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镇的小茶馆 第七章 旅人（1）
“旅行是一个旅人的生命。仿佛山间跃动的溪流一样，若是为了某个人、某件事物所束缚，那就如同失去了灵性，彻底变成了湖泊里那一潭死水。所以，旅人看似心有所属，那其实是他在为前往下一站前做暂时的休整。若是放弃‘旅人’之名，一如僧人弃隐还俗，才会心有依恋，甘愿回归生活的柴米油盐中去。”距离让这段欣灵忘记了从哪里看到的话重新涌入脑海，不过几分钟的事情。之所以又想到这些，是因为他们的茶馆里真的来了一位旅人——确切地说，是位背包客。他戴着那种棕色的宽沿圆帽，身着皮衣和牛仔裤，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背上则背着一个近似方形的背包，那里面装着他的生活必需品。值得一提的是，虽然看上去像个旅人（其实就是位旅人），但他的胡子却刮得非常干净，一点也没有那种不修边幅的感觉。欣灵惊讶于他整洁的仪表，而陌漓着迷于他身上的那种不羁的气质。一路向前，永不回头，这便是陌漓离开家之后想做的。虽然是一时冲动，不过借着机会闯荡一下，也未尝不会收获一段美好的回忆呢。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来点什么呢？”欣灵如往常一样向客人问好。
“一壶菊花茶，谢谢。”旅人很客气地对她说。
“好的，马上就来。”欣灵露出阳光的笑容对他说。晨光透过窗子的玻璃照向欣灵，映在白裙子上让她全身都散发着光彩。旅人似乎受到了某种触动，趁着欣灵转身，他拿出一个有点旧的笔记本和钢笔，飞快地在上面记下些什么。虽然欣灵没有看到，但站在一旁的陌漓看到了全程。他坐到旅人的对面，好奇地看着他。
抬起头，旅人便注意到他。“小兄弟，你很想看吗？”听到旅人在叫自己，陌漓慌张地低下头。被人叫到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嗯，”他拘束地点点头，“您是位旅行者吗？”
旅人点点头。“是的，我一边旅行，一边记录旅途中的各种见闻。开心的，苦涩的，伤感的，难忘的，各种各样的点点滴滴都会写在上面。我不会像记日记那样整篇整段地写下来，看到些有趣的东西我就会写下来。”这么说来，这个笔记本之于旅人，就像是他的珍宝一样。
“这样的话……也可以看吗？”陌漓不好意思地问。
“当然可以，”说话时，旅人的脸上一直露着微笑，“旅行的久了，或许也会想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其他人吧。”他一边说，一边双手将笔记本递上。陌漓郑重地接过笔记本，小心地翻开，生怕笔记本破损或是不小心弄卷页。翻开有些旧的本皮，蓝色钢笔的字迹清晰可见。或许是因为旅人下笔很轻，又或许是纸张很厚，虽然两面都写了字但字迹并不会浸湿另一侧。“5月12日，离开相伴了近二十年的家，是时候出去闯荡一番了。”那种自信和希望，陌漓也好想要。相比旅人的那种感觉，自己的旅行更像是……更像是一时的宣泄。
最后一页，也就是刚刚写下的一段话，倒是让陌漓很感兴趣，仿佛这段话描述的人就在他身边：“一个热情的女孩子，一身白色的衣裙，满溢着青春的活力和文雅。她身上的这种气质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却是第一次将我触动。我在想，这样的姑娘以后还会不会见到呢？”白色衣裙、活力、文雅……这几个关键词，怎么想都是欣灵。
“让您久等了。”欣灵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在桌上，然后把茶壶和茶杯分拣到桌上，“陌漓，你怎么也坐在这里？难道是在偷懒吗？好像还在看什么东西？”服务好客人，欣灵看到陌漓居然在偷懒。
“才没有，”陌漓连忙解释道，“只是好奇旅人的笔记本上都记些什么，仅此而已。”
“请问……你们认识吗？”旅人很客气地问道，“看你们聊得好像很高兴，抱歉打扰了。”
