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庄列选 • 齐解 一 孔子与洗完澡后的老子之间的对话

老庄列选 • 第一翼 (齐形名法心)

老庄列选 • 齐解 一

一天，孔子前往拜见老聃(老子的耳朵大又长)。老子刚洗完澡，披散着头发任其自然被风吹干，一动不动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人。孔子随即在一旁静静等候，过了一会儿才向老子见礼说道 ：“丘(孔丘)感到迷惑，果真如此吗？刚才先生的身体掘如光秃的木头，好像遗弃了物质的躯壳，脱离了人的形态而处在道的境界中。” 老子说道：“我游心于一切的本原。” 

孔子问：“什么叫做一切的本原呢？” 老子答道：“我的心迷困而无法知道那是什么，我的嘴张开却无法言说那是什么，我只能尝试 说一说刚才我所看到的东西。至阴清冷寂静出于天际，至阳炎热炽盛发于大地。阴阳二气交织连通、波荡冲和，万事万物也随之而成，一切事物都沿循其规律却不见它的形状。消息无所不在、随生随灭，充满于虚空之中，一暗一明，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无时无刻不在作用却不见其做功。事物的发生有其萌芽，事物的消亡有其归宿，自始至终、循环反复没有端际，不知道它会在哪里穷尽。如果不是如此，那一切的本原又是什么呢？”

孔子说：“请问‘游’是什么？” 老子答道：“那是最美妙和最快乐的事情，明白最美妙之处、游于最快乐之境，即是至人。”孔子说：“我想知道其中的奥妙。”老子答道：“草食动物不会疾于改换其所在的草丛，水生虫类不会疾于改变其所在的水域，遵行便利而不遗失其根本。天下的万事万物，同出异名、殊途同归，得其一而同之，则肢体和器官将化为尘垢。生命的死、生、终、始如同白天和黑夜一样无法略过，又何况这中间的得、丧、祸、福呢？弃掉附属的事物如同弃掉泥巴一样，这是因为对于自己而言，自己的身体相对于那些外物更宝贵。宝贵之处在我，我不会在变化中失去自我，虽然我终会在形体的消亡中失去所谓的自我，但我依然永恒存在于生灭之外，反复往来于生灭之中。万事万物的变化没有穷尽，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这些就是我为追寻答案的人所提供的参考答案。”

孔子说：“夫子之德比配天地，却依然用至理真言来修持自己的内心，古往今来的君子贤人，又有谁能超脱这些语言和文字呢？”老子答道：“并非如此。就像舀取一勺水，无为方才自然。至人之于德，无所修持而万物与之并行不离，如同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又有什么好修的呢？”

孔子从老子家出来后，告诉颜回说道：“我之于道，如同蠛蠓(一种吸食人或动物血液的小飞虫)之于醋坛，如果不是夫子翻覆了这一坛水，我又怎么会知道天地完整的样子呢？”

老庄列选 • 齐解 二

东郭子问庄子道：“所谓道，在哪里？”庄子答道：“无所不在。”东郭子道：“可以具体一点吗。”庄子道：“在蝼蚁(蝼蛄和蚂蚁)里。”东郭子道：“为何在如此低贱之处。”庄子又道：“在稊稗里。”(两种长在田间似稻谷的杂草)东郭子：“怎么更低贱了？”庄子继续说道：“在砖瓦里。”东郭子：“怎么更加如此过分？”庄子继续加码说道：“在屎尿里。”东郭子无语了。

庄子随即说道：“夫子您的问题，本就没什么好说的。就好像越靠近猪蹄的部位越能辨别一头猪的肥瘦。你所追寻的，并未脱离有形。本原如何，真理亦当如何。周，遍，咸这个三个字，名虽不同，但实质一样，都是同一个东西。

我们曾一起游于无何有之宫，想要在辩论中达成观点的一致，却了无结果。我们曾一起自然无为，游于宇宙间。水波荡漾，风平浪静；原野广阔，月明风清；万物调谐，悠闲自在。我的心空虚寂静，没有哪里是我想去的，却不知道我会去往哪里；从此离去却又再次回到这里，不知哪里会是我停下脚步的地方。在宇宙间轮回往来无数次却不知哪里会是尽头，徘徊在广大的天地，明了真正的答案却无法知道一切的终点。

孕育万物之物与万物之间没有交界，或者说孕育万物之物的性质与万物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而有边界的事物，是名为有边界的事物，是没有边界中的边界，是边界中没有边界的所在。这一切可称之为谓盈、虚、衰、杀。其盈虚非盈虚，名盈虚；其衰杀非衰杀，名衰杀；其本末非本末，名本末；其积散非积散，名积散。

老庄列选 • 齐解 三

冉求问孔子道：“天地未形成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以知道吗？”孔子说：“可以。过去仍然是现在。”(时间是一个闭和的环，最遥远的过去即是此刻，最遥远的未来亦是此刻。只有此刻，过去和未来只存在于记忆和漫想之中。)冉求消除了疑问，而后离开。第二天，冉求又问孔子道：“昨天我问您：天地未形成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可以知道吗？您说：‘可以，过去仍然是现在。’昨天我清楚的明白，今天我又迷惑不清了，敢问这是为什么？”

孔子答道：“昨天清楚明白，是因为你的本神感受到了它的存在。今日迷惑不清，是因为你又以前识去捕捉它。没有过往也没有今来，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一个人没有子孙后代却出现了子孙后代，可以吗？”

冉求没有回答。孔子说道：“就到此为止吧，无需再回答。不必为了消除某种东西而奋力求生，不必为了求生之厚而去极力避免死亡。死或生有何凭靠吗？两者是同一个东西的一体两面。有先于天地存在的东西存在吗？生成一切事物的事物，与一切事物都完全不同，没有任何属性上的关联。一般事物的形成是无法超脱其有形的存在，何况是已经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无穷无尽的事物。圣人对他人的爱终将无穷无尽，也由此而来。

老庄列选 • 齐解 四

惠施的学说诸多；他的藏书数量十分庞大；他的思想不循常规，繁杂参差；他的言论常常充满矛盾和悖论。遍览其观点如下：“最大的事物之外再没有事物，称之为大一。最小的事物内部再没有结构，称之为小一。没有厚度的东西无法积累，或者说可以无限积累，其大如千里。天空与大地一样低，高山与湖泽一样平。太阳正中之时亦在偏斜，事物即刻发生也即刻消亡。

大部分相同与小部分相同自然是不同的，此之为小同异。万事万物完全的相同也完全的不同，此之为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前往越国却从昔日归来，如果宇宙是连环的那便是可以解释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之地，那是在燕国之北，越国之南。泛爱万物，天地一体。”

