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与马,何以共天下?(三)
然而,以上种种计算,逐渐失去意义,因为西晋这艘船快沉了。
内战之后的西晋,呈现分崩离析的状态。北边山西高原,匈奴刘渊在并州起兵,自称汉王,建立政权。华北平原,羯人石勒在冀州起兵,纵横河北,攻城掠地。西北关中平原,战乱加饥荒,导致赤地千里,半数百姓流亡逃难。东部山东半岛,世族子弟王弥自称征东大将军,寇掠青、徐二州。南方长江流域中游,来自关中、蜀中的流民武装相互攻伐,叛服无常。东南长江流域下游,右将军陈敏叛乱,试图效仿孙策孙权,割据江东。
这种州州自帝、郡郡称王的混乱局面,远远超出了东海王的能力范围。原本已在左支右绌,西晋朝廷新的权力斗争又开始了,晋怀帝与东海王的矛盾公开化,新的内战又在酝酿之中。
如此背景之下,琅琊王氏开始考虑家族的退路。当时王戎已经病死,琅琊王氏的头面人物是王衍,时任尚书令、司徒(又来转任太尉,兼尚书令),地位仅低于东海王这个丞相,二人搭档,共同执政。这是西晋版本的“王与马”,以“马”为主,“王”为副。
王衍向东海王推荐弟弟王澄为荆州刺史、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对两个弟弟说,“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你们二人在外,我留守洛阳,足以构成门户的‘狡兔三窟’。”
王衍虽然在筹划退路,其实他的态度还算是积极的。他觉得,即使形势再不利,京师荆州青州三大要冲,总不会全都沦陷吧。
然而王衍的族弟们,显然比他悲观得多,他们觉得“狡兔三窟”依然不够保险,要做最坏的打算。琅琊王氏子弟闭门密谋,最后,王旷的提议获得一致通过:到江南去。
这个主意其实并不新鲜。一百年前,东汉末年的大乱世里,他们的同族伯祖,也就是琅琊王氏的奠基人王祥,就曾带着族人避难庐江,隐居了三十多年。不同之处是这次跑得更远更南,庐江在长江北岸,而他们这次打算渡江。王旷担任过丹阳太守,比较了解情况,江南虽然落后于中原,建康好歹也是孙吴旧都,天下五都之一,不算太差。
当年避难庐江,是因为王祥的继母朱氏出身庐江朱氏,父亲死了,儿子投靠母家,名正言顺。现在要到江南去,却以何理由?到了江南后,又何以立足?
顺着这个思路,他们想到,由姨表弟琅琊王司马睿(当时依然是平东将军、监徐州诸军事)来做工具人,去江南任职,王导作为幕僚跟着去,站稳脚根后,其余兄弟跟着一起来。
主意既定,琅琊王氏开始运作。这种以宗室藩王为一州都督的任命,让王衍出面建议就不合适了。东海王嗜权如命,多疑狭隘,昔日心腹缪播、缪胤因为与晋怀帝走得近,翻脸就杀了,可不好让王衍触碰这个逆鳞。
琅琊王氏走的是东海王妃裴氏这条路。裴妃出身河东裴氏,河东裴氏与琅琊王氏累世交好,经常互配婚姻,两族又都出风流名士,是当时的文化顶流。其中,裴楷与王戎齐名,裴楷之子裴瓒与王戎之子王绥为至交,裴氏子弟被时人拿来与王氏子弟做类比,所谓“裴、王二族盛于魏晋之世,时人以为八裴方八王”。所以,琅琊王氏在河东裴氏面前,很能说得上话。
当然,涉及门户利益,光靠人情是不够的,必须让河东裴氏也得到好处。司马睿调去江南后,裴妃的哥哥裴盾被任命为徐州刺史,接替司马睿,主持徐州军政。裴妃的另一个兄弟裴邵,则被司马睿任命为长史,一起去了江南——琅琊王氏在找退路,河东裴氏同样也需要找退路呀。
渡江,是司马睿命运的一个关键转折点。倘若留在江北,别说当皇帝,他很可能会跟许多同族一样,被杀死在荒效野外,尸骨无存。司马睿终生都很感激裴妃,永嘉之乱中,东海王一门灭绝,裴妃被贩卖为奴,司马睿派人救出裴妃,多次亲临宅邸,将儿子司马冲过继到东海王名下,兴灭国、继绝祀。
琅琊王氏的恩情更在裴妃之上,可以说,司马睿的命运剧本就是由琅琊王氏一手策划、一手实施的。这种无法回报的恩情,足以让琅琊王殿下心头一热,感激涕零;也足以让中宗晋元帝如芒在背,心中莫名充满愤怒。
在琅琊王氏这边,他们的初心当然不是培养出一个皇帝,纯粹只是为了避祸,就如当年王祥一样,到江南躲几年,等局势稳定了,就返回琅琊。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次分别,竟是永诀。
永嘉元年(公元307年)七月,晋怀帝下诏,任命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守建康。九月,司马睿到达建康,王导以安东将军司马的身份,一同前往。
渡江的决定,究竟正确不正确?王导心中其实并不笃定,于是他找当时著名的术士郭璞算了一卦,得到的结果是: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秦淮河水当然不会断绝,王氏此行,吉,无不利!
接下来数年间,王棱、王舒、王含、王廙、王彬诸兄弟,拖家携口数百人,陆陆续续搬迁到建康,住进了著名的乌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