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散记:斗智斗勇的乐趣
斗智:真诚的夸奖需要智慧
“老师,我想把天边的红霞比作黏土。”九九在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橘色黏土,根本没有看到我头上划过的数条黑线。

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着独属于他们的想象与倔强。很显然,前面脱口而出的“火焰”,是他从学校课堂带来的。瞧见他满脸得意,脑中多半还回荡着我惊讶的夸奖。
“比喻三要素都是信手拈来,用这个继承过来的,烂大街的答案,不是显得我很low吗?”
我当然听不见的他心理的声音,否则也不会被他沉寂片刻后那开口的惊雷给雷个“外焦里嫩”了。
孩子的创造力是成年人难以理解的。在成人的视角看,我们所褒扬的创造完全可以看作是一种缺失。就比喻而言,成年人由于阅历的积累,基本上已经同社会文化接轨,所以对他们来说,抓住本体的关键特征是不假思索的,顺着关键特征找喻体是毋庸置疑的。
但孩子的世界要单纯多了,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哪有什么关键特征,只有最先注意到的特征和最近见过的东西。所以他会想到调色盘上的橘红,会说是运动会用来加油的红色充气棒。而今天运气不好,他手边恰好有这么一块橙色黏土,又在他最信心满满的时候来到了他的手中。
如果你是老师,你会怎么做?

我想开口,又咽了回去,比起评价,我更好奇他为什么会有黏土这样的联想。
他开口了,“风像一双大手,拉扯着,压扁着。”于是我终于恍然。他看我没有出声,嘴上的笑容不减,眼睛却不再看我,而是低头盯着手中黏土。
“这是我没见过的比喻,很独特。”我见他抬起头,便紧跟着说道。
“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我能从你黏土的比喻中读出红霞的变化多端。”
“之前我们在火焰的比喻中就有提到,当自己的比喻听起来很怪的时候,其实是差了个效果,少了个语境。”
“你看你这句加上风的部分,句子的重心其实就不只在红霞了,相当于黏土的比喻多了一个脚,比起只有前面那句话站起来就稳当很多。”
“不过我觉得风这个形象用拟人写会更好,一是不会有两个比喻的重复,读起来更顺口,二是能突出变化多端的特点,让大家很快就能接受黏土和红霞是有这样的相似点的。”
从事后来看,自己在课堂上的表达总有些捉襟见肘,但好在九九似乎能懂的我的意思,眼神中不在闪过犹豫,并默默地给句子加上了几笔。

黏土和红霞的距离或许就是成人与孩童的距离。老师是个很纠结的角色,保持距离与缩短距离都是他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是这次的教学,让我意识到我这段时间是有所成长的。如果是去年的我,他不会改;前年的我,他不要改。要是时间再往回推,根本不会有“黏土”出场的机会。
回家的路上,正是傍晚。暖风驶过耳旁,向着红霞奔去。它一点也不像黏土,但我却很像去玩一玩。

斗勇:适度的拉扯需要勇气
像我这样的老师,最害怕和最欣喜的就是撞见曾经的自己。之前就说九九和我很像,先前漏了点小尾巴,这几次小恶魔的一面总算是跑了出来。
好家伙,又是一张空白的语文卷子,好歹还让我见到了这么一张卷子。
“我不想写。”
“你为什么不写?”
“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
“我就是不知道。”
“现在能写吗?我觉得你可以写的。”
“我不想写。”
“为什么不写呢?”
“我不知道。”
......
也许是出于对成本的考量,或是由于制度的惯性,当前教育的主旋律仍然是知识本位。学生本位的思想在知识本位的评价方式中是很难传播出去的。任教学段的差距并不是教育水平的差距,但在知识本位的教育资格系统中,更高学段的教育资格确对低学段有兼容性。
这其实是一种妥协,切不能把他当成全部的事实,小学生好教很多时候是一种错觉。种子深埋土里的时候,绝大多数人是看不出来他将会开出什么样的花的。再直白点,许多初高中的烂摊子其实是历史遗留问题。
那个年龄的孩子,性格是变扭的,表达是局促的,他的想法想要你猜,他的想法你只能去猜。面前的九九,就是一道提示很少的谜题,幸运的是,这道题我曾经做过。
你觉得,他是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想写呢?