老庄列选 • 齐解 五

有一个东西混沌而成，存在于天地之前。无声无形，唯一存在，永恒不变；循环往复，永恒不止。那是天下万物的根源。我不知道它的名称，勉强将其写为道，勉强将其叫作大。大即消逝，消逝即远离，远离即回归。故道大，天大，地大，人同样大。宇宙之内有此四大，而人居于其中之一。人效法于地，地效法于天，天效法于道，道效法于其本来的样子。

老庄列选 • 齐解 六 

从孔洞中窥视德（“德”，还原成最初的象形：即是执正直之心）的样子，其唯一遵从的即是道。从物质的角度看道，其昏暗不清，无法准确知道。昏暗不清，其中有无穷现象；永无确定，其中有无数形物；曲深幽晦，其中有意识和精神；那种感受和所见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人无法分辨是梦境还是现实，其中有无处不在的消息生灭。古往今来，道虽是不同的人口中不同的表述，却是不同的人心中共同的追寻。以此遍览万事万物，没有什么是在下不知道的。

老庄列选 • 齐解 七

看不见称之为夷；听不到称之为希；触不及称之为微。这三种觉知交叠不断以致无限，无法清晰彻底地感知，由此混然而成，化为一体。道之上并不明亮，道之下并不昏暗，像绳子一样蜿蜒连续不断，无法描述其性质，循环往复，化为无形。此之为没有形状的形状，没有现象的现象，没有物质的物质，是所谓的恍惚。与道相迎却看不见它的正面，尾随在道的身后却看不见它的屁股。凭借古往之道，驾驭今来之事，能知道一切的源头和开始，那便是道的丝绪。

老庄列选 • 齐解 八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事万物。万事万物背负阴而怀抱阳，由阴阳二气冲和激荡而成。人们所厌恶的命运有：年幼时失父母，成年后丧配偶，人老了无儿女，而王公却以孤寡自称。事物的发展变化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别人教给我的道理，我也教给别人。如同支撑房顶重量的横木，总爱逞强的家伙所面临的结果也不轻松，我以此为生活的要义。

老庄列选 • 齐解 九

大知空旷寂寥，小知细密绞合；大言袭掠如火，小言波澜不休。人们在睡梦中意识交织，醒来后无数的事物也在各自的觉知中铺陈开来，万事万物联结聚散，意识与意识也在各自的形色音声中互相同步，羁绊和相争。风卷过帷幔、吹过地窖、透过缝隙，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小的恐惧使人忧愁不安，大的恐惧让人压抑绝望。思想意识，起心动念，它们在是非对错间攻守纵横，如同发射箭弩的机关；它们坚信某种绝对正确的东西，如同立下咒誓，歃血为盟；它们被不断地建立又被不断地推翻，如同秋风在寒冬来临前吹落枯叶；前者崇信它们并将其付诸实践，后者就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当它们被众所周知、被发现存在狭隘，谬误和功利性，被厌恶后，人们不愿再用多的唇舌去提及其存在。近乎死亡的心，再也没有温暖。喜悦、愤怒、悲哀、快乐、忧虑、叹息、躁动、恐惧、美好、放浪、分离、神情；乐声从空洞中奏出，菌菇在木柴上长成。日夜前后轮替，却不知道意识在何处产生。算了 算了 ，既然我在白天的思考中得到了这些东西，那么想必所谓的意识也是这个过程中产生的吧。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

循随着道而化生的内心也自然效仿道的变化，如此来说，谁没有自己的师从呢？为什么内心一定会产生出分别和前识呢？智者和愚者在这一点上有什么区别吗？如果没有起心动念而产生了是非对错，就如同今天前往越国却已经在过去到达，是不符合现实和逻辑的，是把没有作为有。把没有作为有，就算是夏禹来了，也会觉得莫名其妙，更何况我呢。言语不同于音声。言者有言，其所言者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吗？言者真的有所言吗？还是从未言说过呢？

言语和雏鸟的叫声有何区别？其中有什么是非对错？是因为道的隐去才带来了真伪吗？是言的隐去才有了对错吗？道在反复往来中并不存在，却无处不在。语言在存在中不得不在逻辑与矛盾中分别，在是与否中二选一。道藏于细节之中，言默于花开之时。所以有儒家和墨家的是非对错之辨，此方所认为对的东西在彼方眼里却是错的，彼方所认为对的东西在此方看来却是错的，并无绝对的是非标准。想要消弭两种相对的不兼容的互相矛盾的观点之间的裂痕，只有以没有答案的答案来相逢释怀。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一

以此处否定彼处，不如以无处否定某处。以白马否定黑马，不如以无马否定某马。天地万物本是同一个东西。因可以而可以，也因不可以而不可以。道之所以是道，是因它周而复始的运动；物之所以是物，是因为意识对它的感知、命名和解释。为什么会是这样呢？然而确实是这样。为什么不是这样呢？然而确实不是这样。事物的存在自然有其原因和道理，没有什么事物不是如此。荒原中的草茎与厅堂前的立柱；丑陋的家伙与绝美的西施；雄伟壮丽与古怪离奇；此三者从道的角度而言本无分别，是同一个东西。它们在分别中形成，在形成中又再次消逝。事物本无生灭，因为一切本无分别。只有达人知道其中之理，在千变万化中无所为而无所不为。变而用，用而通，通而得，由此差不多就可以了。也因为如此，却不知道为何如此，也许这就是道吧。凝聚神明为一，不再有同与不同的分别，这即是所谓的朝三暮四。什么是朝三暮四？猴公的给猿猴们分发橡果的时候说道：“早上三颗，傍晚四颗。”猿猴们听了都生气地叫嚷。于是猴公又说道：“早上四颗，傍晚三颗怎么样？” 猿猴们听了高兴地跳了起来。无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朝三暮四和朝四暮三都没有差值，而喜怒却在其中生成。所以圣人在变化的平衡中调和是非，为一切在适当的地方划上定义。此之为两行。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二

过去的人们，他们的智慧已到终极。何为终极？有人认为一切的根源本无一物，是无形的存在，此之为终极。其次有人认为一切的根源是一种有形的存在，只是无法被定义。再其次有人认为一切的根源是有形的存在，并且有一个终极真理与之对应，只是还没有被清晰彻底的认知。当是非被彰显出，那是道流动到现实而暂时亏损。道的暂时亏损，也形成了爱与被爱。真的有形成与亏损吗？真的没有形成与亏损吗？有形成与亏损，如同昭氏弹琴；没有形成与亏损，如同昭氏停止弹琴。昭氏弹琴，师旷击拍，惠子鼓筝，这三位的智慧都已到极致，他的学说登峰造极，流传久远。只是他们有各自的选择，彼此不同；有各自所相信的东西，想要彼此说服对方。而不以一种真正可以彼此明白的方式去使对方明白，最终也只能如同公孙龙的坚白石之论(坚是触觉，白是视觉, 只有坚石或白石是可以确定的，坚白石则是无法同时被确定的。)一样说不清楚。而他们的弟子又在其学说之上著书立论，终其一身不得所成。如果那样也算有所成，那我也有所成了。如果那样不算有所成，那万物与我皆无所成。迷惑的耀光是圣人想要描绘的，无所为而同于万事万物，这便是一种明白。

