彼此不敢动,看似斗了一个势均力敌,项空月一个人的力气斗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完全不占上风。谁也不敢有大动作,生怕自己先失去平衡。

  在息泯想撰写的那份《帝都公子谱》上如果考核武功,项空月的排名看似是要大跌了。

  叶雍容叹了口气,飞身越到项空月头顶,在他双肩上一踩,落在三个人之间,两记肘击中侍女喉间让她们闭过气去。在两个侍女失去平衡的瞬间,她拎住她们的衣服过桥,把她们扔进雪地里。

  “没有想到太傅府的女人也有几分蛮力。”项空月急急忙忙地跟了过来,满头是汗。

  “现在该怎么办?”叶雍容看着雪地里四个昏过去的人,有点头疼。

  “快走!如果后门也关了,”项空月拿袖子抹汗,“我们就得翻墙了……你带着我翻墙,可很不容易。”

  叶雍容苦笑,跟着他跑进风雪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着这个白衣公子冒这样的大险,因为他曾与自己共舞么?世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与自己共舞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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