孩子的心理可能比我们想的还复杂。
最开始的不想不写,是回避在自己不擅长领域的评价,这是成年人也常有的幼稚。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他们知道这个道理,而且正是因为知道,所以这份不想才会慢慢发展成执念。
看看身边的孩子,甚至是成年人,有多少人是在提心吊胆的享受着外界的褒奖。一面纵容自己的膨胀,又一面害怕着爆炸的那一天,于是不断的自我欺骗,以各种理由去搪塞,去推脱每一个认识自己的机会,等到自己不得不去面对的时候,才跪倒在地上忏悔。
他们也许还是少数,因为有更多的人在面对最后关头依旧选择了闭眼装睡下去,装久了,也就真睡着了。
这个时候鼓励是他们需要的,但不是总要的。始终记得,鼓励的最终目的是让他真诚的面对自己,而不是让沉溺于自己的优秀,忽略自己的不足。镇痛是为了更好的治疗。
想想你之前那遇到这种问题,你会怎么做。你会试着给学生讲许多的道理,甚至学生会主动问起你学习的意义是什么。这是一个陷阱,相信我,他们不会真的思考价值问题,他们的问题并不来源于价值困境。所以你常会懊恼,他们怎么讲的时候频频点头,做的时候却我行我素呢。
当然,因为他们更多的是不喜欢,遥远的价值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吸引力。他们的不喜欢,是因为不擅长,因为常常得不到表扬,因为落后太多,九牛一毛的努力让人看不到希望。不要以为只有成年人会上价值,小孩子也会用价值的外衣来保护自己认为的最后那一点自尊心。
孩子的心理其实比我们想的还复杂。
既然是因为害怕,那我鼓励他就好了,认真地夸奖他的优点,买他最喜欢的看的书。
现在的孩子太聪明了,简直是我们这个时代中国年轻人的缩影,高调举起自由的大旗,对各种形式的压迫保持高度的敏感。
我的决定必须是出自我自身的意愿,尽管很多时候这个意愿本身都是含糊的。他们在还没有建设的本领时,就已经想好如何去撞开现实的牢笼。就像《爱弥儿》中卢梭描述的那样,创造比破坏要困难,蓬勃的生命力自然先流向破坏的欲望。
即使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也先得说自己不想要什么,九九也不例外。
所以他敏感的察觉到了我的意图,立马对我真诚的鼓励表达了抗议。此时此刻,氛围一下子变的尴尬起来。我没能守住,留下了一丝苦笑,脑中闪过那一千古名句。
“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太多进退两难了。讲道理不行,鼓励不行,批评不行,逼迫也不行,似乎是无路可走了,但我还有信心,有勇气,也有耐心。
我收回了桌上的计时器。它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用了几次,通过它,他以极效率的方式完成了他的语文试卷作业。而随着我们关系越来越好,秒表上的数字动的却越来越少。是我们的性格使然,一旦和我们亲近了,最深层的需求总会最放肆的方式撞向他们。也正因如此,我其实没有退路。
“我不强迫你,我也从来没有强迫你。我相信你,你确实也都明白那些道理。剩下的时间交给你,如果有问题可以问我。”
我说的很平静,平静地拿出了我的书,默默的翻看着。
他翘着凳子,双手抓着卷子,嘴里小声嘟囔着“不想写”,却又不时用余光瞥向我一眼。一分钟后,他离开了他的座位,好似漫不经心的从桌上再拿了支笔,一个起跳,贴在了他的床上。嘴里不再嘟囔,而是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这些声音我很熟悉,那是小时候手里拿着的纸飞机,也可以不知道从哪找来的棍棒,也可能是用爷爷那讨来的钱刚买的一把玩具枪。
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我也就此放下手中的书,没有回头,而是拍了拍他的凳子。
“写完了?”
“嗯。”
“那就一起来看看呗,你看看,你这不是写的很快嘛。”
“嗯。”
“能坚持去做很不容易,辛苦了。”
“嗯。”
这是上上周的事了,那次我走的早,错过了孩子他妈买的奶茶,说是下次补上。原来过了一周,奶茶也是会变的更好喝的吗?

我感觉我会喜欢钓鱼,虽然只在游戏里体验过。有的时候要往上提,有的时候要往下放,时而紧,时而松,是智力与耐力的双重考验,确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