人们之间的争辩更多意义上是一种各自观点的展示。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三

天下之大却没有秋天鸟兽身上长出的细毛的末端大，而大山也是细小的存在。天下之久却没有夭折的孩童的寿命长，而彭祖也是短命的人。天地与我共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体。既为一体没有分别，消息与共瞬间传达，又何需语言的交流呢？既已称为一体，便可知无言的奥妙。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以此类推，即使是精于历算的人也无法求得最后的数字，何况是普通人呢？从无到有，再从有至三皆是如此，又何况从有到有呢。某种意义上并不存在什么从此到彼的变化，就这样吧。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四

天地万物本是一体，没有彼此分别，所以没有爱与被爱可言，万物对于天地而言如同祭祀时纸扎的草狗。圣人也没有仁与不仁可言。天地之间如同冶炼时鼓风吹火的风箱。空虚而无穷尽，运动反复却有更多的风从中涌出。话说多了容易词穷，不如点到为止。

丰收之神永生不死，是天地的产门。天地的产门，也是天地之根。其绵延不断，用之无尽。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五

齐国的田氏在庭中祭祖大宴宾客，参与宴会的人有千人之多。酒酣耳热之际，有人向主人家进献了一只鸿雁，田氏看后叹道：“上天对人太好了，生长五谷，孕育鱼鸟，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其他人听了都纷纷附和表示赞同。此时，坐在次席上的鲍家的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进言道：“世界并非如您所言。天地万物与我并生，本无贵贱之分，仅以小、大、智、力相互制衡，互相杀食，又何谈彼此之间互相为对方而存在呢。人类取可食者而食之，这难道能说是上天专门为人类提供食物吗？再者说，蚊子叮人，虎狼吃肉，难道能说是上天为蚊子生人，为虎狼造肉吗？

老庄列选 • 齐解 十六

粥熊说道：“运行转动，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天地在无声无形中迁移，是前一刻的感知和记忆吗？万事万物，缺损于此者满溢于彼，成形于此者消逝于彼。损、盈、成、亏，伴随着生与死，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往、来、相、接，无处无地不再进行。宏观上而言，气与形的变化都是连续的。(在基本粒子的层面而言，变化是不连续的。)却也很难明显察知其成亏变化。如同人从生到死，容貌和思想没有哪天不是不同的，皮肤、指甲和毛发伴随着时间的变化而脱落，除了婴孩时期有时候会出现这种变化的暂时停滞。事实上，对变化的清晰感知以及明意识并不是即刻发生的事情，更像是一种延迟的解释和定义。”

老庄列选 • 形解 一

鲁哀公问孔子道：“卫国有一个长得很丑的人名叫哀骀它。男人们与他相处之后，被他吸引而不愿离去。妇人们见到他后，回家请求父母说道：“与其现在做妻子，不如做哀骀它的妾室。”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不止十几次。人们从未听过他的意见，却常有人随之应和。他没有人君的权位可以救济世人，没有丰厚的俸给可以供人生活，又以丑陋惊惧天下，赞同他人而并没有自己的看法，所知道的东西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男人和女人们却都能顺从于他的面前。他必定有什么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寡人将他召到面前，果然丑的吓人。寡人与他相处了不到一个月，便被他的为人处事所吸引。与他相处不到一年，寡人便对他心悦诚服。宰相的职位空缺，寡人想任命他为宰相，由此将国事托付与他。哀骀它先是沉默而后才有所回应，淡然地好像是在拒绝寡人。寡人觉得难堪，于是强行将国事托付给了他。没过多久，他便离我而去，我为此心中忧虑，好像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整个鲁国再也没有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东西了。哀骀它，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道：“我曾经出使楚国，途中遇见一群小猪吸食它们死去的母猪的母乳，不一会儿它们就受惊地丟下母亲的尸体而离开。小猪们不再能够感受到它们母亲的存在了，生者和死者被天然的划为两类。它们所爱的母亲，不是一副形体，而是驱动那副形体的东西。战死沙场的人，没有华丽的棺饰和陪葬品。遭受砍掉双脚刑罚的人，再漂亮的鞋子对他而言也没有意义。当事情失去了其根本所在，表面的东西也就可有可无了。身为天子的嫔妃，不剪指甲，不穿耳洞。娶了老婆的侍从，不能再担任天子的内侍，不能再被驱使。形体健全之人尚且如此，又何况德行完备之人呢？如今哀骀它不说话却能得到信任，没有功绩却能得到亲近，甚至能让您将国家托付于他还唯恐他不接受，他一定是一位才全而德不流露于外形的人。

鲁哀公问道：“什么是才全？” 孔子说道：“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能与不才、毁谤与赞誉、饥与渴、寒与暑，这些都是事物的变化，命运的运行。日夜相互交替出现在人们的面前，却无法定义这一切的开始。一切纷扰都无法扰乱最根本的平衡，人的内心也不可避免地与外界的波动相联系而随之波动。使一切在变化中平和、适逸和流通而又不失等价交换的平恒，使日与月无隙，与万物相生，内心与外物接触时波澜叠涉，物象不断，此即才全。”哀公又问道：“什么叫做德不形呢？”孔子答道：“平，是水最为静的一面。最终极的平衡，可以作为测量一切的法度。内部保持均衡，则外表也不会激荡。德便是由这种平和修持而成。德不流露于外形，而外物也不能与之背离。”

第二天，鲁哀公把昨日与孔子的对话告诉了闵子并对他说道：“最初，我坐北朝南，君临天下，执掌万民遵循的法度，慎重考虑百姓的生死。我自以为这样已经到达了至通的境界。而今听闻至人的言论，恐怕我有名无实，更害怕自己的轻率会把国家带至毁灭的边缘。我与孔丘，不是君臣，更似以德相交的朋友。”

