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想
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凭借物质财富所欲通达的「终点」,也不过只是精神上的富足与安宁。因此就已抵达了这一终点的人们而言,贫困的生活也就不成其为贫困,因为它无法给它的主人带来任何的烦恼与不安。况且精神就其本身而言已构成了财富的一切形式,它完全服务于自身,且可以使人时刻处于至高的幸福之中——知识-智慧的与日增进,内在神秘的静默回归——这远胜过一切世俗的物质享受。所以斯宾诺莎终其一生拒受一切财物,只怕这些身外之物搅扰到他生活的安宁,而安宁的生活与富足的精神——在其自然神学的博大思想之中,还有什么是必须经由外物而得以满足的呢?或者说,那些对于他来说真正是重要的吗?像一切庸人所期盼的那些脆弱易逝又微不足道的人间幸福,在某种意义上,恐怕只是累赘而已。它阻碍了人的更高精神的实现,而像罗网一样,把人紧紧地束缚住,使人们解脱不得。而他们热切地追求这一切,只因他们的精神不能独立,必须依赖与他人的连结才可以逃脱其生命空虚的真相,寄希望于一些「消遣」来打发生命中的无聊时光,无论是工作、结婚亦或是抚育子女。而他们当然不愿意承认,这一切的热闹,其本质都仅仅只是「消遣」,是他们对自我自身形而上本质追问的一种逃避。因为那个本质问题——即「意识到你有所意识」的反思活动,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生命内容本身的一种解构,是对一直以来自我所依赖的文化习惯的一种颠覆,它首先表现为一种意义的消解——我所做的这一切事情,究竟有什么必然的意义?或者说,我到底是谁?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上吗?——这样的追问对他们来说是危险的,因为在将过去的蒙昧生活或思维习惯彻底虚无化之后,旧的世界毁灭了,而新的世界却尚未建立,这会使他们丧失生活的意义与动力。又或者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我目前的生活就已经很知足了,又何必非要参透那些搞不懂的问题呢?于是这就隐秘地点出了人们生活的真谛——「消遣」。他们只是在找些事情让自己忙起来;他们忙于一切琐碎的事务,只是为了逃避那空虚的生命真相;或者说,逃避自己;逃避自己的内在世界;因他缺乏独立的勇气与能力。于是就依赖外物,冀望于在一些外在的事物中取得自我的支撑,父母、老婆、孩子、财富、名誉、地位、权力、他人的尊重——就像残障人士义肢用久了也就渐渐习惯了一样,他们把这些外物也当做了自己本有的一部分,对那些不依赖于此就能幸福生活的人们表示出难解的惊诧。但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他们依赖这些外物,总也不过是想取得自我的存在依靠与精神的安宁幸福,但这些本是人们凭借自我自身就可以达到的,又何必需求多余的外物呢?换句话说,斯宾诺莎完全可以靠着自我的独立精神安宁地走完他的一生,他又何必需要一个妻子——哪怕是他少年时爱慕不已的老师的美貌女儿——来作为他的依靠呢?他自己就是他自身最坚实的依靠。又或者像有些浅薄之徒这样质疑道:人世间的快乐无非就那么几种,而你却抛弃了那样大的快乐而去追求一种独居的孤苦生活。女人!孩子!我实在想象不出离开了她们,我要怎样过活。我也实在想象不出除了这些以外,还有什么是我这一生所要追求的。离开了家庭的个人,就像是飘零在茫茫大海中的枯叶,尽管世界很大,但却永远找不到锚点。那么,这偌大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失去了爱他的和他所深爱的人们,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这种依赖惯了的人当然意识不到世界上还有不依赖他人而能得到的快乐。就像习惯于依赖母亲的婴儿一样,只要母亲稍稍一离开,婴儿的世界就崩溃了,因他是寄生的,还未能取得自我的独立存在。因而这种人就像是已经成熟但尚未脱离婴儿状态的成人一样,只是不承认自己具有独立面对世界的能力,虽然他已经具备了那种能力的基础。但人总是要摆脱幼稚期的。就像成人之后才足够徹视自然风光的奇特与瑰丽,人也只有在摆脱与他者关系的纠缠之后,才能领会到自我精神的深邃与奥妙。在探索未知的旅途中,由灵魂深处激发起的奔涌的激情,随着读书沉思而取得的智慧增长的美妙享受,又有哪样是需要依赖他人而获取的呢?你自身不正是世上最大的宝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