“我们都住在茶馆这里，”本来陌漓想说，但欣灵担心他说错话惹麻烦，便一边说一边用两根手指轻轻按住他的嘴，“一边在这里工作，一边帮爷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看，小姐你对这些服务好像都是熟门熟路的样子，”旅人继续和欣灵交谈，“那我想请问，你做这些事情大概多久了呢？”欣灵想要回答，但欲言又止。这个问题戳中了她不想回忆的过去。时至今日，除去茶馆和孤儿院，她再找不到下一个能够让她有那种家的感觉的地方——至少，现在，或者说短时间内是不会有的。
“如果这个问题戳到了你的痛处，请允许我向你道歉。”旅人看到欣灵的反应，很不好意思地说。他是个旅人，初来乍到对什么都不太了解，难免会有失言的时候。
“没……没关系的，”欣灵摆摆手，努力克服拘谨的感觉，“大概七八年前吧。爷爷一直管理着这间茶馆，平时我都是看着他忙前忙后，偶尔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帮助他。不过从某一天起，我忽然觉得爷爷很辛苦，于是便主动提出帮忙。从简单的服务客人、端茶送水，再到做饭洗碗、记账收货，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从内心里我很清楚，爷爷希望能够有人继承这间茶馆。而我，便是候选人之一……”说到这里，欣灵欲言又止。
“你……不想继承家业，继承这间茶馆吗？”旅人忍不住问道。虽然这些问题本不该问出口。
“我……”欣灵犹豫了一下。爷爷的好意，她无法拒绝。况且，当初若是没有爷爷，就不会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自己。对于爷爷的养育之恩，她感激不尽。
“抱歉，问到你的痛处了吗？”旅人摘下墨镜问。他有一双透着神采的很漂亮的眼睛。陌漓坐在一旁看着他，竟看的出神。他是个英俊的人啊，可是为什么要成为旅人呢？
“谢谢，但是并没有，”欣灵很耐心地向他解释，“因为我并不是爷爷的孙女，我只是他的养孙女。不过若是没有他，我恐怕无法走上如今的轨迹，对此我感激不尽。若是指名道姓地要我继承，我一定会接受的。但是，相比于继承家业，我更希望到小镇外面去闯荡一番，看一看更广阔的世界。或许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找到自己内心所求的东西吧？”
“真的很高兴，你会愿意听我说话。”可能是因为这些话在心里积压的时间太久，又不想和爷爷或是小伙伴们说，所以欣灵把这些话讲给旅人听之后才会道谢。而陌漓听到这些，又有种难以描述的情感从心中升起。有一种，明明知道彼此会分离但还是在一起的感觉。总觉得，这样一份感情会难以割舍。也许现在还不明显，那分别的那天呢？会不会一瞬间爆发呢？陌漓不知道，也不敢去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是一个自由的旅人吧？总是为某些东西所牵绊，总是感觉有什么在束缚着自己的天性，而且这种感觉会持续下去，一直持续下去。
“哪里，哪里，”旅人推诿道，不过话语马上就变得沉重起来，“能够听小姐你的故事，我从心底感到高兴。因为，小姐你还有可以依靠的家人，还可以体会这份名为家的温暖。而我，则不会体会到这样的情感。当我选择成为旅人，当我背着背包走出家门的那刻起，我就注定斩断了这份牵绊。旅行中的喜悦和无奈，甜蜜和苦涩，一切的一切只能被压抑在自己的心中，无处去倾诉，也无人能够理解并与你分享。所以，既然你还能和家人在一起，不妨就珍惜吧。”说完这些话，旅人的脸上露出释怀又失落的神情。也许他明白，即使说了这么多，也不代表能够有人会在意吧？对大多数人而言，充其量只是听个故事，听听旅人的牢骚而已。
“那，旅人你的家又在哪里呢？”在一旁的陌漓听着听着，情绪忽然就激动起来，“如果你想家了，为什么不写封信报个平安，或是回去看看他们，和家里人说说话呢？”旅人怔住了，陌漓的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他曾经有家，一个完整的家。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孑然一身。大概，也只有他的老房子还在那里了吧？旅人抬起头看了一眼陌漓，然后低声问道：“听闻这里有解忧信箱。那，请问我可以写封信倾诉烦恼吗？”欣灵和陌漓一齐点点头，而且，也觉得这样的事情非常不可思议——给一个旅人写解忧回信！那这封信，它最后又将去向何方呢？是旅人的故乡吗？还是旅人的下一站呢？