老庄列选 • 形解 二

申徒嘉，断足之人，与郑国的子产共同师从于伯昏无人。一天，子产对申徒嘉说道：“等会儿下课的时候，如果是我先出去，请你停下。如果是你先出去，我会停下。我不想和你走在一起” 第二天，两人又合堂同席而坐。子产又对申徒嘉说道：“等会儿下课的时候，如果是我先出去，请你停下。如果是你先出去，我会停下。现在我要出去了，你可以止步吗？做不到吗？还有，你见到本执政却不回避，你是想和本执政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道：“老师的门下，一直都有你这样的执政吗？你优越于自己执政的身份而轻薄他人。我曾听人说过：‘镜子明亮，尘垢便会不停地出现在上面。当尘垢出现在上面后，镜子便不再明亮。与贤者长期相处，便不会出现过失。’而今您师从老师却说出这样的话，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子产说道：“你都这样了，还要与圣人相比吗？你的德行不足以使你反思自身吗？”申徒嘉答道：“认识自己的过错却不适当，由此导致败亡的人太多；否认自己的过错而不适当，以此能够保全的人很少。知道有些事情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而后从容地接受命运的流转，唯有有德者可以做到。后羿张弓，箭之所指，靶心是每一个射箭之人都想要射中的地方。然而即使是后羿，也不能保证每一杆箭都能射中靶心，这便是人的命运。人们经常凭健全的双足来笑话我这双断足，我为此常常忿怒痛苦不已，然而到了老师这里，心中的愤恨便消失不见。不知道老师是以何种方法洗去了我心中的不平。我师从于老师已经有十九年了，而老师却从未在意我是一个断足之人。而今我与您同游于形骸之内，而您却索我于形骸之表，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子产听闻申徒嘉所说，心中惊觉不安，而后他一改以往的神色，对申徒嘉郑重地说道：“请您不要再往下说了。”

老庄列选 • 形解 三

一个肢体扭曲，脚趾多生，瘦弱，骨头外露，身体有些地方甚至没有肉，脖子几乎塌进肉里的家伙(像是受过严重核辐射的幸存者)前往游说卫灵公，卫灵公听了他的话很高兴，反而觉得那些形体健全的人的脖颈看起来过于细长。一个脖颈上长了陶罐一样大的肉赘的家伙前往游说齐桓公，齐桓公听了他的话很高兴，一样也觉得那些形体健全的人的脖颈看起来过于细长。德在不断的经历和积累，而形在生生不息也不灭的循环中被回忆又被遗忘，人们不愿意忘记那些终将被遗忘的东西，却总是忘记那些永远不会被遗忘的东西，这是真正的遗忘。所以，圣人游于消息生灭之中，以知识为一种不祥，以约法为一种胶漆，以德为一种交流，以工为一种交换。圣人漫无目的，何需知识？不必割伐，何需约法？无所得失，何需交流？不必交换，何需买卖？以上四者，是上天的养育，也是上天的饲养。既然受食于天，又何必受苦于人间之劳？有人的形态，没有人的情感。有人的形态，所以可以被划为人类；没有人的情感，不会被是非对错困扰。在有形的现象世界，梦中人将自己归为人属；在无形的理念世界，我即是一切。

老庄列选 • 形解 四

惠子问庄子道：“人本来是没有情感的吗？” 庄子说：“是的。”惠子说道：“人没有情感的话，怎么能称之为人呢？”庄子说道：“道给予人相貌，天给予人形体，怎么不能称之为人？”惠子说道：“既然称之为人，为何会没有情感呢？”(情感如同水中波澜，无情时水面平静，有情是波起波伏。)庄子说道：“你所理解的无情并不是我所说的无情。我所说的无情是指人不因为喜好或厌恶而从内部伤害自身，顺其自然而不必一味的增益生命(水满则益，月满则亏)。”惠子说道：“不增益生命，何以保有性命？”庄子说道：“道给予人相貌，天给予人形体，不因为喜好或厌恶而从内部伤害自身。而今您心神外流，精力劳顿，倚靠着树干唱歌，伏在梧木几案上打瞌睡。天给予了您这副形体，而您却执着于坚白石之论，不是太可惜了吗？”

老庄列选 • 名解 一

仲尼对颜回说道：“凝聚心神为一，不以耳朵去听而以心去听,不以心去听而去感知气(不同的感官会将信息加工成不同的形式，抛开感官去直接感知信息的存在)。声音止于耳朵，思想止于符形。所谓气，是非物质的无形存在却又能幻化成各种事物。惟有道存在于非实在之中。非实在之境，通过心斋可至。颜回说道：“我未至此境时，颜回还是颜回。至此境时，便没有了颜回。如此可以称之为虚吗。”仲尼说道：“可以了，我告诉你吧。如果能入游于万事万物的藩篱而不惑于事物之名。入游时翻飞嘶鸣，不入时归于无声天籁。(著境起波澜，离境归涅磐。)没有有形的路径，也没有现实的伤害，宅于一，寓于不得已，便差不多了。消除足迹容易，不依赖于有形的空间而行进，难。以人性处事，不得不虚伪。以天性处事，是不受滞绊的无邪，难以虚伪。听说过以翅膀而飞，未听说过以没有翅膀而飞。听说过以知道而知道，未听说过以不知道而知道。看见了那扇被关上了的门的人，心中泛起白光，吉祥止于其上。此气连绵不绝，即是所谓坐驰。从顺于感官，各种感知交汇，让心归于宁静，驰于理念之海，鬼神将来归附，又何况人呢。它幻化出万物万事，是禹和舜的根本，也为伏羲和几蘧所效法，何况是人海中的我们呢？

老庄列选 • 名解 二

士成绮前往拜见老子，他对老子说道：“我听说您是当今的圣人，所以我不远万里来见您，脚下磨出了厚茧也不敢停歇。而现在看来，您并非圣人。老鼠吃了您的蔬食并将残渣遗留在洞边，而您却不管不顾，这是不仁；吃穿之物源源不断，却还是没有节制的积蓄和聚敛。”老子听后没有回应，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样子。第二天，士成绮又来拜见老子说道：“昨天我所说的话冒犯了您，现在我感到后悔，这是为什么呢。”老子答道：“所谓的巧、智、神、圣之人，我自以为已经脱离了这些名。您称我是牛，那我就名为牛；称我是马，那我就名为马。如果事实上确实如此，而不去接受这些名，那便会有进一步的祸患。(如果事实上无其实，又何必受之。如有必要，可做澄清，以达到目标范围内名与实的同步。)我自然的接受他人的名，而不是为了接受而去接受(接受名与实的同步就像是对游戏规则的遵守，当然也可以选择无耻的否认，不过这样一来，这场游戏便没有玩下去的必要了)。”

老庄列选 • 名解 三

鲁国有一位被砍掉前脚掌，名叫叔山无趾的人，他依靠脚后跟走路，前去拜见仲尼。仲尼对他说道：“您为人处事太不谨慎，昔日所犯下的错误导致了您现在的情况。虽然您今天来到这里，又如何能追回过往呢?”无趾说道：“只因为我不知事务，轻率行事，才失去了脚掌。今天我来到这里，却还存有比这双脚更宝贵的东西，所以我竭力地保全它。没有什么是天不覆盖的，没有什么是地不承载的，我以您为天地，没想到您却是这样狭隘。”仲尼说道：“是我肤浅了。何不进来，为我们讲一讲您的见闻。”无趾并不理会仲尼，径自走了。仲尼对他的弟子们说道：“你们要以此勉励自己。无趾，一个断足之人，仍然致力于修习以补救曾经的过错，何况是德行完备之人呢？” 无趾回去后对老聃说道：“孔丘与至人之间还有距离，他为什么总是想学习您的为人处事呢？他还专注于那些諔、诡、幻、怪的思想符形，却不知道至人把所谓的是非对错，因果分别视为禁锢自身的枷锁。”老聃说道：“何不让他知道死或生本为一体，可与否本为一贯？助他解开枷锁，可以吗？”无趾答道：“这是上天对人的刑罚，也是人的原罪，如何能解开呢？”

