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王与马,何以共天下?(五)

2023-09-23 14:37 作者:穰侯魏冉  | 我要投稿

司马睿何时获得吴人的拥戴?史料记载十分模糊。

按《资治通鉴》中的描述,永嘉二年上巳节(公元308年三月),司马睿外出观禊,他乘坐肩舆在前,王导王敦等北方名士骑乘跟随,这个阵势震住了顾荣纪瞻等江南士族领袖,于是他们“相帅拜于道左”,表示臣服。

这段描述遭到古今学者的质疑。他们考证行迹,确认永嘉二年三月,司马睿送母亲归葬琅琊,并不在建康,王敦当时也并没有到江南履职。这个阶段的吴人,态度不仅谈不上拥戴,甚至谈不上友好。这个王者天降、众臣悦服的场景,应该是东晋后补的记忆,就如彼此并不满意的情侣分分合合,最后无奈结了婚,然后给外人、给子女虚构出一见钟情的故事。

实际上,初到建康的司马睿境况之窘迫,匪夷所思。最惨的时候,库房里只有布四千匹,物资匮乏到连猪肉都吃不起,好容易杀一头猪,臣子们觉得猪脖颈背面的那块肉最肥美,只有司马睿才配享用,由此产生了一个词语,禁脔。

禁脔部位的猪肉肥腻得很,倘若不是长期不沾荤腥,腹中没有油水,真算不得美味。寻常百姓家倒也罢了,堂堂都督府衙上下竟然也能饿成这个样子,可知不仅门庭冷落,连后勤保障,吴人都不太支持。

这种冷漠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缺钱缺粮,必然导致军事上的孱弱。永嘉四年(公元310)初,司马睿已经到任两年多了,吴兴豪强钱璯起兵造反,司马睿派兵戡乱,堂堂政府军竟然因为“兵少未敢前”,打不过一个江南地主的私兵,最后还是依靠周玘,另一个江南地主,平息叛乱——算上石冰叛乱、陈敏叛乱,这已经是周玘第三次平定江南叛乱,史称“三定江南”。

吴人的冷漠,除了因为情绪,也有基于现实的计算。

当时扬州江北、江南两个都督,江北都督周馥虽然远在寿春,但手中有兵,江南都督司马睿近在建康,手中却没有兵。周馥资格老,汝南周氏是当时的顶级门户之一,上游的江州刺史华轶,也与周馥交好。另外,周馥的同族兄长周浚曾长期担任安东将军、都督扬州诸军事,死于任上,任职期间“宾礼故老,搜求俊乂,甚有威德,吴人悦服”。两个上司之中,吴人自然更愿意结交手中有兵、资历深、朋友多而且与吴人有过交情的那一个。

永嘉四年(公元310年)之前,周馥与东海王虽然有龃龉,但是矛盾并没激化。东海王交待给二人的任务是不同的,周馥负责东南防务,司马睿之前在徐州搞后勤,过了江依然搞后勤,负责搜括江南物产,尤其是粮食,运到北方去。

而这一项任务,估计令吴人更加不想搭理年轻的琅琊王殿下。

 

与吴人的冷漠相对应,这个阶段司马睿的事业心也并不强。

安东将军府只是东海王放置在建康的派出机构,决策权并不在司马睿,作为执行者,司马睿很难产生权力快感。而且按照惯例,晋朝藩王外放都督,隔几年就会调动,司马睿不过是建康的一个过客,客居身份也很难让司马睿产生归属感。最重要的一点,身为郡王,司马睿爵位已经到了顶点,做好了很难再有奖赏,搞砸了也很难惩罚。所以,他确实缺乏动力。

家族影响是另一个因素。夏侯太妃刚到建康两个月,就病死了。司马睿没有兄弟姐妹,少年丧父,母子相依为命,十余年来,到哪儿都是母子相随。夏侯太妃的死因,或许是水土不服,或许是条件太差,总归与这次任命强相关。司马睿当时恐怕分外怀念洛阳,他的大量同族正锦衣玉食,被圈养在那里,浑浑噩噩地等待灭顶之灾的降临。

琅琊王府人丁调零,母亲死后,司马睿身边亲人只有妻子虞氏、妾荀氏以及两个年幼的儿子,长子司马绍九岁(也就是后来的晋明帝),次子司马裒八岁(袭爵琅琊王,后来十八岁病死),妻妾还在闹不和。司马睿忙着料理丧事,还要送母归葬琅琊,还有多少闲心处理政务,实在可疑。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有王导在。

 

王导其人,与当时琅琊王氏的整体气质,并不相同。

在王导之前,琅琊王氏历史上有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西汉宣帝时期的王吉,一个是王导的伯祖父王祥。

