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聚缘散
他进去很久了。退休前夕,在一次学术交流会上,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了,就再也没有出来。上周末,我坐了两个多小时公交车,去看看他,毕竟共事多年,是非恩怨已经不重要了。他住在京城的郊区,深宅大院,保卫森严。我穿过高大挺拔的杨树大道,在一个环境优雅的地方,那里就是他的住所。我办了好多道手续,疫情期间,大家也都能理解。终于,隔着一道铁栅栏,隔着厚厚的玻璃窗,我和他又一次面对面了。
刚开始坐下的时候,大家竟然彼此有了几分生疏和尴尬。但没有几分钟后,他仿佛又回到过去,容光焕发,眼睛中放着光芒。这让身边负责他安全的同志,不断提醒他不要太激动了。他罕见地一脸歉疚,不好意思地给身边保卫他安全的年轻人点头,表示歉意,这在以往是极其罕见的。他已经很老了,头发所剩无几,一脸皱纹,满脸的老人斑,只有那对棕灰色的眼睛,仍旧放着光芒,让人不寒而栗,不敢直视。我的内心,竟然有了些许的悲凉,当年他呼风唤雨,现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现在想来一切又是何必。我和以前一样,听他高谈阔论,小声地附和着,随着他说是冤枉的。
我问他想看什么书,下次我给他带来。他很感激,说下次给他捎几本算命的书。他做了一辈子科学研究,竟然最终回到了唯心主义,我也不知是对是错。他觉得他运气不好,可能因为国家修路动了他祖坟。我感到不可思议,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显然,这些迷信的事情,我向来是不相信的。我问他有没有想见的人,下次我喊着一起来看他。他说缘聚缘散,一切顺其自然吧。他说他都这样了,想来的必然早就来过了,不想来的也不必强求。他似乎说的很有道理,我也只有唯唯诺诺的应承着。
我问了他一些研究方面的事,想让他给我一些建议。他思路开阔,思维敏捷,口若悬河,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找到了当年的感觉。那时,他是皇帝,是不可一世的霸主,现如今也只有我这一位老部下倾听他的教诲了。这种方式谈论学术,我感到非常不常规,不可思议,恍若隔世。他七十岁的人了,思维还是如此敏捷,我认为以他的才华,当个院士是绰绰有余的。只可惜,保卫他安全的同志不让我带手机,我真想把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录下来,回去好好品味。
我问他想吃什么,下次我给他带过来。他说他最想吃他母亲的手擀面,说完泪如雨下。他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永远都不会再相见了,也不可能吃到了。他想到他的母亲,哭的如此伤心,竟然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或许是心有愧疚吧。他尝尽人间美味,最后的结局,竟然如此凄凉。我劝他不要过于悲伤,让他乐观面对。他说我还年轻,不要再来这不吉利的地方了。让我好好的干工作,把握好方向,不要走他的老路。他说国家形势很好,只要奋斗努力,就有希望。要将心思都用在科学研究上,不要被社会所浸染。说我有个优点,对科学研究有一股子别人没有的热情;说我也有缺点,就是容易被别人牵着走,缺乏主意和主张,以后大是大非要自行决断,不要为人情所困。
他寡情薄意一生,现如今岁月竟然让他充满了慈祥。他的一番话,让我感到莫名的感动,有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我感慨时间过的快,他很快就能重回社会。他说他活不久了,心中充满了悲观和凄凉。我说他会长命百岁,总有一天会出来的。他说恐怕没希望了,毕竟七十岁的人了,然后,反问我有几个能活到八十五岁的啊。我觉得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们一起沉默,长长的沉默,我深深地抽了几口烟,心里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神经质一样的快感。
他说人生如梦,他经常一个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整夜睡不着觉,想过去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总结与分析,但总是整不出头绪,急的他常常半夜醒来。他说,他这辈子有三个人,他觉得特别对不住,还说了一大堆理由,只是再也没有机会弥补了。我说他在这里静养五年,思想上和认识上进步了很大,以前那有想过这些事啊。他也说,以前总是风风火火的,天南海北的。感慨人的一生,很容易被物质所迷惑,被人性捆绑,很多事情容易想不开,明知不对但沉迷难以自拔。
临走的时候,我给他说了一件事。我说,您六十大寿的时候,我写了一首诗,想给您祝寿,但当时懦弱没敢给您看,怕您批评我不高兴。今天,我把这首诗带来了,给您看一眼,当做一种打趣。我从裤子跨兜里,掏出了写在纸条上的当年的那首诗。汗水让它已经有一些潮湿,但变的更加柔软。我拿着它,贴在厚厚的玻璃窗上,给他看看。他靠近玻璃窗,皱着眉头,读了一遍,然后会心笑了笑。他说你小子,把我写成男人的雕了,不过挺生动,挺真的,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接着,笑呵呵地批评我说:“你有点才分,就是都用在这些歪门邪道上了。你要把这些心思都用在工作上,定有大用。”他说我一定看过金瓶梅,那是在西门庆葬礼上,西门庆朋友们给西门庆一生的评价,就是写成这种诗。他说,文人说话最直接,最冲,也最坏了。笑声似乎戛然而止,他也变得严肃起来,我们又是一阵子长长的沉默。
在回来路上,我昏沉沉地睡了一路,心想我很可能再也不会去这种地方了。感慨之余,有些莫名的悲伤。风起云涌,缘聚缘散。看他起高楼,看他楼塌了,一切如梦似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