老庄列选 • 名解 四

应诺与呵斥，有多少差别？美好与丑陋，有何不同？声名相互倾轧，前识互相斗争。世上大多数人，都喜欢别人的想法与自己想法接近，而讨厌别人的想法与自己的想法相悖。人们党同伐异，都想出人头地，抱有出人头地心理的人，终究不能超脱众人之境。为了顺从众人之意而去停息本心的感知，终究会被淹没在众人的才能和技艺里，找不到答案。那些想要成就霸业的人，只看到夏禹、商汤、周文王之利天下，却不见其背后的隐患。这种人即使侥幸建立了国家，也会很快地丧失神器。能够侥幸延续政权者不过万分之一，而丧权辱国者，不仅一无所成还会带来众多生灵涂炭。这是统治者的悲哀。

坐拥土地的国君，手握神器，即一国之内的最高权力。手握神器，却无法化生万物。而只有非物质及非实在的存在，方能化生万物。一国之君只有知晓了化生万物之物的性质与万物的性质绝对不同这件事，才会明白治理天下不能仅仅着眼于治理百姓。出入于上下四方，逍遥于九州大陆，独往独来，这是只属于自己的快乐，能体会到这份快乐的人，被称为至人。

至人的教诲，如同形体之于光影，声音之于回响。无所不答，毫无保留，调和天下。处事不留痕迹，行动没有固定的准则。牵引着人们反复往来于缤纷世界之中，游于无穷的时空离愁，独立而不改地出入于消息生灭之中，出现在时间线中却不存在任何起始的时间点。歌唱、谈论、形物、躯体都同于天下万物，化入无有之中，消弭彼此分别，如同新生的飞蛾抛掉茧衣一样抛掉“小我”的自我认知，以至无我而无所不我之境。既然无我，又何必在乎一定要拥有什么。看见有者，是从前的君子；看见无者，是天地的朋友。

老庄列选 • 法解 一

列子曾喜好远游。壶丘子对他说道：“御寇你喜欢旅行，旅行有什么好玩的吗？”。列子说道：“旅行的快乐在于可以不断尝试新的东西。人们的旅行，只是看见他们所看见的。我的旅行，是为了观察一切的变化。人们喜欢旅行，却很少有人能深入了解他们所看到的东西。”壶丘子说道：“御寇，你的旅行和别人没什么不同，为何你一定认为自己的旅行与众不同呢？凡是你所看到的现象，皆是变化生灭。如果没有变化生灭，便不存在你所看到的一切。你这么喜欢不断尝试新的东西，厌倦已经熟悉的东西，却不知道自身也是在不断地新旧代谢，时刻都在蜕变之中。专注于现象及物质层面的旅行，却不知道观察非物质层面的本质。游于外者，在现象世界中求取满足；观于内者，在理念大海中找到真我。前者之游，未达极致；后者之游，以至极致。” 列子听完壶丘子说的话之后，自认不知游，便停止了旅行。壶丘子说道：“最极致的旅行者不知道他到了哪里，最极致的观察者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万物皆是旅客，万物皆是看客(没有观察就没有物理现象可言。) 这便是我所谓的游，是我所谓的观。所以说是：“游的极致，极致。”

老庄列选 • 法解 二

杨朱的邻居家走丢了羊，邻居带着亲族前去找羊，又请杨朱的儿子一起帮他寻找。杨朱问道：“不就是丢了一只羊吗？怎么这么多人去追啊？”邻居答道：“那一片岔路太多。” 过了许久众人陆续返回，杨朱问众人道：“羊找到了吗？”众人答道：“没有，羊已经跑没影了。”杨朱又问：“怎么没影的？”众人答道：“岔路之中又有岔路，我们不知道羊到底往哪条路跑了，所以就回来了。” 于是杨朱神色凝重起来，这之后的一整天，杨朱不言也不笑。杨朱的门人感到奇怪，请见杨朱问到：“羊不过是一牲畜，又非您所有，为何因此不苟言笑呢？”杨朱闭口不答，门人因此不解。

杨朱的弟子孟孙阳出门将这件事告诉了心都子。某日，心都子和孟孙阳一起前往拜见杨朱,心都子问到：“曾经有三位同胞兄弟，游学于齐国和鲁国之间，师从于同一个老师，学成了仁义之道而回。他们的父亲问他们：‘仁义之道是怎样的?’老大答道:‘仁义之道使我先爱惜自己的生命，而后再追寻声名。’老二说道:‘仁义之道使我以自己生命为代价来成就声名。’老三说道:‘仁义之道使我生命与声名兼得。’三兄弟的说法互相悖离，却同出于儒家。谁对谁错呢?”

杨朱答道：“有一个邻河而居的人，熟悉水性，善于游泳，以在渡口用小舟载人过河为生，所赚的钱足够养活百口人。带着粮食前来向他学习游泳的人非常多，而这其中将近一半人在学的时候都淹死在河里。人们本来是来学游泳的，又不是来学溺水的，利与害如此不同，又何谈谁对谁错呢？”

心都子沉默不语地走了出来，孟孙阳跟在后面责难道：“为何您问的问题如此迂绕，而老师的答案那么偏僻，我的疑惑更深了。”心都子说道：“大路因为多岔路而易走丢羊，探寻知识的人因为各种学说而易迷失。所学的东西在本质并没有不同和分别，只是在枝节上出现了分化。(万法同出而异名，殊途而同归。)唯有归于同，反于一，至于无所为而无不为，无所得而无不得，即可。您是先生门下的首席，学习先生的学说，却未能领会先生的意思，这是令人感到悲哀的。”

老庄列选 • 法解 三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在堂下制作车轮。听见桓公读书的声音，轮扁放下锥凿，来到堂上问齐桓公道：“敢问您所读之书上写的是谁的言论？”桓公答道：“是圣人之言。”轮扁又问道：“圣人还在吗？”桓公答道：“圣人已经死了。”轮扁道：“那么您所读的东西，只是古人留下的糟粕(酿酒过程中留下的渣滓)。”桓公道：“寡人读书，你一个斫轮之人有什么资格来评判？若你能说服我，那还可以；如果你不能说服我，那就去死吧。”轮扁道：“我啊。以我所从事的职业来说。制作车轮时，(古代木制车轮由毂，内圆部分；辋，外圆部分；辐，连接外圆和内圆的半径部分，以上三部分构成)，如果轮孔做的太松，辐条虽然容易装上，但整个车轮都会不稳固。而如果轮孔做的太紧，辐条会很难装上，又得返工。只有得心应手，才能做到不松不紧，而这种经验无法用语言准确传达的，其中自有其道理。我无法将这种道理清楚地传达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无法明白这其中的奥妙，所以这门技艺在我家后继无人，而今我都七十岁了，不得不还在制作车轮。古往圣贤们那不可言传的东西都已随之而去，所以您今天所读的文字，如同美酒流去后剩下的糟粕(虽然也是很香的)。”