“请便，”欣灵说，“我帮你拿纸笔吧。”虽然是好意，不过旅人谢绝了。
“不必了，”他摆摆手说，“用我自己的纸笔吧。总觉得，这样能够找回些许感觉。”欣灵和陌漓也不干涉，只是坐在旅人身边，等着他把信写好。虽然信件已经交到他们的手中，却不能当着旅人的面回信。按照爷爷的要求，回信人是谁是必须严格保密的。
旅人翻开笔记本，从最后一页轻轻取下一张纸，用笔记本的封皮做垫板，然后打开笔帽，稍加思索便流畅地写下所想的内容：
致读到这封信的人：
我是一个旅者。从我二十岁起，背起背包走出家门的那刻起，就注定我将会与家告别许久。我曾走过许多个地方，有繁华的都市，也有宁静的乡镇。起初我还是对家抱有牵挂的，可是当我旅行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我发现我的脑海中已经渐渐失去了“家”的概念。是的，旅行让我收获无数美妙的时光，也让我渐渐斩断了与故乡的联系。
曾经的我并不是孤身一人。和普通的孩子一样，我也有父亲和母亲，我们也曾经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但是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因病撒手人寰。说实话，或许是因为我那时还太小，对父亲的印象几乎为零。记忆中都是我和母亲一起的片段。往后的十余年，所有有关家的记忆都是母亲的。父亲病逝后，母亲没有改嫁，同我一起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是不曾想，有一天母亲也会像父亲那样离开我。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充满朝气的青年来说，失去养育自己的母亲绝对是一份沉重的打击。为了缓解伤痛，我忽然想到了旅行。以前我羡慕旅行者的自由和不羁，所以我也希望能够成为那样的人。而母亲的离世给了我这样一个契机。但那时我还想着，等到心情平复就回家去。但是二十多年了，这个愿望一直没达成过。因为，直到今天，我也没能找到旅途的终点。或者说，旅行难道就没有终点的吗？
而且，在见识到世间的悲欢离合后，我发现那个想法真是愚蠢至极。无论如何，你无法去改变过去，你只能不断地消耗时间，用数倍于经历的时间来让记忆模糊。喜怒哀乐冲击着我的心灵，让我渐渐不再对感情抱有期盼。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应该怎样做。难道，要回到一切的开始去吗？如果你可以给我建议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一位迷失自我的旅人
写完信，旅人的茶也已经饮尽。他在桌子上留下钱，站起身背起包就打算离开。“您这是要去哪里？”陌漓忍不住追问。他只是没想到，和这位旅人相处的时间竟然这么短。
“去下一站，”旅人冲着他和欣灵微笑道，“我可是旅人啊。是时候朝着下一个目标出发了。”
“您要去哪里呢？”欣灵问，“以及，这封信又将邮寄到何处去呢？”
“寄到天水镇的沁春阁吧，”旅人说，“那会是我的下一站。”临走前，他还特意对欣灵和陌漓道别：“请转告店主，茶很好喝。有缘再会。”他匆匆忙忙地来了，又匆匆忙忙地走了。或许这就是旅人离开的方式吧？欣灵想。若是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那便失去了作为“旅人”的灵魂。作为旅人，永远在旅途上才是他们的追求，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路顺风。”欣灵默默地在心里想着。