王吉“兼通五经,能为驺氏《春秋》,以《诗》、《论语》教授”,是天下闻名的经学大家。汉代察举制以儒学为根本,尤其到了东汉,经学盛行。从王吉开始,琅琊王氏变身经学世家,世代二千石,成为簪缨世家,基础非常扎实。

王祥是曹魏的末代三公之一,也是西晋开国三公之一,封公爵,是西晋异姓臣子中官爵最高的一批。他推动了琅琊王氏更上一层楼,由原先影响青徐地区的区域门户,一跃挤入天下顶流门户。

魏晋两朝的官方思想依然是崇儒,称之为名教。现实情况却是礼坏乐崩,连禅让都让了两次,儒家那一套早就千疮百孔,官方不信,民间也不信。社会思潮于是涌向另一个方向,推崇老、庄,崇尚虚无,产生了魏晋玄学。由此产生的所谓魏晋风流,千百年来,被许多不明所以然的后人人云亦云地赞美着。

司马氏标榜以儒道治天下,起先对于这种异端思想极力打压,何晏、夏侯玄、嵇康等魏晋名士领袖纷纷被杀。后来司马氏权力日渐巩固,魏晋玄学中内在的不阿附权力、不合作精神也渐渐被斩杀干净,只剩下放浪形骸、欲望释放的表相。到了晋武帝时期,皇帝本人也是个寻欢作乐的人,魏晋玄学不仅不犯忌讳,反而成为上流社会的时髦。于是,各高门大户纷纷转型,脱儒入玄。

琅琊王氏是其中最成功的一个,接连出了两代名士领袖:王戎,竹林名士之一,王衍,中朝名士之首。西晋时期琅琊王氏的形象,是由王戎、王衍塑造出来的,特点是人长得好看、能言善辩、圆滑机敏、任诞洒脱。

不过,王戎、王衍都不是王祥这一支,而是王祥族兄弟王雄的孙子。王祥作为“二十四孝”卧冰求鲤的主角,终生都是个儒者,临终遗训也是教导子侄“信”“德”“孝”“悌”“让”,说“此五者,立身之本”。受这种家风约束,王祥的子孙都没有适应潮流的变化,因此在魏晋籍籍无名。王导是王祥弟弟王览的嫡孙,王览当初的爵位即丘子,就是由王导承袭的。王览“孝友恭恪,名亚于(王)祥”,兄弟俩风格比较接近,只是王览的家风比王祥家要灵活一些。

王导比王戎年轻四十多岁,比王衍年轻二十岁,看族谱是兄弟,论年龄其实是晚辈。王导在弱冠年纪现身于洛阳社交圈,那是西晋最后一段太平岁月,诸位族兄带他出席各种社交场合。石崇、王恺在他们庞大豪华的庄园内宴请琅琊王氏子弟,其中有王导。有人拜访王衍,夸赞琅琊王氏诸子弟 “琳琅满目”,这其中也有王导。王导还是洛水泛舟的常客,自称曾与裴頠、阮瞻等人谈笑风生——这应该是吹牛了,以他的资历,当时估计是作为王戎、王衍的跟班小弟出场,只能做个听众。

大概受家风影响,王导的性格与王戎、王衍很不相同。论长得好看,他不如王衍,不过位列“琳琅满目”,说明也不赖。论能言善辩,他也不如王衍,史籍中不止一次记录他被别人呛到,找不回场子。在清谈方面,王导专攻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养生论》和欧阳建的《言尽意论》三篇,“宛转关生,无所不入”,这就是用学经的方式来搞玄学。论圆滑机敏,他更远不如王戎,如果换作王戎,绝对不会干辅佐司马睿这种劳心劳力却未必有回报的活。

然而,王导作为魏晋名士的不足,又恰恰是他作为政治人物的优点。他更加务实进取,为实现目标可以身段柔软,不以门户傲人。这一点,不仅其他琅琊王氏子弟做不到,其他北方高门士族子弟也很少能做到。

另外,王导还有一个显著的优点,就是为人随和宽厚。身边的人,地位比他高的,地位比他低的,都对他不反感。

王衍就很喜欢这个族弟,外出作客、洛阳泛舟,到哪儿都带着他。在某次同族间的宴席上,某个族人酒后撒泼,拿食盒砸了王衍的脸,王衍心里怒极,表面却如常,舆洗干净,离席而去,他不是一个人走,而是拉着王导的手,同坐一辆车。

在洛阳时,王导在石崇家作客,曾经为了拯救劝酒的婢女不被杀掉,王导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大醉。在当时,高门子弟有这份心肠,算得上是善良。

即使在王导成为东晋丞相之后,吴人、同僚甚至下属,依然都可以呛他、调笑他,大家都不怎么怕他。有这样肚量的人,确实很适合搞交际,人缘不会差。

 