世人所谓宝贵的道，往往以书籍的形式承载。书籍以文字为表达，而文字有其可贵之处。文字的可贵之处在于其承载的意，其承载之意伴随着某种东西。意所伴随的这种东西无法以语言文字表达，而世人因看重文字而将书籍版版相传。世人如此看重书籍，我却并不看重，因为他们所看重的并非是其可贵的。可以被看见的是形与色，可以被听见的是名与声。悲哀的是，世人认为依靠形、色、名、声这些感知信息可以得到本质的答案，然而这些感知信息并不能够帮助世人找到本质的答案。知道者无法言说，言说者不能知道，而世人谁又明白这个道理呢？

用筌(一种捕鱼的竹器)去捕鱼，捕到鱼后便把筌放到一边。用兔笼去抓兔子，抓到兔子后便把兔笼放在一边。用语言去传达心中的意，得到意之后便把语言忘到一边。我何时才能碰到忘言之人与其聊一聊天呢？

老庄列选 • 法解 四

鲁国施氏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喜好读书，一个喜好军事。好读书者以其学说游说齐候，齐候采纳了他的建议，并让他作为自己儿子们的老师。好军事者以其学说自荐楚王，楚王很高兴并任命他为军正(军法执行官)。施氏家一时厚禄高爵，声名显赫。

其邻居孟氏也有两个儿子，同样一个好文一个好武，却家境穷困。因为羡慕施氏所拥有的一切，便到施家询问进取功名的方法。施家两个儿子便都以实相告，于是孟氏两个儿子中的好读书者到了秦国，以秦之过失来规谏秦王，秦王说道：“当今诸侯争霸，其所谋求的是军事上的强大和粮食储备的富足。如果用仁义治国，是灭亡之道。于是秦王将这位孟氏之子处以鞭刑然后放走。孟氏的两个儿子中的好军事者到了卫国，以其兵家之说游说卫侯，卫侯道：“我乃弱国，周旋于大国之间。侍从大国，安抚小国，是安身立命之道。过于倚赖军事，是灭亡之道。如果把你完好地放走，被他国所用，那对于我郑国会有极大的祸患。于是卫侯将这位孟氏之子的双脚砍掉放还鲁国。

孟氏二子返回鲁国后，他们的父亲带着两个儿子前往施家讨要说法，父子三人拍着胸悲痛万分并责难施氏。施氏说道：“事物得到适宜的时机才会兴盛，失去适宜的时机便会衰亡。您的法与我相同，而结果却不同，是因为您未选择适宜的时机，而不是您做错了什么。没有什么道理是永远对的，没有什么事情是永远错的。先前所用之法，现在或许已经被弃用了；今日所弃之法，未来或许又会被使用。用还是不用，没有绝对的判断标准。乘隙进退取舍，伺机说话行事，面对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方法，这属于智谋。如果一个人智谋不足，即使其见识如孔子般渊博，法术如姜子牙般神通广大，他到哪里才不会走入困顿之地呢？”

孟氏父子听了施氏的话，释然开来，再无怒色并对施氏说道：“我知道了，您不必再说了。”

老庄列选 • 心解 一

华子住在宋国的阳里，到了中年患上了忘病。早上取得的东西晚上忘了，晚上给出的东西早上忘了；有时在路途中忘记行走，有时在屋里忘记坐下；昨日发生的事情今天忘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明日忘了，全家人都深受其苦。请来卜官为他占卜，却推测不出吉凶；请来巫医为他祈祷，却依然不能停止；请来医生为他医治，却没有任何好转。鲁国有一位儒生不请自来，说自己可以治好华子的忘病，于是华子的妻子以一半家产来请求其治病之方。儒生说道：“此病不是卦象和龟兆可以占卜窥测的，不是祈祷可以获得上天垂怜的，也不是药物和石针可以医治的。我会试着化其心，变其虑，差不多就可以让他病愈了。”

于是儒生让华子赤身裸体以使其寻求衣服，让华子饥肠辘辘以使其寻求食物，把华子关在暗室之中以使寻求明亮。而后儒生愉快地对华子的儿子们说道：“他的病可以治好了，不过我的疗法需要保密，不能轻易让别人知道，请屏退左右人等，让我一个人与他在屋中共住七日。”华子的家人便按儒生要求照做。也不知道儒生在屋中做了什么，七日之后，华子多年的忘病，一天之内全好了。然而华子醒悟之后，勃然大怒，休妻罚子，提着戈追杀儒生。

国人们将华子抓住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华子答道：“昔日我亡心之时，空寂广阔，无拘无束不知道天地的有无。今日突然有了是非分别，这数十年来的存亡得失，哀乐好恶，纷繁乱麻般的万千思绪在脑中涌起。恐怕我的心将来也会一直是如此，那片刻的无忧无虑的遗忘，我还能在得到吗？”

子贡听闻了这件事感到奇怪，于是告诉了孔子。孔子答道：“这不是你所需要知道的。”并回头让颜回记了下来。

老庄列选 • 心解 二

刨巴弹琴，鸟儿随之飞舞，鱼儿跃出水面。郑国的乐师文听闻这个典故，为学琴，便离家师从于乐师襄。师文按柱拨弦，却三年未能弹出一曲。师襄对他说道：“你可以回去了。”师文放下琴叹道：“我不是不会拨弦，也不是不会奏曲。只是我的存在不在弦上，我的表达不以声音。内不应于心，外不应于琴，所以才不敢拨弦。请让我歇息一下，稍后再看。没过一会儿，师文又来请见师襄。师襄问道：“你的琴练的如何了？”师文答道：“已经可以了。请让我弹给您听。”