从孙吴以来,江南政权的基石是位于长江下游平原的丹阳、吴郡、会稽三郡,在江南经济最富,人口最多,文化最发达。其中,丹阳郡由建康直辖,吴郡、会稽两郡是昔日吴、越两国的故土,原先都是会稽郡,东汉顺帝时分拆为二,后来吴郡、会稽分别形成了不同的士族群体。顾荣是吴郡士族领袖,贺循是会稽士族领袖。

王导以司马睿的名义,分别去拜访了顾荣、贺循。这倒不算失礼,论社会地位,王导不比司马睿低,而且也不违背游戏规则,当年周浚去世之后,继任的扬州都督名义上是年轻的淮南王,但是众所周知,实际的主事者是淮南相刘颂。

顾荣之前有出任伪职的案底,心里有点虚,而且吴郡士族历来热衷政治,王导没费多少口舌,就劝得顾荣加入安东将军幕府,担任军司,地位与王导相同。顾荣又劝来诸多吴人,其中最有价值的是陆晔(陆机的堂弟)、甘卓二人。陆晔的价值在政治上,吴郡陆氏,天下闻名。甘卓的价值在军事上,甘家私兵强盛,他被任命为历阳内史(司马睿没有权力承制拜官,他向东海王建议,由晋怀帝任命),堵在寿春与建康中间,牵制周馥。

贺循则反应冷淡。会稽士族在孙吴时期屡受打压,郡内周氏、盛氏、魏氏诸族几乎被灭门,虞氏、贺氏也无罪遭谴,被杀被流放。因此表现得对政治权力不太热衷,保卫家园的危机感却十分强烈。石冰叛乱、陈敏叛乱,会稽士族都曾出兵力战,而且打完仗直接回家,完全不在乎请功封赏。进入东晋,江南历次动乱,会稽士族都会联手武装起来,保卫家乡。

永嘉元年贺循四十八岁,在当时算作老年,已经打定主意在家终老,不再出仕。之前陈敏任命他为丹阳内史,贺循装病,假装磕寒食散磕得精神错乱。后来周馥推举贺循做会稽相,他也没搭理。这次王导当面来请,虽然还是拒绝,但不好失了礼数,贺循于是去见司马睿,当面陈情。

结果这次见面堪称灾难现场。司马睿事前不做功课,蠢话脱口而出,“当年孙皓用锯子截断你们贺家一人的头颅,那是谁呀?” 贺循还没来得及回答,司马睿又想起来了,“噢!是贺邵”。贺循当即伏地痛哭,贺邵就是他父亲。司马睿当场社死,三天没敢见人。

而他打算任命贺循为吴国内史,也多少有点缺心眼。因为吴郡士族与会稽士族历来不和,孙吴时期,贺邵曾担任吴郡太守,有人在他的官衙大门上提字,“会稽鸡,不能啼”,贺邵在后面补了一句,“不可啼,杀吴儿”,随后说到做到,在吴郡兴大狱,杀了不少人。

 

司马睿这糟糕的表现,除了事业心不足,也可能跟酒有关。

司马睿有嗜酒的毛病,到建康后,也好几次因酒误事。无节制的滥饮,是体现名士狂放的标志性动作,嗜酒在当时,甚至都算不上失德。相比其他司马家儿的荒淫暴虐,这点毛病简直称得上是洁身自好。然而王导还是要求司马睿戒酒,司马睿于是叫人倒满一杯,喝完,将酒杯一扣,从此真的戒酒。

这则秩事被东晋人邓粲记入《晋纪》,又被记入《世说新语》,可信度颇高。邓粲的着眼点是司马睿的自律,夸他“克己复礼,官修其方,而中兴之业隆焉。”《世说新语》将这篇放入“规箴”一门,着眼点是王导对司马睿的影响力。

王导在竭心尽力,打造着司马睿的仕途,司马睿则对王导服从并且依赖,不生疑忌。

二人当时应该预见不到数年后的天地剧变,也预见不到剧变之后二人的前途。支撑二人在建康度过这段糟心日子的,除了各自家族赋予的使命,还有就是朋友间共患难的真挚情谊。司马睿能力有限、见识庸短,但是性格宽厚,算不上卓越的政治人物,却可以放心地做个朋友。

戒酒这则秩事也被记入《资治通鉴》,胡三省批注到这一段,总结说,“史言元帝能用王导所以兴于江左”。确实,东晋的诞生并非自然而然,西晋的失败,被许多人归结为“自弃天下”,司马家是否还拥有天命?是存疑的。浩浩长江将胡马阻隔在江北,江南的汉人政权,未必非司马家不可。司马睿与王导朴素的情谊,是促成东晋从无到有的萌芽。

命运的齿轮在暗中森然转动,千万人的鲜血眼泪即将润滑这架庞大的机器,尸山血海中,二人的人生轨迹悄然拐上了一条天下人都始料未及的捷径。

 


王与马,何以共天下?(五)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