此刻，琴音徐徐响起。二人仿佛身在春天(二人的同步之梦中)，师文叩动商弦，南吕之律奏起，凉风吹入衣袖，草木生机勃勃。及至秋天，师文叩动角弦，激起夹钟之律，温和的风徐缓地旋转，草木茂盛。忽回夏天，师文叩动羽弦，召来黄钟之律，霜加雪从天空降下，河湖猛然间急速冻结。在此冬天，师文叩动徵弦，激起蕤宾之律，阳光炽烈，坚硬的冰面迅速融化。在要为这一切幻象画上句号之时，师文叩动宫弦，收揽四弦之音，祥和之风流转四方，彩云浮于天际，甘甜的雨露降下，可口的泉水从地上涌出(真天堂也)。听罢师文的弹奏，师襄拍着胸，跺着地，高兴地说道：“妙啊，你的弹奏，即使是师旷弹奏的《清角》(乐师旷在晋平公和卫灵公的宴会上所弹之曲，传说是黄帝于西泰山上会盟鬼神而作，师旷此曲奏出后，天地变色，鬼神将来，宴会也因此中断。)，邹衍吹奏的《春暖》(燕国寒谷一带，土地肥美而气候寒冷，庄稼不能生长。邹衍在那里住下来，吹奏律管，唤来暖气，使气候变得温和，燕人得以种黍收获，此谷后称为黍谷。)，也无以超出。如果你能和他们相遇，他们也将会挟琴执管师从于你。” (身如管，心如律。彼律动，此律动。)

老庄列选 • 心解 三

伯牙善于弹琴，钟子期善于倾听。伯牙弹琴，意在登高山，钟子期说道：“好啊，高大陡峭如同泰山。”伯牙意在流水，钟子期说道：“好啊，广远壮阔如同江河。”伯牙心中所想，钟子期通过他的琴音必定知道。伯牙曾经游于泰山的北面，天空中突然下起了暴雨，于是他停在山崖下避雨。伯牙心中悲伤，便就地弹奏一曲。此曲今日被他拿来弹给钟子期听。曲子一开始表现的是连绵大雨，而后迸发出山洪崩暴的声音，每一段的曲子奏毕，钟子期总能明了其中的意向。于是伯牙放下琴叹道：“妙啊妙啊，您倾听我的心意，所想象的与我的心一模一样。心中所想，必有气随，我如何能脱离而独立于这千声万响之外，不被人察知呢？”

老庄列选 • 心解 四

薛谭跟随秦青学习歌唱，还没有学尽秦青的歌技却自以为学的差不多了，便向秦青辞别。秦青未做挽留。离别那天，秦青在城外的大道为薛谭饯行，推杯换盏之后，秦青为薛谭歌唱，他打着拍子，唱起了悲哀的歌，那声音拂过远处的树林，木叶随之如波涛般起伏；那声音传至天际，流动的白云也被遏止了前进。薛谭明白这是秦青最真挚的挽留，他由衷地感谢并继续跟随秦青学习，终生都不敢说学成而归。 

秦青对他的朋友讲道：“韩娥曾经东至齐国，因为缺粮，在路过雍门的时候，通过歌唱来乞讨食物。韩娥走后，她的歌声却环绕着房屋的栋梁，连续三日不止，住在左右两旁的人们以为她还没有走。(晚上不吓人吗？)韩娥途中暂住旅店，却遭到旅店里的人侮辱，她伤心的哭泣，声音舒缓而幽长，一里之内的男女老幼，对着她声音的方向悲愁流泪，三天都吃不下饭。韩娥走后，人们急忙跟着她追了上去，韩娥便为他们用柔美的声音长歌一曲，人们高兴地一边拍手一边跳舞停不下来，忘记了之前的悲伤。人们赠予韩娥许多财物以供她路上使用。所以雍门那里的人，至今都善于哀哭和歌唱，乃是仿效韩娥留下的音声。

老庄列选 • 心解 五

孔子问子桑雽道：“我两次因为政治斗争被迫离开鲁国，于宋国树下讲学时被人故意砍树加害，在卫国因为政见不同而不被重用，被围困于商周帝王后裔之地，即陈国与蔡国之间。我遇见了这些祸患后，亲戚旧交与我越来越疏远，弟子朋友也大都与我分道扬镳，这是为什么呢？” 子桑雽答道：“您难道没听说过假国林回逃难的故事吗？林回在逃难时，弃掉价值千金的玉璧，背着婴儿快步行走。后来有人问他：“您这样做是因为宝宝比较贵重吗？可从金钱的角度而言，比起千金之璧，婴儿又有多值钱呢？难道是因为婴儿的负担更轻吗？可比起玉璧而言，婴儿的负担更重啊。所以您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林回答道：“千金之璧与我因利益相合，赤子与我因天性相合。因利益相合的事物，遭遇迫穷祸患害的时候会相互离弃。因天性相合的事物，遭遇迫穷祸患害的时候会相互容纳。相互容纳与相互遗弃之间相差甚远，而君子之交品尝起来平淡如水，小人之交则甘美如甜酒。君子之交平淡却相连稳固，小人之交甘美却极易断裂。那些无缘无故走到一起的，也会无缘无故地相离。

孔子说道：“这便是所谓的人生啊(突然中二起来)。”

老庄列选 • 心解 六

宋国有一个名叫曹商的人，为宋王出使秦国。他从宋国出发的时候，得到了宋王赐予的数辆马车；到了秦国后，秦王很欣赏他，赐予了他百辆马车。曹商回到宋国，与庄子见面说道：“居住于贫民的小巷，生活困顿而靠编织草鞋为生，干枯着脖子和蜡黄着脸，这是我所不擅长的。为大国之君做成功地顾问和参谋，被赐予百辆马车，这是我所擅长的。” 庄子说道：“秦王生病召请医生，可以破除脓疮，溃退痈疽的人赏赐一辆马车；舔痔疮的人赏赐五辆马车，治的病越恶心得到的奖赏越多。您是不是帮秦王舔痔疮了？怎么能得到这么多马车呢？请你走吧。

老庄列选 • 心解 七

宋国有一个人面见宋王，被赏赐了十辆马车。他以此十辆马车在庄子面前骄矜炫耀。庄子说道：“有一户住在河边的穷人家，以编织蒌蒿为生。其家中的儿子潜入深水之中，得到了一颗价值千金的宝珠。其父亲看到后便对儿子说道：‘拿石头来把这颗珠子锤了。千金之珠一般在九重深渊，骊龙的下巴处。你能得到此珠，必定是遇到骊龙在睡觉。等骊龙醒来，你恐怕就会被生吞了。’今日宋国局势的复杂，比起九重的深渊有过之而无不及;宋王的凶暴，比起骊龙有过之而无不及。你能得到如此丰厚的赏赐，必是在宋王迷惑的时候，等宋王醒悟，你恐怕要化为肉泥了。”

老庄列选 • 心解 八

颜渊问孔子道：“我曾坐船渡过觞深之渊(渊名，水深而形似酒杯)，船夫驾船跟玩一样。我问船夫：‘驾船这件事可以学习吗？’船夫答道：“可以，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而对于善于潜水的人而言，即使从未见过船也会驾驶。’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却不愿再说了。请问这是为什么？”孔子答道：“善于游泳的人很快就能学会，是因为善于游泳的人不害怕水，无所谓水，忘记了水。善于潜水的人没见过船也会开是因为他们把深渊看作丘陵，把翻船看作是车子的倒退。无论是怎样的翻船或倒车出现在其面前都毫不在意，也不会为之花费时间。用砖瓦作为赌注，博弈时得心应手；用一钩的钱作为赌注，博弈时便所畏惧；以黄金作为赌注，博弈时容易失去理智。以上三种情况中，一个人的智慧并无变化，而有所矜持和拘束，乃是因为看重外物。当一个人看重外物时，原本所擅长的事情，也会变得笨拙起来。”

老庄列选 • 心解 九

孔子说道：“人的内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至少还有四季和白夜变化的周期，而人的外表层层叠叠，内心深不见底。有的人外表恭谨而内心骄横：有的人身为长者而品行不正；有的人外表圆滑而内心通透；有的人外表坚定而内心散漫；有的人外表松弛而内心暴躁。那些力行正义如同口渴之人奔赴水源的人，也有可能会像逃离大火一样的抛离正义。所以君子让一个人远赴它乡来观察其忠诚；把一个人安排在眼前来观察其是否有所怠慢；把繁杂的事务交给一个人来观察其才能；突然问一个人某个问题来观察其智慧；与一个人约定一个紧急的期限来观察其诚信；将财物委托给一个人来观察其是否心存仁爱(钱会改变一个人的什么？)；告诉一个人所处的危险境地来观察他的坚守；用酒将一个人灌醉来观察他的另一面；让一个人与异性相处来观察其情欲。这九种特征过上一遍，对一个人也就大概了解了。”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

有一家人院子旁的梧桐树枯萎了，邻居家的老年人说枯萎的梧桐树不吉利，周围的邻居便都一起帮忙把这棵枯树砍掉了。此时，之前说枯梧桐树不祥的那位邻居请求从这棵枯树上拾掇一些枝干当柴烧，树主人心里面不高兴地说道：“原来他是想要柴火，才来叫我砍树，做了这么久的邻居，对我却是如此的阴险。”

有一个人丢了一把斧头，怀疑是邻居的儿子偷的。看邻居儿子的走路，就像是偷斧子的人；看其神态，就像是偷斧子的人；举止动作，行为表情没有哪里不像是偷斧子的人。不久后，他在翻稻谷的时候找到了丢失的斧子，再看邻居的儿子，做动态度，一点也不像是偷斧子的了。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一

列子家中贫困，脸上常有饥色。郑子阳(时任郑国执政)的门客对郑子阳说道：“列御寇是有道之士，在郑国过得如此贫困，您这不是不爱惜士人吗？”郑子阳便遣使官赠予列子小米。列子见到郑子阳的使官，再三辞谢，拒绝了这些赠予。 使官走后，列子回到家中，他的妻子看着他，气得捂着心口对他说道：“我听说作为有道者的妻子，皆可得到安逸和享乐，而今我们家都在挨饿。执政派人前来拜访并赠予我们粮食，您却不接受，这就是我的命吗(呜呜呜呜)？”列子笑着(老婆要被气死了)说道：“执政并非亲自了解过我，只是听信了他人的话便赠予了我粮食，如果有人在他面前说我不好的话，那恐怕他就会加罪于我了。这便是我不接受的理由。”后来，民众果然造反杀了郑子阳。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二

周宣王的牧正(牧官长，主官畜牧)手下有一位叫梁鸯的役人(供役使的人，打工人)，善于饲养飞禽走兽，他将这些飞禽走兽放养在园庭中，其中虽然不乏虎狼雕鹗这些凶猛的动物，却都很温顺。雄雌并排行走，成群的交配繁殖，不同物种住在一起，却没有发生互相搏斗撕咬的事情。周宣王担心梁鸯的畜牧之术失传，便令毛丘园前去记录下来。梁鸯对毛丘园讲道：“我只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奴仆，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技艺？只是害怕王认为我对您有所隐瞒，所有就说一说我饲养老虎的方法。

对于任何有血气的生命，顺应它就会开心，逆反它就生气，这是生物的一种本性。然而喜怒是无缘无故生成的吗？都是顺与逆生成的。对于养虎而言，不敢给老虎吃活的动物，以免触发其在杀死猎物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愤怒。不敢给老虎吃完整的食物，以免触发其在分碎食物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怒气。了解其饥饱的时间，明白其喜怒的习性。老虎与人并非同类，却喜欢饲养自己的人，不过是因为饲养者顺着它。哪天老虎把饲养者吃了，也不过是因为饲养者抵触了它。我不敢触怒它，也不会顺着它。因为欢喜之后必定会有愤怒，愤怒之后必定会有欢喜，两者都不可以。此刻的我，无心去顺应外物，在鸟兽眼里，我成为了它们其中的一员。所以游荡在这园中的动物，不再想森林湖泊；睡在庭中的动物，不再念深山峡谷，也理应如此了(有吃有喝有保姆有一个安逸的环境)。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三

大怨和解后依然会留有余怨，怎么能算是妥当了呢？所以圣人即使处于主导地位也不会去责备他人。有德行者张弛有度，留地回旋；无德行者偏执无度，欲壑难填。天道没有彼此分别，无私无情，却会给予有德行者应有的回报。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四

真实的话未必好听，好听的话未必真实。通透某件事物的人未必辩驳，辩驳之人未必通透某件事物。聪明的人未必学识广博，学识广博者未必聪明。圣人不执着于积累，为他人着想而自己所拥有的却越广,常常给予他人而自己所拥有的却越多。天道虽然没有彼此分别，无私无情，但却利养万物而无害物之心。圣人之道，有所为而不相争。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五

勇于敢则会走向风险杀伐之境，勇于不敢则会留在安逸适宜之境。这两种选择是利是害，上天的好恶变幻莫测，谁又能知道其发展和结果呢？天道，不争斗而善于取胜，不言语而善于回应，不召唤而悄然降临，舒缓坦然，连绵不断而又善于谋划。天网广大宽阔，虽然稀疏，但绝无遗漏。

老庄列选 • 心解 十六

古时，那些善于为士的人，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因为其不可辨别，所以我只能勉强的形容。其谨慎如同冬天穿过结冰的河面；其迟疑犹如小心周围的近邻；其恭敬如同到主人家做客的客人；其没入人群中像冰块一样迅速消融；其朴实如同没有加工过的木材；其旷达如同山谷；其心意无法被轻易探知如同浑浊的深水。谁能够在安静中让混沌之水慢慢变得清澈，谁能够让无形之水在无声无息中变幻运转，慢慢萌发生机。同于此道的人不会去追寻所谓的绝对或圆满，也正是因为如此，为士者才能不断的蜕变新生，以至无穷之境。(没有绝对的存在，只有不断变化的平衡的存在，这种存在是一切的根本，是道本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